老李

2016-03-16 09:42郑云霞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2期
关键词:村支书老李小张

郑云霞

老李是临时工,看传达的。一年四季都待在单位,从未见他回过家或者走过亲戚。听别人说他原来有老婆、有孩子,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成孤身一人了。只是在每年的年节上,有个干儿子会带着老婆、孩子过来看他,空手来,走的时候大包小包拎着,并且口袋里还被老李塞了不少钱,具体多少不知道。听同事说老李的钱大都给了干儿子。这个干儿子也曾经是单位雇佣的一个临时工。小伙子很机灵,只是这种机灵中透着一种让人不喜欢的精明。所以,他的干儿子每次来看老李,我们都是能避开就避开,为的是不想看到他那张甜兮兮的脸。

老李每天自己做饭吃,就在传达室旁边的小屋里。那里实际上是锅炉房,烧暖气用的两个天然气炉子挂在墙上。他在旁边支了个木板,做灶台。他做饭还挺讲究,那间小屋里也不时会飘出韭菜饼的味儿。当然,一个人吃饭有时候也犯懒,简单吃点现成的也是常有的事。

单位有个食堂,不大,仅供十多人吃饭。有时候食堂里会剩下饭菜,在吃完饭后,一般由后勤人员把这些菜分成几份,送给门卫值班人员和夜间值班人员。那些人都高高兴兴地收下,有时候见了面还会客气一下,感谢关心什么的。而老李就不同了,这些菜他坚决不要,有时候还绷起脸来拒绝,弄得给他送菜的小伙子很尴尬。我们以为他嫌弃是剩菜,便特意说明都是从大盆里盛出来的,没动过筷子,可他还是不要。一次,食堂里做了鸡腿,因那天中午有几个人外出参加活动,没回来吃饭,鸡腿便剩下了不少。单位同事把剩下的鸡腿分了分,就直接端着盛鸡腿的大盆到他屋里。他正在那里用仅剩的几颗牙齿歪头啃着葱油烧饼,桌上有大半碗白开水,半杯白酒,还有一小盘油炸花生米。他满嘴的烧饼还没咽下去,看到小伙子端着大盆进来,连忙站起来,看到是鸡腿,急忙用一只空手往外推小伙子,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他看说不清楚,急了,就端起白瓷碗大口喝了几口水,才把嘴里的烧饼冲下去。然后说他不要鸡腿,他不喜欢吃鸡腿。小伙子一看他又拒绝,便愤愤地端着大盆回厨房了。食堂里有时为了改变口味,也会包大包子。一次把刚出锅的包子给他送几个过去,没想到,他也坚决不要。在别人是巴不得的事,到他那里却成了一件难事。我们都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背后说他“事真多”,又不是别人吃剩下的东西,一个临时工有什么好讲究的。最后,终于把他给问急了,他才说他不想沾公家便宜,他的工资虽然少,但是吃饭还是够的。

老李的工作不仅仅是看传达室,还担负着院内卫生、花草树木的修剪、卫生间的清理,冬天还管着天然气炉子的操作等工作。对那个天然气炉子,因交代过他要好好操作,温度高了、低了都要及时按规程操作,否则出了危险就很麻烦。所以,在这点上他就特别用心,经常大半夜起来,披着衣服去看。他没读过书,锅炉的说明书自然看不懂,他拿着说明书让别人讲给他听,然后就标注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明白的符号。平时我们只看到他给花草树木浇水和修剪,至于卫生清理,他一般是在晚上,大家都下班后做。冬天下雪时,他一定会在早晨八点前就把院里、门外的雪打扫干净。那个时候,他往往会在凌晨三四点就起床清扫。等我们都上班了,他已经坐在他自己的小屋内默默地抽着烟、喝着茶了。

单位院子的后边有一块空地,老李每年都会利用这块空地种点儿蔬菜,大多是黄瓜、豆角、茄子之类,还种过苦瓜。种什么菜都是随意的,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他觉得单位里信任他,让他说了算,所以干得就特别起劲。当然,这些菜大都给了食堂,有时候也把刚摘下来的黄瓜送到办公室,让大家尝尝鲜。开始,大家谁也没意识到蔬菜种子的事。在一次聊天时,不知道怎么聊起蔬菜种子的价钱来,他一下就说了出来,并且哪里卖的种子便宜又保真他都一清二楚。我们这才醒悟,这些菜种子花的是他自己的钱。我说让办公室还给他,他很不好意思地说不用不用,没花他多少钱。

还有一次,他修剪树木用的剪刀坏了,给办公室说了几次,让办公室找人修一修,或者买把新的。因那段时间办公室太忙,再说,也可能觉得老李是临时工,人微言轻,都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老李等了一段时间,实在是等不及了,就自己去修。他找的修剪刀的这一家,每年都给单位里干不少活。那天,老李拿着剪刀,先问了人家多少钱。那小伙子说算了,都是熟人,不收钱了。老李说那哪行呢,如果不收钱就不在那里修了。那个小伙子笑了笑,把剪刀接过去,用电焊把那个折了的剪刀把给焊上了。递给老李剪刀的时候,老李还是问多少钱。小伙子笑着往外推他,没想到老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十元钱,硬是扔给了人家。老李那次很开心地给我说,人家拖家带口的到济南开修理店也不容易,沾那个便宜干什么,再说又用不了多少,不就十元钱吗,他少喝一瓶酒就有了。那一次,我让办公室给了他五十元,蔬菜种子和修剪刀的钱,也是有意识地多给点儿。没想到,他一看到五十元钱,立马摆摆手,说没那么多,只三十元就足够了,然后找回办公室二十元,嘴里还嘟噜着:“这还沾了一块多钱的光哩。”

办公室常常有买物品而带回的纸箱子之类,因地方有限,没处放,就顺手给了老李,让他积攒起来卖了,赚个三块五块的,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小收入,最起码几天的馒头钱有了。有一天,我下班有点事走得晚了点儿,正出门工夫,只见他拿着上午刚给他的那个纸箱子往外走。我问他干吗去,他说是送给宿舍楼传达室老刘。我问他怎么不自己积攒起来卖呢。结果他说他在那里看大门,晚上大家都下了班,那整个院子就是他的了,如果让外人看到他卖废品,知道的人体谅他,说是单位里给的,可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偷的呢,他说他可不想为了几块钱而赚那个坏名声。

老李的房间里有一个放录机,能放音乐,也能播放电影。那是单位里另一个传达室老肖的。老肖自己买了一台小电视后,这个放录机就用不着了,他说闲着也是闲着,就送给老李解闷用。老李拿回他自己的房间,把电源插上,摆弄了一通,里面立马出现了电影画面。那几天,他只要一有空闲,就张着没门牙的嘴坐在那里边看电影边傻乐,着实快乐了一阵子。几天后,老李把电源拔下来,然后用干净的毛巾把那台小机子仔细地擦干净,就给老肖送回去了。过了几天,老肖到办公院的财务室领工资,手里拿着那个放录机,他先到老李房间,给老李说就留着看吧,放他那里他又不看,这种电器放时间长了还会坏,说着把机子放在老李的床上,就去财务室了。晚上,老李买了一瓶成瓶的白酒(平时他都喝散酒),还买了点儿熟食,提着去了老肖那里,那晚他俩喝到八九点钟,都喝得很尽兴。那个机子放在老李那里,他又乐呵了几天,然后让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帮忙,把旧的电影删除,下载了几部新的电影放进去,又给老肖送回去了。又过了几天,老肖把那个机子又送过来。

两个人为了这个放录机的事,来回折腾了好几遭。最后老李干脆让老肖直接出个价,他买了,那样他才用得安心。老李给我说,他跟老肖关系很好,那么多年了,过年、过节都是他哥俩在一起,彼此之间好像有了弟兄般的亲情。我说既然关系那么好,那个小机子就用着呗。老李说那不是一回事,正因为关系好,才更应该在钱财问题上分清楚,否则,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最后还引用了一句俗语:账目清,好弟兄嘛。后来,老肖拗不过老李,最终还是出了个价,让老李心安理得地用了那台小机子。当然,价钱很低,老李也不含糊,又买了几次白酒和熟食找老肖喝了几顿。后来,老李的小屋里常常飘出歌曲或者电影的声音,老李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一些。这台小机器,给他孤独、寂寞的生活也增添了一点儿色彩。

老李浇花用的水管子是从别的部门里淘汰下来的,接得一段一段的,有的地方还裂了口,浇水时候“哧哧”往外喷水,一溜一溜,像喷泉,路过的人稍不注意就会被喷一身。

一次,老李在锅炉房碰到我,他一本正经地给我说浇水用的管子不能用了,需要买一盘新的。我说给办公室说一声,买就行啊。他说他给办公室说了,可是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一直没买来。他说他说话是不是不顶用啊,便要我帮着催一催。我问了一下办公室是怎么个情况,怎么工作需要的东西总是拖呢。办公室说是想等单位里别的部门买的时候一起买,那样能够给批发价,便宜很多。那天,正好已经统计完,便在下午就买了回来。老李看到新的水管,眼睛一亮,立马乐呵呵地拽着去浇花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老李敲开我办公室门,站在门口似乎有点羞答答的样子,两只手还背在后边。我问他有事吗?他有点儿神秘地说要给我点儿新鲜玩意。说着就把右手往前一伸,他手里拿着一捆东西。我不明就里地抬头看着他。他往前一步,就把那捆东西快速地放在我办公桌上,并说那是他亲戚从老家捎过来的香椿芽,一共两捆,一捆他留下,一捆给我。那个时候香椿芽刚刚上市,还特别贵。我头一天就想买一点儿,给孩子尝尝鲜,结果一问太贵,感觉不值得,就没舍得买,想等过几天稍微便宜点儿了再买。我看到那捆香椿芽,连忙说那得挺贵的,并告诉他头一天本来想买的事。老李听我一说,“嘿嘿”笑了两声,没说啥,扭头快步走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帮我把门给轻轻地带上了。

一天,我逛菜市场,突然发现有卖韭菜种子的,就顺手买了两包给老李,他高高兴兴地整了两畦地,把种子撒下去。期间,他像照顾婴儿般照顾着那两畦韭菜,还从花室里要了鸡粪撒进去。韭菜长出来后,每次到该割的时候,他就先到我办公室来问我吃不吃韭菜。我说割了大家一起分分吧。他就每次割完后,先拿出一把,问我够不够,然后才分给别人,嘴里还向别人表白着是我买的韭菜种子。我告诉他不要这样,要一起分,他说:“怕什么,韭菜种子本来就是你买的,就应该先济着你吃啊。”这事弄得我有些哭笑不得。说了很多次,他当时答应得挺好,可到了下次割韭菜时,他依旧那样,我也就由着他去了。

老李平时爱喝两口。当然,都是从菜市场那里买的散酒,一般用个白色塑料桶,一次买一桶回来,大约五斤吧,便能够喝一段时间。

一天晚上,单位一个部门经理去办公室取点东西。他在大门外敲了很长时间的门,老李才慢慢腾腾地去开门,一边开门一边说都几点了还来。那个经理正敲门敲得心焦,听老李那么埋怨,立马气不打一处来,可能说了一句他不就是个临时工之类的话。这下可把老李惹急了,大着嗓门指责他临时工怎么了,临时工就不是人了吗,临时工也是靠双手吃饭,不偷、不抢,有什么丢人的。那个经理一看老李喝酒了,不想惹他,连忙取东西走了。第二天一早,那个经理本想缓和一下,便笑嘻嘻地走到老李房间门口,问他头天晚上喝得怎么样。老李坐在屋内的板凳上,面无表情地说头天晚上喝得是有点儿多了,但是他那样瞧不起一个临时工是不对的,临时工也是人。把那个经理说得挺无趣,讪讪地干笑了两声走开了。

还有一次,在食堂做饭的牛师傅去水房提水,老李从院子门外的路上走着,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嘟嘟噜噜地说着什么。她开始没听清楚,以为是老李跟她说话,就问他说什么呢,老李没搭她的茬,可嘴里还是没停下。到了跟前,牛师傅听清楚了,原来老李嘴里在嘟嘟噜噜地骂人。这下,牛师傅可不愿意了,问老李为什么骂她。老李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进了自己屋。牛师傅做完饭后,又去找老李,非要跟他理论一番。同事听到他们俩在吵架,连忙出去把牛师傅劝回厨房。过了一会儿,老李晃晃悠悠地去了厨房,站在厨房门口,满脸通红,用已经打卷的舌头对牛师傅表白着他不是骂她,他是骂小汪。他说的小汪是办公室的小伙子,老李在说的时候,小汪就坐在厨房一把椅子上玩手机。听老李这么一说,抬头看了他一眼,依旧低头玩他的手机。小汪抬头工夫,老李一下就看到了他,眼睛突然瞪大,好像终于找到证人一般,迅疾跨进厨房,更大声地向牛师傅说他真的不是骂她,他真的是骂小汪,说着还用手指着小汪。他说小汪开车出去,他问他还回不回来,给他开不开门,结果小汪没搭理他,所以就骂他了。几个小伙子一看老李又喝酒了,喝得还不少,就连哄带劝地把他推出去了。他走的时候,嘴里还一直说着真的是骂的小汪。他走后,把大家伙笑得不行了,都指着小汪学老李的样子:真的是骂的小汪。

我们都说老李就是这样,不是就是不是,来不得半点差池。

那次以后,单位里明确告诉老李中午不许喝酒,一滴都不行,只要再发现中午喝酒,马上开除。他可能也觉得喝了酒后会出丑,中午就真的不喝了,只在晚上喝两盅,解解乏。

老李病了,病得还挺严重。

那一天,我值班。上午正在办公室看书,有人过来敲门,说老李在东大门,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说是想去医院,身上还有一股酒味。我连忙一路小跑到东大门,老李果然在那里,他嘴里含着一根烟,扶着大门,佝偻着腰,双腿在过于肥大的裤子内颤抖着。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没事,可能是吃坏肚子了,还说让我不要着急。看他那状况,不像是单纯闹肚子那么简单。我急忙给领导打电话,领导说赶紧找人用车送医院。送到医院后,检查说是肠胃炎,已经一个星期,再不治疗,人就有危险了。医生问他为什么喝酒,他说因为肚子疼,喝点儿酒后,肚子就不疼了。

他在医院里只住了三天,就吵着要出院。按他的身体状况,是不该出院的。抽血检验,肿瘤指标超过百分之七十,医生想给他做个全面检查,可是听说了他的情况后,也很为难。做彻底检查怎么也得需要七八千元,他哪里有那么多钱。再说,万一检查出肿瘤,如果是良性的,动手术也得需要几万元;如果是恶性的,那就不好说了。所以,无论单位还是医院,只能听从老李本人意见,不做检查。最后,只让医生开了点儿口服的药,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老李刚出院后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我过去看他,还没等走到门口,他从窗子里看到我,立即起身迎了出来。我问了问他的身体状况,顺便嘱咐了几句不能喝酒、不吃辛辣东西,并让他天热多注意休息等,便去了办公室。我问办公室老李住院一共用了多少费用,办公室小张说是四千多。倒是不多,可是老李会不会主动还呢?这还真是个问题。小张说老李一住院的时候,就没敢说他的住院费是单位里垫付的,怕他出院后不还,只说是个人帮忙垫付的,也不知道他相不相信,会不会主动交纳住院费。我们正在议论着这事,也正在考虑要不要再提醒一下老李,让他把住院费还上。这时老李敲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几卷钱,像个犯错的孩子般用很低的声音说那是他半年的工资,是他所有的积蓄,不知道够不够住院费。那些钱是成卷的,一共四卷,看起来软塌塌的,好像有些潮湿,放在桌子上竟然没有散开,不知道卷多长时间了。他把钱一卷一卷地打开,又用舌头舔着手指一张一张地数着,不多不少,正好四千。“哦,李师傅,住院费一共是四千三百元。”办公室小张一边说一边把住院单据给他。他没接单据,也没看,一听说还差三百元,急忙用右手往裤子口袋里使劲掏了掏,掏出了一把零钱,二十元的、十元的,还有几个硬币。他把纸币一张一张顺起来,然后又用舌头舔着手指数了数,还把几个硬币拿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些是八十五元,马上发工资了,等发了工资再给剩下的。”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让他把那些零钱收起来:“算了,你拿着这些零钱,这几天还要吃饭呢,那三百我替你还上吧。”他似乎是很尴尬地说:“那怎么行,怎么能行呢,休班这几天不扣我工资就已经很帮我了。”后来,办公室两个同事主动说要一起承担那三百元钱,这样我们每人为老李垫付了一百。

可是,过了几天老李发了工资后,没提还钱的事,忘记了吗?以他的个性,说了是不会不还的,可是他连提都没提。或许,他觉得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交情能够承担得起这三百元钱吧,这也是这些年里老李让我觉得最欣慰的一件事;也或许,他经历了这一场病,是真的忘记了。

老李六十多岁了,没有医保,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甚至连出生地都忘记了。我们都为他以后的养老问题担忧。

单位里为了解决他的后顾之忧,便打电话问民政局像他这种农村里无儿无女、独身一人的情况老了以后怎么办。民政局答复,可以办理低保,还可以免费进敬老院。对于这个答复无疑是好消息,于单位、老李都是很好的解决办法。于是,第一步是先给老李补办户口。以前登记老李信息的时候,他说他是济南附近某村的。办公室小张便与他所说的那个村联系上了,可人家说村子里根本就没有那么个人。于是,小张又问老李,他家到底是哪里的,他支支吾吾,一会儿说是这个村,一会儿又说是那个村。我们都很费解,他怎么把自己的出生地忘记了呢,是真的忘记了还是另有隐情?后来没办法,就商量着直接开车拉着他,去他说的所有地方寻找,这周边总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家乡吧。

于是,办公室开始给老李做思想工作,说单位里要帮着给他补办户口,还给他补办身份证,他一听很高兴,也答应一同前往村子里找大队书记开证明。可是,到了临行的那一天,他竟然反悔,说不去了,说补办户口没用,补办身份证也没用。他还放下狠话,等他哪一天活不动了,他就把身上所有钱全部花光,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自行了断,谁都不拖累。办公室工作人员好说歹说,他仍旧是一口回绝:不去!实在没办法,只好先等几天再说。

过了两天,办公室又去游说,他还是死活不去。后来,把跟他关系不错的老肖叫过去,让老肖劝他。没想到,老肖的劝说还真管用,他竟然答应了。既然答应,那就趁热打铁,即刻动身。她们一行三人直奔老李所说的那个村子。可是找到村子,见到了村支书,也找了几个跟老李一般年纪的老人,人家都说不认识老李,村子里也没老李那个人。既然那个村不是,那就去另一个村碰碰运气。然而,另一个村子里还是没老李这个人。就这样,他们在那边转了四五个村子,都没有。

中午吃饭时候,办公室小张她们又是劝说,又是威胁,非要老李说出到底是哪里的,如果不说,直接送派出所或者救助站。老李见大家来真格的,不找到他的村子决不罢休的样子,他最后实在拗不过,只好吐露了实情,他说他其实不是济南附近的,而是聊城黄河边上一个村庄的,他还说他不说实话是有隐情的。

因为有了目标,几个人匆匆吃完饭,直奔聊城。到了聊城,又找到老李所说的那个村子。在村口,老李说什么也不下车,他急赤白脸地说他不进村子,他就在村头等着。问他什么原因,他说他就是不进村子。再问,他几乎是哭着说他进去后会被村民打死的,即使打不死也会被打残废的。又是一番劝说,他才平静下来,勉强跟着进了村,只是拉着个脸不说话,一副别人欠他二百元钱的样子。

村支书的家就在村头上,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那个支书大约四十岁,见到老李,愣了一下,然后就热情地喊老李“四叔”(后来问了一下,老李在堂兄弟中排行老四)。老李一见这个支书还认识他,并且见了他还那么亲热,他的戒备就放下了一些,脸上也有了点儿笑模样,讪讪的。小张把老李的情况大致说了说,又把需要村支书给老李开证明的事说清楚。村支书便打电话把村子里的老支书也叫到他家。对于村里的老支书,老李还是很熟悉的,他当年在家的时候,就是那个支书在位,现在已经退休好多年了。他们站在那里手拉着手,聊了一番,还抹了一阵子眼泪。老支书说老李离开村子三十多年了,一直没回,大家都还以为他在外面出事了呢。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在老支书的协调下,现任支书很痛快地答应给老李办理户口的补办手续,并答应户口办理下来后,立马申请低保,而且,他们村子也准备建养老院,老李或许是第一批进养老院的人。

村支书又带着他们到老李原来居住过的地方转了转。那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里面种了两排杨树,据村支书说是老李的弟弟前几年回家种的,他一直在找他的哥哥,可世界这么大,去哪里找啊。那一年老李的弟弟在村子里住了一个多星期,终是没找到老李,怀着失望的心情回了东北。他们的房子因年久失修,早就倒塌了,只留下半堵墙,戳在那里。红色的砖几乎被风化,一阵风吹来,有细碎的尘土被吹起,像红纱般飘向别处。院子里还有邻居堆放的玉米秆,那叶子在风中旗帜般摇曳着、诉说着。老李看到自己的老院子,又抬起那布满青筋的手抹了一阵眼泪。后来,邻居中有年龄大一些的人认出了老李,纷纷跑过来拉着他的手,询问他那么多年去哪里了,怎么过的,还极力邀请他在家里住几天。老李看到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也是百感交集。

在回单位的路上,老李打开了话匣子,说着村子里的很多趣事。小张冷不丁问他为什么当初不愿意回村里。老李愣了一下,红着脸说,他当年因为母亲有病,加上病逝后办理丧事,就借了村子里四百元钱。到年底,他没钱还,就跑出来了,这一跑就是三十多年。他其实没有成家,原来都是为了面子而糊弄那些工友的。他说那个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谁家姑娘肯嫁他呀。跑出来后,他又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靠收废品维持着。后来到了这个单位,虽说工资低点,但最起码有地方住,吃饭也够用,可娶亲成家这事,他一直是不敢想的。他说他也想回村子里看看,那么多年了,也想那个地方,毕竟是从那里长起来的,可是,他还欠着村子里的钱,怎么回去?回去了人家怎么说。他说他是没脸回去。小张说村子里人都很热情啊,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揍他呀。老李很不好意思地说是呀是呀,他也没想到是那样呢。他还没想到新的村支书还认识他。

老李从老家回到单位后,精神特别好。那天,空中还飘着小雨,老李便拿起大剪刀,修剪办公院后边那些似乎是长疯了的蔷薇。从春天开始,就没有修剪过,乱枝条长得东倒西歪,很是张扬。到了中午时候,老李还在雨中修剪着。我吃完饭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便让办公室告诉他,先别修剪了,等雨停了再说,他身体刚刚好一点,别再淋感冒了。老李倒是没事,他说他马上就修剪完了,这点雨没什么,他还吹嘘自己身体好着呢。

可是,他那句话撂下还没几天,身体又出现了状况。那天早晨我在水房里洗杯子,看到他从厕所出来,颤颤巍巍的,一只手扶着墙,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问他没事吧,他蔫蔫地说没事。到了中午,大家都去吃饭了,他房间内放着窗帘,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到他弓着身子躺在床上。那天中午食堂里蒸的大包子,吃完饭,我让小张给他送了两个过去。他看到小张,立马坐起来,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又好像很高兴,看到包子也没像以前那样推辞,还指着桌上的碗,让小张把包子放到碗里,说他一会儿吃。下午时候,听说他去药店又买了些药,吃了几天药后,他的身体略微好一些了。

这边单位里跟上级工会联系着关于救助老李的事。虽然他是临时工,但是单位里每年的慈心一日捐,他都积极参与,虽然捐得不多,有时候是二十元,有时候是十元,但是,他能够积极参与的同时也带动了其他一部分临时工。所以,跟上级工会说了老李的情况后,他们答应帮忙为他申请救助。至于能够申请下多少来,就不好说了。同时,小张也一直跟他的村支书联系着,尽量把户口提前办理下来,那样,他就能够早一点拿到低保金了。可是还有一个困难,就是即使是为老李办理了户口,老李的去处也是个问题,他家里的房子倒塌了。单位里商议着这事怎样处理才好,最后终于有了一个统一的想法,就是三方合伙给老李盖两间房子,这样,他回村里后,最起码有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住。三方就是村子里出一部分钱,单位出一部分,老李自己拿一点儿。单位领导说,老李可以少出点儿,他实在不出的话,单位里可以承担。

小张把单位里的意见转达给村支书,开始,村支书有些犹豫,毕竟他们村子比较穷,拿这么多钱出来给村民盖房子也没有先例。经不住再三打电话商量,后来村支书还是答应了。村支书说他们村子里刚好有一个危房改造金,他可以争取下来。至于房子,得九月份以后盖,因为那个改造金九月份以后到。过了没几天,上级工会的救助款下来了,两千元,实在是意想不到的多。把那两千元给老李送过去,他很感动,双手摩挲着那个装钱的信封,平时能说的嘴一直抖动着,最终只说了“谢谢”两个字。

跟老李商量盖房的事,并说让他自己出一千元钱,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挺出乎大家的意料。

老李要回家了。

在知道自己要回家的头两天,他没白没黑地干。他把院子前后地里所有的杂草全部清除了一遍,又把花草树木全部修剪了。锅炉房里那两个烧暖气用的天然气炉子,擦拭得锃光瓦亮,他还把办公室小汪叫到锅炉房,让他记一下冬天用的时候怎样调试才最节省天然气。卫生间的角角落落他也全部打扫干净,他说他是用抹布蹲在地上擦的,有的地方还用清洁球打磨了一下。连那根今年春天刚刚买的浇花用的水管他也擦了,然后一圈一圈盘在一起。他嘱咐办公室,在拽管子的时候,一定要顺着茬拽,别逆着拽,否则管子拧了后就不结实了。他说这么新的管子,如果珍惜着用,能多用好几年呢。在全部做完这些后,他到我办公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想问我要点东西。我问他要什么。他说他想在地里挖一棵菊花,种在盆里带回去。

走的那天,老李早早就起床了,把东西全部收拾好,能打包的打包,不能打包的用几个纸箱子盛着。他的东西不多,除了一个铺盖卷,就是锅碗瓢勺。最大的电器是那个电饭锅。哦,还有一个值钱的电器,是那台坐式电风扇。那是去年夏天他自己买的,本来是让办公室帮他买一个,毕竟他是值班用。可是,他自己提前买了。后来,办公室给他钱,他不要,他说是他自己要用,跟单位没关系,他还说他买了后,那就属于他的私有物品了,以后他不在这里干了,那个风扇也是他的。拗不过,也只好由他了。

他们一行人回到老李的村子后,先去了村支书家,然后村支书又带着他们去了老李的侄子家(是一个不出五服的侄子)。当着老李侄子的面,村支书说,房子盖得稍微大一点儿,村子里出一部分钱,单位里出一部分,让老李象征性地出一千,剩下的不够的话,让他侄子出。在老李的有生之年,由侄子照顾他,在他百年之后,那房子以及宅基地就归他侄子所有。老李听了这个安排,显然很是满意,坐在那里一直搓着双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的侄子也承诺,一定好好孝顺他,拿他当亲叔对待。

这时候,老李从他一个破旧的皮包里掏了一通,拿出几张一百元的钱,递给村支书。村支书问他是干吗呢。老李说那是他在三十年前借的村子里的钱,他当时没钱还,就跑出去了,一直没敢回去。没想到,一躲就是三十多年,他还以为他这辈子都回不到这个村子里呢。村支书说钱的事他不知道,得问问老支书。就打了个电话,把老支书叫过去,老支书听了事情的原委,笑着说:“老四呀,你记错了,你当时跑出去,不是因为借了村里的钱,而是因为当时土地承包时,每家每户需要交纳几百元钱,而你没有,你就赌气说不种地了,要出去打工,再说,你母亲去世那个钱,村子里不是借给你的,是因为你孝顺,家庭又困难,救济你的。”

老支书说着,跟大家聊起了家常。老李在年轻的时候,小伙子长得很帅气,个子高,浓眉大眼的。可就是因为穷,谁家的姑娘也不愿意嫁给他。虽然这样,老李也没把病中的父母当成是累赘,他的孝顺在街里街坊是出了名的。他父亲病了五六年,把那个家拖累得一穷二白。刚送走父亲,好不容易想喘口气,他母亲又瘫痪了,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六年。他弟弟实在是受不住那种穷困的日子,在十多岁时候就下东北,跟家里失去了联系。家里的父母一直是老李在照顾着,送走了父亲,又送走母亲,他自己的事倒给耽误了。他母亲走了后,大家给她穿衣服,都很惊奇,在床上躺了十六年,身上竟然连褥疮都没有得过,虽然瘦得皮包骨头,皮肤却是干干净净的,这不能不说是老李照顾得好。村子里的人被他的孝心感动了,所以,他母亲的丧事所用的钱,以及他前期盖房时候借的钱,一共是四百元,全部算是救济他了。

大家都为老李这么多年的浪迹生涯感到有些不值,可老李却笑着说没啥,一个人一个命,他可能注定就是奔波的命吧。大千世界,命运有多种版本,无法一律。

老李的归宿就目前看,算得上是比较不错的结局了,看到老李脸上罕有的笑容,我释然了。可,这种看去的释然还没有完全在内心打开,心又重新被猛丁揪紧了——他的病能让他这个安居下来的人持续多久呢?他会拥有更多的轻松的日子吗?不知道,不清楚,没有答案。只有一个大大的问号和叹号再次爬满我的内心。

在他生病期间,我们一次都没见过他那个长着一张甜兮兮脸的干儿子。我们也没好意思问老李,反正所有的同事也都说没有见过他。生活空间近乎透明的老李,是隐藏不住任何一个细节的。真的希望……但我觉得那已经是一种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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