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6-03-15 04:45尹栋
北极光 2015年8期
关键词:老兵妻子母亲

尹栋

爱是流淌不息的河

一向沾到枕边鼾声如雷的耿建国,这天夜里失眠了,在床上像烙饼般翻来覆去睡不着。

妻子被耿建国的辗转反侧声惊醒,她爬起身,打开台灯,看到耿建国正盯着天花板无限度地放大瞳孔。

怎么了?妻子伸手摸摸耿建国的额头,又俯身趴到他的胸口听了听,满脸困惑。

耿建国没有回答妻子的问话,而是瞪着两只铜铃般大小的眼睛继续发呆。

你没病没灾的,这深更半夜地不睡觉,折腾什么,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妻子关掉台灯,重新躺了下来。

“想家了。”根发说出这话时,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根发本来想跟妻子说,母亲突然提出要来看孙子却又决定不来的消息,可话到嘴边,他也不知自己脑子犯了哪根浑筋,竟然所问非所答,冒出毫无边际的话题。

妻子被惊得从床上爬起身,打开台灯,她看到根发眼睛里泛着潮气。

“哎!我俩确实有几年没回去看看老太太了,一点儿孝心都没尽到。”妻子扭过头,用手擦拭着眼睛,半天没有言语。片刻,妻子悄然关掉台灯,依偎在根发的怀里,两人陷入沉默。

一会儿,妻子进入梦乡。根发躺在床上,上下眼皮依然粘不到一起。母亲明明说好了要来却又决定不来的消息,着实让根发空欢喜了一场,根发的心情,仿佛由春天直接进入寒冬,沮丧到极点。

根发和妻子都是现役军人,两人常年驻守在北国边陲。根发在野战部队当连长,妻子则在边防派出所当教导员,两人远离双方父母,都是工作上的拼命三郎,单位的典型模范。平时,根发与妻子很忙,不是值班,就是外出训练,永远有一大摊子忙不完的事。两人属于月末鹊桥相会的夫妻,结婚六年了,小家一直漂泊在对方的临时宿舍。节假日对根发与妻子而言,没有一点儿概念,更不用说休探亲假了。到双方父母家里过个团圆节,吃上个团圆饭,简直成了根发与妻子最向往、最奢侈的一件事情。

根发的母亲平时很少主动给根发打电话,她知道儿子和儿媳妇工作忙。多年来,一家人团圆的机会并不多,可根发的母亲心里觉得比吃了蜂蜜还甜。根发的母亲逢人就讲,一家不圆万家圆,儿子和儿媳妇对祖国和人民的奉献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心,也是送上的最好祝福。根发与妻子从亲朋好友那里听到这番话时,总是热泪盈眶,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这天上午,根发的母亲突然给根发打来了电话。根发正在训练场上,看到手机显示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号码,根发停止训练,接起电话的一刹那,根发还是浑身惊出了冷汗,莫非母亲出了什么事?

根发的母亲在电话那头平静地告诉根发,她已经买好火车票,准备一周后坐车去看根发他们全家。听到母亲要来的消息,根发在话筒里笑出了声。

六年前,根发的母亲和父亲曾到部队看过根发,那时,根发正准备结婚。接到根发结婚的消息,根发的母亲怕给根发添乱,没有打电话告诉根发,与根发的父亲悄然从乡下背了两床七斤的棉被,坐汽车、上火车、再倒汽车,辗转千里,根发的母亲和父亲下了汽车,一打听才知道,根发的连队与营区根本不在一起,连队驻守在大山里,还有一段很远的山路,两人不舍得打车,大包小裹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根发的连队。

根发和妻子看到母亲带来的棉被哭笑不得,根发指着床上的军被、蚕丝被说,这些被子质量都很好,只要有钱,什么样的被子在商场里买不到,你这把年龄折腾什么呀?

根发的母亲固执地解释道,这是我用自己种出的新棉花,一针一线为你结婚做的新被,既暖和实用,又有家乡的味道,你和儿媳妇盖上就知道了。根发的父亲则一旁默默地抽着烟,憨笑着说,你妈怕你在外冻着,被子做得厚实些,人老了,眼花了,以后你想让你妈做,也做不动了。

“孩子,别听你爸瞎说,只要你喜欢,妈妈年年给你和儿媳妇做。”根发的母亲不管根发是否领情,也不管儿媳妇是否在意,狠狠地瞪了根发父亲一眼,向根发做着承诺。

根发与妻子脸涨得红红的,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

根发的母亲这次主动提出来要看根发全家,这是根发没想到的,不免有了几分担心。根发的母亲有严重的晕车症,每次出门坐车晕得不行,吐得五脏六腑好像颠倒了个位置,全身散了架,好几天都缓不过劲儿来。自从三年前根发的父亲病逝后,根发的母亲愈发显得苍老,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根发作为独生子,晓得母亲身边没有人照顾,甚是牵挂,根发每隔一周,都会选择在周六这天上午,给母亲挂个长途电话,与母亲闲聊上几分钟,根发把这种方式作为表达孝心的一种渠道。根发和妻子有时闲聊起双方父母,都收不住话题,心里隐隐作痛,觉得愧欠双方父母的太多太多。

根发清楚母亲这次来是想看未曾谋面的孙子,根发手持话筒心里一酸,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根发的儿子出生二十多个月了,根发的母亲还为没在身边伺候儿媳妇月子而自责不已。根发把儿子相片给母亲邮回去,整个巷子里都荡漾着母亲的笑声。母亲告诉根发,即使路上再遭罪,也一定要去看自己可爱的小孙子。

根发第一时间把母亲要来的消息告诉了妻子,妻子听了也特别高兴,可三天后,根发又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告诉根发,她把火车票退掉了。

根发心里一怔,急忙询问原因,根发的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七八条理由,每条理由都作了着重强调。根发梳理了一下,理由实际上很简单,根发的母亲意思说,如果我去了,家里房子没人看,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家里,即使去了也住不上几日就得匆匆忙忙往回赶;倘若你父亲活着还行,家里还有个看门护院的,路上也有个照应,如今,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还是决定不去添乱了,把准备好的东西邮过去,省得人遭罪了。根发的母亲说得很从容,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

根发心里却乱成了一团,他劝了半天,母亲还是执意表示不来了,根发心里骤然而生的兴奋,被母亲挂断的电话泡沫般地击碎。

根发曾给母亲多次去电话,希望母亲能来住上些日子,可被母亲谢绝了,母亲说年龄大了,腿脚也不好使了,哪里也不想去。根发明白这是母亲的借口,她是舍不得黄土里的父亲,舍不得家里长着茅草的老宅,舍不得朝夕相处的邻居……根发劝得母亲直冲根发发脾气。

尽管根发的母亲没有如期而来,她告诉根发原本坐车要带的东西已经从邮局寄出。每年大雪封山时,根发都会如期收到母亲寄来的一大包裹。十多年了,母亲雷打不动给根发邮寄她忙碌了一个夏天的收获。根发打开母亲寄来的包裹,里面的东西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有晒干的豆角丝、萝卜干、黄瓜条,还有地瓜片、何首乌……根发告诉母亲,现在条件好了,在边陲能一年四季吃上新鲜的蔬菜,这些东西在市场上随时买得到,邮一次怪麻烦的,可母亲告诉根发,年龄大了,庄稼的活儿干不动了,在自家房前的空闲地上种点蔬菜,翻地、开垄、种苗、浇水、施肥、打秧,一忙起来什么都忘了,也算是种下快乐和收获,自己从来不觉得辛苦和麻烦,能给孩子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再苦再累也愿意。

根发每次与母亲在电话里闲聊,最害怕听到母亲说些伤感的话。在根发心里一直觉得父母没有变老,可细细品味母亲的话,根发发现记忆连起所有过去的日子,其实就是父母逐渐变老的一个过程,犹如树木的颜色,自春到秋,在不经意间由苍绿转为枯黄。

妻子酣然入睡,睡得很香甜。根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还是没困意,他翻了个身,心里的感激与感动在眼眶里涌动。

根发想起吃晚饭时的情景,妻子吃着根发用酱油泡好的黄瓜条、萝卜干,对吃得津津有味的根发说,婆婆的手艺真好,根发低头吃着饭,嘴里不时喷出几个米粒,摇头晃脑地说,那当然了,我妈邮来的东西嚼着有滋有味,还是有家乡阳光味道的蔬菜好吃。

妻子抬起头,看了看根发那副臭美的神情,任凭根发口若悬河地唠叨着母亲的种种好处,独自闷头吃着饭,不再理会根发,显然根发关于母亲敏感的话题,触动了妻子心里最柔弱的情感。

根发的妻子和根发一样也很想自己的父母。根发的妻子要比根发稍好点,没结婚时,她在边防派出所不忙还能休上假,回老家看看年迈的父母,结婚后,随着职务的调整,休假的机会就很少了。根发除了父亲病逝那次休了一次长假外,当兵这些年很少休假,更不用说有机会回老家与父母过个团圆节了,即使媳妇生小孩,也因指导员外出培训,连队训练任务重,也未能守候在妻子身边,多亏了岳父岳母从外地赶来帮忙照应。妻子说理解根发,可根发的母亲却说不理解。根发的母亲在电话里对根发说,儿的生日就是娘的苦日,你一个大男人永远不懂母亲的爱。

听着母亲唠叨不休的话,根发边擦着额头上渗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边在话筒另一端小心地应呵着,他有一肚子苦水,却无法向母亲倾诉。

夜深了,倦意缓缓涌上眼皮,根发合上眼,母亲蹒跚的身影和家乡的味道像团七彩云飘浮而来,根发的嘴边泛着阵阵温热的爱。

“我们一起休假,回老家吃顿妈妈做的饭。”妻子发出的梦呓,惊醒了正要进入梦乡的根发,根发悄悄坐起身,他看到睡梦中的妻子满脸晶莹,根发给妻子掖了掖被角,缓缓躺下,他顾不上擦拭自己的脸庞,任凭枕头湿湿的……

老兵的心事

老兵突然来队,我始料未及。那天上午,我正处理师长交办的临时性任务,压根儿就没时间去接电话,办公室里的那部军线电话蝉鸣般响个不停。

我所在的秘书群联科属综合科,编制四人,各管一摊儿,如同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分工明确。科里的工作满负荷运转,我除了负责内勤、军民共建之外,还肩负着信访工作的重任,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尤其这段时间,科长住院,科里其他人下部队蹲点检查,科里只剩下我一个光杆司令,从早到晚陀螺般转个不停,一天下来,后背上的背心湿漉漉的,脱下来拧一把,估计要拧出半脸盆汗水。

政治部值班员敲门进来,提示我接总值班室哨兵电话,我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问啥事?

值班员说营区门口有位老兵想见我,我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知道了,并没撂下手中的那摊活儿跑去接哨兵打来的电话。总值班室打来的电话,十有八九,全是要我接访电话,老兵找我,也不例外,显然我把老兵当成了上访者。

营区总值班室每天像喧嚣的大市场,丝毫都安静不下来,总有老上访户在那里,摆出一副老革命者盛气凌人的架式,无休止地对我或哨兵兴师问罪。无论我怎么解释,那些人总是偏激地认为是在推诿、敷衍他们,不给他们解决实质性问题。这期间,偶尔也有来自天南海北、复转多年的老兵前来咨询政策,以及驻地群众反映军地纠纷问题。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像大市场的一名销货员,领教过形形色色的上访户,虽然没有多少工作成绩可谈,却通过磨练摔打,我在实践中积累了不少经验教训。

值班员见我忙得团团转,尴尬地寒暄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转身离去。

今天我之所以没有像往常那样准时到总值班室坐班,是因为手头上有项临时性的光荣任务。这项任务是师长交待的,要求我在午饭前务必完成。师长很少给我们科单独交待任务。这次确实有些破例,师长亲自点我,给他准备份军民共建的讲话材料。以往师长的各类材料都由司令部作训部门保障,很少找到我们政治部,即使涉及到全委会讲话材料,也最多由组织、宣传和干部联手保障。师长赋予的临时性任务,让我受宠若惊,既光荣,又艰巨,我推掉手头一切工作,拼命地在材料中展示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生怕浪费了这次送上门的机遇。

办公室里,我正忙得满头大汗,总值班室的内卫哨兵见我许久没有接电话,便安排班里其他战士找我,再次告诉我有位老兵想见我,已经等了半天。

“我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十多年,什么架势没见过?”我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一番自我安慰后,告诉哨兵自己处理完了手头师长交办的工作,就立即赶过去。

也许是我打出师长这张令牌,哨兵欲言又止,哨兵说了句,尽量快点,老兵的年纪看上去已过八旬了。

临近中午时分,我完成师长赋予的那项临时性任务,蓦地想了老兵还在总值班室等着我。我顾不上锁好办公室,三步并作两步,箭一般地射向总值班室。

等我气喘喘嘘嘘地推开总值室屋门,一位身着抗美援朝时期军服的老兵映入眼帘。老兵满头银发,精神矍铄,腰板挺直地侧脸坐在内卫哨兵对面的椅子上。

内卫哨兵是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腰扎武装带,军容严正地端坐在老兵对面的桌前。室内沉闷的气氛告诉我,老兵跟眼前的这位哨兵刚刚有过一场激烈的“战斗”,不用猜,老兵一定找不到我,给新兵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上得新兵脸红脖子粗,眼圈还微微发红。

看来又是一位脾气大、不好惹的老革命,想到这些,我心里也不免敲起了乱鼓。

“老领导,实在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我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努力驱散室内的沉闷和躁热。

“咦,怎么是您?”老兵转过身子,我整个身子冰柱般呆立在那儿,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兵的嘴向右歪斜着、左耳朵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犹如一股春风拂面吹过。我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一切确定没错,我上前握了握老兵伸出的右手,与老兵紧紧拥抱在一起。

真的是你呀,老兵使劲端详了我半天,不停地用衣袖擦拭着眼睛。

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汗臭味,我看到老兵身上的旧军装衣袖、衣角之处,油灰斑驳,满脸疲惫。

这么远的路途,老兵来找我究竟做什么?我满腹困惑。对老兵的意外到来,我没有预案应对。

老兵是老家的街坊邻居,与我家一道之隔。我老家远在胶东半岛,那里是革命老区,盛产前仆后继英雄的沃土。老兵与我同住一个村子,尽管姓氏不同,可按村里老辈传承下来规矩,论辈份儿算,尽管老兵长我四十多岁,我可管老兵叫大哥。老兵与我算得上是一个辈份的,里里外外不管怎样,都是乡亲,即使再没有血缘关系,一口一个大哥,一口一个兄弟叫得也是特别欢儿,特别亲切顺耳。

在村里,老兵是个神秘人物。除了春播秋收和春节,其余时间很难见到他。其实,老兵大门没出,二门没迈,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定格在做饭、喂鸡、养猪、洗衣、做饭等这些所谓的繁琐杂活上。对于这一切消耗他精力和体力的杂活,老兵干得乐此不疲。老兵家那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永远是他最活跃的阵地,散发着他劳作不辍的汗味。

村里人见不到老兵,见不到老兵农闲日子里拎着马扎儿坐在街头,即使炎热蝉躁的夏夜,村里人也看不到老兵摇着扇子出门纳凉的身影。见不到,自然而然有时就淡忘了他,人们不再把他挂在嘴边,可我淡忘不了老兵,淡忘不了的原因很简单,老兵有张与众不同的脸。老兵的脸永远让人深刻地铭记住,他的脸太有特征,让人过目难忘。

老兵的脸是张怎样的脸,不用说,也会猜到八九不离十,老兵的嘴巴永远向右歪斜着、左耳朵残缺不全。初次与老兵见面的人,经常被他那张扭曲的脸庞吓得胆战心惊,不知所措。

老兵的脸无法用丑陋形容,但绝对不是天生的。母亲告诉我,老兵的脸是经过硝烟熏过的金钢脸,我不懂母亲所说的意思,我只知道,看到老兵的脸我害怕,怕得尿裤子,腿弱迈不动步。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从小以为老兵就是妖魔鬼怪托生的,远远看到他,都躲着走,甚至背后,我们小孩子还给他起了个绰号,都叫他“癞蛤蟆”、“猪八戒”,大人们也时常用老兵丑陋的模样,来吓唬淘气不听话的孩子。天黑后,倘若如果没有大人领着,我和村里的孩子即使手里提着灯笼,也不敢出门,生怕遇到老兵,被他那狰狞的脸吓得丢了魂儿。

关于老兵的说法,就像一年四季刮着的不同风向,从村西刮到村东,从村南刮到村北,刮来刮去,刮出了多个不同的流行版本。时间久了,村里人毫不忌讳地在老兵的家人面前,把舌头搅来搅去,生怕不说出来会烂在肚子里,会烂出疾病似的。老兵的家人听了,气愤得直骂街,硬要老兵到人家门口理论一番。老兵却像没事一样,不停地给家人做着灭火。家人懂老兵与人为善的哲理,心里却暗暗为老兵叫屈,总感觉他是只缩头乌龟,连鸡都杀不了的胆小鬼。老兵悠闲地喝着茶水,面对家人的牢骚满腹,从来不发表自己的观点。

老兵很受村里人尊敬。人们尊敬老兵是因为老兵家门口挂着的一块光荣牌,听父辈们讲,这块光荣牌是属于老兵自己的。老兵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革命伤残军人。村里人也包括他的家人,都知道老兵当过兵,但从来没听他讲过自己当兵的故事。有人曾问老兵,老兵都态度恶劣地拒绝,对于过去那段历史,老兵沉封在自己记忆里,老兵不愿意讲,里面或许有他不愿意讲的道理,老兵看上去就这么很独特。

在我们那个百余户的乡村里,老兵在我记忆里是最深刻的。每逢除夕,老兵是整个村子沸腾的主角,这天下午,最热闹的风景全集中在老兵家门口。我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每年就盼着过除夕,盼着到老兵家门口讨个好兆头。

每年的除夕下午三点多钟,村书记、民兵连长用高音喇叭把家家户户派出的一位位代表集中起来,敲锣打鼓,踩着高跷,潮水般地涌到老兵家门口。整个队伍浩浩荡荡,俨然参与检阅某项活动,人们在老兵家门口挂光荣牌、送光荣灯、唱光荣歌,街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这番热闹的场景,年年如此,即便是这样,老兵也不肯露面,出面答谢的不是老兵的大儿子,就是他的小儿子。村干部抱怨老兵端着革命伤残军人的臭架子,纷纷扬言来年不再给他挂光荣牌,可当老兵的儿子把一支支香烟递到他们手里,顿时场面欢腾起来,寒风里的人群没有了骂声,也没有了抱怨。我们这群孩子更是雀跃欢呼,每人小手里都有块大白兔糖。老兵是村子里辈份较高的人,他想事做事总是细致周到,村民们从来不挑老兵的理儿,说得最多的一句是老兵为人老实讲究。

知晓了老兵不愿意露面的答案,也是多年后的一个春节,我从部队休探亲假,按传统规矩到老兵家里给他拜年。或许是我当兵的缘故,让老兵不由自主地打开了话匣子,老兵毫不忌讳地告诉我,他不愿露面的真相,答案和村里有些猜测的差不多,老兵确实因脸丑陋不愿意走出家门,老兵不是怕丑,怕丢人显眼,而是怕他那张脸吓着孩子,这个答案是我没有想到的,说得我心里酸酸的。

老兵在我心里是一道无法破解的难题,这不,老兵不远千里由老家到部队来找我,肯定是有难题需要我破解,老兵究竟遇到了什么难题?不会是真得是找我来上访,找我要待遇吧?我脑海里闪现出无数个问号。

营区附近有许多家餐馆,问过老兵之后,我便把他带到了一家安徽板面馆。面馆生意十分火爆,我曾因加班经常错过饭点而到此打打牙祭。

我和老兵进去时,正是饭口时间,饭馆里面人头涌动,我俩在紧靠门口的一张餐桌前坐了下来,我拿起菜单,准备给老兵点几个可口的菜肴,却被他制止住了。

老兵说,那样太浪费了,吃碗面条就能打发好胃口,我拗不过老兵,点了两碗红烧牛肉面。

牛肉面上来后,老兵吃得狼吞虎咽。我坐在老兵对面,没有动筷,我心里仍打着小算盘,满脑子飞快地猜测着老兵来找自己的真实目的。

吃完面条,喝了口面汤,老兵放下碗,嘴巴上下嚼动了小半天,我误以为老兵没有吃饱,将自己那碗牛肉面推到了他面前,老兵将碗推回到我面前,“吃一碗就饱了,我的饭量现在大不如从前,人老了,什么也干不动了,吃多了是浪费。”老兵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令我张口结舌。我感觉老兵话里有话,可一时不知从哪里下手,用拐弯抹角的话题,套出老兵找我的真实企图。

我额头上冒出了热汗,我端坐在餐桌前,一会儿望老兵,一会儿瞅桌上的那碗面条,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格外焦虑。老兵转过身,从身旁右侧凳子上拎起自己的包裹,放到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搪瓷茶缸放到桌子上。老兵重新将包裹放好后,起身拿着搪瓷茶缸向屋里进去,我上前准备帮老兵的忙,老兵坚持不让。

一袋烟的功夫,老兵端着茶缸重新坐了下来,脸上湿漉漉的,我问老兵茶缸水从哪里来的,老兵告诉我从饭店水龙头上接的。

我递给老兵几张纸巾,示意他擦把脸,趁老兵擦脸的功夫,我端起了老兵放在餐桌上的茶缸,将里面的水倒在他吃完面条的空碗里。我向服务员要了些白开水,将老兵的茶缸倒满。

你这是极大的浪费,老兵冲我吼了一句,老兵的声音,令整个饭馆骚动起来,人们停止筷子,停止吞咽面条的声音,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我俩身上。我和老兵穿着不同时期的军装,像两棵一大一小的青松,格外醒目。

我看到老兵扭曲的脸通红阴沉,脖子上青筋泛起,嘴歪得更加厉害,显然老兵为我鲁莽倒掉他茶缸里的水而在生气,我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什么,嘴上嘟囔了句,不就是倒掉一缸自来水嘛,喝了会生病的。

你知道水多么紧缺呀?那时,我们想喝口水都没有,只好一把炒面一把吃雪……老兵难过地流下了泪,我的心猛地震动起来,我的错误举动,把老兵拉回了过去的记忆里,我为自己的鲁莽行为,暗暗叫苦不迭。

对不起,我又回到了过去,人老了,总想念那段过去的时光,老兵努力缓和着氛围,脸色由红变白,我并没有为老兵发怒而生气,我能理解老兵此刻的心情。

我的眼球被那个搪瓷茶缸吸引住,我趴到桌前仔细地端详起那个搪瓷茶缸。茶缸上面白漆斑驳,缸把儿磨得铮亮,不用说一定是用了很多年。茶缸底部位有一行红字,有的字笔划掉了漆儿,但“抗美援朝纪念”几个字,仍依稀可辨,我的心骤然变得沉重起来。

“这是您的茶缸?”我的语调里弥漫着庄重。在老家时,我曾听父辈们讲过,老兵参过战,他那张脸就是因为参战受伤的。此前,老兵在村子里是个非常俊秀的青年,老兵从部队回村务农后,变得沉默寡言。老兵是一等革命伤残军人,他的革命伤残证我曾见过,上面写得简明扼要,只注明老兵在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斗中,脑部、嘴巴受伤严重。

老兵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端起茶缸,咕咚喝了一口。

“我参加过抗美援朝,1958年3月从朝鲜回国后,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出远门。”老兵用颤微的声音,慢慢地向我讲述着一个久远的故事。

饭馆里慢慢地安静下来,没有人走动,没有人说话,人们纷纷放下筷子,原先对老人鄙视的目光变得亲切柔和起来。饭馆里只有老兵洪亮的声音在回荡,人们的情绪被老兵的激情所点燃。

老兵的讲述断断续续,我和大家听得眼睛潮潮的,老兵说,他于1950年春季响应国家号召应征参军,1952年7月从安东(现在的辽宁丹东)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的,第二年的1月,他随着部队在朝鲜一个205高地,阻击美军一个连进攻的防御任务。

老兵说,他永远忘不了那场战斗,他每次梦到那场战斗,都是哭醒的。血淋淋的战斗场面,仿佛就发生在眼前,那场战斗持续了四天四夜,打得异常激烈残酷,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了。战斗中,老兵嘴巴左侧被击中,子弹穿透整个脸部,碎弹片留在了脑部,老兵流了好多血,昏倒在阵地上。醒来时,老兵被送到了后方医院,因错过最佳治疗时间,而导致嘴歪、眼斜。老兵手术后,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内心十分自卑,他几次产生过自杀念头,都被住院战友发现并制止了。老兵由于记忆力减退、神经性头疼、耳鸣等原因,长期留在医院治疗。老兵重返不了战场了,他向组织上提出了返乡务农的要求,很快被批准了,他的手续是在医院出院时办理的,从此,老兵与老部队失去了联系,老兵的身份无人知晓。

我握着老兵干巴巴的双手,急切地问着,你知道当年那场战斗是什么战斗吗?

“我年龄小,只记住了在朝鲜一个205高地,其他的一律没记住,人老了,这脑子除了205这个数据,其他的都忘记了,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了。”

“那场战斗天上有敌人的飞机,地上有敌人的大炮,我们阵地几乎被敌人的各种炸弹、炮弹春耕翻地般翻了一遍,一个团没剩几个人……”老兵哽咽起来,我看到饭馆里有不少人拿纸巾,擦拭着发红的眼圈,我手里也捏着一团湿湿的纸巾。

你看我这个人这么啰嗦,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老兵苦笑了一下,端起茶缸喝了几口。

我和老兵走出饭馆时,饭馆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如同是在欢送战场上凯旋的英雄。老板说什么也不收饭钱,我坚持把准备的饭钱放到了桌子上,老板追了出来,手里拿着几瓶矿泉水,坚持要送给老兵。老兵与老板争执了起来,经我再三劝说,老兵只收下了一瓶。我告诉老兵,这是和平时期的人们对老兵的崇敬之情,不管什么年代,人们永远不会忘记战争年代奉献的那些最可爱的人的。

老兵听了,开心地笑了,笑声里流露着一种自豪,此时,我突然觉老兵是最美的。

我给老兵买回些水果,我想把老兵安排在部队营区里面的招待所住,老兵说不想给部队添麻烦了,坚持自己找了一家便宜的小旅店住下来。

稍坐片刻,老兵脸露难色地请求我给他帮个忙,我丝毫没有犹豫,痛快地应允下来。原来,老兵所谓的帮忙,是想让我帮他搞清楚那场战斗究竟是什么战斗?再帮他找找当年的老部队,看看在什么地方。

老兵来找我的意图一清而楚,我泪眼婆娑,心里为自己错误地把老兵当成上访户而暗暗愧疚。

老兵不远千里来找我,寄托着老兵对我的信任,这种信任既有乡里乡亲的信任,也是老一辈军人对新一代军人的信任。我知道老兵寻找老部队的意义,他想通过我,实际上想寻找到属于他的那段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

老兵提供的线索太零碎,单单一个205高地,朝鲜境内就有上千个这样大大小小的高地,这犹如大海捞针,我陷入了无助的迷茫。

下午,我梳理了一下思路,按照老兵提供的部队番号、入朝时间、战斗过的205高地等零碎的线索,一边安排通信员上军网上查找,一边在办公室翻着通信录本,不停地打电话。我动用各种关系,帮老兵核实那场战斗准确名称,寻找他的老部队。

忙到大半夜,老兵的事情才有了些眉目,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带着一大摞资料,早早地来到老兵的房间。

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告诉老兵,那场残酷的战斗是著名的“丁字山”战斗,我把相关资料递到老兵手上。

“‘丁字山战斗?”老兵颇为吃惊。

“请相信我,这是我通过北京的战友,找到了军事博物馆的权威专家,经查阅相关资料,给出的答案。现在,我已找到军区政治部的编研室,正请他们帮助查找你老部队相关情况,进一步核实。”我对老兵抛出的疑问,耐心地做着解释。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几十年,你知道吗?我常常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脑袋,就是想不起呀,我都快憋疯了。”老兵扑通一声跪到地,掩面大哭。

我搀扶起老兵,不停安慰着,我告诉老兵,叫205高地战斗也没错,后来为区别此处与其他高地的战斗,鉴于此处高地呈“丁”字型,就以“丁字山”战斗命名。

老兵逐渐平静下来,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翻阅起我送来的资料。

老兵边看资料,便不时停下来询问着我一些问题,我也通过查阅资料才通知,老兵真的不简单,老兵当年打仗的准确地点,位于朝鲜西线铁原西北一带的205高地。那场战斗是继上甘岭之后,我抗美援朝部队打得又一次影响较大的战斗。

“我的老部队找到了吗?在什么地方?我要抓紧时间去看看。”老兵眉宇间平添了几分迫切与喜悦的光芒。

还没找到,我不敢把老兵所在的老部队裁军被裁掉的消息如实告诉他,怕老兵思想上一时接受不了。

怎么没找到?是不是被裁掉了?老兵的话,令我吃了一惊,我没有回答老兵。

你不说,我也懂,部队现在走精兵之路,老部队一定是被裁掉了,只是可惜了过去光辉的战斗史。老兵满脸惋惜之情,脸颊上有晶莹的液体滑落下来。

老兵站起身,打开包裹,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将一个小红布包塞到我手上。

这是送给你的,老兵把那个小红布包递给了我。

你这是干什么?我没有接老兵递过来的小红布包,我以为老兵为了表达感谢,送我份纪念品。

这是我个人小小的一点心意,老兵固执地将那个小红布包塞进我手里。小红布包在我手里,如同烫手的山芋,令我脸上恰似火烧般地燃烧着。

老兵说,你打开看看吧。

我不明白老兵在搞什么名堂,双手攥出了汗儿,我打开小红布包,里面包裹着一枚“中国人民志愿军一级战斗英雄、特等功臣”纪念奖章。

“这是您获得的奖章吗?”我的手有些颤抖,询问的语气里带了些敬重。

“我从老家过来找你,就是有一桩心事没有了却,我想把它捐赠给老部队,现在看来,用不上了,我决定留给你。”老兵用略带遗憾的语气,回答着我的问题。

老兵站起身,拎起包裹,满脸春风地对我说,这枚奖章记载着我的荣誉,也是我的命根子,我把它交给你放心……

老兵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真诚,令我心里荡起了层层涟漪。

“这样做太仓促了,我给您打个收条,看看是不是搞个捐赠仪式?”等我追出屋门时,老兵蹒跚而单薄的身影,已融入人流……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去。

责任编辑 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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