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战争

2016-03-15 09:26王云超
花火A 2016年3期
关键词:班花毛毛姐姐

王云超

1

姐姐和班花是闺密,后姐妹俩闹翻,打架。班花身手矫健,一把抓住姐姐的头发,打姐姐脸颊,嘴里问候我母亲。姐姐被压着头,一边哭鼻子,一边问候班花母亲。她早已失去控制力,却死死抓着班花一缕头发,以捍卫她最后一丝尊严。孩子们看热闹,起哄,没一个过来拉劝。姐姐鼻子被打出血,血和泪水掺在一起顺着松散的头发滴下。班花打累,问候我母亲,之后才终于松开手。姐姐抹了把脸,慢慢走回座位,趴下,大哭。

姐姐和“白富美”的这场肉搏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她半生的写照,她堪称完败。据说她从出生就带着败象,深秋,万物萧索。她属羊,触女人之讳,阳火命,更是注定操劳一世。奶奶当年望着地上的脐带,喃喃道:“老天爷,保佑这闺女能活命。”

姐姐六岁半,左鬓生出骨刺,难倒十里八乡的郎中。姐姐这根骨刺仿佛附身的妖魔,压得她夜不能寐,压得她眼黑气喘。终于,家人万念俱灰、叩首问天的时候,她挣脱开母亲,跑到院子里,一头栽倒在炉火台上,“哇”地喷出两坨鲜红的血块。母亲大叫着奔出,她从炉火台缓缓爬起,抹了把脸回过头说:“娘,我好像没事了。”

活了命的姐姐随后和其他孩子一起去上学,相比家徒四壁和贫贱夫妻无休止的争吵,她显然更喜欢学校,或者说她所有的快乐都来自学校,她的长相和成绩毫不起眼,可她爱那个地方,爱老师的点名,爱扉页的芳香,爱伙伴的嬉闹,直到肩背三道杠的班花因为一根铅笔刀把她揍得稀里哗啦,她这才发现这所学校其实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爱她。

1993年,姐姐十四岁,上乡中,迎初恋。她连初恋都带着一股子悲壮,人家是全年级女生的梦中情人,更是班花的男朋友。这个长相酷似林志颖的男生喜欢拉帮结派、打架斗殴,每次打架,后面都跟着上百人的围观队伍,尘土扬起。志颖打赢,高昂着头颅,目不斜视地走过人群,众喽啰在身后紧紧跟随,他突然甩一下头发,人群中几个姑娘便失去重心。

林志颖这样的好汉,一般都避免不了被开除的命运,班花会考结束后也离开乡中,两人挑个好日子鞭炮齐鸣地订了婚。志颖的爸爸是班车司机,与我父亲同年,叫大喜。大喜四两白酒下肚,深情地望着父亲说:“老哥,咱做亲家吧,只要你一句话,我这就找人退亲去。”父亲轻轻拍了拍大喜的肩膀说:“放你的屁。”

夜晚,停电了,父亲在烛光下安慰自己的女儿,他说:“算了,闺女,咱好好上学,将来会有更好的。”姐姐低头饮泣,我很心疼她,却不能上前安慰,因为我只有十岁。

2

1996年,父亲单位下马,他找不到好营生,母亲起早贪黑去工业区打工,挣四口人的嚼谷儿。作为一家之主,母亲动了不让落榜女儿复读的念头,眼睁睁两个娃都大了,她力不从心。姐姐想接着读,她坚信只有死死抓住上学这条路才能打赢出身,只有高学历和体面的工作才能挽回她人生的最后一丝尊严。她含着眼泪一家一家去求亲戚,这才有了读高中的机会。

穷人家的姑娘,有个书读,已然知足,从未敢向往同龄人向往或拥有的东西。姐姐年逾豆蔻,出落得亭亭玉立,引得成片男生觊觎。她的闺密私下都有男友,她却不敢恋爱,她怕恋爱,怕恋爱影响她那本来就一般的学习成绩。她甚至没有勇气接受男生的目光,她在日复一日的拮据与自卑中变得越发地冷漠。

“王雅莉。”理科班的毛毛在二楼扯着嗓子喊。王雅莉没有应声,低着脑袋加速前行。她的心怦怦乱跳,额头渗出汗珠,她分不清这种感觉是厌恶还是不安,就像她无法理解那个闷热躁动的夏天发生的某些事。“王雅莉。”毛毛继续扯着嗓子喊,楼层开始躁动,女孩子偷笑,男孩子帮腔,甚至有人吹起口哨。王雅莉忍无可忍,一脚踩烂地上的情书,仰首回敬一句:“你有病啊!”人群更加躁动,女孩子哈哈大笑,男孩子集体起哄。这下毛毛露怯,他涨红脸蛋,呆傻僵硬,不知如何收场。

毛毛活该挨骂,他这两嗓子让王雅莉出了大名,也让王雅莉最好的闺密心碎了一地。整个文科班都知道程墨暗恋毛毛,毛毛却当众向别人扔了纸飞机,程墨只好申调宿舍,再没勇气见王雅莉。

高考结束,姐姐失利,分数只过了当地的邢台学院。程墨留下复读,铁了心要报考和毛毛一样的大学。姐姐另一名闺密葛青考取北大声名大噪,四年后又委身党校一飞冲天。

几年后,程墨给姐姐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内容不详。又过了几年,程墨和毛毛在石家庄离婚,她不得不托人起诉并独自办理了手续,因为老公和她的一个女学生跑了。姐姐对我说:“程墨挺可怜的,她付出了那么多,毛毛却从来没有爱过她。”

我回老家帮老乡盖新房,工地上邂逅传说中的林志颖。可叹志颖,再不是年轻的模样,他拖动二百斤的身体走来,望着我,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递了根烟了事。志颖接爸爸大喜的班开了班车,班花妻子在村里小学做了民办教师,一家人过着微不足道的乡下小日子。世间太多的故事,其实都没有胜者。

3

葛青曾对我说:“除了钱,没东西能难倒你姐姐,这女人性格太硬了。”

可她偏偏是个穷人家的姑娘,钱是她的心病,钱是她的梦魇,她如愿以偿上了高校却逃不开人生的头号大敌。那是家里最困难的时期,弟弟也上了高中,家里却只有一个人工作。为了不让弟弟借钱读书,她将全部课外时间用在兼职上,家教,刷盘,发传单,即便这样,她的名字依旧和其他贫困生一起出现在学校的催款栏中,她不敢看那块板子,她是邢台学院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欠着学费和贷款的校学生会主席。

她变得外向,作风干练,言语刻薄,骑着一辆二手自行车风尘仆仆地奔波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只要人家脸不是太臭,不拖欠工资,她就帮人家干。她舍不得去食堂吃饭,写了个简易营养食谱钉在床头。她自己动手剪头发,并将同宿舍所有女生的发型剪乱。她信奉一个古老的教条:“人怕做事,事怕人做。”也许是经历过太多的人情冷暖,她笃信自我的力量,不再轻易苛求别人的施舍。她做完家教,对方家长称孩子的爸爸是市人事局局长,毕业想进哪所学校教书可以帮忙,她告诉人家,她毕业后只考国家公务员。

站牌下,她帮我背好包,拍拍我裤子上的尘土说:“记着,小子,咱这样的家庭,上个学不容易,好好学。其他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学到的东西才是真的。”

大学恋爱公开化,她却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学生会的学弟暗恋她,不敢表白,似乎任何心智孱弱的男生在她面前都会失去胆量。表姐婚礼,表姐夫的肉嘟嘟发小对她一见钟情,她婉拒。肉嘟嘟不甘心,每隔半月必回邢台探家,探家必呼姐姐。校门口,姐姐说:“你来干啥?”肉嘟嘟说:“没事,回家,顺道看看你呗。”姐姐说:“回家吧。”肉嘟嘟说:“嗯。”如此数年,从不间断。

我问王雅莉,为什么选择肉嘟嘟?王雅莉讲了个故事。话说这肉嘟嘟也算个官二代,父母均吃皇粮,他中专毕业,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和其他机关子弟一样落得个啃老名声,一怒之下与我表姐夫去京城做保安,月薪一千,管吃管住管制服。他干了五年,携五万现金归来,他妈又心疼又生气,当场就把儿子给打了。

肉嘟嘟赢了,他以不可思议的执着和令人发指的节俭打动了王雅莉。王雅莉说服母亲,一分彩礼钱没要,风风光光嫁给了他。但大多数人眼里,王雅莉的出嫁充满了投机色彩,她考上了肉嘟嘟父母所在单位的公务员,尽管她在一百多个竞争者中笔试第一名,面试部分仍由公婆出面请吃饭,送礼。

毕业合影那天,校门口来了个人,姐姐和表姐一同出去迎接。毛毛对姐姐说他要和程墨结婚了,希望姐姐周末参加他们在老家的婚礼,姐姐说周末就要大考,肯定去不了。毛毛在远处突然把车停下,走出来,关上车门,对着天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王雅莉。”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走了。表姐说:“这男的谁啊?怎么这么逗啊?”姐姐抹了把脸,笑着说:“一个傻小子。”

4

参加工作后的姐姐接了母亲的班,掌握起全家的财政。每到年底,她做好几页的家庭财务报表给我,我一次也没看过,她收起来说:“你不爱看没啥,但我必须得做。”她继承了母亲当年的勤奋和省俭,却远比当年的母亲强硬和专制。她严格控制全家人的支出,于是姐夫谢绝大部分聚餐,父亲在电话中对我哭诉没有麻将钱,妮妮在门上篆刻:“妈妈不爱我,她不知道我好爱她。”两个家庭,八口人,几乎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

她一身警服气场强大地迈过故乡的老街,接受每一个巷口每一位长辈的问候和赞许。乡亲们来串门的越来越多,母亲骄傲地向乡亲们炫耀这是女儿给买的,那是女儿给买的,什么都是女儿给买的。父亲喝酒后被人打,她带领派出所一帮干警冲到对方家里闹,直到对方赔礼道歉。家乡的人去监狱探监找她通融,她将人家送的购物卡硬生生退回,她在故乡人面前始终保持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2007年,我大学毕业私自进京谋生,她旗帜鲜明地站在父辈一边与我开战。她逼我回家工作,逼我迁回户口,逼我相亲,逼我买盐。我急了,说:“买个屁盐!你大小也算个国家干部,承蒙党和人民教育多年,就这点觉悟!”她乐了,乐完继续板着脸说:“少废话啊,人家都买,你凭什么不买?”

2012年,这个女人突然温和了许多,也许是多年的操劳,榨干了她最后一丝脂肪和跋扈。她偶尔会在跟我吵架失败后略带伤感地说:“你看我是不是有点老了?妮妮最近老笑话我爱忘事儿,我头上也有白头发了,是不是更年期要来了?”我说:“别别,您才三十四,更年期早着呢。”她说:“我都三十四了,你到底啥时候才能结婚!”

妮妮八岁,全家人在院子里聚餐。父亲说前些天遇到大喜了,大喜晚景凄凉,老两口不招儿媳妇待见,被赶到老院生活,老院年久失修,窗破屋漏却无人帮衬修补。我顺便问起妮妮的妈:“如果当年你和班花那场架打赢了,会是怎样?”她说:“那时候小孩子一个,懂个屁!”

王雅莉照旧带着女儿送我去火车站,照旧边开车边唠叨说:“是,咱家那时候是穷,是受过不少欺负,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能总像个孩子似的看不起老家人。你不回来工作,没关系,但我告诉你,外面的朋友再多,毕竟心上跟你隔着一层。老家的人再不好,毕竟和你水土一脉,世代同处,那种埋在心底的情分是你在外面找不到的。”

回京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姐姐离婚了,她的公公婆婆、丈夫女儿都抛弃了她,连工作都丢了,她重新变回了当年那个无路可走的穷姑娘。我把她接到北京,帮她找工作,帮她物色男伴。她不想工作,对男人也死了心,我就养她一辈子,守她一辈子,直到她比我先老去,直到她比我先糊涂。我坐在床边给她喂饭,她边吃饭边瞪眼瞧着眼前这个老头子,瞪半天,认出我是谁,然后望着窗外说:“蛋,下雨了,咱娘怎么还没回来?”醒来后,我哭得一塌糊涂。

我给王雅莉打电话说:“刚才你在梦里可惨了。”王雅莉说:“我过得好着呢,乱梦个屁,我说你小子到底啥时候才能结婚!”

编辑/小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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