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梅
(四川大学 锦城学院 通识教育中心,四川 成都 611731)
“墓地”意象
——解析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掘墓人的女儿》
何春梅
(四川大学 锦城学院 通识教育中心,四川 成都 611731)
“墓地”在《掘墓人的女儿》中是一个重要意象,在小说中它的认知价值是基督徒离世后安葬的公共墓园,但从情感价值来看,它却象征着人物的边缘处境、混乱的精神状态和注定毁灭的悲剧命运。“墓地”具有深刻的文化意义和社会意义,蕴含了作者对西方白人世界中灵与肉分离的鞭笞,对宗教虚伪性的讽刺及对人性良知的拷问。其浓厚的宗教色彩与严酷的现实生活形成强烈反差,旨在表达作者对美国诸多社会问题如文化身份、种族歧视、宗教文化等的哲理性思考。
墓地;意象;边缘化;象征;毁灭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是美国当代作家,勤奋多产,写作风格灵活,她的小说大多描写美国社会底层人的生活,表现生活的艰辛不易和精神的困顿迷茫。《掘墓人的女儿》(以下简称《掘》),描写了一个美国犹太移民家庭在美国反犹环境中的困顿、挣扎、寻求犹太身份的故事。本文主要论及《掘》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墓地”。
欧茨擅长小说意象的构建,想象力丰富。她作品中比比皆是的意象艺术受到评论家们的广泛关注。在《大瀑布》中,欧茨赋予“瀑布”丰富的情绪和思想;在《他们》中,“底特律”、 “他们”、以及“火”的意象也同样受到评论家的高度关注。而《掘》中的“墓地”意象却较少有人论及,“墓地”是故事发生的背景,是贯穿故事的线索,更是这个移民家庭给主人公烙上的身份印记。欧茨着力渲染的“墓地”蕴含了作者对西方白人世界中灵与肉分离的鞭笞,对宗教虚伪性的讽刺以及对人性良知的拷问,故笔者认为对“墓地”意象的探讨实有必要。
从修辞学角度看,意象就是运用隐喻和象征手法塑造的艺术形象,它不仅指客观世界具象化的物质形态,同时,作为连接作者与读者情感、思想的桥梁,它还“是艺术家内在情绪或思想与外部对象相互熔化、融合的复合物,是客观物象主观化的表现”[1]。意象在文学作品中认知层面的价值常是感性的,是具体的人或物的存在形式,而其情感价值则往往是隐性的、抽象的、主观的,需借助于领悟而深入挖掘、品味和揣摩,这种价值即意象的修辞功用所在。欧茨在作品中创造出各种独创性的意象,将自己的深层情感赋予其中,体现了作家对社会和人生的哲理性思考。
《掘》中的“墓地”是小说中的一个主要意象,从认知上来说,它就是郊区一块安葬基督教徒的普通墓园,但从情感价值来看,它却与人物的处境、命运、作品的主题意蕴及艺术张力息息相关。墓地是施瓦特一家逃亡到美国后能得到的最好的居所,是墓地为这个犹太家庭提供了微薄的收入勉强养活了他们,也是在墓地他们受尽歧视欺凌,最终家破人亡。墓地象征着见证着这一犹太家庭多舛的命运。欧茨借“墓地”这个意象,意在表达对文化身份、种族歧视、命运、宗教等诸多社会问题的思考。下文将讨论“墓地”意象在小说中的修辞功用:
(一)墓地象征着人物边缘化的处境
墓地作为施瓦特一家成功逃离希特勒暴行后的栖息之地,地处荒郊野外,没有生机没有活力,是块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偏狭之地。一家五口挤在粗陋、阴湿的小石屋,经济拮据,艰难地过活。墓地凄凉,周围没有人烟,况且为了隐藏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作为一家之主的雅各布禁止全家说德语,也不允许家人和“那帮人(当地人)”有任何交往[2],所以小石屋几乎没有任何外人光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石屋就如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与外界没有任何交集,这样孤立的生活环境预示着施瓦特一家一开始就游离于主流社会的边缘。
为了不被边缘化,跻身于主流社会,找到归属感,雅各布做了各种努力,包括摒弃自己的母语和文化,足见其为迎合新文化所付出的代价。语言代表着一个民族,是文化身份的象征,洪堡特说“民族的语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语言。”在文化身份认同方面,社会群体成员的语言是如此重要以至于“能让说话者自己或他人确认为这个或那个言语社团的成员”[3]。为了得到自己的认可,更主要的是得到他人的认可,雅各布主动让家人抛掉德语学说英语,这是为了摆脱希特勒的阴影,也是为更好地融入眼前的新环境。
雅各布一家选择封闭的生活方式,摒弃母语,原本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犹太身份,以便融入主流社会,但他们未能如愿,他们既没把自己的犹太身份藏好,也没能让当地人逐渐接纳,相反,他们不断遭到本地小孩的骚扰奚落,叫他们“犹子”,这使施瓦特太太恐惧不安,越来越疏离这个原本陌生的世界,雅各布本人在精神上也受尽折磨,特别是万圣节前夜整个墓地遭到破坏,到处涂着标志着纳粹势力的“万字饰”后治安官却放任不管的态度,彻底毁灭了这个想要在此找到归属感的异乡人内心仅存的一线希望,这为故事的悲剧性发展埋下伏笔。
苟活在世的施瓦特一家仅靠着做掘墓人换来的微薄收入艰难度日,经济地位显而易见,加上种族身份的因素,这一家承受着经济和种族的双重压力。所以,被边缘化的处境是不可避免的。惨淡的光阴和凄凉的墓地相互映衬,跟随欧茨心酸的笔调,读者满目充盈着的是边缘人的无助和彷徨。
(二)墓地象征着人物混乱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状态
墓地里满是杂草,雅各布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他常常让儿子们做免费义工,可还是有干不完的活。迫于生活压力,他白天不得不穿梭于墓地里的十字架之间,为那些或进天堂或进地狱的基督徒们服务,晚上酗酒,发泄,脾气暴戾乖张,生活的混乱可见一斑。
精神危机伴随着凌乱的生活开始出现。雅各布的精神危机首先体现在梦想与现实的冲突上。怀揣着梦想逃亡到美国,一开始他恪尽职守努力工作,安慰着太太总有一天他们的生活会有改变。然而他的努力并没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任何经济上或精神上的改观,相反,本地人对他们的歧视和欺凌愈演愈烈,政府官员对一些是非分明的问题也选择毫无原则的回避和包庇。雅各布开始怀疑和否定自己当初的梦想:“什么他妈的美国”[4],这是对美国梦的讽刺,也是雅各布的觉醒,更是他即将站起来反抗异己力量的宣言。
雅各布的精神危机还体现在信仰与赖以谋生的工作内容上。墓地里到处是十字架,“十字架”对雅各布来说是另一种精神折磨:“耶稣基督却像是雅各布·施瓦特的仇人似的”[3]。作为无神论者与基督教公墓的掘墓人,他的双重身份是难以调和的。这个无神论者一方面根本不相信耶稣基督,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没有这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他必须为这些过世的基督徒们服务。在信仰上他否定耶稣基督,可是在生存的严酷现实面前他又不得不屈服于耶稣基督,因此其矛盾、纠结、压抑和苦闷的情绪跃然纸上。
混乱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肆虐地吞噬着雅各布残存的一点尊严和理性,读者可以在此清晰地预见到欧茨惯用的 “暴力”冲突正积聚着、酝酿着,暴风骤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让读者不安、揪心却又充满某种期待,小说的艺术张力在此得以升华。
(三)墓地象征着毁灭和死亡
《掘》中的墓地是与世长辞的基督徒们的安息之地,除了偶尔有送殡的队伍进入墓园,平时整个墓园荒凉寂静,其本身就充斥着毁灭和死亡的气息。
在反犹环境中的犹太人身份及低贱的社会职业使全家苟延残喘地活着,充满了压抑。三个孩子在学校常常受到辱骂、欺负,两个儿子的学业令人失望,早早辍学回家。大儿子赫彻尔因万圣节前夜墓园遭破坏怒不可遏大打出手,最后受到通缉,亡命天涯;二儿子古斯无法忍受父亲的羞辱虐待,也离家出走;绝望的雅各布在遭到当地一位叫威利斯·辛姆科的名人羞辱后开枪打死了他,然后回屋将太太打死,自己最终也饮弹自尽;剩下女儿丽贝卡寄人篱下。
在整个墓地故事发展过程中,“墓地”由“希望之地”变为了“是非之地”,再由“是非之地”变为“毁灭之地”,这一变化昭示了主人公的心理轨迹:希望→失望→绝望。施瓦特一家无疑是强势文化统治下的悲剧小人物,在强势文化的压制下,他们的生活只剩下绝望,尤其是曾经对美国梦抱有极大希望的雅各布。索伦·克尔凯郭尔曾在《致死的疾病》中认为:“绝望是精神的疾病、自我的疾病,因而具有三重含义:绝望于没有意识到自我——这不是真正的绝望;绝望于不想做自己;绝望于想做自己。”[5]雅各布想成为自我而所处环境使其不能成,所以他压抑、孤独、绝望。主流文化根深蒂固的偏见和歧视使这个异质文化家庭被边缘化并最终走向了毁灭。
欧茨通过心里现实主义描写了这一犹太家庭的苦闷彷徨,层层推进,最后通过“暴力”事件将墓地故事推向了高潮,是“墓地”毁灭了施瓦特一家的梦想,也是“墓地”让这个家庭家破人亡。墓地枪击事件让读者深刻感受到一种底层人遭受压制时的无奈与痛苦,这种无形的压制来源于人与人、人与现实的抗争,体现了欧茨对底层人以及整个人类生存困境的忧患意识。
除此之外,关于墓地的毁灭性,欧茨还提及到了井水受墓地渗出的尸水污染一事,欧茨借这一有形的压制暗指毁灭态势从根本上来说不可逆转。
施瓦特一家面临着他人的压制,社会的压制,甚至自然的压制,这些有形和无形的压制将他们逼上了绝路,毁灭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墓园,让人无法呼吸,也无法逃离。
在这一系列的冲突中,欧茨的悲剧艺术观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她笔下的人物遭受苦难,备受摧残,这种苦难让人们在暴力中寻找出路和发泄渠道,却最终导致个人的毁灭和死亡。欧茨以艺术家的眼光把人生看成一个循环的悲剧,笔下的人物以自己的方式不懈地挑战苦难超越苦难,作家却在这种循环着的悲剧中叩问良知,考量人性,探讨命运。
从故事发生的整个语境来看,“墓地”意象具有双重内涵:一是作为实实在在的墓园,它是人类在自然生命终结之后的最终归宿地,是物态化的符号;二是这个物态化的符号一直和基督教元素“十字架”结合在一起,如影随形,基督教所倡导的“爱”的教义和尘世的严酷现实不断发生冲突和碰撞,“墓地”意象超越了物质层面,具有深刻的文化和社会内涵。
从宗教文化的层面上看,墓园里的十字架反复渲染着浓厚的宗教色彩:十字架代表着耶稣基督的公义与慈爱,代表着拯救。基督教教义的道德核心是“爱”,圣经教导信徒们应将爱神与爱人统一在一起,“爱人如己”,与人为善,和睦相处。墓地里到处是十字架,十字架在耶稣大爱的光环下熠熠生辉,处处向世人彰显着仁爱与关怀。然而现实的情况却是施瓦特一家历经磨难,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个亟待拯救频临灭亡的家庭不仅没在物质或精神上得到任何人的帮助、接济或鼓励,相反,他们不断受到旁人的排斥、歧视和欺辱,这是宗教信仰与严酷现实的矛盾之处,是欧茨对现代文明下西方白人世界中普遍存在的灵与肉分离的最大讽刺。
欧茨以“墓地”为背景向读者诉说了一个充满悲剧性的犹太家庭的故事,并以宗教精神反衬故事的荒谬性,体现了作者对西方宗教伪善性的批判、对上帝的质疑与否定。
欧茨将故事定格于特定的历史时期,赋予其时代的社会内容,表现了人性的冷漠和残酷。现代文明促进了西方经济的飞速发展,却也桎梏了人的感受力,麻木了人的同情心,人的本能被压抑,灵魂被糟践,行尸走肉如符号般活在世上,人与人之间少了关爱和同情,多了疏离、冷漠和残酷,物质和金钱成了人与人之间主要的联系纽带,“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6],在欧茨眼里,这是一个畸形的社会,一个急待拯救的社会 。作为一位有强烈社会意识和道德责任感的作家,借着宗教语境的影射,欧茨站在人性的高度审视着现代文明带来的文化危机,对美国社会中的种族歧视、人情冷漠、宗教的虚伪性等进行了无情的剖析和反讽,对弱势的底层表达了无限的同情,社会意义深刻,发人深省。
欧茨自身有着四分之一的犹太血统,《掘》中的丽贝卡·施瓦特以其祖母为原型,带着犹太人后裔的身份写作这部作品,欧茨在作品中将自己的同情、震撼、讽刺、拷问等诸多情感倾注于“墓地”,赋予它主题的意蕴和感情的色彩,诉说着边缘人内心那份难言的隐痛,审视着人类的生存困境。
但欧茨的悲剧作品的精髓在于,它总能让人在绝望到底的时候重新点燃对生活的热情,“墓地”象征毁灭的同时也包含着新生的希望。在作品接下来的部分,欧茨着重描写了正是“墓地”这个让人毁灭的外因促成了“掘墓人的女儿”丽贝卡日后对苦难生活的超越,虽然命运多舛,但结局是她最终过上了富足的白人中产阶级生活,并对自己的犹太身份重新认可,这也表明作者悲剧创作中蕴含着积极思想主题的艺术观。
[1]张薇.“瀑布”意象——解析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大瀑布》[J].当代外国文学,2010(2):108.
[2]何春梅.流散者的边缘性及漂泊心态——欧茨《掘墓人的女儿》解读[J].兰州教育学院学报,2015(4):8.
[3]罗虹,颜研.透视语言与“文化身份”[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1):76.
[4][美]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掘墓人的女儿[M].汪洪章,付垚,沈菲,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67.
[5][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M].张祥龙,王建军,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9.
[6][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254.
Image of “Graveyard”——Analysis ofTheGravedigger’sDaughterWritten by Joyce Carol Oates
HE Chunmei
(Center for General Education, Jincheng College, 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11731,China)
“Graveyard” is an important image inTheGravedigger’sDaughter. In the novel, its cognitive value refers to the public cemetery for Christians, but its emotional values indicate the characters’ marginalized situation, confused state of mind and doomed tragic destiny. “Graveyard” has a profound cultural importance and social significance.“Graveyard” implies Oates’ criticism on the separation between soul and flesh in the western world, her satire on the hypocrisy of religion and her grilling on human conscience. The strong religious atmosphere and the harsh reality form a sharp contrast, which aims at expressing the author’s philosophical thinking over the present social problems of the United States, such as the cultural identity, racial discrimination and religion, etc.
graveyard; image; marginalization; symbol; destruction
2015-09-21
何春梅(1976-),女,四川成都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外语教学,英美文学。
I06
A
1671-1181(2016)01-004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