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 斐
平凡之后的世界
——路遥走后会怎样?
鞠 斐
平凡的世界》2015被搬上荧屏,其励志与怀旧主题引发关注,成为一个文化事件。但如果从现时语境来续写《平凡的世界》,那么作品中人物很难摆脱历史洪流的裹挟,最后难免庸碌的人生道路。只有当平凡的世界成为常识的世界,平凡的人才能做出不平凡的成绩。
《平凡的世界》;续写;常识的世界
2015年初,新版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热播让作家路遥重新回到大众的视野中,虽然路遥的生命在1992年戛然而止,他心目之中这个平凡的世界也被凝固成为一段历史的记忆,但这个平凡的世界却依然要继续前行,之后的世界依然平凡吗?路遥自然不能看见此后的经济高速增长,不可能看到中国的GDP总量超日赶美,不可能看到日后孙少安的砖厂可能因高能耗与低技术含量而被列入到清理的行列,他也不可能看到孙少平在日后可能下岗再就业,以及他所真心赞美的改革派人物田福军可能在离休之后变成了牢骚满腹的老干部。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年里,世界依然既平凡又不平凡,但文学的世界既记录下了平凡,也记录下了精彩。
让我们暂且抛开小说和电视剧中所表现的时代与人物,对此后二十年里主人公们的命运按照历史的逻辑试着做一下推演。
孙少安,按照历史的逻辑,孙少安这个致富能手一般来说会先成为乡镇企业的负责人,后来在“搞帽”之后,理所当然地成为私营企业家。同时,他也会理所当然地取代田福堂而荣任村支书的职务,成为村里的致富带头人、村里的当家人——毋庸置疑是村里最有权势的人物,无论是从经济角度、智力角度还是群众威望以及村里的家族关系上来说,他都没有有力的竞争者。这也符合实情,中国乡村里其实并不习惯于吵吵闹闹的民主议事制度,往往更相信强人的力量。其实九十年代以来,中国乡村中这样的集经济政治影响于一身的乡村干部形象不断地出现,无论是关仁山的《天高地厚》里的荣汉俊,还是王大新《湖光山色》里的詹石蹬与旷开田。他们最初凭借自己的威望成为了大家都信得过的人,如同当年的孙少安一样,但后来又依靠这种信任获得了权力,虽然只是中国连行政级别都没有的权力,但他们在改革开放的大潮里,通过乡镇企业将村里的行政权力与经济权力合而为一,从此彻底成为乡村里的绝对的强人。而且除了这种政治经济权力之外,他们还依靠着传统的家族纽带关系,将这种权力运用得既不露声色,又如鱼得水。
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可以看出孙少安所具备的这种适应性。他一方面坚忍勤劳、勇于改变自身的命运,可以捕捉到一切外界提供给自己的机会,从帮人拉砖淘到了“第一桶金”,到自建砖厂、承包乡里的制砖厂,一步一个脚印,不放过每一个机会,因此,在未来的二十年里,他会理所当然地成为双水村里的头号角色,然后再瞅准时机,将双水村建设成为像荣汉俊的蝙蝠村一样的向工业化迈进的半工业化乡村。
他与弟弟少平不同之处在于,他没有过对理想主义的向往,他的低学历、农村家庭长子的身份,使他从一开始就必须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与功利主义者,这也决定了他在致富之后,在村里通过招收本地村民以及捐助教育的方式获得了威望,实际上,这也为九十年代之后的强势企业家兼村干部的形象打下了基础。功利主义的目标加上农民式的狡黠,一方面使得他们勇于艰苦创业、捕捉商机,但另一方面也为他们日后忽视法治、无所顾忌打下了基础。
对于孙少安们来说,对于现代性既有狂热追求的一面,又有保留与抵制的一面。他们对于财富的追求背后,是现代性里世俗化的极致,但同时,他们对于权力来自于传统的顶礼膜拜却又成为一种深深植根在血液之中的集体无意识。孙少安少年时暴打孙玉亭,青年时暗挑田福堂,其实骨子里信奉的依然是来自传统的暴力哲学。我们可以预料,十年之后,如果不出意外,当然中间肯定会有诸多的波折,但凭借着孙少安的农民智慧以及出人头地的欲望和胆量,他的事业会不断地做大,因为这种农民智慧在这个时代里往往是成功的最好保障——甚至于不只是在乡村。他会如同报纸上介绍过的无数崛起于乡村的企业家们一样,至少在黄原成为名人,成为雄霸一方的“土豪”。当然,他也会如同这几十年小说里面塑造出来的农村新一代强权人物一样,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在政治上以及通过二者结合而产生出来的人伦层面,都成为绝对的“强人”,乃至“超人”。
但这种人物此后会面临着两种选择:一种是如同诸多后来小说里面塑造出来的乡村强人形象一样,逐渐地变得骄横、野蛮、任性、冷漠,抽干了土地、资源以及人心和粮食。还有一种选择诸如一些小说家们想象出来的角色——依然公而忘私,搞起了绿色农业,成立了现代社会与传统乡村想结合的农业合作社,把新鲜的家产品卖到了城市,致富了乡村,又和谐了人伦——如蝙蝠村里的鲍真一样。但迄今为止,此种人物尚在小说家的想象之中,只是人们善良的一种想象,尚未找到实践中真正成功的案例——所谓被报道的成功典型也不过是为了领取国家补贴的形象工程而已。因此,孙少安当然成为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路遥先生怕也想象不出来未来的“农业合作社”与他所鄙视的“生产队”之间有何种实际上的差别,如果无区别,难道说福堂叔的今天就是他所热爱的孙少安的明天?
但我们仍然可以两个方面地去理解孙少安们。他的企业里可能加入了更多的村民,他们当年是多想进他的砖厂里打几天工,以赚点儿买化肥的钱啊,但到了后来,本村的农民们大多数都已经自愿地成为了孙少平的雇佣者。虽然有人嫉妒,有人抱怨,但终究还是自愿地脱离了土地,穿起了工作服。毕竟,小农的时代已经不可能再恢复了,没有孙少安们,历史还能怎么写?虽然,人们看到了孙少安们的问题,但这是历史的必然,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呢?这不只是历史学家们研究的课题。
孙少平,在那个年代里被成功地招入煤矿而成为了与金波一样的“正式工人”,这样的结局路遥应该是满意的。当然,我们今天的人们早忘记了那样的一个煤矿矿工当年有多么光荣与相对的富足——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正式矿工的收入常常要高于田晓霞师专里的老师们。但进入九十年代,孙少平们会经历些怎样的命运呢?九十年代初开始的下岗潮首先波及的就是这些国有的工矿企业。可能刚刚光荣了几年,与惠英嫂过了几年好日子的少平又要面临人生的新选择了。有了城市户口,有了正式国企工人身份这样被原来的农家子弟视为可望而不可及的符号很快就面对着新浪潮的冲击。
产业单一的矿区,大量没有其它生存技能的矿工重新面临着贫困与生存的压力。或者坚守与等待着上级的各项许诺:从新上设备到三项制度改革,从转产改制到“死一块,活一块”等等,但其结果我们多数可以看到,多数的孙少安们最终的结果多是或者自谋生路,或者最后在改制之后拿了买断工龄的钱之后变为聘用制职工,与农民工又没有区别了——孙少平等于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而且还可能比原来的起点更低了——他已经从二十出头的敢冲敢闯的毛头小伙变为了一个拖家带口的壮年工人,那时的他肯定会喜欢起来刘欢的那首《从头再来》:“当所有的荣誉,已变成了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那时的他又会是什么滋味,他会想到过去上学时的艰辛,会想到与田晓霞的爱情,会想到出去揽工时的艰难,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拒绝了跛脚的侯玉英的爱情,没有启齿向田家求得一些进入机关事业单位的机会,他还会死死抱定劳动光荣的家族信条吗?
而后,劳动致富的神话逐渐让位于资本竞争,人们会发现其实这个世界到处缺乏的都是资本而非劳动。当然,这是路遥那个时代所无法想象的,人们刚刚开始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满足温饱,可以通过劳动与精明完成自己小小的欲望,人们痛恨的是为自己劳动的权利的丧失,但当资本的力量强大之后,劳动又开始显得那样的渺小。
当然,少平还可以有多种选择。首先在他面临发不出工资或者下岗再就业的时候,可能已经盘下了煤矿窑口的少安最有可能找到他,因为采煤比起烧砖来说毕竟有着更高的技术含量。亲情和性格和技术会让少平成为少安扩大经营时的不二人选。在秀莲去世之后,他缺乏自己所信任的人,既可以帮少安摆脱困境,又可以在扩大经营的时候找到自己的左膀右臂。毕竟在乡村生活中,职业经理人的想法是不靠谱的一件事儿,在中国式野蛮式增长的年代里,只有自己人才是唯一可靠的来源,尤其是乡村里的情感比城市里更加可靠。
此后少平的路也可能随着少安而一路顺风,也开始了花天酒地的生活,尤其是在煤矿里学会了野蛮打架式管理的方式之后,他表面上也许比少安的管理更加正规与制度化,但不管表面上在墙上贴了多少图表,办公室里装上了几台电脑,但关键时刻都不会靠这些来解决问题,他会相信,更可靠解决方式的还是他们兄弟两人的拳头加上手里的票子。
当然,少平也可能在投入少安的怀抱之时感到不安,因为这也是他丧失自己尊严的开始,在《平凡的世界》里,这也是少平与一个普通农民所不同之处,他上学,他发奋,尊严与奋斗一直是他的内心深处只能对自己说的一个精神支柱。他二十多年里唯一受到启蒙的就是独立与自由。而后,他之所以羡慕金波的远行,他曾不断地流浪,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当然,他从未对别人说过,因为他自卑,觉得他的身份配不上理想主义这个词。
那么,这时他会痛苦,他或者回到少安的实用主义的农民立场之上生存、发展,否则,他会发现自己的这种理想主义带来的定然是悲剧收场——无论是路遥,还是少平自己都不会喜欢以此来结局。在八十年代,那个激情向上而又蠢蠢欲动的时代里,理想可以与现实相结合找到人生的交差点,但当原来认为的理想越来越接近的时候,人们却发现它们已经与理想主义越走越远。
回到农民的思维上,还是坚守他已经被启蒙了的理想,保持精神上的“进城”,一定是一件很让少平痛苦的事情。但回过头来想,其实放弃理想,有时候也未见得是件坏事,毕竟,理想是一件很奢侈的东西,多数人享用不起。否则,这个世界便会超凡了。
其它人呢?金波寻找藏族女孩儿的梦想终于破裂,但流浪的脚步怕已经收不回来,少平可以回头,但他无法回头,他只能做精神上的诗人,在此后的二十年里痛苦、失落。八十年代曾经被人视为神圣的爱情,从九十年代开始,成为了人们嘲笑的对象。它只能“在那遥远的地方”。
田福军,这位改革家,到了九十年代后期,注定以“老干部”的身份光荣离休了。但我们会在他的晚年发现一些变化。八十年代这位以改革家自居的官员,一方面会被九十年代开始的经济腾飞与社会变化弄花了眼,但同时也会发现一些他原来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如少平所在的国企的陷入困境,但却经常又是由于少安这样的企业崛起所造成,而后,少安们腰缠着万贯,大腹便便地与矿务局长们研究通过买断、控股、承包等方式去解决大牙湾煤矿的“困境”,完成之后,会发现,少平们都下了岗,而原来的矿务局的领导们却又成为了新的股东或者孙少安的合伙人。田福军这样的老干部们又会愤愤不平起来,总是回忆起当年他们自己的公正与廉洁。同时,又会与张有智等老干部们在背后感叹一代不如一代了,尤其是感慨腐败问题。我们从后来的小说中可能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八十年代的改革者都是正面形象,如乔光朴、李向南;但世纪之交的几年里,“主旋律”题材里的人物却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倒置,许多的“改革派”干部都成为了腐败分子,而原来的顾荣式的“保守派”干部却成为了清正廉洁干部的代表。如周梅森《国家公诉》里面的陈汉杰,作为退下来的人大主任,成为了反腐的中流砥柱,而改革市长王长恭却作为腐败公子而成了主要反面人物。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前“改革派”干部田福军又会何去何从呢?
诸如养蜜蜂的金光亮和养鱼致富的田海民们的命运其实也不难想象。这种靠勤劳与精明过上了小康日子的人其实后来日子并不一定好过。随着生产的专业化与规模化,依靠这种小农生产方式供应城市短缺的方式到后来越来越为工业化所吞噬。看看今天倒奶的农民就可以知道养蜂人与养鱼人的命运。他们并非全部都如三十年代“丰收成灾”文学里描述的集体破产,但却是一个逐渐没落的过程。开始可以维持温饱,到后来随着比较收益的下降,年轻一代不再听众父辈的召唤成为这种专业户,而是或者集体去了孙少安的企业里打工,或者走出了乡村,去他们陌生的城市中寻找自己的人生。
当然,还有我们的“职业革命家”孙玉亭,这位前支委的日子肯定好过不到哪里去,但靠着勤劳的女婿与女儿的供养,也不至于饿着,毕竟这一点又被免费得到了农民福利的他也得承认,现在已经是一个谁也饿不着的年代。但他会向全村人讲述过去的光荣,讲述今天的无奈,但怕已经少有人听——除非哪一天一个回乡的博士生与他产生了共鸣,写下篇博客——乡村的失陷。
想起来这三十年的变迁,孙少平应当已经年近六十了。其实说的是上一代人的平凡与不平凡的青春,2015版的电视剧《平凡的世界》之所以还有不低的收视率,除了人们所说的青年励志题材之外,可能更多的是一种怀旧的情结。虽然电视剧中许多的“做旧”痕迹让人哭笑不得,如孙少平大腿上对称而美丽的两块补丁。但这也提示着我们,过去已经永远地过去了,人们的记忆也会老去。
其实,至少有一点《平凡的世界》还提醒着我们思考。平凡是什么?其实不过是常识,我们可以将路遥平凡的世界认定成为常识的世界,这也有助于让我们思考今天的一切与这三十年。当年的改革共识,其实某种程度上不过建立在常识的基础之上。而孙少安与孙少平的平凡中的不平凡,只不过是他们沿着常识的想法不断地向上攀登而已。他们貌似平凡的人生道路也暗示着时代的不平凡。在一个平凡的世界里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容易,但在不平凡的世界里做一个平凡的人却并不容易。我们都是在走过之后才发现,我们原来认定所走过的这个平凡的世界其实并不平凡,但我们却都在做着平凡的人。回头才发现,原来平凡的是自己。别人却并不平凡。
为什么中国在高速走过了一个时代之后,本来无暇去看路上风景的眼睛忽然又向从前打量?背后肯定有些让人动情之处。
这二十年里,平凡的人们在铸就着不平凡的中国,每一个平凡的生命的背后却都少不了不平凡的故事。每个人对于这二十年的道路都会有着不同的评价,但回到常识,回到简单的八十年代却不失为一种重新思考的起点。那个年代里,我们可能简单,单纯,忽视了问题的复杂性,但却有着最重要的激情与冲动,以及普通人的正直的心灵。而今天,我们的讨论可能博大而精深,用词可能更加古怪而晦涩,结论可能千奇百怪,但却总是不断地挑战常识。
可以预见,中国的未来仍然会继续在平凡与不平凡间起起落落,但我们是否准备好了去做一个平凡的人呢?
海南大学中西部高校综合能力提升计划建设项目“全球文化视野中的电视剧”研究成果之一。
鞠斐(1970-),男,文学博士,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海口 57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