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政治与政治的艺术
——“席勒式”问题再反思

2016-03-15 15:32张秀宁
关东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席勒德意志莎士比亚

张秀宁

艺术的政治与政治的艺术
——“席勒式”问题再反思

张秀宁

在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斐迪南·拉萨尔剧作《弗朗兹·冯·济金根》的评判中,无论“席勒式”还是“莎士比亚化”都是作为一种不无标签意味的话语资源而得到运用。马克思在使用“席勒式”这一概念的时候,在很大程度上是修辞意味的、比喻性质的、甚至是不无武断色彩的。马克思所言的“席勒式”就内涵而言远远不足以概括席勒及其创作的复杂,而实际上直接关联着对席勒的历史传播、接受与评价。因此,廓清马、恩论“席勒式”与“莎士比亚化”的语境、立场、本意、初衷就显得尤为必要。于是,对所谓“席勒式”的理解问题,就转变成了“席勒”这一能指在十九世纪的初叶到中叶这一段时间中是如何得到建构、传播和运用的问题。只有在对这一问题进行深入理解的基础之上,才能够解释和定位“席勒式”的出现与价值。

拉萨尔;济金根;席勒式;莎士比亚化

一、席勒及其作品的神圣化与偶像化

1805年5月9日,席勒逝世于魏玛公国的家中,5月12日凌晨1点30分,席勒被不声不响、偷偷摸摸地埋葬在圣雅各教堂的公共墓地,当晚没有仪式、没有悼念、甚至没有牧师。“他是这座大众墓室的第53个死者,这个墓室后来一共安葬了64个死者。”席勒的葬仪远远不如克洛卜施托克、歌德一般哀荣备至,与他的生前身后的声名极不相称,甚至于有论者认为这是故意的阴谋。但是,对死者的贬低无法抹杀不朽的文字,席勒和他的创作在他逝后的几十年中被迅速符号化、经典化、偶像化,曾经鲜活的生命、戏剧、美学变成了涂满油彩的话语,进入历史的洪流,奔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在席勒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整个欧洲已经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1799年,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终结了法国旷日持久的内乱局面,通过颁行《拿破仑法典》、稳定资产阶级秩序、多次击败反法联盟而使法国成为一个强大的资产阶级共和国,从此法国乃至欧洲进入了拿破仑时代。而德国此时仍然处于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之下,只是一个由自由城市、骑士领地、贵族采邑、王国所组成的松散联盟,仍然保持着30年战争后的政治格局。但是拿破仑打破了这一死气沉沉的格局,因为许多邦国加入了反法同盟,而他们在战争中又节节失败,使得法国将势力推进到莱茵河左岸,顺便取消了上千个自治领地的主权。在席勒逝世后一年的1806年,法国庇护下的莱茵联盟成立,宣布退出神圣罗马帝国,这无疑是致命的一击。同年8月6日,帝国皇帝弗兰茨二世宣布退位,风雨飘摇的神圣罗马帝国终于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德意志地区仅剩下普鲁士仍然保有实力。由于在1795年普法之间就签订了《巴塞尔特别合约》,两国一直未曾发生战争,使普鲁士得以保持了十年的和平。但是在神圣罗马帝国瓦解后,两国几乎势必一战。终于在1806年10月,普法战争爆发,法军迅速击败普军,长驱直入柏林,并迫使普鲁士签下了城下之盟。法国的胜利给了普鲁士迎头一击,可谓是一举惊破了普鲁士的弥天大梦。在此之前,普鲁士虽然在文化上粗鄙无名,在军事上却不惜血本、颇有声誉,一直被视为欧洲军队的典范。但是,在本质上普鲁士军队仍然是一支封建军队,与拿破仑的资产阶级军队不可同日而语。其内部封建秩序之森严、士兵地位之低下、将领见识之老朽与拿破仑军队相形见绌。可以说两者之间的战争就是一场中世纪封建联盟与现代民族国家、封建秩序与资产阶级秩序、宗法意识与自由意识之间的战争。战争落败让普鲁士乃至整个德意志意识到自己与法国之间的差距,邦国们纷纷按照法国模式调整自己的社会结构,正如普鲁士大臣哈登堡所言:“我们必须自上而下做法国人自下而上做的事。”

拿破仑入侵对德意志的影响是深远的,一方面,作为先进的榜样和模仿的目标,法国成为德意志走向现代的推动力,启蒙思想不仅仅在德意志开花,也在德意志结果,教育改革、经济自由、取消特权等具有现代色彩的具体措施在战后一项项得到实施。这在神圣罗马帝国时期是没有可能做到的,以至于恩格斯将拿破仑比喻为清理奥吉尼亚牛圈的英雄赫拉克利特。另一方面,法国是以暴力入侵的方式影响德意志的,这种入侵主要是帝国主义的,现代意识的传播其实只是一个附属品。这种帝国主义相应地导致以前由于封建割据而一直得不到彰扬的民族认同凝固成型,德意志民族主义情绪也进一步激进化。此外,虽然神圣罗马帝国的政治影响自从15世纪以来就逐渐变得微乎其微,但是在文化上它仍然具有相当的象征性意义。这种象征性意义因为法国的入侵而被浪漫化,使其成为德意志民族主义乃至帝国主义的重要意义资源,日后德意志挑起的历次战争都曾经对此加以利用。而席勒同样作为一种资源,在日后的政治思潮、运动甚至暴力斗争中频频得到征引,由此也融入了德意志的历史进程。

在经历了拿破仑入侵之后,德意志的民族意识日益加强,国家统一问题遂被纳入到德意志的日程表之中。但由于在政治现实层面德意志仍然是四分五裂的,而且也没有短期内得到解决的可能,于是文化上的统一就成为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第一步。在这一历史语境下,席勒及其创作就成为了整合德意志民族国家的重要资源,得到反复征引,不断生产出新的意义。

19世纪上半叶,席勒最初只是由于其文学上的成就而得到人们的崇敬,但由于其文学作品鼓吹自由、争取解放,恰与此时遭遇法国入侵的时代需求相契合,因此一度成为人们膜拜的偶像,其声名远在歌德之上。由此,席勒也变成了“自由”、“反抗”的代名词,逐渐成为民族自由和解放的标志。而到了1813—1814年德意志反拿破仑的解放战争时期,席勒追求自由和反抗压迫的戏剧更成为鼓动人心的力量。“起初,他被看作是政治诗人,是德意志民族统一和自由的预言家。在1813到1815年的解放战争期间,人们用他的精神来反抗拿破仑”*[德]雷曼:《我们可怜的席勒》,刘海宁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第242页。,席勒的地位也愈加得到确认和巩固。“1812年在席勒的出生地奈卡河畔的小城玛巴赫成立了席勒纪念馆,1825年举行了第一届席勒节,1828/29年出版了歌德与席勒的通信集,1830年出版了席勒传记,1835年在玛巴赫成立了席勒协会,负责在每年的11月9日和5月9日举行席勒逝世和诞辰纪念活动。”*谷裕:《歌德与席勒的经典化过程》,《中华读书报》2006年10月11日,第019版。

在以普鲁士为中心的新教地区,时代是在向着褒扬和神化席勒的方向发展的。伴随着德意志反对分裂争取统一的历史现实,席勒和他的戏剧日渐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偶像。席勒身上被涂抹上了不仅是政治,甚至还有宗教的色彩!“1839年5月8日,斯图加特隆重举行席勒纪念碑的揭幕仪式,整个庆典成了一个民族宗教的节日,教堂的钟声在空中回荡,一位基督教神父主持了由托瓦尔森创作的席勒塑像的落成仪式,同时对反对盲目崇拜的言论进行了驳斥,认为这尊雕像完全是一个‘可以参拜的塑像’”。*[德]雷曼:《我们可怜的席勒》,刘海宁译,第243页。而到了1848年,这革命的一年,“在这一年的竞选集会上,人们朗诵了吕特利盟誓,剧院的墙上甚至张贴了匿名大字报,要求‘后天上演《威廉·退尔》’。结果这出剧的每一次上演都演变成了‘人民的节日’。”*[德]雷曼:《我们可怜的席勒》,刘海宁译,第244页。

而在1859年,对席勒的神化与鼓吹更是非同寻常。该年是席勒诞辰100周年,“为了纪念自己的民族诗人,德国人民举国上下隆重庆祝,花费和排场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整整三天时间,盛大的游行队伍在所有城市穿街走巷,庆祝活动丰富多彩,有戏剧演出,报告会,隆重的纪念会等等。多处纪念碑举行揭幕仪式,多处的广场和街道举行命名仪式。……给席勒的塑像戴上月桂树枝和橡树枝做成的花环被说成是‘加冕’,人们用黑红黄三色旗装点纪念场所,鸣礼炮101响以示尊敬(皇帝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人们宣称他是‘殿下’、‘国王’、‘诗圣’,甚至还有人称他为‘陆军元帅’。……这种规模的庆祝活动在我们今天简直是无法想象,大众舆论在媒体的强力宣传下,把席勒加冕成救世主,是民族的政治领袖和革命领袖。’”*[德]雷曼:《我们可怜的席勒》,刘海宁译,第245页。可以说,整个19世纪上半叶,席勒的声名都是在上升的,其影响也是持续性的。而1859年,也正是马克思写信给拉萨尔的这一年,作为席勒崇拜者的拉萨尔写成《济金根》一剧,也可视为这一历史潮流的组成部分。

二、“济金根”——“席勒式”问题的前史

历史上,济金根本是德意志莱茵区的骑士首领,骑士阶层由于不满于地方领主的跋扈专制和天主教会的贪婪奢华,要求取消领主们的特权,没收教会财产,实现德意志的国家统一,建造一个以德国皇帝为中心的封建国家。路德的宗教改革主张由于反对教廷专权,也被济金根、胡登等骑士首领引为同道。1522年,济金根与胡登向特里尔大主教宣战,革命打响。但是,无论特里尔和其他城市的市民,还是地方上的农民都拒绝支持济金根,因为骑士阶层试图建立的贵族政治与巩固农奴制并不符合市民与农民的利益。在地方领主和教廷两股势力的联合绞杀之下,孤立无援的骑士革命终于还是失败了,从此以后骑士连政治上的独立性也不再具备,沦为了地方领主的附庸。

在拉萨尔笔下,济金根是一个有勇有谋的下级骑士,极有人望而且富甲一方,他的志向是摆脱大贵族与罗马教廷的压迫,重新恢复古代德意志帝国的荣光。路德教义的出现给他带来了宗教上的支持、而新任的德意志皇帝也给他带来了政治上的希望,济金根于是开始将他的理想诉诸于实践——攻击特利尔地区主教以驱逐教廷势力,同时壮大自己。但是,由于他对自己的力量估计过高,出兵草率;同时又对大贵族们心存幻想,以为凭借交情和友谊就能换得他们的支持,结果以失败告终。拉萨尔并没有仅仅描绘贵族骑士的反抗,在剧末他将农民的秘密组织和抗争也纳入笔端,但是,他对农民抗争的态度是悲观消极的,认为:“他们已经手握利剑——但是没有朋友,他们免不了失败,将在血腥的杀戮中被消灭,一堆堆可怕的尸体铺满了祖国的大地。”*[德]拉萨尔:《弗兰茨·冯·济金根》,叶逢植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第287页。通过该剧,拉萨尔借古喻今,表达了他对1848年革命的一些看法。当时,欧洲革命波及法国、德国、奥地利、意大利、匈牙利等国,全欧洲封建势力都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但是革命本身在所有国家都以失败而告终。在拉萨尔看来,1848年革命失败的悲剧与16世纪的济金根身上所发生的悲剧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它不是任何一定的革命所特有的冲突,而是在过去和未来所有或差不多所有的革命中不断重复出现的冲突……一句话,是革命情势本身的悲剧的冲突,无论在1848和1849或1792年都存在过的冲突。”*[俄]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33页。换句话说,拉萨尔之所以选择济金根作为创作的主角,乃是因为其自身的历史观、革命观、政治观。他抱着一种循环论的观念,认为在所有的革命抗争中必然会出现目的与智力之间的矛盾,而所谓革命悲剧也皆由此而产生。因此,在到了十年之后的1859年,当革命势力再一次积聚的时候,革命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避免济金根式的策略、战略失误,以及如何仰赖于济金根式的人物进行革命并争取获得成功。他所面对的问题是“任何手段只有在事先被目的所固有的性质渗透了的时候,才能达到目的。目的必须在手段本身中得到完成和实现。目的要通过手段达到,手段就必须体现目的的性质……由此可见,任何目的只有用符合其固有性质的手段才能达到。所以,革命的目的,用外交的手段是不能达到的。”*[俄]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第16页。而对于工人、农民一类的普通民众,与其说拉萨尔的态度是不信任,倒莫若说是恐惧。在写给马克思的信中,他开宗明义宣称“革命的力量是在于革命的狂热”*[俄]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第14页。,而理性是无法与狂热匹敌的,就是依赖于革命的暴力,革命才能成功,所以“在最困难的情况下获得胜利的1792年法国大革命,也只因为抛弃了理性才取得了胜利。”*[俄]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第15页。可见他深深地明白,发动下层民众的暴力革命才是获取胜利的唯一手段。而作为历史上理智的拥有者,无论是法国的吉伦特派还是德意志的济金根,都无法胜任革命的任务。这就构成了拉萨尔“革命悲剧”观念的内核,也就是——有限的理性永不能革命成功,革命成功却只有仰赖于非理性的暴力。因此,人类就只能在“非理性——革命胜利”或者“理性——革命失败”这两种结果之间进行选择,这显然是悲剧性的。

拉萨尔在剧中,将济金根的失败归咎于“策略错误”,认为这出革命悲剧是由“观念的无限的目的和妥协的有限的狡智之间的辩证矛盾”*[俄]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第15页。组成。也就是说,一方面,是英雄人物自己犯下错误,由于其主观方面的问题而导致了悲剧;另一方面,英雄人物夹在两种片面但又合理的伦理力量之间,两难境地导致了悲剧性。由此,拉萨尔在《济金根》中表现出一种简单机械的、也是唯心主义的历史观念,所以他才否认农民在这次革命中的作用和可能性。这一切都遭到了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强力批判。

马克思本人亲身经历了1848年革命,革命爆发时担任共产主义同盟巴黎中央委员会主席,并且和恩格斯共同拟定了无产阶级在革命中的行动纲领《共产党在德国的要求》,甚至在当年4月返回德国,直接参加了革命。在革命失败后,他们曾经花费了大量精力总结1848年革命的历史经验与教训,马克思写下了《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等名篇,这些都是科学共产主义的重要理论组成部分。

在对1848年革命的反思中,人们普遍地将该革命与16世纪初的德国革命联系起来,但马克思并不认同。首先,马克思认为虽然16世纪的这场骑士暴动与19世纪的革命有相似之处,但决不能把济金根、胡登这些旧贵族与资产阶级革命者等同起来。持历史进步观点的马克思坚决反对历史循环论,认为拉萨尔剧中所想象的革命者完全不能等同于1848年的革命者。如果一定要在现实中找到济金根的对应物,那就只有1830年的波兰贵族了。其次,济金根之所以失败,并非是因为他本身的理智或者狡黠,也不是由于永恒的历史矛盾,而在于其主张和利益的现实矛盾。他的“覆灭并不是由于他的狡诈。他的覆灭是因为他作为骑士和作为垂死阶级的代表起来反对现存制度。”*[俄]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第23页。而贵族们“在他们的统一和自由的口号后面一直还隐藏着旧日的帝国和强权的梦想”*[俄]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第24页。。这样,决定胜负的就不再是形而上学式的内在矛盾,而是阶级斗争的现实利益。所以,马克思认为拉萨尔无视农民的重要性是极大的错误。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该戏的悲剧性在于“同农民结成联盟这个基本条件是不可能的,因此贵族的政策必然是无足轻重的;当贵族想取得国民运动的领导权的时候,国民大众即农民,就起来反对他们的领导,于是他们就不可避免地要跨台。”*[俄]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第30页。马克思归纳道:“一方面是坚决反对过解放农民的贵族,另一方面是农民,而这两个人却被置于这两方面之间。在我看来,这就构成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俄]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第30页。换句话说,在马克思看来,济金根身上如果有悲剧性存在的话,那只能是巴尔扎克式的没落的旧阶级的悲剧,而不可能是形而上的目的与手段的对立而造就的悲剧。同样,在恩格斯的信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认为剧中“对于非官方的平民分子和农民分子,以及他们的随之而来的理论上的代表人物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没有充分的表现出农民运动在当时已经达到高潮”*[俄]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第29页。。农民也应该在剧中至少占据背景的作用,但拉萨尔没有这样做。故而,因其对农民的描绘是不正确的,他对贵族的运动所进行的描绘也同样是不正确的。从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批评中可以看出,他们的评价标准首先是政治的,对于《济金根》这种以权力争夺为主要表现内容的戏剧,无论作者还是读者,对执掌权力者的倾向性和选择显然至关重要。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往往也决定了对艺术作品本身的价值评判。拉萨尔对骑士阶层的褒扬和对农民阶层的忽视显然是马、恩最为不满之处,这无疑是一种政治评判。

三、“席勒式”问题的历史还原与反思

在艺术方面,马克思对拉萨尔的著名论断:“你的最大缺点就是席勒式地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俄]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第24页。;“有些地方我必须责备你让人物过多地回忆自己,这是由于你对席勒的偏爱造成的”*[俄]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第24页。,以及恩格斯所说的“我们不应该为了观念的东西而忘掉现实主义的东西,为了席勒而忘记莎士比亚。”*[俄]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第29页。这些说法无疑是席勒进入历史叙事的一种表征,作为符号和象征,席勒自身的历史意味与修辞意味都在马克思与恩格斯的笔下得到展现。但显然这是马克思对拉萨尔创作的判断和认定。在批判中使用了“席勒式”这一话语,但它与席勒并无直接的关系。

一方面,席勒的创作被看成是“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输工具;一方面,席勒的创作意味着一种对主观观念的直接表达,“传声筒”和“主观表达”本身就是矛盾的。席勒的创作在不同人眼中具有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价值。实际上,对席勒的这种矛盾的判定很早就已经存在,歌德就曾说过:“席勒的特点不是带着某种程度的不自觉状态,彷佛在出于本能地进行创作,而是要就他所写出的一切东西反省一番。”*[德]爱克曼:《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13页。席勒与歌德正相反,歌德在1824年称自己和“整个时代是背道而驰的,因为我们的时代全在主观倾向笼罩之下,而我努力接近的却是客观世界。”*[德]爱克曼:《歌德谈话录》,第39页。所以歌德甚至认为,席勒因为占了时代风尚的便宜,才享有了那么高的荣誉。而对于同一问题,黑格尔的说法则是“我们感觉到席勒在他的创作生活中某个时期在思想上下过很多功夫——也许这对艺术作品的纯朴的美并不大利。在他的许多诗里,我们可以看出他有意地进行抽象思考甚至表现出他对哲学概念所感到的兴趣。有人因此谴责他,特别是拿他和歌德的宁静的不纠缠在概念里的纯朴性和客观性作对比,他总不免遭到非难。作为诗人,席勒在这一点上是代他的时代受过,但是犯这种罪过正是这位具有崇高心灵和深湛情思的诗人的荣誉,而科学知识也因此得到裨益。”*[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77页。

黑格尔的《美学》前身为在洪堡大学与柏林大学时期的讲稿,成型时期与歌德留下谈话录的时期基本一致,而且两人辞世的时间一个在1832年,一个在1831年,基本是同时。那么,一个有趣的问题就出现了,在席勒去世25年之后,二人对他的看法却如此地截然不同。为什么在歌德看来,席勒的创作风格占了时代的便宜,而在黑格尔看来,席勒却是为时代受过?这种差别原因在何处呢?死者已矣,文字长存,很难说“席勒怎么了”?只能问“时代怎么了”?

无可否认,无论是席勒的文学、美学作品,还是他的创作风格,就其本身而论是恒定的、不会发生变化的。但只要它们进入历史、进入人类的话语,进而成为阐释、批判、崇拜的对象时,无论作者还是作品都不可避免地与这些衍生的话语缠绕在一起,成为历史中的某种造型。

众所周知,启蒙运动的直接后果是将“人”从“神”的笼罩中拯救了出来,人无需再匍匐于“神”的脚下,将虚幻的上帝的意志作为自己人生的目标。经历了千年的神权统治之后,人开始建构自身的生存目的。在此基础之上,人的尊严、价值、行动开始具有了前代所无的意义。在“人”建构自身意义的过程之中,也出现了“神——人”关系到“人——人”关系的惯性侵扰,也即是“神”与“人”之间的被膜拜与膜拜关系也出现在了“人”与“人”之间,其中的重要表现就是“天才论”的出现。

《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提出了“天才”的四重特性:“1.是一种产生出不能为之提供任何确定规则的那种东西的才能……独创性就必须是它的第一特性”;“2.天才作品同时又必须是典范……它们本身不是通过模仿而产生的,但却必须被别人用来模仿”;“3.天才自己不能描述或科学地指明它是如何创作出自己的作品来的,相反它是作为自然提供这些规则的”;“4.自然通过天才不是为科学、而是为艺术颁布规则”。*[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1-152页。从中不难看出,所谓“天才”意味着一种不无超验色彩的、超越于世俗的、甚至无法描述和科学解释的才能的存在,而且这一才能可以为艺术立法。其超验特性、无法复制、立法权力与过去的“神”极为相似,或者说,这种“天才”其实就是上帝的缩影。虽然人将上帝推下了神坛,但是却在无意识之中将“人”又扶了上去。人对神的崇拜变成了人对人的崇拜。

虽然康德以其聪慧对人类意识进行了“知、情、意”的三分,并且试图将“天才”的立法权限定在艺术领域。但是,在充分的世俗化仍然缺乏可能的前提下,人类社会中意识形态的存在与人类本身一贯的巫术思维导致了“天才”轻易地超脱出了艺术领域的藩篱,直接为社会政治立法,席勒的偶像化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因而,对所谓“席勒式”问题的研究,必须充分考虑席勒被偶像化、神圣化的历史现实以及当时整体性的时代氛围。换句话说,马克思将“席勒式”与“莎士比亚化”对立起来的时刻,恰恰也是席勒及其作品被极度偶像化的时刻,而之所以席勒能够被偶像化,除了德意志民族认同、国家统一这一具体的时代潮流的影响之外,尚存在着更加庞大的历史背景,也即是“人”对“人”的重塑。

此外,马克思本人的思想轨迹也是促成“席勒式”出现的不可忽略的因素。从1841年24岁的马克思大学毕业到1859年与拉萨尔发生论争,这18年间马克思的人生历经坎坷,思想也经历了非常重大的转变,尤其是1848年他与恩格斯发表的《共产党宣言》,标志着一种全新的政治、哲学、历史观念的诞生,而这一剧烈震荡的人生阶段也恰恰与席勒被偶像化、神圣化的时期相互重合。

在1841—1848年间,马克思思想观念最大的特征就是对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放弃。1842年,马克思执笔《莱茵报》时秉承自由主义立场,对专制的普鲁士政府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但是,很快《莱茵报》就遭到查封,马克思也不得不流亡巴黎。在这一事件中,普鲁士的身份颇为特殊,1806年惨败之后,激发民众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情绪是普鲁士积蓄、团结国内力量的重要策略,而这一策略也确实在1813—1815年击败拿破仑的战争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作为战胜国的普鲁士既得以跻身于欧洲列强,同时也成为最有实力统一整个德意志的国家,这其中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可谓居功至伟。所以,当马克思挑战、批判普鲁士政府的时候,普鲁士一方面扮演了专制权力的角色,另一方面又浑身涂满民族主义的油彩。这是一个封建主义、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三合一的怪物。对于马克思而言,这些都是他的敌人,而被打扮成民族主义皇帝的席勒也自然是其中的一部分。

而《莱茵报》的被封也自然让马克思品尝到了受挫的滋味。在1843年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里他总结了经验教训,马克思认识到,单凭文字的斗争不足以改造旧世界,“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9页。,这意味着对渐进、温和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道路的彻底放弃。而到了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马克思则彻底扔掉了民族主义包袱,“工人没有祖国。决不能剥夺他们所没有的东西。”*《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91页。在马克思描绘的理想蓝图中,“随着贸易自由的实现和世界市场的建立,随着工业生产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活条件的趋于一致,各国人民之间的民族隔绝和对立日益消失。”*《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91页。而“民族内部的阶级对立一消失,民族之间的敌对关系就会随之消失。”*《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91页。只要解决了阶级的问题,民族的问题自然不复存在。而民族主义,则必然是受压迫阶级解放道路上的敌人。

马克思正是在这一历史现实与时代氛围中论及“席勒式”的,从中不难看出,马克思心目中的席勒,是一个被涂满了民族主义、国家至上油彩的席勒,是一个在他那个时代被充分神化的,成为普鲁士国家和民族象征的席勒。这才是“席勒式”这个说法存在的根本原因。“马克思经常在文章讽刺的段落里摘引席勒的语句,他显然领悟到席勒的作品不管它本身多么值得人们赞叹,仍然非常容易被德国的庸人市侩吞噬掉。”*[英]柏拉威尔:《马克思与世界文学》,梅绍武、苏绍亨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0年,第136页。严格而论,终其一生,在理论层次上马克思对席勒的论述并不算多。目前来看,除了《致拉萨尔的信》以外,也并没有更加重要的文献谈及席勒。所以,“席勒式”这一说法,未免有感性任意的成分在内,这种感性任意的态度则是在上述的历史背景中生发而来的。

而所谓“莎士比亚化”倒是其来有自。实际上,马克思是一个终生的莎士比亚崇拜者,在他的著作里从没有出现过莎翁的坏话。“仅在马克思的著作和信件中(不包括恩格斯的著作),涉及莎士比亚及其作品的就有一百四十七次之多”,“莎士比亚创作的三十七部剧作中,马克思援引过的有二十一部”。*周士琳:《马克思与莎士比亚》,《外国语》1982年第2期。马克思在“自白”中,对“您所热爱的诗人”这一问题的回答是:“莎士比亚、埃斯库罗斯、歌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588页。,而莎士比亚塑造的夏洛克、泰门、福斯塔夫则被马克思反复征引和使用,莎士比亚本人被他称为“人类最伟大的戏剧天才”。由此不难看出莎士比亚对马克思的重要意义。

同时,对于马克思而言,莎士比亚戏剧的价值不仅仅是艺术上的,更加非凡的意义在于它既是“马克思了解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的知识来源,而且也被用作理解他所处的社会生活的标准,这些标准存在于被抽象地分离出来的社会规律之中,以及这些规律在人身上的活生生的体现之中。”*[俄]K.M.坎托尔:《马克思历史观中作为历史尺度的艺术》,万海松译,《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00年00期。一个有趣的现象是,马克思频繁地将戏剧当作历史来引用和论述,如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资本论》中对《雅典的泰门》的著名引用到现在也一直为研究者们津津乐道,而“莎士比亚对金钱那颠倒是非的力量的描述,使马克思得以用理论‘反向透视’的方法,描绘出不以金钱为中介的人际关系的状况。”*[俄]K.M.坎托尔:《马克思历史观中作为历史尺度的艺术》,万海松译,《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00年00期。莎士比亚的戏剧为马克思的理想提供了一个反面的镜像,而莎士比亚对他的时代的丑陋揭示更促成了马克思对莎翁的喜爱。

可以想见的是,作为马克思最喜爱的戏剧家,莎士比亚几乎就是一个标尺,是马克思评判艺术的默认标准之一,而席勒则是当时的“一代风流”,这样一来,莎士比亚与席勒的对比几乎是理所当然的。故而,在拉萨尔被时代氛围挟裹,模仿席勒写出《济金根》,并宣称“德国戏剧通过席勒和歌德取得了超越莎士比亚的进步”(拉萨尔《〈弗朗兹·冯·济金根〉原序》)的时候,也正是马克思的思想成熟的时候,此时民族主义已经是他唾弃的对象,被神圣化而成为民族主义代表的席勒自然要遭到他的否定。于是,“莎士比亚化”与“席勒式”的冲突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马克思对《济金根》的评价,应该说主要集中在政治方面,这一点在上文中已经有过了详细的分析。同时,马克思认为《济金根》就创作而言,存在着一种席勒式的理想化、口号化的特征。应该说,马克思主要是从现实的阶级斗争的角度出发,希望用一种与农民联合的革命策略去争取革命的胜利果实,这应该是其提到席勒的更深层次的原因。马克思并不否认理想和时代精神,但他更希望看到的是革命的胜利果实。在他看来,席勒的作品在实践层面没有能够给我们提供解决现实问题的路径,不免在对《济金根》的评价中表达出了强烈的主观性。实际上,这也表现出了革命家和文学家之间的分野。

南京邮电大学2013年人才引进科研项目(AK8722011)。

张秀宁(1978-),女,文学博士,南京邮电大学期刊社编辑(南京 21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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