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宪君主制时期埃及宗教政治认同复兴的原因探析

2016-03-15 14:06
外国问题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穆兄会兄弟会民族主义

谢 志 恒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450001)



立宪君主制时期埃及宗教政治认同复兴的原因探析

谢 志 恒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450001)

立宪君主制时期,埃及经历了官方自由民族主义认同的衰落和伊斯兰政治认同的复兴,二者呈现出内在的逻辑承继关系。体现自由民族主义理念的立宪政府无视或有意模糊世俗与宗教的冲突,造成一定程度上的认同定位危机。同时,自由民族主义政党无力维持宪政的有效平稳运作,曾经热情追随自由民族主义的知识青年在困顿的现实面前改变了自己的政治认同。这些自由民族主义衰落的迹象揭示了这样一个社会现实:埃及仍然是一个传统思想观念占主导的社会,自由民族主义并没有成为共同体普遍的政治认同,自由民族主义者的合法性在于他追求民族独立的目标,由于他自身的阶级局限,他不能实现国家独立的最终目标,也不能解决社会所面临的经济危机,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衰亡的道路。而这也是伊斯兰认同复兴的原因。穆斯林兄弟会在本质上是一个用改革了的伊斯兰思想为指导,暴力反抗各种失败意识形态和自由民族主义政权统治失败的民众政治组织,它的成功是宪政体制失败的结果。

埃及;立宪君主制;自由民族主义;宗教政治认同

1923年至1952年的立宪君主制时期是埃及世俗自由民族主义思想在政治上占据主导地位的时期,也是宗教政治认同重新兴起的关键时期。自由民族主义在埃及经过整个19世纪的缓慢孕育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几年里达到了发展的顶峰,但在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十年的高涨期后就走向了危机和衰败,它的衰败过程与宗教政治认同的复兴存在着内在的逻辑关系。回顾世俗民族主义的兴衰有助于厘清伊斯兰政治复兴的原因。

一、自由民族主义的盛极而衰

自由民族主义*传统意义上西方所宣扬的自由主义思想的核心是对政府角色的限制和对个人主义及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重视。此种意义上的自由主义在当时的埃及并不存在,这里使用的“自由”主要是指埃及用世俗的国家观念和理性人道价值重塑社会的尝试。的兴起是埃及传统社会秩序衰落、面对西方侵略控制的背景下埃及本土统治者试图借用西化改革实现自强自立的结果。18世纪中期以来,随着工业资本主义的崛起,欧洲渐成世界主宰,固守传统的奥斯曼帝国日益衰落,地方势力坐大,中央的统治名存实亡。1798至1801年法国对埃及的短暂征服结束后,埃及确立了以穆罕默德·阿里为首的家族统治。为应对西方的扩张,阿里及其后继者进行了一系列学习西方的富国强兵改革,以期抵御外来入侵,摆脱中央控制,实现永久自立。他们模仿西方的政治体制,发展面向市场的现代经济,引入西方教育,建立新式军队,由此引发了埃及政治体制、社会经济和思想文化形态的深层次变动,开启了埃及社会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但阿里的后继者企图依靠举借西方资本实现欧化改革,巩固家族统治,其结果是埃及政治、经济和司法自主权的丧失,并最终在反抗失败后于1883年被英国直接军事占领,沦为半殖民地。

19世纪前的埃及无疑是一个传统的伊斯兰社会,人们普遍相信真主安拉是世界万物的创造者,是社会秩序的制定者,安拉降给先知的启示《古兰经》是真理的来源,是穆斯林一切行为的指南。阿里家族的现代变革将西方的科学、技术、经济、组织方式甚至是文化观念引入了埃及,带来埃及物质生活和社会体制的根本转变,侵蚀了附着其上的传统政治认同——伊斯兰思想体系。同时,殖民地的命运打击了阿里家族统治的权威,动摇了社会各阶层顺从其统治的社会基础,促成了对现有伊斯兰社会秩序的反思。伊斯兰现代主义和自由民族主义的政治思潮与运动正是这种环境中产生的。前者的代表人物是著名的伊斯兰改革思想家贾迈勒丁·阿富汗尼及其学生穆罕默德·阿卜杜。阿富汗尼呼吁学习西方科学技术,宣称宗教不应违背科学事实,伊斯兰教应抛弃摒弃鄙视自然科学的陈腐观念。*M. A. Zaki Badawi, The Reformers of Egypt, London: Croom Helm Ltd., 1978, p.21.他要求重新评估伊斯兰教教义,重开创制大门,重返最初真正的伊斯兰教精神。*Nadav Safran, Egypt in Search of Political Community: An Analysis of the Intellectual and Political Evolution of Egypt, 1804—1952,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1, p.44.阿卜杜同样认为科学和伊斯兰教并不冲突,主张穆斯林有权根据变化了的条件重新解释伊斯兰教法的规则。*哈全安:《中东史》,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09页。他在坚持维护埃及社会伊斯兰教的本质特征的同时,允许接受世俗伦理中的有益成分指导社会和政治行为。*P.J. Vatikiotis, The History of Egypt, 2nd ed. London: Weidenfeld and Niccolson, 1980, p.195.总体上,阿富汗尼和阿卜杜的思想都是在坚持忠于伊斯兰教启示和教义基本原则的同时,倡导对伊斯兰教进行理性的和科学的改革。但通过理性解释《古兰经》不仅本身存在着深刻的内在矛盾,而且也招致了传统宗教势力的激烈反对,而他们希望改革伊斯兰教使之重新占据社会中心地位的思想和主张也没有得到自由派知识分子和民族主义政治领袖的热烈回应。随着英国占领统治的确立及其世俗化改革举措的深入,以反对英国统治为目标的自由民族主义开始兴起。

自由民族主义的代表人物是穆斯塔法·卡迈勒和艾哈迈德·鲁特菲·赛义德。作为自由民族主义的先驱,卡迈勒用现代民族国家的概念定位自己认同的政治社会实体,他的全部兴趣旨在培育和宣扬民族主义,倾向于从爱国主义的角度对待民族主义,但不认为它与伊斯兰教相冲突。*Nadav Safran, Egypt in Search of Political Community, p.87.在此基础上,他倡导埃及人超越宗教的广泛政治联合,反对英国的占领,建立独立的国家。*哈全安:《中东史》,第521页。同样出于民族主义的需要,他提出了制定宪法以防止自由与正义受到人为损害的主张。*Nadav Safran, Egypt in Search of Political Community, p.89.鲁特菲·赛义德作为埃及自由民族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将民族主义从伊斯兰现代主义中剥离出来,并赋予其坚实的内涵。他借助亚里士多德、卢梭、洛克、边沁和斯宾塞所阐发的自由社会政治思想来建立一套民族主义思想体系。鲁特菲十分崇尚欧洲的两个观念,即理性能改变社会和人类向往自由。这使得他认为能够建立一种用理性统治的政治体制,并将实现个人自由作为追求高尚民族生活的愿望。他不认为独立本身是一个目标,而只是实现高尚民族生活和责任公民意识的手段。独立民族存在的主要品质是个人自由、有限政府和宪政权力。*P.J. Vatikiotis, The History of Egypt, p.242.

在卡迈勒和鲁特菲宣扬自由民族主义思想十年后,埃及爆发了1919年大革命,社会各阶层团结在民族主义组织华夫脱党的周围同英国英勇抗争,迫使后者于1922年宣布埃及独立。随后颁布的1923年宪法,开启了埃及立宪君主制时期,也标志着自由民族主义的思想达到了发展的顶点,它的原则集中体现在1923年的宪法条文中。该宪法宣布埃及是一个自由独立的主权国家,其主权不可分割、不能转让,用现代民族国家的概念取代了传统的乌玛主张。宪法还宣称埃及人不分种族、语言、宗教享有平等的权利和义务,废除了伊斯兰教法中将社会成员区分为穆斯林、迪米和异教徒的原则。宪法规定,所有权力源于人民,议会拥有完全的立法权,不受现行伊斯兰教法的任何限制,规定公民享有人身、言论、集会自由和宗教信仰自由,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些都表明了主权在民的现代政治原则和迫切脱离伊斯兰教传统信条的倾向。*1923年宪法英译本全文见“Text of the Constitution of Egypt,” Current History, vol. 25:4 (Jan.1927), p.532. 关于宪法的概要介绍请参看Norman Bentwich, “The Constitution of Egypt,”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egislation and International Law, 3rd Series, vol. 6:1,1924, pp.41-49.

然而,立宪君主制时期,自由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既没有成为全体民众的共同政治认同,甚至也没有得到掌握权力的国王和民族主义政党的遵循。随着埃及社会发展态势的演变,无论是思想界精英、自由派政治领袖或者知识青年都不再将理性和个人道德、社会责任作为思想的来源和行为的准则,自由民族主义思想及其载体君主立宪政体成为人民憎恶的对象。自由民族主义的危机和衰落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政府自身思想认同的危机。1923年宪法虽然规定议会权力至上,但并没有明确界定政府与宗教的关系。1924年首届议会政府成立后,受土耳其凯末尔激烈世俗化改革的影响,埃及议员们也曾就传统沙里亚法所规范的人身地位问题提议推行世俗法律,废除家庭宗教基金和取消大穆夫提职位等,但这些提案从未在议会获得通过。议会也确实就个人身份的一些问题进行了一些立法改革,第一个法律条例是1929年第25号法令,条例的内容是纠正沙里亚法在婚姻问题上的不当规定。*Nadav Safran, Egypt in Search of Political Community, p.113.然而从这部法律的条文中,人们无法找到政府对待沙里亚法的基本立场。政府仅仅模糊地表明自己具有“伊智提哈德”(根据伊斯兰的基本原则创建符合现实需要的新律令)的权力,它虽然希望拥有自由行动的权利,但又不想明确承担伊智提哈德的义务。因此接受了伊智提哈德的批判精神,而拒绝按照公认的解释原则建立新的法律架构。一方面,政府仍将自己限制在修改过的宗教司法框架里行事,暗示宗教法律中的一些原则和积极条款仍然有用;另一方面尽力避免民众受这些条款约束的印象。*Nadav Safran, Egypt in Search of Political Community, pp.115-118.事实上,政府甚至借用古兰经和沙里亚法法官判决的权威来确立新法律条文的合法性。政府自身对于自由民族主义原则缺乏坚持并刻意模糊宗教与世俗的冲突,其结果是削弱和混淆而非增强了世俗民族主义的观念。而且由于这种模糊态度,政府没有对宪法规定的原则给予应有的支持并推动这些原则深入人心,相反却给了传统思想的捍卫者坚持让政府服从伊斯兰教法的希望。

第二,除了自身思想的不坚定,自由民族主义者也不能维持宪政秩序的有效稳定运行。华夫脱党等民族主义激进派领导的反英运动虽然促成了埃及的独立,但并没有参与1923年宪法的制定,而是被动接受了这部赋予国王过多权力的宪法。华夫脱党领袖扎格卢勒在宪法公布后曾抨击说,尽管宪法规定一切权利源于人民,但这一原则在宪法本身的起草过程中就没有得以实施,因而在未来也不可能得到贯彻。宪法赋予了国王真正的权力,这将会被用来损害埃及人民的权利。*Marius Deeb, Party Politics in Egypt: The Wafd & its Rivals 1919—1939, Oxford: Ithaca Press for the Middle East Centre, St Antony’s College, 1979, p.60.国王借助特权破坏或中止宪法,解散政府和议会,频繁的操纵和胁迫选举。在福阿德国王统治时期,宪法三次中止实行,在1923年至1930年间埃及更像是处于无宪法时期。1930年,国王废除了1923年宪法,并颁行了一部旨在加强自己权力的新宪法。尽管华夫脱党是宪政时代30年里最受选民欢迎的政党,但它真正执政的时间不超过8年,它的政府先后四次被解散。*Ali E.H. Dessouki, The Party as a Mass Political Organization in Egypt 1952—1967, Montreal:A Thesis for the Degree of Master of Arts, McGill University, Apr. 1968, p.40.这一时期,没有一届议会能履行完自己的任期,没有一届政府的倒台是源自议会的不信任投票,所有政府的平均执政时间都不足一年半。

第三,善于接受新思想、曾经沐浴新式教育的青年人政治认同的转变。自穆罕默德·阿里改革以来,受过西式教育的青年人一直是自由民族主义的倡导者和追随者,更是1919年革命的主力军。然而,曾经竭力摆脱传统束缚、崇尚西方价值观念、被议会民族主义政党竞相争取的青年人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却转向与政府对抗、寻求其他指导思想的道路,这其中表现最突出的就是青年埃及协会。该协会建立于1933年,是立宪君主制时期埃及首个青年人自己的政治性组织,1937年成立青年埃及政党,1940年至1941年改称伊斯兰民族党,二战时期短暂蛰伏,1944年重新改回青年埃及党,1949年改组为埃及社会党直至1953年被革命政府所取缔。从该组织的名字变更中就可以看出它的指导思想有时是伊斯兰的,有时又受社会主义影响。事实上,该组织的创建人之一艾哈迈德·侯赛因曾经是自由民族主义的忠实追随者,他中学时就加入了议会政党自由立宪党的青年组织,并协助组织了“自由青年支持缔约协会”为埃及1929年与英国的条约协商争取民众的支持。*James P.Jankowski, Egypt’s Young Rebels: “Young Egypt” 1933—1952, Stanford: Hoover Institution Press,1975, p.9.然而,面临着30年代前期国王对宪政的破坏和经济危机的后果以及英埃协商毫无进展的局面,青年埃及协会决心摒弃墨守传统路线的守旧政党,开创属于青年新一代的民族主义运动道路。青年埃及协会提出的口号是“安拉—祖国—国王”,宣称自己的目标是将埃及建成一个涵盖苏丹和埃及、联合阿拉伯国家、领导伊斯兰教的伟大强盛国家。*James P.Jankowski, Egypt’s Young Rebels: “Young Egypt” 1933—1952, p.13.从其口号中就可以看出,它的指导思想糅合了伊斯兰的、民族主义的和法老主义的传统。青年埃及协会甚至还有意模仿纳粹的一些做法建立了带有法西斯色彩的准军事组织“绿衫军”,*Selma Botman, Egypt from Independence to Revolution 1919—1952, New York: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41.成为采取激烈手段反对议会政治体制的主要青年力量。

最后,打着恢复伊斯兰秩序旗号的穆斯林兄弟会的崛起,这一点将在第二部分内容中详述。总体上看,宪政体制运行不彰以及同时期欧洲国家内部法西斯主义与自由资本主义的冲突让埃及民众特别是只是青年对整个自由民主体系产生质疑。更重要的是,30年代前期的经济危机和二战后进一步恶化经济局势,动摇了整个社会政治体系,最终导致了自由民族主义的彻底崩塌。

二、穆斯林兄弟会的崛起

穆斯林兄弟会(以下简称穆兄会)是埃及1936年至1952年革命前实力最强也最重要的民众政治反对派组织,它也是许多埃及和阿拉伯世界现代伊斯兰主义运动组织的母体。

穆兄会由小学教师哈桑·班纳1928年在伊斯梅利亚创建。从成立到1936年这段时间是穆兄会组织创建和力量积蓄的时期;1936年到1948年是穆兄会扩张发展的时期,在这一时期它发展成为一个强大的宗教性政治组织;从1948年12月穆兄会遭镇压以及数月后班纳遭暗杀到1952年7月革命,穆兄会在经历一段时期的地下活动后又回归合法身份在新领袖胡代比的领导下进行了重组,并一定程度上恢复了社会影响力,但在1952年至1954年间与军人革命政府的权力斗争失败后,穆兄会最终被取缔。

在组织创建阶段,穆斯林兄弟会更多的是一个反对西方世俗主义腐化埃及社会、捍卫伊斯兰教核心价值的温和的宗教道德组织,其主要活动是提升自身素质、完善组织体系,建造清真寺和学习传播启示。成立之初,穆兄会还开展了教育培训和社会服务活动,它为孩子们建立中小学,为工人建立技校,开设古兰经讲解课程和基本技能培训班。同时,它还开办城镇企业,为穷人和失业者提供工作机会,在帮助穷人的同时也增强了穆兄会的经济实力。但班纳并不否认穆斯林兄弟怀有政治目标,他宣称兄弟会所倡导的回归伊斯兰的主张无论对于现世世界还是其他世界都是必须的,这是伊斯兰教的核心。1936年穆兄会在写给埃及国王信中要求进行普遍的政治和社会改革,简要地表达了兄弟会的主张,呼吁“废除政党政治”,“引导全国的所有政治力量形成一个统一指挥的集团”。*Marius Deeb, Party Politics in Egypt: the Wafd & its Rivals 1919—1939, p.379.

穆兄会真正引起公众的注意是1937年埃及议会政党对待巴勒斯坦起义态度暧昧之际,它开始从事组织力量支援巴勒斯坦人的反抗活动。而事实上,早在1936年当华夫脱党为首的跨党派谈判小组与英国签署英埃同盟条约从而放弃民族事业的领导权时,穆兄会就已经接过争取完全独立以及埃及、苏丹统一的大旗。此时穆兄会的主张早已超出了宗教和道德问题。为了确保人们按照伊斯兰的观念生活,它主张整个社会应该建立基于古兰经的伊斯兰政治秩序体制。随着民生问题越来越突出,穆兄会提出了基于乌玛团结和成员共享福利的社会纲领,并将此视作是从异教徒统治下解放伊斯兰家园的步骤之一。*Nadav Safran, Egypt in Search of Political Community, p.199.

二战和二战后的社会环境及当时发生的重大事件为穆兄会的壮大发展提供了绝好的机会,穆兄会抓住了这次机会。面对战争带来的严重社会和经济后果,战后数届政府的应对措施轻率短视、三心二意,让倍感煎熬的人们深恶痛绝,而穆兄会趁机给出了解决问题的答案——推翻整个体制。战时盟军建立的军工厂和因进口萎缩而有所发展的本土企业吸引了大量农村贫困人口进城,导致大城市贫民群体规模更加庞大。战争结束后,军工厂被拆除,外来廉价商品的涌入导致许多新建工厂关闭,许多新进移民不愿返回乡村,失业问题进一步加剧。由失业造成的贫困、工资下降以及通货膨胀带来的生活水平下降等严峻压力导致了各地罢工浪潮的出现,参加罢工的人包括工人、政府雇员甚至警察。许多罢工虽遭镇压,但痛苦和对政府的仇恨却深藏人们心中。同时,生活资料的短缺给广大贫困人口的健康带来了巨大威胁。1943年至1944年,上埃及发生了夺走20万人生命的疟疾传染病灾难,统治阶级上层不是团结救灾,却相互勾心斗角,推诿责任,让民众雪上加霜,对政府和立宪体制绝望透顶。于是,人们开始将社会危机中不公和腐败的根源指向现行的体制,认为埃及所有政党都只代表一个阶级的利益,那就是大地主阶级。这个阶级把控议会,剥夺其他所有阶层组建工会自我管理和自我保护的权力。*Nadav Safran, Egypt in Search of Political Community, p.201.随着局势的持续恶化,这种抨击越来越激烈且蔓延至各种媒体、作品和各个阶层当中。

面对苦难民众的不满、怨恨、绝望和当权者的逃避、腐化、堕落,穆兄会通过直接反对现体制而展现出自己是唯一能够为未来提供希望和机会的组织。虔诚的穆斯林和梦想幻灭的自由派分子在看到整个社会道德沦丧且冷漠无情之时,被穆兄会宗教和道德上的虔诚守礼所打动,大量贫民窟的流浪者和城市新移民从穆兄会的支部会议和集体祈祷中找到了精神慰藉,而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民族主义知识青年则将穆兄会看作是民族主义事业的继承人,就连政治机会主义者也希望借助加入或者支持穆兄会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此外,还有一些人是受到穆兄会举办的一些活动的吸引而加入该组织,包括创建体育俱乐部、童子军组织、准军事组织、秘密恐怖组织、杂志报纸、诊所、福利院、学校、合作社、工会等。所有这些因素导致穆兄会成员在二战和二战后急剧增加,人数在50万至100万之间,1944年地方支部数量达到1070个,*Nadav Safran, Egypt in Search of Political Community, p.201; Selma Botman, Egypt from Independence to Revolution 1919—1952, p.121; Christina W. Michelmore, Student Politics in Egypt 1922—1952, Ph.D.Dissertation,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1983, p.204.是当时规模最大的民众政治组织。穆兄会的支持者主要是知识青年和城市中产阶层,但由于传统色彩浓厚和主张简明易懂,兄弟会在农村的支持力量要比当时其他的政治组织大得多。关于穆斯林兄弟会成员的社会和地理分布的资料十分有限,有学者从涉及兄弟会法律案件中分析了兄弟会成员的社会组成。在1948年因隐匿爆炸物而被审判的32名兄弟会成员中,8人为公务员、5人为教师、7人为私企白领、7人为小企业主、2名学生,其余三人分别是农民、医生和牧师;在首相努克拉什遇刺案被审判的15人中,6人为学生,5人为公务员,1名工程师和3名小商人。*Richard P.Mitchell, The Society of the Muslim Brothers.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pp.328-329.这些数据表明,兄弟会成员中城市职业的人员要远多于农村从业者,城市中产阶级在会员中占主导地位。

二战后,在把社会各领域的不满分子招募到自己组织之中后,穆兄会领导人开始把主要精力集中到争取民族独立的诉求上,成为一个致力于暴力驱逐英国和推翻现政权的激进组织。兄弟会认为伊斯兰教受到了基督教帝国主义者及其西化支持者的致命威胁,铲除他们、建立神权国家、保护腹背受敌的伊斯兰教是一项宗教义务。*Christina W. Michelmore, Student Politics in Egypt 1922—1952, p.202.任何反对穆斯林兄弟会思想和主张的埃及政治家以及表现出亲英倾向的埃及人或外国人成为兄弟会袭击的目标。*Selma Botman, Egypt from Independence to Revolution 1919—1952, p.122.从二战结束到1948年,埃及局势陷入持续动荡之中,兄弟会发起无数次示威、游行和抗议,势力达至鼎盛。1947年,穆斯林兄弟会加入由15个民族主义和伊斯兰组织组成的全国阵线组织,要求英国军队完全撤出埃及,开展经济和社会改革。*Christina P.Harris. Nationalism and Revolution in Egypt: The Role of the Muslim Brotherhood,p.184.面对巨大的民意压力,政府只能在与英国的协商中采取决不妥协的立场,最终造成协商破裂,政府频繁辞职。

1948年巴勒斯坦战争爆发,暂时缓解了埃及国内的紧张局势,埃及政府也借机号召人们出钱出力支援巴勒斯坦。穆兄会发表大量报纸文章号召保卫阿拉伯巴勒斯坦免遭欧洲人和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占领,并募集资金和武器,训练和派出志愿军与阿拉伯人并肩作战。然而战争局势却并未朝着阿拉伯人希望看到的方向转变,埃及政府派出的军队在战场上节节败退,但政府却不敢承认失败结束战争。穆兄会因为派出志愿军而名声大振,并利用安全控制的松动搜集武器和训练队员。战争结束时,埃及努克拉什政府试图借助戒严令消除穆兄会对政府的威胁,于1948年12月宣布解散兄弟会,并对其成员进行了严厉镇压,理由是后者阴谋发动革命和针对个人进行残忍的恐怖袭击。*Selma Botman, Egypt from Independence to Revolution 1919—1952, p.123.作为报复,时任首相努克拉什遭到穆斯林兄弟会成员暗杀。几个月后,兄弟会首领哈桑·班纳遭到亲政府分子枪杀,兄弟会势力因此大为削弱,被迫转入地下。

巴勒斯坦战争结束后,埃及独立问题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而此时伴随着战争失败的灾难、尖锐的社会危机、穆兄会持续不断的地下活动以及战争期间军队供应物资丑闻的曝光,整个国家处于火山喷发的临界点,政府的领导职位成了烫手山芋。在这种情况下,国王不得不宣布大选。随之,华夫脱党赢得选举重新执政,为巩固民族主义运动的领导权,同时独立问题上毫无退路的华夫脱党政府冒险掀起反英宣传,并单边撕毁1936年条约,把埃及民族主义的情绪推向了顶点。为了赢得支持,它还恢复了穆兄会的合法身份。单方面宣布废除1936年条约使得英埃关系陷入危机,埃及国内秩序也几近崩溃,穆斯林兄弟会得以不受约束地和共产党、社会党、左派华夫脱党组成联盟对英国展开游击战争。1952年1月,游击队突袭英国运河区军需库,遭英国报复,造成大量埃及警察人伤亡,致使大规模反英示威活动的爆发,愤怒的人群将开罗充满欧式风格的富人和外国人聚集区付之一炬,制造了著名的“黑色星期六”事件。*M. W. Daly,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gypt: Modern Egypt, from 1517 to the End of the 20th Century,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306-307.虽然50年代穆兄会从影响到队伍力量都没能再恢复至哈桑·班纳时代那样的辉煌地位,但凭借着巴勒斯坦战争期间与自由军官关系的加强和战后学生支持群体的上升,穆兄会得以在反抗英国殖民统治与推翻法鲁克国王专制统治的基础上与自由军官组织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直到1954年被取缔。

伴随着穆兄会在二战后崛起,带有明显传统思想色彩的伊斯兰政治认同再次成为聚集在穆兄会组织中的社会各阶层反对自由民族主义宪政体制的最强大精神武器。由于哈桑·班纳是这一时期穆兄会长期的无可匹敌的领导人,他的政治主张也成为了穆兄会组织的政治纲领,而这些主张无疑又源于班纳对伊斯兰教的感知。在班纳看来,伊斯兰教不只是进行祈祷的个人事务或社会政治生活的一个方面,而是一个覆盖所有公私领域、为伊斯兰国家和社会奠定根基的包罗万象的思想体系。伊斯兰教的教义和圣训完全能够规范社会各种年龄段、每个人一生中面临的所有事情。伊斯兰教是全知全能的和永恒不灭的,因而是应该予以全面遵守的。*Selma Botman, Egypt from Independence to Revolution 1919—1952, p.121.与此同时,班纳继承贾迈勒丁·阿富汗尼、穆罕默德·阿卜杜和拉希德·里达倡导的伊斯兰现代主义思想,反对盲从和守旧,强调创制的信仰原则,以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哈全安:《埃及穆斯林兄弟会的演变》,《西亚非洲》 2011年第4期。也就是说,班纳所主张的返璞归真,不是简单的回归过去,而是要改革发展的道路与埃及的宗教和社会实际相结合。具体来看,在政治方面,穆斯林兄弟会的目标是将伊斯兰教法制定为国家的最高法律;在民众中树立伊斯兰乌玛是效忠的主体,而非乌玛中任何特定的民族;重新设立伊斯兰哈里发,并将埃及和所有穆斯林民族从异教徒的控制下解放出来。在社会和个人方面,穆斯林兄弟会声称要提升古兰经中的精神和道德,将宗教从束缚它的仪式和迷信中解脱出来。兄弟会要求废除政党和派阀,认为派系是虚弱和碎裂的表现。为避免导致分歧和分裂,兄弟会反对不同伊斯兰派别之间进行激烈的争论,无论是理论上的、逻辑上的、哲学上的或是政治上的。解决分歧的办法是接受古兰经的权威,避免可能造成人们分歧的诡辩式解释。*T. Barghouti, The Case of Egypt: A National Liberation Movement and a Colonially Created Government, Ph.D.Dissertation, Boston:Boston University, 2004, pp.261-262.对于实现政治目标的手段,班纳的答案是捍卫和服从伊斯兰教,武力斗争以实现埃及摆脱占领。穆斯林兄弟会宣称:“安拉是我们的目标,古兰经是我们的宪法,使者是我们的领袖,圣战是我们的道路,为主而战是我们最崇高的愿望”。*哈全安:《埃及穆斯林兄弟会的演变》,《西亚非洲》 2011年第4期。这使得穆斯林兄弟会的主张十分简明,因而比任何其他伊斯兰组织对普通民众都更有吸引力。

作为20世纪30至50年代在埃及号召人们借助伊斯兰教来寻找解决独立和现实社会经济问题答案的主要代表,穆兄会展示了民众要求变革的强烈愿望,沉重地打击了以国王和大地主为代表阻碍社会经济变革的旧势力,加速了自由民族主义旧秩序的瓦解和崩溃。

三、伊斯兰政治认同复兴的深层次原因

1919年大革命期间,社会众多阶层都汇集在以华夫脱党为代表的民族主义者的周围,为争取国家的独立而斗争。1922年独立声明发布后,宪政民主的声望曾如日中天,即便是当时的宗教界领袖、保守派分子也竭力从伊斯兰传统信条中寻找证据为立宪政府辩护。但这种声望的兴隆是不是就是因为人们相信并认同自由民族主义的思想原则呢?埃及社会各群体多大程度上相信,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支持自由民族主义者,这关系着自由民族主义思想及其体制的命运,也揭示着伊斯兰政治认同复兴的原因。

第一,自由民族主义的思想原则并没有取代伊斯兰信仰成为全民的政治认同,埃及的伊斯兰政治理念从来没有离开过,存在着天然对抗西化世俗主义的庞大社会基础。自由宪政并非是一种可以在任何社会都能发挥作用的纯粹政治机制,它需要一定的文化条件,包括指信仰某些与人类本质和社会有关的理念、价值和准则。宪政在西方是一种渐进发展的产物,经历世俗与宗教数百年的冲突调和,才最终建立了一套符合现实经济社会发展需要并得到全民认可的政治体制,这一制度的背后蕴含着整个西欧的历史和人们对一些价值和准则如理性主义、个人自由、少数服从多数原则、代议制、精神和思想自由、政治参与等的相信与坚守。而埃及传统的伊斯兰政治信仰则靠神启的古兰经和沙里亚法来实现社会统治,与来自西方的依靠人的理性进行社会治理的自由民族主义思想存在着内在的冲突。在一个大部分人的观念和生活依然处于传统束缚的社会里,突兀的来自异质文化环境的自由民族主义及其宪政体制并不能有效地发挥作用,因而也很难回应埃及伊斯兰社会的张力和压力,因为新的观念、体制和物质现实与埃及过去传统观念体系和生活方式存在着冲突、断裂。为了解决埃及社会推行西方体制所面临的思想障碍,伊斯兰现代主义者穆罕默德·阿卜杜尝试通过缩小启示的适用范围从而减少神启和理性之间可能的冲突来调和两种信仰体系,但未能解决存在的问题。许多穆斯林学者包括阿卜杜都拒绝接受世俗的民族主义,他们认为民族主义主张是西方在文化和政治上控制穆斯林世界的间接手段。穆斯林兄弟会的思想体系保留了这一基本看法,哈桑·班纳声称伊斯兰是穆斯林唯一的民族属性和祖国,是最高的效忠对象。*Ali E.H. Dessouki, The Party as a Mass Political Organization in Egypt 1952—1967, p.36.最终,在普通大众看来,这些提倡宪政和世俗化的少数人远离大多数民众,他们的主张既非原创也非土生土长,对下层民众最为关心的生计问题不管不问,因而显得另类且无用。

立宪君主政体确立后,国家在思想领域面临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用自由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取代已经遭到削弱且与现实发展不符的传统伊斯兰思想体系作为政治共同体的认同基础。政府有必要采取措施将宪法规定的自由民族主义的纸上条文转变成公众自身普遍认同的世界观。然而,实际情况是1923年宪法虽然规定宗教信仰绝对自由,但规定伊斯兰教是国教,同时又宣称政府保护所有符合埃及既有惯例的宗教活动和信条。宪法条文以及前面提及的政府在宗教问题上对传统思想体系模糊并有意接纳的立场造成以后自由民族主义的立宪政府与伊斯兰势力之间持续不断的冲突。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哈里发存废问题。1924年3月,土耳其大国民议会宣布废哈里发制度,这个和埃及主权没有关系的问题却迅速激起了埃及各群体对该举动的有效性以及该举动对埃及的影响展开热烈讨论。争论产生了两种观点,一是呼吁继续承认土耳其阿布德·马吉德的哈里发身份,并让其定居埃及。另一观点认为马吉德的哈里发身份已经失效,穆斯林对他的效忠也随之被解除,需要召开穆斯林大会讨论哈里发问题并按照穆斯林的宗教规则选出新的候选人。*Nadav Safran, Egypt in Search of Political Community, p.112.争论的结果是,1926年各国非官方代表团齐聚开罗召开讨论哈里发的存废问题,但与会代表甚至连哈里发应具备的基本条件都没有达成一致,问题最终不了了之。针对该问题的提出,时任立宪政府首相的华夫脱党领袖扎格卢勒虽然质疑效忠外国君主违背了宪法中国家主权独立的原则,但他还是宣布埃及在此问题上保持中立。扎格卢勒私下解释说他反对哈里发制度,并非基于世俗主义,而是因为它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但他并不想公开表达这种看法,因为公众对该问题过于敏感。*Nadav Safran, Egypt in Search of Political Community, p.112.这一事件表明面对强大的传统思想体系,宪政的原则十分脆弱,连受过西方教育的领袖扎格卢勒对哈里发制度所代表的含义的理解也是幼稚。由是观之,自由民族主义者在1919年各种的胜利,并不意味着自由民族主义思想的胜利,因为它没有得到人们普遍的信奉和遵守。人们支持自由民族主义者是相信他们倡导的原则能像它在欧洲一样带来国家的独立和强大。

第二,不存在一个维持自由民族主义宪政体制的强大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基础。卡迈勒和鲁特菲所宣扬的自由民族主义在埃及确实得到了富有的中产阶级的持续支持,其成员主要来自专业人士、公务员和知识分子。这个阶级之所以积极回应自由民族主义,是因为他们是一个全新的阶层,与传统社会没有牵绊,更容易接受新思想。为更好的胜任诸如律师、法官、政府雇员等新工作,他们都受到了西方教育的熏陶,熟知并按照西方的法律术语和管理制度思考和解决问题。因而,他们不是传统社会体系的一部分,而是新的独立专业团体,然而这个群体的规模和实力太过微弱,无法独立发挥作用。埃及社会仍然是一个由地主和农民两大主要群体构成的前工业社会。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民十分贫穷落后、食不果腹,缺乏教育和组织性,不具备参与现代政治生活经济实力和文化素质。小商业和工业阶层主要由外国人和少数族群构成,如叙利亚人、亚美尼亚人、犹太人、希腊人和意大利人。他们很难发挥西方资产阶级所具有的政治和文化作用。工人阶级只是社会中很小的一个城市群体,在1942年之前甚至不被允许建立独立的组织。

而地主虽然人数少,却是社会中一股最强大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力量,他们独享了宪政的果实。1923年成立的30人制宪委员会其成员均来自地主阶层,其制定的宪法赋予了国王这个全国最大的地主以广泛的立法权,并确保富有的地主把控着议会上院。*Ali E.H. Dessouki, The Party as a Mass Political Organization in Egypt 1952—1967, p.39.尽管华夫脱党是议会政治时期最强大也最具有代表性的自由民族主义政党,其主导力量也是中等地主和大地主。早在议会政治开启前,华夫脱党领导机构最高指挥部共有27名成员,其中11名属于大地主阶级,其余16名成员为中等地主或城市中产阶级,大地主的比例超过了40%,他们不少人是19世纪中叶以来不断集聚土地的村长乌木达和部落酋长谢赫,部分人则是新近购买大量土地的城市富人。*Marius Deeb, Party Politics in Egypt: The Wafd & its Rivals 1919—1939, pp.68-70.华夫脱党领导层的社会身份远不能代表其追随者和支持者的多样性,工业界和商界等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很少,而无论在最高领导层,还是在议会下院,都没有城市工人和农村农民的代表。这反映了埃及社会经济发展的现实,即地主阶层在埃及经济占据绝对优势,工商业界十分虚弱,工人和农民工人和农民还没有发展成为自觉的阶级。大地主通过控制宪政机构来推行最大程度上反映他们利益的社会和经济政策。从1914年4月侯赛因·鲁什迪政府到1952年7月24日的阿里·马希尔政府,埃及共经历的15届内阁,大地主在政府阁员中所占比例平均58.4%。包括华夫脱党在内的政府其大多数阁员职位也主要是被地主阶层所占有。例如,在1942年2月4日成立的穆斯塔法·纳哈斯政府中,大地主阁员占有63.8%,在1942年5月的新一届政府中,大地主比例为64.2%。*Selma Botman, Egypt from Independence to Revolution 1919—1952, p.79.处于社会转型和半殖民地经济体系的大地主和新贵族虽然生产经营方式逐步融入到现代世界经济体系之中,虽然开始具有自身独特的经济利益并希望获取更大的政治权力从而具有摆脱殖民控制的进步的一面,但他们仍然与旧体制、旧思想和帝国主义者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他们在与国王专制和殖民控制的斗争中具有软弱性,但又不愿发动团结下层民众进行彻底的独立斗争。相反,他们千方百计阻碍损害自身利益的改革举措在自己把控的议会里通过,这必然使得宪政民主体制在民众心中名誉扫地。对于普通埃及人来说,代议制意味着国王和帕夏,推翻它才能实现自身的解放。

第三,自由民族主义宪政体制不能解决国家和社会面临的历史问题。既然自由民族主义者引入立宪政府的目的是希望自己的国家能够取得和在同一思想原则指导下的欧洲国家那样的成功,那么根据1923年宪法所成立的政府,它的命运主要取决于它解决埃及人所面临重大问题的成效。对于全体埃及人来说,实现国家完全独立正是这样的问题。对于下层民众来说,最重要的问题是解决民生问题,特别是在危机时刻。然而,立宪政府在争取国家完全独立和推动社会经济公平正义方面的任务都没有完成。

1922年英国单方面发表的声明虽然承认埃及为独立主权国家,但却设定了“四点保留条款”,将英国在埃交通安全、防御埃及、保护外国人利益以及苏丹回归埃及等一系列核心问题在两国协商达成一致协定之前置于英国的决定之下,也就是说,英国依然保留着保护所有在埃及需要它保护的权力,埃及所谓的独立只是表面上。立宪政府成立后,自由民族主义政党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通过与英国的协商实现埃及完全独立。但完全独立必然意味着英国特权的丧失,而英国绝不会主动放弃特权,因此,四项保留条款成为了两国关系不断发生摩擦的根源。从1924年首届议会政府成立到1936年双方最终达成同盟条约为止,英埃之间共进行了五次、断续14年的协商,其中前四次均因双方在英国驻军和苏丹问题上没有共识而流产。在协商中一旦埃及民族主义政党采取强硬不妥协立场,英国就会通过施压国王解散政府甚至直接武力炫耀迫使立宪政府就范。1924年的英埃协商因为华夫脱党政府在所有议题上强硬不妥协的姿态而迅速失败,事后英国驻埃及代表就向埃及国王表达不希望华夫脱党继续执政的想法。*Marius Deeb, Party Politics in Egypt: The Wafd & its Rivals 1919—1939, p.132.11月英籍埃及军队总司令兼苏丹总督李·斯塔克在开罗遭埃及民族主义者枪杀,英国驻埃及代表随即对华夫脱党政府进行了羞辱性的报复,提出了道歉、惩凶、赔款、镇压反英示威、埃及军队撤出苏丹完全交英国管理等一系列过分要求,*John Marlowe, Anglo-Egyptian Relations 1800—1953, pp.268-269.华夫脱党政府不愿接受,只得下台。1926年大选结束后,华夫脱党再次赢得议会多数,但英国为阻止强硬的华夫脱党组阁,公然派战舰进驻埃及亚历山大港,用赤裸裸的炮舰政策打消了华夫脱党执政的念头。*C. W. R. Long, British Pro-Consuls in Egypt 1914—1929: The Challenge of Nationalis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Curzon, 2005, p.148.尽管两国在1936年达成了同盟条约,但在交通安全防护和苏丹问题上埃及依然没有实现自己的诉求,条约规定英国依然有权在和平时期驻军苏伊士运河,并在战时使用埃及全部领土领空及交通设施;在苏丹问题上只是恢复到了李·斯塔克事件前的英埃共管的局面,远非埃及一贯希望的将苏丹收归己的主张。*“The Anglo-Egyptian Treaty of 1936,” Current History, vol.22:128 (Apr.1952) pp.231-239.面对这样一个条约,曾经竭力争取彻底独立的华夫脱党领导人竟然向议会宣称该条约的执行“将给埃及带来真正的独立”。*Janice J. Terry, Cornerstone of Egyptian Political Power: The Wafd 1919—1952, London: Third World Centre for Research and Pub., 1982, p.234.这说明华夫脱党等议会民族主义势力已经不再是埃及民族主义运动的旗手,也自然激发了青年埃及党和穆兄会的严厉抨击,它们发动示威抗议条约的签署。

除了彰显议会政治合法性的民族独立目标没有实现外,立宪政府对于民众关切的土地、贫困、失业和两极分化等经济社会问题也没有采取任何有效的措施。立宪君主制时期的埃及,传统经济仍占据主导地位。农业产出占国民收入的绝大部分,三分之二的人口从事农业生产,而农业又严重依赖单一作物棉花。同时,地主土地所有制长期存在,租佃制广泛流行。*哈全安:《中东史:610-2000》,第515页。1947年,埃及人口据估计有1900万左右,其中只有大约575万人居住在城市。*Selma Botman, Egypt from Independence to Revolution, 1919—1952, p.73.一战后,埃及农业通过扩大耕地面积实现快速发展时期的结束,从1912年到1952年,埃及耕地仅从528万费丹增长至584.5万费丹。*Charles Issawi, Egypt in Revolution: An Economic Analysis,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3, p.35.而同期埃及人口却从1897年的970万增加至1947年的1900万,增长了一倍还多。*M. W. Daly,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gypt, vol.2, p.313.耕地和产量的增加赶不上人口的增长意味着两次大战之间人均收入和生活水平实际上出现了显著下降。与此同时,埃及土地分配又严重不均。从20世纪伊始到1952年土地改革,埃及大约2000个拥有巨额地产的土地精英和占地50费丹以上的12000个中等农业贵族家庭,总共控制着全国大约40%的耕地。同期,占地等于或小于5费丹的小农人数从76万人增加至264万人,人均土地面积从1.46费丹降至0.8费丹,无地农民的数量急剧增加。截止到1939年,90%的农村家庭没有土地或土地不足3费丹,而3费丹是支撑一个四口之家生计的最低要求。*M. W. Daly,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gypt, vol.2, p.322.土地分配的严重不均,导致社会结构的两极分化,大多数农民生活在极端的贫穷、疾病、肮脏和愚昧之中。贫困带来的生存压力导致无地农民大量向城市迁徙。开罗和亚历山大的总人口1917年时为124万,1947年时已经超过了300万,增速是当时全国人口增长速度的3倍多,而只有很小一部分城市居民能够在制造业中找到工作,*M. W. Daly,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gypt, vol.2, p.313.缓慢的工业化进程未能缓解城市的人口压力和让农民摆脱贫困状态。直到1937年,在10人及以上规模制造企业工作的人数也只有15.5万人,到二战爆发时,埃及制造业、采掘业、天然气、自来水和电力企业产值在GNP中的比重仍然只有大约8%。*Charles Issawi, Egypt in Revolution: An Economic Analysis, p.44.需要指出的是,即便如此小规模的非农经济,基本上还是由生活在埃及的少数族群和外国人所控制。少数族群占埃及人口的不到10%,欧洲人和埃及少数族群占有埃及全国所有投资资本的91%。30年代埃及工业化启动后,外国商人在埃及新建企业中的投资比重不断下降,但直到1948年时,外国人在全部埃及企业中的投资占比依然高达61%。*Selma Botman, Egypt from Independence to Revolution 1919—1952, pp.81-82, 84.因此,总体上,立宪君主制时期埃及的经济发展表现为农业陷入停滞和危机、工业发展缓慢曲折、金融和商贸为外部势力及少数族群所主导,社会大众贫困化、两极化十分明显。

二战期间这样的经济局面进一步恶化。二战爆发后,埃及化肥进口渠道中断,粮食产量下降,随着盟军对民用物资的征用,埃及出现了食物短缺、物价上升、通货膨胀和民众贫困加剧的严重后果。加上战时英国对埃及军事控制的强化,战争后期和结束后,政府应对危机无效,埃及爆发连绵不绝的反英反政府浪潮也就不足为奇。

第四、公共教育的失败。理论上,教育可以宣扬政府倡导的观念通过对人的塑造起到稳定社会的作用,事实上,面对新旧观念冲突带来的迷茫和压力,政府和知识界精英也都认为教育是扭转传统观念体系适应新的社会现实、巩固西化体制和实现独立自主的最重要手段。1925年,埃及政府通过一项旨在实行义务基础教育、扫除文盲的法令,公立教育系统中学生人数增长迅速。在校生人数从1913年的32.4万增长至1933年的94.2万和1951年160万。*Ali E.H. Dessouki, The Party as a Mass Political Organization in Egypt 1952—1967, p.206.从教育层次的发展比例上看,高等教育在数量的发展上要高于总体水平。1925到1950年间,大学入学人数增加了10倍,从3273人增加至30169人,其增长速度几乎是初等教育的2倍。1950年,当超过80%的人口还是文盲之时,大学的支出却已占预算的13%。在1952年革命前,将近一半的学龄儿童无法得到任何形式的教育,而上大学的人却超过了整个人口的1%。*Christina W. Michelmore, Student Politics in Egypt 1922—1952, p.138.受教育人数的庞大,特别是中学与大学生人数规模的庞大意味着政治意识的觉醒和政治参与要求的增加。

面对大幅增长的学生人数,国家却不能提供足够多的就业岗位,其结果是许多知识青年失业。从1928到1933年的五年里,高等学校的毕业人数以平均每年21%的速度增加,而政府并未为此做好准备。*Afaf Lutfi al-Sayyid-Marsot, Egypt’s Liberal Experiment 1922—1936,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7, p.201.统计表明,1933年54%有学历证书的人失业,其中大多数人可能都是初级文凭持有者。但到了1937年,大约1万到1.1万中级和高级学校学历持有者同样处于失业状态。其中,四分之三的人属于持有中学或职业技术文凭,其余为大学学历。仅在1936年8到11月这4个月里,就有4512名失业青年申请救助,其中63%的人持有高等学校学历。*Christina W. Michelmore, Student Politics in Egypt 1922—1952, pp.143-144.同时,由于学生大量增加,埃及所有学校教室都塞满了学生,教育设施严重紧张,教育质量大幅下滑,由此造成学生就业问题进一步加剧,引起了学生的普遍不满。

除了失业问题,学生面临的另一重大问题是精神上的困惑。他们在课堂上学到了大量从西方照搬过来的民主政治理念,而现实中他们看到的却是英国干涉、宪政失序、选举操纵和政党倾轧,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加上自身失业的不幸遭遇,一些青年学生必然对政府所倡导的自由民族主义产生质疑,迷茫。正由于学校教育的失败,人们头脑中的道德价值困境不仅没有减少,而且进一步加深了。教育不仅没有起到保护民主制度的作用,相反制造了大量处于失业状态知识青年,他们对一事无成的现有体制怨恨最深,也成为反抗现体制最激烈的群体。

结语

19世纪初至20世纪中叶的埃及近代社会在西方殖民入侵的严峻挑战下经历了从传统向现代的剧烈变迁过程,传统农业社会和现代工商社会之间新旧生产关系的转换既造就现代民族国家所需的制度、文化和阶层,也导致了经济上依附、政治军事上被西方控制的严重后果,伴随着新兴阶层的壮大,他们争取民族独立就成了不可避免的时代命题。然而,具有西方现代观念的自由民族主义者仍然是埃及强大传统社会的一小部分,他们倡导的新观念体系并没有得到全社会的认同,各阶层能够一度团结他们周围争取独立是因为大家有着相似的目标,而不是相同的价值观,这就决定了自由民族主义者维护的宪政体制的合法性是建立在民族独立任务的实现上。在没有共同的政治认同的前提下,立宪政府既不能实现国家独立,又不能够解决广大民众的切身利益诉求,那些曾经是自由民族主义的支持者就很快地导向了穆兄会那里。西方娱乐和生活方式带来了冷漠放纵、腐化堕落,穆兄会就强调伊斯兰的虔诚互助、节制修身;议会政治带来了争吵分裂、自私倾轧,穆兄会就强调团结服从、集体奉献;议会政党漠视百姓疾苦,穆兄会就办校设厂,扶危济困;整个社会大部分人仍是文盲和传统宗教徒,穆兄会就用人们熟悉的意识形态重塑共同体的认同,强调正本清源、返璞归真;人们痛恨它们的议会政党抛弃民族事业而通敌叛国,穆兄会就接过争取完全独立的大旗,号召武力推翻已经腐朽的现制度。因此,穆兄会通过自己的组织、行动和纲领向所有社会不满阶层提供了他们想要表达的诉求与愿景,自然也获得了社会空前的支持。但和自由民族主义者一样,穆兄会的胜利并不都是人们认同它所倡导的思想体系的结果,它能吸引下层民众广泛参与并诉诸暴力实现自己的目标,一定程度上是自由民族主义政府社会政策失败的结果,是自由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没有深入人心的结果,是自由派政治领导人背弃民族独立事业的结果,是立宪政治体制运行失败的结果。穆兄会在本质上是一个用伊斯兰思想暴力反抗各种失败意识形态和自由民族主义政权统治失败的宗教性政治组织。穆兄会倡导的伊斯兰思想并非对传统的简单重复,而是融入了许多现代西方的政治理念,是19世纪宗教改革思潮的延续,它和自由民族主义政党的理念并非一个守旧一个进步,一个传统一个现代的对应关系,它们都是争取国家独立和解决社会危机的一种道路选择。然而,穆兄会虽然非常清楚自己要反对什么,但对在古兰经的基础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乌玛社会才能应对现实社会纷繁复杂的矛盾冲突,以及如何建立一个这样的社会却并不清楚。因此,穆兄会在立宪君主制时期的历史作用更多地表现出一种摧毁瓦解不合理旧体制的功能。

(责任编辑:郭丹彤)

2016-08-30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现代埃及世俗政治与宗教政治互动关系的历史考察”(编号:13CSS021)。

谢志恒(1979-),男,河南舞阳人,郑州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

A

1674-6201(2016)03-0029-12

猜你喜欢
穆兄会兄弟会民族主义
从震旦到复旦:清末的外语教学与民族主义
论王船山民族主义思想的近代嬗变
穆尔西法庭上猝死,穆兄会奄奄一息
在美国读书,我为何加入兄弟会
三民主义之民族主义浅析
阿联酋支持沙特打击穆兄会
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兄弟会初探
我所了解的美国兄弟会
煽动民族主义情绪 被疑与政府演双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