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立
(大连大学,辽宁 大连 116622)
金庸小说福将形象的文学传统与文化间性
王立
(大连大学,辽宁大连116622)
明清小说福将形象主要有两大类:半人半仙型和憨厚笨拙型。他们多为故事体系中的陪衬角色,具有调节故事氛围的狂欢化效果。福将形象大多来源于外来佛经故事,也有本土传统文学和世俗大众的口传文本。受容多种文化要素,金庸小说中的福将形象发生了质的异变,一些主要人物也兼具了“福将精神”。与传统文本夸大主体“福报”的“侥幸”及“投机取巧”行为规范不同,金庸小说中的“福将”更多观照行为主体超越“一己私利”的理性意识与社会正义追求,暗示出传统社会“中庸之道”处事规则的“自利最大化”内质及反社会进化性。
金庸小说;福将;佛经故事;狂欢效应;文化间性
福将,在说书人那里,往往被称作“书筋”。既是通俗文学文本中最受欢迎、最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也是故事演进的深在脉络。这些人物往往非常招人喜欢,其经历的传奇性、喜剧性引人入胜。金庸写过《韦小宝这个小家伙》一文,香港评论者也认为韦小宝是福将:“韦小宝为人热情、罩得住,给人安全感,又是福将,逢凶化吉,做人嘛,凑伙凑伙,最重要别叫臭皮囊太吃苦,嘻嘻哈哈,得过且过,谁还丁是丁,卯是卯的,那敢情是跟自己作对。跟韦公舒服,能够衣食无忧,无牵无挂,便是好生活。”[1]香港爱情小说作家亦舒声称,如在金庸小说男主角中选婚,她就跟定了韦小宝。[2]罗龙治在《我看天龙八部》中感慨:“大宋虚竹是一个十分憨厚、运气特佳的人。任何人皆可看出他全不能作主。他当和尚却不像个和尚(他荤戒、色戒、杀戒样样都犯),改做灵鹫宫的尊主也不像尊主,又做了西夏驸马,却也根本不像驸马。……虚竹的心境,无以名之,只好说是自然境界,对于一切事物的道理混沌无知。他做和尚,自己不知道什么叫和尚;他做尊主,自己不知道什么是尊主;他做驸马,也不知什么是驸马。就因此他无心去行好,也不故意去使坏,所以金庸给他甚大的福报。”[3]然而把“福将”的幸运遭遇,全归于“善有善报”创作心理使然,不够公允,其中实有着超越个体的普世性民俗心态及文学传统。
对明清时期相关故事做简单梳理,不难发现,福将形象主要有两大类型,一是半人半仙型,如猪八戒;二是“憨厚笨人”型,如程咬金、牛皋。
猪八戒,是较早的一类“亦仙亦人”的福将形象。本是天上神仙,却不料有了凡人的“食色”欲望,便被贬到了人世间。这意味着神仙中人也具有普通人的弱点和缺欠。然而他却非常实用,是群体中不可或缺角色,堪称实用的“经济型”人物。他的武艺不高,不乏打败仗的经历,经常能得到武艺高超的“猴哥”的及时帮助,往往以胜利者的姿态逞一把威风。
另一类则可以程咬金为代表。佚名《说唐三传》第十五回写李世民君臣在锁阳城被辽国十万大军包围,要冲出到长安讨救兵,徐茂公称讨救者是扫北征东之人,此去万无一失:“他是一员福将,炎疾甚少,惟他可往。陛下只说不用,老臣自有办法,使将不如激将。”随后用激将法使程咬金欣然领旨,不想程咬金到番营前一顿大话,激得苏宝同想:“这老头儿,杀他无益,不如放他去罢,倘然粮草取来,我就一网而收……”真的就放行了,还得到酒食和令箭批文。《说唐》第五十五回写军师李靖命程咬金三日内取来盖世雄首级,似不可能,但偷藏庙中的他,竟遇到逃难来此的盖世雄送上门,趁其睡梦中将其杀死。小说还描写害了肚泻病的程咬金遇王龙袭击,却被躲在树后的咬金砍死。研究者指出《说唐后传》等三部续书中的程咬金:“多扮演阵前招亲的‘说客’,或是搬求救兵的‘福将’,已经成为一个象征性的符号。”[4]程咬金的“成功”主要是因对手小觑了他的能力,想投机取巧地获“私利”,比如粮草。其他如《说岳全传》中的牛皋,第五十一回写他的立功,缘于敌将的错认,他又将错就错:“却见一个道人在台上作法。牛皋下马,走上台来,那余尚文见一个黑脸的,认做是召来的黑虎赵玄坛,便将令牌一拍道:‘神将速进潭州城去,把岳飞首级取来,不得有违!’牛皋应道:‘领法旨!’一锏打去,正中脑门,取了首级下台,上马往潭州而去!”得胜出于侥幸,而此前第三十二回写他违令临阵吃酒,却借酒劲斩杀敌帅娶得娇妻归;第三十三回写他吃酒,小解时无意中抓获奸细,吉青赞叹:“牛兄弟,你好时运,连出恭都得了功劳。”第三十八回自荐往金营下战书,岳飞担心金兵加害,他却安然退身。第五十回也写他无意间打碎酒坛发现毒酒,避免众人中毒,还获神仙赐宝。那么像这样的幸运之福,就不是偶然个别的,而是类型化人物丛集、凝聚了的事迹表现,甚至还能福泽延及身边同伴。最有意味的是在与同伴的命运遭逢比较中,牛皋却能幸运胜出,第六十三回写何元庆、余化龙与牛皋三人一同要为岳飞报仇,遭岳飞神灵阻挡,三人都想投江追随岳飞,可是偏只牛皋遇神仙搭救而存活。如第十七回写:
王贵向着汤怀道:“大哥不叫你我做先锋,反点牛兄弟去,难道我二人的本事不如了他么?”汤怀道:“不是这等说!大哥常说他大难不死,是员福将,故此每每叫他充头阵。”王贵道:“果然他倒有些福气。”
罗书华博士曾引用过郑振铎先生语:“如牛皋那样的一员‘福将’,便活是《说唐传》里程咬金的替身。”注意到以往传奇喜剧人物的影响,考证《隋唐演义》成书在康熙三十四年略前,《说唐全传》在康熙末至雍正年间,而《说岳全传》在康熙十二年之前,“因而牛皋不至作程咬金的替身”,其前辈当为李逵[5]。如此看来,明清时期文艺传播中,广为大众倾羡的福将们,其性格及叙事具有如下特征:
1.福将们多为性情中人,说话也粗鲁、率真,雷厉风行,执行力强。
2.武功并不高超,也不善于运用计谋、或者有意识地运用一些粗浅的计谋,却能在危难中获胜,或免遭灾祸。
3.叙事具有难得的诙谐、幽默色彩和调侃意趣。
4.故事结构中洋溢着喜剧性的氛围,以及社会群体喜闻乐见的理想结局。
此外,明清小说中的福将们,是古人生存智慧的形象化显现。一是,这常常体现为一种粗、蛮、悍、勇却屡次侥幸的类型化人物形象,似乎机会与幸运总是向他们敞开大门。如《水浒传》李逵被众人戏弄深入地穴,却意外得到了天书。《说岳全传》第六十三回写牛通因吃白饭遭痛打,却能因此与岳飞、宗泽后代相认;第六十八回牛通又战败被俘,还是奇迹般转危为安,居然临阵招亲。倒霉蛋总是因祸得福,遇难成祥[6]。二是,这些福将们往往是作品中的二流人物、次要人物,作为主要正面人物的陪衬、烘托,带有滑稽、幽默、狂放不羁等似乎与生俱来的性格特点,其出现,显示了上天对于普通人的眷顾。因此这类人物必须善良正直,没有“机心”当然更没有害人、算计人之意。他们的出现就是喜剧开场,带给人们一片笑声。三是,明清小说中的福将,出身一般较为贫寒,在气质上显得较为愚拙而快人快语、口无遮拦没有城府,人们的期待不高,一旦有好事连连,偶或本该遭遇的祸事却也奇迹般地错过了,于是人们就认定为“福将”,即本来不应该得到的福气、幸运碰巧落在这人身上。而且一但认定之后,就有些“齐人失斧”般愈看愈像,遂把“福将”的称号更加坐实,屡加印证。明代人曾总结:“古云:薄福之人,不可与共功名。此语信然。李少师(于田)身长八尺,腰腹十围,望之知为巨公。播事正亟,用为制帅,一鼓灭之。会以忧归,而运道告梗,旋从苫次起治河,因开泇河,为百世利。其举动安祥,语言敏赡,又粹然文士也。”然而可惜他却没有参与辽东战事:“使其今日在事,辽事未必败坏至此。……”[7]这里说的便是名将李化龙(字于田,万历二年进士),《明史》卷二百二十九有传。
“福将形象”严格说并非华夏民族“特产”,南亚传译来的佛经故事已多有载录。而作为折射大众期盼幸运的文本书写模式,可以追溯到中古汉译佛经。
首先,汉译佛经故事中对普通人幸运地成为有“福报之人”多有记录,并运用夸张艺术技巧,获得感性审美效果。如旅居吴国的康居人康僧会《六度集经》其写菩萨昔日生于贫家被弃,得到一个富有的“四姓”人收养,后者因有了自己亲生儿子后,就想加害养子,然而这养子却是个幸运的“福将”,四姓先是给铁匠写信,派贫子送信,信中让铁匠把送信的孩子烧死,但亲子却抢着送,替代送死。四姓又派贫子送信给官员,信上是请其将这孩子沉河,可途中被喜欢贫子的女孩更换了内容,由官员出面为他俩操办了婚事,富人四姓气恼而死。刘守华先生指出,该故事是由民间故事加工后成为佛本生故事的,该母题影响到了我国傣族民间故事《阿銮吉达贡玛》[8],文章的论证非常有说服力,同时也是比较文学影响研究的一个范例。这一故事,也完全可能影响到中原汉族叙事文学。南齐中天竺人求那毘地(?-502)所译《百喻经》(本名《痴华鬘》),其下卷《五百欢喜丸喻》也描写了这样的屡遭谋害而屡次侥幸不死者。说某淫妇久有害夫之意,恰逢其夫出使邻国,妇密造毒药丸,说此“五百欢喜丸”可作资粮。夫中途夜宿林,上树避野兽,欢喜丸忘在树下被群贼各取食一丸,食后俱死。其夫“诈以刀箭斫射死尸,收其鞍马,并及财宝”,献上出使之国,后者查看贼尸累累,厚赐封地。该国旧臣嫉妒不服,比武又无人敢出面,就商议让这位外来“能人”去猎狮:“为国除害,真为奇特。”届时狮子奋激鸣吼腾跃而前,这位“福将”惊慌上树,狮子仰头,吓得其人失落了刀,掉进狮口使其毙命。于是国王倍加宠遇,国“咸皆赞叹”。[9]可见故事不仅写出了听其言还要观其行的道理,更描述出这位斗狮“福将”因祸得福的过程,他遭到谋害的同时也获得了难得机遇,始料不及,避害得财,甚至轻取猛兽,客观上促成了建功立业。
其次,普通人的“福报”观念扩展到战士的对敌作战之中,这是宗教理念的世俗化响应。故事母题收入佛教类书之中,体现了其流传过程中受到了人们的赏爱欢迎。唐代类书《法苑珠林·背恩篇》的异文缩写了上述故事,情节基本雷同,[10]并非这故事主人公自身本领高深,而是更多地有赖幸运。佛经还写了一个某人因惧内而幸运地建功受赏的故事。某国遭到邻国攻伐,大举征兵,都城有一织工年事已高,常受年少之妇轻慢,织工被征募,少妇给他准备了能盛五升粮食的器具和织布梭,说哪样丢损都勿归。征战中织工顾念东西而忘了畏惧,担心背上容器受损不敢后退,举梭威猛地屹立阵前,冲来的敌军为此勇猛而惊惧,国王重整溃军,获胜后论功行赏,才知因惧内建立功勋,国王与众人哄堂大笑,但织工还是得头功,获得重赏。[11]
第三,最为重要的是,佛经母题启发了中土史书等,后者也常常从这一视角关注人物奇迹般的经历。如柴绍的不拘小节,甚至还奇迹般地获胜:“累从征讨,以多,进封霍国公,迁右骁卫大将军。吐谷浑、党项寇边,敕绍讨之,虏据高射绍军,雨矢,士失色。绍安坐,遣人弹胡琵琶,使二女子舞。虏疑之,休射观。绍伺其懈,以精骑从后掩击,虏大溃,斩首五百级。 ”[12]五百,是佛经故事套语,每以“五百”为一整数而极言其多,什么“五百贼”、“五百羊”等等不一而足[13],这明显是来自佛经的套语书写路数,史不绝书,然而又不能不理解为受到了佛经同类母题叙事的启发。特别是其中的书写倾向,如大众化的解构中心与夸张效应,影响较大。
在关注福将幸运故事书写的同时,不能不深味潜行于叙事主体中的世俗心态及其推波助澜的演发增殖作用。
首先,“福将”的传奇性际遇,部分地来自民间持久流传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弱者”生存理念。所谓祸福相生,“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本来遭遇苦难,对于当事人是祸事,然而祸福相依的对立动态思维,却使得人们更加青睐于受苦受难者,能够奇迹般地遇难呈祥。洪迈《夷坚志》称乡人聂邦用,在荐福寺烧笋两根食之,归而腹痛难忍,五年后枯瘦得诵观世音祈助,其弟惠琏为僧。而患病的邦用梦有人告曰,明日遇出售“偏僻药”者,能疗治君疾,病愈次年当及第,“然须弥勒下世乃可”。邦用将此梦告诉琏,果遇卖药者,说是吃了蛇之遗精渗入的笋,“蛇胎入腹,今已孕矣”,取药服之,泻出秽恶与小蛇。后来邦用果然及第又登科。[14]故事中这一并无机心的人,能在无意中免灾得福,除了蕴含着神秘的“数术”观念,也可明显地感受到“观世音”与“弥勒”信仰的世俗扩张。
另一现象则是“傻子最终胜利”的传扬。民间故事中这一形象较普遍,比如在俄罗斯民间故事中,这即是一个重要故事类型,而大多数故事的构局是:主人公最初总是一个贫苦农民、工匠或士兵,众所鄙视,其实他比大家都聪明。他每每战胜毒蛇,拯救妖魔控制下的王国,而他的富有、强有力的对手却迷恋欢乐,胆子小,终归失败。高尔基曾概括故事主人公特点:“民间创作的主人公——‘傻子’,甚至父兄都鄙视他的‘傻子’,往往结果倒比他们聪明,总是他战胜世上一切的困难;就像聪明绝顶的华西丽莎克服一切困难那样。”[15]361所谓“傻子”仅仅是不运用普通大众生存“计谋”,看似没城府,快人快语,实际上却能避开那些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思维惯性,获得行动主体“自利最大化”的生命终极价值。
其次,不必败中取胜,能够成功逃脱险境,遇难成祥的“福将”。清末侠义公案小说《永庆升平》写马梦太被萧可龙一脚踢倒,众将无法相救,萧可龙举锤望下打:“只见一阵尘沙,梦太抓刀就望回跑。原来是梦太他被萧可龙踢倒,自料想活不了,用手抓了一把土,望着贼人面门一扬,迷了他的两目,闹了一嘴土,萧可龙脚蹬不稳,望后退了两步,马梦太自己抓刀跑回了本队。”[16]其实英勇善战的萧可龙哪能这么容易被人手下逃脱?分明是有意识的福将幸运书写。福将的运气,能否从当事人之外的因素寻找原因?英雄获得(或获赠)宝物,肯定算作一个生成要素。此外,就是属于与本人有关系的他人方面,亦可以寻找原因。
一者,女子贵相,她作为本不受重视的“第二性”,能带给丈夫幸运,得到载录者的特殊关注。说盐城乡民周女嫁渔者之子被遣归,父母俱亡行丐于市。而落拓楚士吴生寄居僧寺,乡里诸生戏谋使迎周女为妇,以为吴生知为丐者,必将弃之,不料两人“相得甚欢”,吴生被一富家子拉去赌博,竟连连获赢,放到钱肆数年内得利甚巨。吴生被父呼回读书,竟考入贡举,而周女“开敏慧解,妇功不学而能,肌理丰丽,顿然美好”。当初,里中有术士严老翁,曾见过周女乞丐之中,对人说:“此女骨头里贵。”这话果然应验。[17]如此“旺夫”的女性,有着“灰姑娘”的成长经历。此后“幸运女性”故事又为冯梦龙《情史·情缘类》引述,构成了天然痴叟《石点头》第六回《乞丐妇重配鸾俦》的主要情节。后者旨在说明运气无常:“在自己不可轻易放过,在他人莫要轻易看人。”但突出了男女主人公主体条件,在女性,是贞烈而聪明;在书生吴公佐则是:“亦有三分侠气。昔年在延寿寺中,若为奴仆,及归故里,厌疾不容。到此无依,也是一精光赤汉,并无依食。我等既拔他苦难之事,又完配怨旷之际,勿论感恩深处,量必为家,燕好之私,尽盖全丑。况乞丐之中,胜于淫奔;说合为亲,并非野合。……”几位秀才朋友的撮合,正基于这些基本条件,而吴公佐也因娶妻,激发出潜在的内在生命力:“大抵豪迈之人,当富足时,掷千金而不顾。及至窘迫,便是一文钱也是好的。譬如吴公佐,本来是富豪公子,昔年何等挥霍!此时飘零异乡,穷愁落寞,骤然得了这房妻室,且又姿容端丽,动止安祥,又有好些资妆,喜出望外。……”
二者,有的福将其实并无“福”的明显因缘际遇,竟也不时地被人们关注。这也正由于福将在民间给人们的印象太深刻了,其一旦有了违反“常理”的特例,又不能不引人惊诧,足以说明福将所留给人们那持久稳定的心理定势。传闻明代正统丙辰十月:“车驾驻跸将台,命诸将骑射,以三矢为率,受命者万馀,惟驸马都尉井源弯弓跃马,三发三中。万人喝采,声彻天地。观者羡其容貌瓌壮,艺又精绝,相谓曰:‘此福将也!’上亦大喜,惟彻上尊赐之。观者又相谓曰:‘往年太监阅武,纪广骤升三级,今日万乘阅武,岂但一杯酒耶?’然竟无殊赐……”[18]井源能在万人注目的阅武表演中三射三中,可谓一员“福将”;然而,福将的运气却没有一直伴随他,在一次执行迎护圣驾的重要使命中,居然力战而死。于是他祸福难料的命运,引起了载录者的感叹。
在俄罗斯民间故事研究中,关于福将幸运的诸多因素,得到了应有的关注。这些有助于福将幸运的人和物,被概括为是帮助主人公的那些奇异的助手:“妻、路过的豪侠、仆人、动物,最后,神物和法宝。”这些人物的出现都不是偶然的;他们的使命都是来帮助主人公的,这就是他们在故事里面起重要结构作用的原因。例如,没有妻子,主人公就不能完成皇帝交给他的一切困难任务;没有路过的豪侠(威尔蒂果拉、杜宾尼亚、神枪手、飞毛腿及其他),主人公就不能得到妻子……”[15]368故事主人公得到众多的帮助,然而,前提乃是他为“福将”,以前的困厄不过是暂时的,纵使有那么多的凶险也伤害不了他(受伤也是轻伤)。于是,这些“帮衬”才显出帮得值得,帮得是时候而又获取了应有效果。
福将形象叙事的文本结构要素主要有,一是“憨厚质朴”的本体;二是必备的武功、法术或法宝;三是巧合的际遇与不太邪恶的对手。
首先,是质朴的品质。如明代故事中就有对幸运免厄者的品质描写,要“秉义刚直”。说吴南山翁,秉义刚直,居常好直言责人,里中恶少年恨他,有个施某想行刺他。一次他骑马在山路险处,马忽小蹶,他厉声说:“汝害我乎!”埋伏的刺客以为知道情况,不敢出。又埋伏时,吴公半道返;偶入施宅啜茶都错过去了:“皆以为神。他日,盗以实告,曰:‘公真大福人也,某已降心矣。’”就这样吴公享年八十三,子孙多贵显。[19]相关异文,可见于赵吉士《寄园寄所寄》等,可见传播者的欢迎。在“山高皇帝远”,吏治没效率的明清民间,这类仿佛有神庇护的主持正义的乡贤,该多么为人期盼。
与古人“相由心生”世俗理念相对应,受福神崇拜的心理召唤,大众往往认为“面如满月”者、富态憨厚者有福。清初李渔就注意跨行业地撷取唐人的智慧,在描述财主杨百万神奇的“相法”时,强调他是“趁钱”盈利目的使然,这样做实好比战前选将,为的是打胜仗:“当初唐朝李世勣在军中选将,要相那面貌丰厚、像个有福的人,才教他去出征;那些卑微庸劣的人,一个也不用。人问他甚么原故?他道‘薄福之人,岂可以成功名?’也就是这个道理。”[20]事载胡璩《谭宾录》(已佚),片段存《太平广记》:“李勣每临阵选将,必相有福禄者而后遣之。人问其故。对曰:‘薄命之人,不足与成功名。’君子以为知言。”[21]以唐代开国大将李勣的声望,这一传说流传很广也很有权威性。
其次,福将一般要拥有说过得去的武功、或持有法宝。福将武功往往不是很超群绝伦,但作为这一不足的补充,常会“命中注定”地有件看家(护身)法宝。这在其他民族故事中亦然。如早期研究者就曾总结出俄罗斯宝物的叙事功能:“故事里面的宝物,往往也为反面人物所占有,如巫婆、吸人血的老妖精、奥赫、魔鬼、林神等。得到这些宝物是和主人公战胜敌人的恶势力分不开的。如果不把宝物掌握在自己手里,那就如同不掌握知识一样,主人公要想得到幸福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所谓宝物也就是人类知识和技能的物质化——如行动迅速、战胜敌人、隐身术等。由于人类想要掌握这种技能(法宝)的企图就推动了故事情节的进展。”[15]369-370与不太“灵光”的质朴的性格相对应的是,福将往往能勤勉、恒久地学习一门武艺或一种技艺,“熟能生巧”地成为精通者。这是叙事者与接受者都欣赏的主体性人格,最适合的物质化知识的拥有者。故事的情节伴随着特定人物形象的完成而演进。
在论述口传史诗的人物特点时,也有研究者指出:“以某个英雄为中心,关注战争和征服,英雄有时是半神的,难以置信的冒险和超自然力量的介入,英雄有超人的力量和计谋,包含大量的知识,风格庄严、崇高、雄伟,篇幅宏大,细节充盈,重复性的叙事,运用抒情诗等等。……”[22]而这些,我们在后世的关于福将的故事中,可以找到较多的事例。
第三,“巧合”的情节结构设置,暗合大众的审美期待视野,以梦想成真的艺术化书写,达到诙谐幽默的“狂欢化”艺术效果。在福将母题叙事中,机缘巧合是母题模式的重要构成要素,这或许与福神的民间传说有关。相传福神原型为道州刺史杨成,据《三教搜神大全》:“福神者本道州刺史杨公讳成。昔汉武帝爱道州矮民,以为宫奴玩戏,……杨公守郡,以表奏闻,云:‘臣按五典,本土只有矮民无矮奴也。’武帝感悟,更不复取。郡人立祠绘像供养,以为本州福神也。后天下黎民士庶皆绘像敬之,以为福禄神也。”[23]按,杨成一作“阳城”。白居易《道州民》诗咏:“一自阳城来守郡,不进矮奴频诏问。”讴歌这种人性化的改革,《新乐府序》昭明该诗创作主旨:“《道州民》以美臣之遇主。”如此“君臣相宜”,的确是专制社会历史演进中的“巧合”,众心所望,有如《镜花缘》第一回《女魁星北斗垂景象,老王母西池赐芳筵》前来参加王母娘娘寿筵的“福禄寿财喜五位星君”。赫然居首者即“福星”,民间俗语常说的“福星高照”是也。
而实际上,叙事艺术中的“无巧不成书”的故事程序设置,既使故事情节生成自动演进的内驱力,也暗合接受主体娱乐性狂欢化审美期盼,多重机缘聚合,成就了这类福将人物。民俗学研究者曾从民众的心理趋向角度归纳:
“福”是民众所向往、追求的最基本的价值之一。它是民众宗教心理中最深层的内涵。“福”的含义十分丰富,狭义的“福”首先指“运气”、“机遇”。有福之人就是总能交上好运的人。民间所称的“福将”(程咬金、牛皋之辈)就是大难不死、总能侥幸获胜的人。其次的“福”又指和谐、圆满。……广义的“福”则泛指一切民众所能想象得出的价值,如快乐、欲望满足、利益等,具体包括财富、权力、长寿、多子、拥有土地,等等。其中财富更是“福”的直接表征。[24]
心理学家对“福将”的民俗情结有更深的解释,认为在“群体”中的“最初暗示”,可使群体感情通过相互传染很快地进入群体所有人大脑,于是他们听令于一切暗示,表现出对理性的影响无动于衷:“一些可以轻易在群体中流传的神话之所以能够产生,不仅是因为他们极端轻信,也是事情在人群的想像中经过了奇妙曲解之后造成的结果。在群体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最简单的事情,不久也会变得面目全非。群体是用形象来思考的……群体很少对主观和客观加以分别。它把头脑中产生的影像也当作现实,尽管这个影像同观察到的事实几乎只有微乎其微的联系。”[25]族群的集体无意识及世俗大众的理想追求,诱导并激发了创作主体的形象化构设,也为接受者广泛认同。
与之相呼应,颇受大众喜爱的武侠小说中容受多维文化及文化间性的深在影响,福将形象广为活跃其中且异变重重。
一者,受制于接受主体的社会普遍期待视野,通俗文学的喜剧色彩成为文本客观存在共同性,但在文理相通性的基础上,又有超越世俗追求之处。如“老顽童”,“老叫花子”形象等,在媚俗故事设置上,显示创作主体对世俗大众生活的宽容与理解。国外研究家指出,领会故事中帝王的生活,即接近农民的生活。必须强调,劳动占据着其中重要的部分。如农民心目中的皇帝,传位给孩子是告诉他:“去吧,我的亲爱的继承者,到森林里去打几只野禽也是好的。”劳动帝王的形象,反映了农民的世界观对于自己农民的“好”皇帝的幻想。减轻劳动是农民对幸福生活的理想。[15]370但武侠小说对于中国的小农、市民理想的契合,更突出表现他们“脱俗”之处,“率直”与“不受物累”的生命价值追求。
二者,金庸小说中的“福将”多年轻化,其形象超越明清小说,转而为正面人物和主要人物。如张无忌多次受重伤大难不死,巧获武学秘笈;韦小宝武技不高却也屡能险中获胜,得到鳌拜珍藏的护体宝衣而不惧刀剑。金庸小说的“福将”及其相关道具(宝物)书写,不仅对传统的、喜闻乐见叙事类型如“矮将形象”等有着相关联系[26],而且理性化地进行了选择性继承。研究者还认为郭靖便是典型福将,往往逢凶化吉:“古之福将皆傻,大出洋相,如《说岳全传》之牛皋、《三侠剑》之金头虎贾明等等,皆似丑角,多闹笑话,常惹是非,为小说添许多趣事。郭靖则很正派,很老实,是一正经人。《鹿鼎记》中的韦小宝,满肚子坏水,非福将之正格也。”[27]如果在东亚文学、习俗的更大背景看,甚至就连朝鲜半岛的宝物描写中“幸运”福将的书写,也当被纳入这一视野中统观[28]。金庸小说诞生在香港这样东西方文化交汇的特定文化区,他在不消解故事内在模式与艺术效果的基础上,有效借鉴当代文化他者的强劲艺术生命力,主体对福将命运的群体性期盼更为普世化,而又更加偏重青年,郭靖、张无忌、杨过、韦小宝等等,皆是。
三者,如果说,传统小说重复言说的福将故事,暴露出世俗社会的“自利主义”经济节省思维模式,这一群体意识束缚着大众的社会行动力。那么,当代特别是金庸小说的福将形象书写,则如同“奥卡姆剃刀”一样,有意消解民族生存经验中的内敛思维模式的阻碍社会进化的负能量,增加文化主流意识的辐射力,建构现代的文学经济思维模式,在超越“友善”的道德关怀中,理性地选择行为主体的生存模式。凭借“福将”的文化生态位的理性调节,直接了当地表明,传统“中庸之道”生存智慧的不合时宜。
伦理学家阿马蒂亚·森曾认为“理性行为”具有“被假设”因素,但是人类总是“被假设能够理性地做事,并且,根据这一特殊的假设,描述理性行为的特征与描述实际行为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言之有理。但作为古今通俗文学中“机智人物”的对应物,因多种文化间的容受与演化,“福将”们的文学化描述也呈现多维指向。许多类型化人物、套路反复言说且各有侧重,就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古人虽然艳羡“投机取巧”者的“机遇”与“运气”,但更首肯“朴实憨厚”的实干家,后者正契合农耕民族的自然本性。而当代的小说家与时俱进地书写,暗示出狂欢化艺术效果的经济思维动向,大众的审美追求已经超越感官享受,而进入生命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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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迦文]
辽宁省社科规划基金项目“当代武侠小说青年形象的社会意义及民国文本来源研”(L15BZW004)。
王立,文学博士,大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特聘教授,东北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古今通俗文学。
I206.2
A
1002-6924(2016)06-053-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