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佳
《知识与话语:社会认知路径》评介*
◎尹佳
天津外国语大学中央文献翻译研究基地
作为话语研究领域国际上知名的学者,范代克在迄今为止长达40余年的学术生涯中始终致力于话语理论体系的探索与完善,笔耕不辍,目前仍担任《话语研究》、《话语与社会》及《话语与交际》等重要学术期刊的主编,坚持以多学科研究的方法进行话语分析的体系建构。纵观范代克话语研究的学术成果,不论是他的学术专著,还是散见于众多学术辑刊的研究论文,其对话语研究领域的贡献都是明显而巨大的。本文要评介的《知识与话语:社会认知路径》是范代克对话语研究的领域和范畴进行不断探索的一个新成果,不仅可以被看作是对过往研究历程的一种突破,更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对于话语研究理论体系的整合与升级。
《知识与话语:社会认知路径》一书共八章,下面分别介绍各章的主要内容。
第一章为“引言”,着重说明范代克写作本书的目的、话语研究的多学科性以及话语、认知与社会之间的三角关系。开宗明义,范代克指出,本书的主要目的是系统的研究话语与知识之间相互依存又相互作用的辩证关系。接下来,范代克指出这种辩证关系需要从多学科的视角进行研究。人们在从事社会活动的过程中往往通过人际交往和经验(认知、社会、文化层面)习得话语,这个过程是复杂且具体的;认识到这一点,范代克将本书的重点放在为分析话语与知识之间的辩证关系提供一种多学科的视角来。在本书中,范代克提供的多学科话语研究视角包括:认知论、心理学、社会心理学、传播学、组织研究、语言学、符号学、话语分析等等。在此基础上,范代克进一步提供研究这种辩证关系的方法,即从社会、政治和文化三个层面展开研究,通过分析人们能够兼顾话语涉及的三个层面,力求能够以主观方式再现社会结构。分析知识与话语之间这种互动的、一体式的结构关系可以弥合社会科学研究中宏观与微观间的缝隙。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本书的内容也呼应了在2008年出版的《话语与权力》(2008a:3)中范代克对话语概念的界定“话语是一种社会实践,一种在社会、文化、历史或政治情境中的交流方式”,进一步明确了话语作为一种社会互动的形式,在社会群体的交际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第二章,“自然知识理论的要素”,起始于对自然知识、相关知识以及语境知识的探讨,进而分析了十年前布莱尔以伊拉克总统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由与美国一起发起伊拉克战争的事件。范代克在分析中发现,布莱尔在讲话中接连使用了好几个“我知道”言之凿凿表明其确信伊拉克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战争的后果是数十万伊拉克平民的死伤,而事后也证实了萨达姆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通过分析布莱尔案例,范代克提出的问题是:人们在缺少实证的情况下,为什么往往预判或声称他们对某事的确信无疑?回答这个问题,范代克进一步提出在人们的话语和决策中发挥作用的知识与信仰这类基本概念和理论。他将社会知识定义为“在语境、历史、文化三重认知标准保障下某一认知共同体的共同信仰”(p. 21),并以实例解析了为什么语言使用者往往对自己的预判确信无疑,并将其视同为一种常识。本章为自然知识、相关知识和语境知识的区分提供了一种话语分析的视角,强调了心智模型与自然知识之间的关联,表明第一章涉及的话语、认知与社会之间的三角关系与人们在话语表达中的预设紧密相关。同时,范代克将讨论的范畴限定于陈述性知识而非操作性知识。考虑到知识与信仰之间的区别,范代克强调必须以多学科的视角来厘清知识与话语之间的关系:知识是一种心理表征,是个人经历的事件和情节记忆中的心智模型,它不是真实的信仰,而是正确的信仰;话语参与者通过人际关系可以形塑共同经验范畴的心智模型。依据范代克对知识所下的定义,布莱尔坚称他所知道的“知识”不过是其认知共同体认可的措辞标准,凸显的是共同的信仰而非确凿的实证。
第三章,“话语、知识与认知”,以维基百科对种族主义的定义为开头,阐明其定义的方式是学术型而非通俗型,这一点往往为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人所接受:人们在使用维基百科查询词语定义时通常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相关知识,此时需要的是更为严谨而科学的定义方式,因此范代克探究的是类似种族主义这种人们已具备一定常识的知识是如何获取并且在话语中表达的。实际上,早在1983年出版的《语篇理解的策略》一书中,范代克就与奥地利后裔的美国心理学家Walter Kintsch合作探索了话语心理学,而本章提出的全新的话语解析的理论,则是对二人之前研究的拓展,它让我们更好地理解知识在话语的表达与理解中发挥的作用。这一章依次梳理了心智模型、情境模型、知识认知理论、经由话语获得的知识以及记忆(工作记忆与长时记忆)等概念。同时,本章也特别指出话语的情境模型是我们获取知识的一个主要途径,换句话说,话语和表达的模式是在社会中的知识再生产的主要手段。可以说,大脑的运转机制与神经心理学研究都为范代克分析常识与话语之间的关联提供了视角,本书对话语研究的跨学科性再度凸显出来。
第四章,“话语、知识与社会认知”,主要探讨社会信仰与个人信仰、意识形态、公众意见、偏见、刻板印象、社会共识以及大众传播等范畴内话语、知识与社会认知之间的相互关系。本章以《纽约时报》一篇关于奥巴马支持同性恋婚姻的社论为开头,指出报纸社论表达的并非撰稿人的个人见解,而是以广大读者对相关事件的普遍看法为基础的观点。范代克指出,社会共通的知识(公共话语、态度、意识形态等)是被整个认知共同体所承认的。一方面,通过人际交往、职场与其他渠道的沟通,人们交流着相通的社会信仰与特定知识,而这种交流是重主题与内容而非交流中话语结构细节的;另一方面,人们在对谈话进行细致解析时往往又重谈话策略而非内容或主题。基于这种认识,范代克(2014:93)强调知识的本质与角色的定义应该是:被社会认知共同体所接受并且体现于话语再现过程中的社会信仰。换言之,从衔接认知与社会、强调话语再现知识的社会功能这一整合性视角来看,知识从不同的方向上将社会心理学涉及的多种概念串联起来。
第五章,“话语、知识与社会”,主要涉及的内容包括: 社会与认知的关联、认知共同体、语境中的话语与知识、新闻报道中话语、知识与社会的关联,等等。话语与知识的社会学关系无论在微观还是在宏观层面上都是多层次的。社会团体、组织、机构及权力关系扎根于日常生活中,反映在社会行为主体每天使用的话语与互动当中。权力的社会结构,比如种族与性别问题,就经常在话语交际中得到体现。话语和知识都是人类个体作为社会行动者属性的反映,两者互为条件:知识主要来源于文本和谈话,而话语本身只能经由大量知识的习得才能进一步理解与产出。同时,社会精英可以操控并优先运用公共话语来影响公众对一些特定事件的认知,比如种族主义和仇外心理,这一点可以在新闻传播学的议程设置理论中得到验证,正如高金萍(2014)在《大数据与西方主流媒体涉华报道议程设置》一文中指出的:“议程设置理论认为:大众媒介加大对某些问题的报道量或突出报道某些问题,能影响受众对这些问题重要性的认知。”
第六章,“话语、知识与文化”,从认知人类学、文化模式、话语在文化再生产中的重要作用、权力、文化与认知、文化社区、本土知识及其结构等维度分析话语、知识与文化三者之间的关系。基于不同的认知共同体会以不同的标准将知识与信仰联系起来这样一种认识,范代克提出了一个相对主义的研究框架来探析知识、话语与文化之间的关系,并以丰富的实例阐明知识绝不仅是“确证的真信念”,而是可以通过不同的团体服务于统治的工具。这种相对主义框架的研究成果被范代克(2014:167)称为“知识人类学”。种族主义政治家会将潜在的意识形态通过话语及社会实践将其对外来移民的态度显现出来,因此认知的鸿沟并不存在于西方和非西方之间,或科学和日常知识之间,每一个团体都会为自己的认知辩护,证明其合理性来实现自己的目的。范代克(2008b:83)曾经提出“共享的社会文化知识是话语表达与理解的关键条件”,因此我们可以认为,社会共同体潜在的意识形态与信仰可以通过社会文化知识的话语形式外显出来。
第七章,“语言、话语与知识”,主要研究语言学与话语分析之间的关联。传统意义上的语言学和话语研究仅涉及知识,特别是对语法和话语结构的研究。然而语言学的一些话题,经常徘徊于话语分析的边界地带,因此,我们应当采取一个更广泛的,对话语的认知结构应用性更强的话语分析的综合性方法。在探讨了话语与知识在哲学、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领域内的关系之后,在这一章中,范代克提出了知识管理体系中居于核心位置的“K(Knowledge)装置”(p. 226),经过这个装置的调节,认知共同体在话语交际中已达成的某些“共识”(common ground)就不需要表达出来了,也并不会影响交际双方的相互理解。同时,本章也指出,对于知识在大众话语中传播方式的研究不应局限于句子层面,而更应该关注文本与会话的认知结构。
第八章是“结语”,总结前面七章所探讨的不同主题,回顾了多学科研究的方法如何应用于话语与知识关系的解析,再度强调本书是关于人文学科及社会学科的两大基础概念——话语与知识——进行的一个跨学科的研究与探讨,并且细致入微地阐释了一个道理:话语使用者在进行创造与解读话语之前首先要有充足的知识储备,而这些知识储备的来源亦得益于话语实践。
话语研究领域的几位代表人物的方法与视角各有建树,比如Ruth Wodak采用话语-历史的研究方法, Norman Fairclough采用多功能理论的研究方法,而范代克则注重跨学科的研究方法。迄今为止,范代克共出版过30余本学术著作、发表了200余篇研究论文并主编过10多本论文集,其在话语研究领域探索的深度与广度令人难以望其项背。尤其难得的是,尽管已有硕果累累,范代克从未停止对话语研究进行多学科研究框架的拓展。以其研究历程来看,从宏观结构、意识形态、语境理论、话语与权力、话语与社会、话语与文化直至本书研究的话语与知识,范代克不断丰富着话语与边缘交叉学科产生关联的理论,在本书中特别提出了以一种社会认知的方法来解析知识与话语之间的关系,对其前期的研究而言是一种理论体系的归纳与整合。通读全书会使人感到范代克的这本书将二者有机结合起来讨论,是非常有意义的。以本文作者目前掌握的专业知识来看,范代克的这本著作对话语研究领域的贡献可以包括以下几点:
(1)对话语与知识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进行了跨学科的研究。
范代克从认识论、认知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和语言学等多个学科综合性的研究话语与知识间的关系,避免了从单一学科视角出发的片面性,同时对知识与话语之间存在的共生、辩证的关系提供了系统的研究视角与方法。难能可贵的是,范代克还从具体操作的层面《知识与话语: 社会认知路径》为我们更好的研究话语与知识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对话语与知识之间的关系进行跨学科分析的框架,并从六个纬度对这个框架进行了详细说明。这六个维度是:
a)范代克明确了认知论就是知识的本质,强调人类是通过话语与交流来获取知识的。我们通常认为知识的获取途径有三种(van Dijk,2014:311):观察与经验、话语与交际以及理性的推断,而话语在知识获取中的作用往往被弱化为“道听途说”。因此,范代克强调了知识的获得、再生与传播都与其认知论的本质密切相关;
b)过去几十年来学界对知识与话语关系的研究一直聚焦于认知心理学与认知科学,“心智模型”的研究就得益于此,而范代克认识到仅以认知理论来研究话语处理是不够的,因此他进一步提出了“语境模型”,创新地阐释了话语与语境的动态关系,弥补了认知理论的缺失;
c)虽然社会心理学是比较理想的研究话语与知识关系的一门学科,但正如范代克(van Dijk,2014:319)指出的,过去这个领域内的研究总是忽略了话语与知识的关系,将“行为”与“态度”、“属性”及“性质”割裂开研究,范代克因此提出了社会心理学的关键性作用:将人们通过话语积累的社会文化知识与社会共同信仰连接起来;
d)知识在社会中的传播以及知识本身具备的“话语”属性,对知识的获得起着重要作用,但是,这一点也往往是被获取知识的人所忽略的。鉴于此,范代克的研究框架牢固地将话语、认知与社会构成一个三角关系,彼此紧密相关又相互作用。
e)范代克提出以文化的视角来审视知识的相对性,避免文化中心论对其他文化看法的偏颇性,为跨文化交际的理论与实践提供了新的研究框架;
f)范代克指出了语言使用的交际功能,话语可以从词法层面上表征知识来源的可靠性。无论记叙、议论、说明、描写还是隐喻,语境模型的动态性都会影响人们在会话交际中相互理解。文本和会话最主要的功能是传播新知识,因此经由认知系统处理的表达方式可将新知识与听者的先验知识结合起来,这同样是范代克跨学科研究框架的创新之处。
(2)丰富了话语概念的内涵, 明确了话语的全新属性,对通过话语获取知识的方式进行了全新解读。
在本书的引言部分(p. 12)范代克提出了话语是“社会互动的一种形式,同时也是社会认知的表达和再生产”,明确了话语的属性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也强调了话语与知识的辩证关系:人们通过话语(传媒、学校、家庭、社会)习得知识并进行交际,在交际的过程中又激发了大量的认知社会的知识,从而可以进行话语的再生产,循环往复,新知识与先验知识在交融中不断丰富着人们对世界的认知。阅读此书,联想到笔者在硕士研究阶段获取新闻传播学知识的过程,可以切身体会到本书对交叉学科研究者综合知识结构的优化作用尤为突出。以范代克关于话语与知识的研究框架来审视媒介,就会发现媒介受众通过媒介拟态环境了解周遭世界,而作为信息来源的媒介话语进一步激发知识的获取,潜移默化中形塑了受众认知世界的方法。
(3) 强化了话语、认知与社会的三角关系。
范代克立足衔接话语、认知论与社会学三者的枢纽,将话语、认知与社会建构为密不可分的三角关系,用多学科理论框架解析了话语、认知与社会之间千丝万缕的辩证关系。可以说,这本书所研究的内容是范代克长期从事话语研究的思想结晶,是其从语篇语法,语篇加工心理学、话语语用学、话语与种族主义、批评性话语分析、意识形态、知识到语境研究历程的一个传承,以认知话语分析为框架,创造性地采用多学科的方法来研究话语与社会、文化、认知及知识之间的关联,独树一帜地将知识提高到更透彻的理解话语的位置。
综上所述,《知识与话语:社会认知路径》创造性地用跨学科的方法来论证话语、认知与社会间的辩证关系,为话语研究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与理论框架,填补了单一学科研究话语与知识关联的理论空白,也解释了过去话语研究领域里一系列难以释疑的问题和现象,对话语研究领域内的学者和学生而言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学术著作。
van Dijk, T. A. 2008a..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
van Dijk, T. A. 2008b..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van Dijk, T. A. 2014..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高金萍,2014,大数据与西方主流媒体涉华报道议程设置,《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2期,131-134页。
尹佳,女,天津外国语大学国际传媒学院讲师,天津外国语大学中央文献翻译研究基地博士生。研究方向:话语研究、翻译研究、新闻传播学。
尹佳 联系地址:天津市河西区马场道117号,天津外国语大学中央文献翻译研究基地 电子邮件:mytea09@aliyu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