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虹君
周六下午,我的手机铃声响起。一听铃声我就知道,我那亲爱的大姨在召唤我呢。大姨在电话那头急切地说道:“虹虹啊,我又买了一顶新假发,你赶紧过来帮我看看。”我立马应道:“好的,大姨,我马上过来。”
第二天就是大姨的宝贝孙女小诺的大婚之日,大姨为她准备了两份礼物,一份是一套超有分量的黄金首饰,一份是她亲自在婚礼上弹奏《结婚进行曲》。早在几个月前,大姨就让我陪着她置办婚礼上的行头。她找了旗袍师傅定做了一件旗袍,还重新买了顶假发。一切不是都准备停当了,怎么又要换假发?
我开车来到了大姨家,只见她穿着那件定做的深紫色立领旗袍,衣服的前胸和下摆部位分别绣着一串娇艳的花朵,甚是喜庆,而复古的盘扣更增添了几分高贵。我由衷地赞道:“大姨啊,您穿上这件旗袍真的好漂亮,就像老照片里的民国贵妇。”大姨没接我这茬:“赶紧的,我是让你来看头发的。”
我接着说:“哦,头发我也看了。这顶假发微微烫过,脑后再梳了一个髻,很端庄大方呢,比之前那顶要洋气些,很适合你。”大姨点点头:“我也这样觉得,明天就戴这个了。但是这顶稍微小了点,我明天要是一激动,把白发露出来怎么办呢?”
哎呀,我的大姨,又开始跟她的白发纠结开了。
大姨从小到老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外公家条件很好,女儿们从小就被要求学习钢琴和芭蕾。可大姨更愿意干的事情是设计漂亮衣服,偷偷化妆。她尤其喜欢自己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每天都设计新发型,让外婆和保姆给她编。如果那时有美容美发学校,大姨指定去学这个,可惜没有,她只得听从家里的安排念了中医。
在大学里,外公要求大姨必须低调。可即便是她只梳了两条普通的辫子,穿一条素净的连衣裙,也藏不住美。学校里举行合唱比赛,在台上一侧的角落里弹琴伴奏的大姨却把台下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大姨工作没两年,动荡的岁月来临了,她把头发剪短了,镜子也被束之高阁。后来改革开放了,大姨总算可以尽情地美丽。虽然那时的她快40岁了,但她很会保养,加上天生丽质,岁月几乎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托在广州的朋友买化妆品、时髦衣服,还烫了精致的发型。只要她上街,那回头率不减当年。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她,虽然每天都精心打扮自己,可美丽却是由内而外地散发。
然而大姨还是没能抵挡过岁月的摧残,一根一根的白发开始在她的头上冒出来。
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老妈正全神贯注地监督我做作业。大姨突然急吼吼地冲进来:“小妹,让虹虹先停下来,帮我找找头上的白发。今天照镜子,我居然发现有白发了,我拔了能看见的,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那时,大姨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念大学,我大姨夫一到周末就出去钓鱼,她只有上我家来找帮手。
老妈说:“姐,让虹虹做作业吧,我来给你找。不过白发不是越拔越多么,你也40多岁了,有点白发很正常。我虽说比你小几岁,可头上早有白发了,我都懒得管。咱这是遗传,妈不是60岁时满头白发的?”大姨不乐意,说:“白发多难看啊,我受不了。你眼神不好使,还是让虹虹来,耽误不了几分钟。”
我肯定更愿意帮大姨找白头发,至少能偷会儿懒。不等老妈同意,我就迫不及待地起身拉着大姨的手去阳台开始给她找。
大姨的后脑勺确实有两三根白发,我将它们拔掉后,以为就此完事,孰料大姨说:“你再认真找找,我一会儿给你零花钱。”我一听,又细心地找了一遍。谁知大姨还嫌不够,严肃地说:“虹虹,你别敷衍了事啊,一根一根地看仔细,把白发全找出来。”我很无奈:“大姨,我很认真了!”大姨抱怨道:“你找得太快了,慢慢找,我不急。”唉,我只得一根一根地拨开来看,还真的找出来一根,这钱赚得也太不容易了。
打那以后,大姨与白发之间的“战争”开始了。
起初,白发只是零星的几根,拔掉就成,然而随时光流逝,白发越发多起来。黑白头发掺杂的那段日子,大姨几乎崩溃了,她不得不去染发。可染了没多久,发根又开始露白,她又惊慌失措地去理发店补色,反反复复,心力交瘁。
大姨也知道用化学品不断地侵蚀头发于健康无益,于是,她戴起了假发。可每次出门后,她担心假发会出纰漏,不是反复照镜子,就是让随行的人帮她看。亲友们时常劝她顺其自然,白发有白发的味道,可她就是无法坦然接受。
现在大姨已75岁了,头发全白了,假发已成为她的生活必需品。有一天,望着在镜前不停调整假发的大姨,我突然说出了一直不敢说的话:“大姨,您既然总是担心假发出问题,干脆别戴了吧!”大姨愣住了,她没有想到一向很乖巧的我竟如此说。
我鼓起勇气,继续说道:“大姨,看看您从小到大的照片吧,在您没有白发之前,那种美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而您在有了白发之后,虽然也很美,却不再自然。这并不是白发引起的,而是您想掩盖住白发的那份紧张和焦虑造成的。您为何不尝试接受白发,让自己像昔日那样美得自信,美得从容?”
大姨沉默了一会儿,便把我打发回家。一时嘴快的我,却后怕起来,明知大姨计较头发,我还说她戴假发不美,真担心有事情发生。
第二天一大早,当我正要去表哥家帮忙时,突然接到表哥打来的电话,他慌张地说大姨不见了。天哪,难道真的是我那番话把大姨刺激得想不开么?我赶紧去大姨常去的地方寻找,公园、百货公司、假发店、咖啡馆、美容院……已经11点多了,我们都没有见到大姨的踪影。婚礼12点开始,现在怎么办呢?正在这时,表哥又打来电话让我别找了,先去婚礼现场,替大姨弹了曲子再说。
我又急匆匆地赶去酒店,宾客们都到齐了,我赶紧坐到钢琴前背谱子。突然间,原本喧嚣的大厅却安静了下来,什么情况?没听司仪宣布婚礼开始啊。我转头望去,顿时嘴合不拢了,只见大姨正从红毯那头款步而来,她居然没有戴假发,而是把过耳的白发烫了大卷,还做了造型。白发如雪,纯洁而自然,加上高贵的妆容、华丽的旗袍、精致的绣花鞋,还有那优雅的微笑,美得惊人。
婚礼开始了,大姨弹起了那熟悉的旋律,新郎新娘缓缓走来,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鼓掌。我也用力地拍手,为新人,更为大姨,因为她终敢绽放白发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