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is
城市开发的车轮轰隆向前,终于碾过了春森巷。
那一刻,我在从香港回深圳的东铁线上。
上车之前,我在九龙塘的月台边上,拍下缓缓进站的红蓝色列车,还有站台对面山壁上的一簇小黄花,等有了网络就可以微信给大表哥。午后三点,东铁线上旅客极少,穿校服的跨境学童甚至在车厢里奔跑追逐扔纸飞机。阳光温暖又寂寞地照亮车厢地板,车窗外是青山、田野和南国的房舍。
车上电视在播新闻,然后黄耀明出来唱《亲爱的玛嘉烈》。
穿过一列平原/穿过一列长街/宇宙温暖寂静/没有花
车在车站停留/窗外一列黄花/渴睡的你睡着/没见它
那瞬间忽然心中透亮——我终于想起那条巷子的名字了。
这情景何其穿越,在香港的火车上想起了从前城市的旧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
之前和大表哥聊天,不知怎么就说到那条巷子。
离开那座城市很多年了。大约20年前,我曾经在那里的一家科研单位工作。那座城市不是我的家乡也非北上广,但对当时包分配的大学毕业生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单位的年轻同事都住在一栋三层筒子楼里,邻居也有已经结婚生子正等着单位分房的同事,所以那个筒子楼也叫周转房。想起来真是令人怀念的集体时代,我们在楼道里烟熏火燎地排队做饭,门帘一撩各自进屋吃饭。记得当时有个女同事的丈夫是东北人,喜欢端一只大号汤盆,蹲在她家门口的楼道里吸溜面条。那女同事也很喜乐,曾经在半夜里挨个敲已婚邻居的门,问谁家有多余的避孕套。
那条巷子还不在这里,在离这里很远的郊区。我刚到那家科研单位时,在下面的试验厂实习过三个月,那条巷子就在去工厂的路上,每次坐车过了一个大转盘路口,转右,穿过那条巷子,再往前开十来分钟,就能看到工厂的轮廓。
对巷子记忆很深,是因为它好看。犹记得巷子两旁是红砖墙,春天里有粉色的蔷薇枝条垂下来,是可以做文艺片布景的那种。然后,1990年的公共汽车就那样摇摇晃晃地穿过布景,奔向冒着乳白浓烟的厂区。
大表哥说,你在那两年,我也在。
但我们并不知道对方也在。大表哥毕业后开始做业务,每天跑客户单位,有段时间,也经常坐车穿过那条巷子。但他从没在那里下过车。
开始聊起那条巷子的时候,我们都想不起它的名字。
奇怪的是,几个月后,在从香港开往深圳的火车上,我灵光闪现,想起了它的名字:春森巷。
在那不久,我有了一个机会,出差去到那座暌违十多年的城市。大表哥给我发微信,说,明早我到酒店接你,带你周围看看。
没想到他会带我去到那里。当车开到大转盘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已经完全陌生,如果一个人走在街上一定会迷路。但是很快,当车开进一条僻静小街,我知道了。
我们下车沿着有坡度的街往上走,很快就看见了那条巷子。巷子的尽头是一家小食店,门口高挑着蓝色的酒旗。他说,这家店是他在网上查到的,知道的人少,但评分极高。
我们坐在小方桌边,吃烧饼,喝油茶。烧饼有白味和红糖的两种。我用手撕着吃,说,红糖的更好吃。他说,那你多吃。
往回走的时候,长街寂寥,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鞋底与街面摩擦的声音。街边人家种着粉红和黄色的菊花,11月的街道,微寒,没有风。那是我第一次跟一个三十年未见的男同学一起吃早餐,虽然喊他大表哥只是调侃,有趣的是,我觉得他真是我的某个表哥或者堂哥——经常对人摆长者样子的那一款。
回到深圳不久,大表哥有天告诉我,春森巷拆了。
城市开发的车轮轰隆向前,终于碾过了春森巷。
那条巷子,从此只存在于我和大表哥的记忆里。
还记得那天在东铁线上听《亲爱的玛嘉烈》,最后一句是“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诚心祝福,下次再见时,大表哥和我,还有春森巷,都有一番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