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
陈丹青到罗马旅游,找到两条专卖古董的大街,一家一家进去看。有一家进去后,他就埋头看小雕塑、小文物,然后向一位很有风度的老先生问价钱。问了几件,老先生都说不卖,他问:“为什么不卖呢?”老先生说:“这是我的店,你进来了,不跟我打招呼,就在那里看,然后问我卖不卖,我不卖。”陈丹青说:“在罗马,在文艺复兴的故国,不经意之间,小时候‘文革知青那种没教养,那种粗鄙的人格,就露出来,这位老人把我点醒了。”
陈丹青还谈到另一件事。一次在大学厕所里正撒尿,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非常帅的小伙子,立刻跑过来,站在他后面大声说:“你是不是陈老师?我是从江西来的,你在江西插过队,我要跟你照个相。”他非常尴尬,因为他正在撒尿。出了厕所,青年早已准备好了照相机,把陈丹青像人质一样一把夹住,不由分说就拍照。
教养这东西,人家都以为要出自名门才能拥有,其实这是一种常识,只要稍微注意,都可学到,和你的出身没有关系。
西方古典歌剧正式开幕前,往往会有好几分钟的序曲。多数西方电影的最后,是一边放映详尽的演职员表字幕,一边响起终曲,有时终曲会是一首很长的歌。许多中国观众,还不习惯在电影院里,静坐到全部字幕走完、欣赏完终曲再离座。一些人在家里看光盘,就更不耐烦听电影的终曲了。记得三年前,我在巴黎蓬皮杜文化中心里看一部法国电影,故事结束后,黑底子的字幕走动了有五六分钟,但只有少数观众离场,多数人都静坐在座位上欣赏那伴随着字幕的终曲。
春秋时期就强调“礼”,那时候西方很多国家还在茹毛饮血。“不食嗟来之食”“慎独”“黄钟大吕”都显示出中华文化是世界上最早强调教养的。教养是一种社会价值:照顾妇女,体谅周到,谈吐文明,举止得体,平静时保持微笑,危难时保持冷静,有爱的能力,重视家庭。泰坦尼克号沉船时,并不是每个人都在求生,那些看起来更能改变世界的男人把生的希望让给了女人和小孩,那些可以独自逃生的妇女选择把人生最后的时刻留给爱人,那些有教养的老夫妇选择长眠海底,那些工作人员选择在沉船上坚守到最后一刻……
看得见的教养是容易的。因为慑于群体的压力,但凡有自尊心的人,都会努力接近文明。在干净的环境里,你不好意思乱丢垃圾;在安静的博物馆,你不敢高声喧哗;在有序的队伍中,你不好意思插队;在清洁的房间,你不会旁若无人地点燃香烟。所谓的教养,真实存在于环境感染力中。难的是看不见的教养。在乌合之众中,谁能保持优雅和教养?在群体无意识中,谁能保持清醒和判断?在舍生取义的时刻,谁能像一个绅士,把生的机会留给妇孺老人?这不是作秀和异类,这恰恰是最能体现教养作为品德的可贵之处。
徐志摩的发妻张幼仪,知书达理,嫁妆也可观,娘家是当时上海宝山县的巨富。就在她怀着次子时,徐志摩提出离婚,张幼仪没有多问一句就办了离婚手续,甚至不要求他抚养两个孩子。她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辗转德国,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也在那里找到了自信,找到了人生支撑点。她说:“去德国以前,凡事都怕;到德国后,变得一无所惧。”她回国后办云裳公司,主政上海女子储蓄银行,再次把家族的生意头脑发挥到极致。她精心抚养儿子,仍服侍徐志摩的双亲,甚至还接济已经落魄的徐志摩及其后来的妻子陆小曼。无论离婚前还是离婚后,甚至徐志摩死后多年,张幼仪都不曾对往事吐露半字,不论顺境逆境,都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生活状态。那个年代的教养告诉她,既是大家闺秀,就要比旁人承受更多的责任和担当。你可以爱了又爱,最终葬在了风花雪月里,我却可以淡淡地自立不败。这样的情感与教养,世间少有。
教养和文化是两回事,有的人很有文化,但是很没教养;有的人没有高学历和渊博学识,但很有教养、很有分寸。教养不是道德规范,也不是小学生行为准则,也并不跟文化程度、社会发展、经济水平挂钩,它是一种体谅和自律,体谅别人的不容易,自律自己的习惯。出来混,还是有教养的好,否则连盗亦有道者都鄙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