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曼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晚清留洋群体“旧小说”批判
黄 曼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晚清留洋人士作为最先领受异域文化与文学影响的中国知识分子,对小说表现出空前强烈的干预意识。本文将要讨论的是这一群体对中国古典小说遗产的态度问题。论述分三层:第一,基于正在更新中的小说观念并通过与日本及西方诸国的比较,留洋群体表达对中国小说历史境遇的不满。第二,留洋群体对“旧小说”思想主旨的批判成为核心内容和关键所在。第三,在批判旧小说成为主流话语的同时,留学界仍然有一些声音在为旧小说做客观辩护和切实研究。
晚清;留洋群体;“旧小说”批判
晚清最后十多年小说文类迎来前所未有巨变:自其范畴、性质、趣尚,以至统序、地位、走向都在经历深刻调整。晚清留洋人士作为最先领受异域文化影响之知识分子对小说文类表现出空前强烈的干预意识,或倾力于体制创新,或倾力于文本著译,或倾力于理论述评。本文将要讨论的即是这一群体对中国古典小说遗产的理解与批判,以时人之言论概括即为“旧小说”批判。论述分三层:第一,基于正在更新中的小说观念并通过与日本及西方诸国的比较,留洋群体表达对中国小说历史境遇的不满。第二,留洋群体着力在“旧小说”之外建设一种“新小说”,并寄望以此文学手段实现超文学之抱负,因此对“旧小说”思想主旨的批判成为核心和关键。概言之,“旧小说”无法为国家振兴与国民培育提供道德及智力支持。第三,留洋知识分子群作为一种身份类型是以极其松散和充满歧义的形式存在的。在批判旧小说成为主流话语的同时,留学界仍然有一些声音在为旧小说做客观辩护和切实研究。
史至晚清,“小说”文体意涵在事实上发生深刻转换。晚清以前,“小说”主要还是指异闻、杂事、琐话等与士大夫文人案头写作传统和生活趣尚密切相关的笔记体,它紧承正史、子部而来,是在传统目录学中具有正式地位的重要文类,因此并无被轻视一说可言。而到晚清由于近代知识分子对大众启蒙的戮力推崇,再加上西来小说观念影响,小说之成其为小说的意涵开始变得不一样:从遗留下来的资料看,以留洋人士而言,他们拿来罗列和引证并视之为中国小说范本的,绝大多数都是过去所谓章回、演义、弹词甚而戏曲之类。而这些类型在旧的文学秩序和文化体系中毫无疑问只能处于无法入流的边缘地位。这便是晚清人论述“小说”之历史境遇的基本起点,即由于他们先行将“小说”的所指主要限定在了章回、演义等正史不入的通俗名类上,继而得出了小说在中国文学传统中长期遭到鄙薄的结论。
这种感受是强烈的,特别是当西方文明进入他们的视野之后。留日的杨度在1902年已经接触到日本汉学者有关中国小说的研究,他引用笹川种郎的话来说明儒教势力打压了中国小说戏曲:“日本笹川种郎之言曰:‘欧洲及我国历史,无不有小说戏曲之记载,而支那史独否,自宋以前并无完美之书,至元时始有特异之精彩,其前此之寂寥者,何哉?盖以此方思想纯在儒教势力范围之中,自儒者观之,以为文章者经国之伟事,小说戏曲败坏风俗,何足算也。’”[1]比较小说在中西两种文统中的境遇,留洋者明显体会到中国小说生态之恶劣。狄葆贤1903年(此时他在横滨)《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中说:“吾昔见东西各国之论文学家者,必以小说家居第一,吾骇焉。吾昔见日人有著《世界百杰传》者,以施耐庵与释迦、孔子、华盛顿、拿破仑并列,吾骇焉。吾昔见日本诸学校之文学科,有所谓《水浒传》讲义、《西厢记》讲义者,吾益骇焉。”[2]使狄葆贤大受刺激的一方面在于日本及西方诸国对于小说文体的推崇和重视,另一方面更在于被中国人自己弃如敝屣的中国古典小说和小说家,却在域外拥有他们的知音并被充分采用。对日本学校里的中国小说讲义保有深刻印象的留洋者还不只狄葆贤一人。这样一个典型案例,日本学校里的中国小说讲义,后来又被南洋海归黄小配兄弟反复提及,其意图非常明显,即是以此来证实小说在那些先进国家和国民心中的重要位置,同时反衬中国人对于自己这笔可贵财富的无知无识。1907年黄小配发表《学堂宜推广以小说为教科书》,他强调中国数千年的文学家只知道将自己与后生束缚于圣经贤传,徒慕功名科第,因此不可能产生出对小说价值的明见,而近来新学堂兴起,但囿于成见,仍无小说一门学科:
今之所侈言维新者……要之而士夫扭于旧习,动以保全国粹之说。则除寻常地理、天文、体操、音乐、洋文、国语外,总不外讲求经史。是去昔日之锢习,犹未远也。故其进步之程度,亦因之而有限。[3]
黄小配提出的问题有很强的针对性。新学成就虽大,但其实局限于格致应用学科,意识领域仍为旧的经史统辖,真正能够触及一国之文化与民心的教育资源并未得到发掘,这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小说,因此黄小配号召学堂以小说为教科书,“学堂而不求进步则已,学堂而欲求进步,又势不能不课习小说”[4]。
这样,中国小说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力便成了留洋群体反复强调并意图论证的对象。严复(留英)、夏曾佑(访日、欧)试图在中国经史子集的文学秩序之外另理出一条小说的脉络来。他们认为小说(所列举为《三国》、《水浒》、《西厢》、“临川四梦”)其影响和营构人心的能力、“入人之深、行世之远”都是经史无法企及的,因此把小说视为“正史之根”[5]。狄葆贤则从文章性质来论小说的伟大:“凡文章常有两种对峙之性质,苟得其一而善用之,则皆可以成佳文。何谓对峙之性质?一曰简与繁对峙,二曰古与今对峙,三曰蓄与泄对峙,四曰雅与俗对峙,五日实与虚对峙。……故取天下古今种种文体而中分之,小说占其位置之一半,自余诸种,仅合占其位置之一半。伟哉小说!”[6]狄葆贤将小说家抬高到比史家、诗家更显赫的地位,“吾以为今日中国之文界,得百司马子长、班孟坚,不如得一施耐庵、金圣叹;得百李太白、杜少陵,不如得一汤临川、孔云亭”。黄氏兄弟也说:“即施耐庵、罗贯中、蒲松龄、曹雪芹之辈之名誉,必不让孔孟之徒。”[7]他们还反复引用金圣叹的推论,在金圣叹的推论里大约两百年后世界将变成为一小说的世界:“昔金人瑞当明末清初,逆料二百年后,将无书可读,而变成浑一小说世界。”[8]而那所谓二百年后即是晚清留洋群体所处的时代了。
对旧小说在社会生活中影响力的渲染,无论归功的还是归罪的,都变得频繁起来。1897年严复、夏曾佑《本馆附印说部缘起》:“《三国演义》者,志兵谋也,而世之言兵者有取焉。《水浒传》者,志盗也,而萑蒲狐父之豪,往往标之以为宗旨。《西厢记》、‘临川四梦’,言情也,则更为专一之士、怀春之女所涵泳寻绎。”[9]1901年邱炜萲(南洋华侨)《小说与民智关系》:“自《西厢记》出,而世慕为偷情私合之才子佳人多;自《水浒传》出,而世慕为杀人寻仇之英雄好汉多;自《三国演义》出,而世慕为拜盟歃血之兄弟,斩木揭竿之军机多。”[10]1902年梁启超在横滨发表那篇有名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他说:“吾中国之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11]像这样将某几部有名旧小说与中国社会情势乃至政治动向硬生生绑定的排比句于是在晚清文论中散布开去,留洋群体正为领起风气者。
当然,针对这种论调当时人以及后世评论家颇有不以为然者,他们觉得梁启超诸人的小说观念是将本末倒置了。梁自己的弟弟梁启勋(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习经济学)就说:“今之痛祖国社会之腐败者,每归罪于吾国无佳小说,其果今之恶社会为劣小说之果乎,抑劣社会为恶小说之因乎?”[12]站在客观立场来看,则当然梁启勋持论要更符合于文学的实际,这是没有问题的。但若从历史的现场情境考虑,前者那些或为颠倒本末的言论才是最有可能在它的时代有效作用和干预到社会生活与文学之实践的。要之,它为小说此一事物突破其几千年境遇寻找到契机。
旧小说之被称为“旧”,一方面当然指它在时间上是过去了的小说;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则指它在思想的水准和内涵上是落后的,是不合于以留洋群体为代表的晚清知识分子对于现代国家与文明社会的诉求的。不破不立,因而当这一批人着力在“旧小说”之外建设一种“新小说”,并寄望以此文学手段而实现超文学之抱负时,对思想主旨的不满便成为他们旧小说批判的主要内容,也是其关键所在。
较早的批评来自于严复诸人。严复、夏曾佑1897年《本馆附印说部缘起》中有“天下不胜其说部之毒”的句子,讲到旧小说给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到1898年,变法失败而逃亡日本的梁启超接触到了西方政治小说,在他随后发表的《译印政治小说序》中,问题被更尖锐地提出来。该序总结:“中土小说,虽列之于九流,然虞初以来,佳制盖鲜。述英雄则规画《水浒》,道男女则步武《红楼》,综其大较,不出诲盗诲淫两端,陈陈相因,涂涂递附,故大方之家,每不屑道焉。”[13]梁启超欣羡于他臆想中西方小说与国家政治议论的联姻,而把中国小说遗产全盘否定为英雄男女二题材的诲盗诲淫[14]。他的态度比严、夏更为激烈。
1900年以后更有一种对旧小说的批判观点认为,最近发生的义和团之乱也与旧小说脱不了干系。1901年邱炜萲就批评《西游记》、《封神榜》等神怪小说造成了庚子祸乱:“若今年庚子五、六月拳党之事,牵动国政,及于外交,其始举国骚然,神怪之说,支离莫究,尤《西游记》、《封神传》绝大隐力之发见矣。而其弊足以毒害吾国家,可不慎哉!”[15]庚子拳变是晚清一次极为复杂的政治事件,而《西游记》、《封神榜》被牵连进来实在是因为这些小说对于文化的承载力太强。可深怀忧虑的邱炜萲不会顾及这些,他由眼前经验得出结论,认为《西游记》、《封神榜》之类的神怪作品是于国有害的。1902年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也是持着与邱炜萲相似的观点,他把哥老会、大刀会还有义和拳等归因于旧小说的陷溺人群。他说:“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肉,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16]如上言论,庚子之乱遂成为旧小说误国害民的一大证据和典型。
在留日学生群中,特别是在那些急切地希望以小说来达到强国新民目的的青年中间,旧小说思想遭到更为激烈和集中的批判。西方小说据称是莫不益国利民的,而中国小说自来却不与这两项事业相关,中国小说要么才子佳人,要么神仙鬼怪,要么表现一点不关系国家民族的小仁小义。“杞人”为冯自由《女子救国美谈》作序:“日本三十年前,其国势进步,多赖小说。……吾国人之竞竞于小仁小义,说部之功亦为最多焉。然旧籍陈腐,所谓小康界之义理者,皆足为现世公理之大敌,何足取也。”[17]明权社(这是留学界在上海投资创办的一家书局)1903年为留学生“独立苍茫子”的政治小说《游侠风云录》作广告:“中国小说,半才子佳人之臭谭,民俗浇薄,由此可见。”[18]“逸人后裔”在读了日本的杂史故事之后,对中国小说更加看不起,他说:“吾之初游海外,与日本人士相接,无不以国家自任,各尽其国民之义务者……余心讶之,及读日本之杂史,始恍然其致此之故。盖亦有然。因深慨夫吾支那之稗官野史,不为怪谬荒诞之言,则记污秽邪淫之事,何其相悬也。”[19]“逸人后裔”认为日本国民的国家民族意识与他们所接受的小说熏陶颇为相关,而中国的落后、中国人的麻木愚昧也与中国小说立意的俗陋低下不无联系。赵必振给郑贯公《瑞士建国志》作序时对中国小说也持鄙弃的态度。他说:“中国之有小说,由来已久,绝无善本。而家铉户诵者,非《西游》、《封神》之荒唐,则《红楼》、《品花》之淫艳。而所谓《七侠五义》之类,词既鄙俚,事亦荒谬。或谓《水浒》一书,稍有国家思想,亦凤毛麟角矣。”没有国家思想,这便是这一批留洋学生对旧小说最大的不满。据此留学生们提出了写作新小说,特别是写作那种如他们意念中的西方小说那样饱含了政治憧憬与洞见的小说的计划。如赵必振所言:“吾中国忧时之士,有鉴于此,敛其惊才绝学,俯而就之,一洗旧日之习,以震动国民之脑筋为宗旨。《佳人奇遇》、《经国美谈》、《累卵东洋》之类,接踵而起。小说之宗派,为之一变。”[20]《经国美谈》为日本东京高等大同学校留学生周宏业翻译,《佳人奇遇》由梁启超翻译,这是晚清最有名气的两部政治小说。《经国美谈》的广告说:“能读是书,其所得之结果必能养其国家上之思想,世界上之感情,吾中国小说界中所未有。”[21]《佳人奇遇》广告则说:“吾国小说,大半托词于才子佳人,于政治上一无关系,适以靡民气而毒社会耳。是书亦以巾帼须眉对照合写,然纯系国家大事,绝无我国旧小说俗套。”[22]
现代社会与国家又需要的是无论精神或智识都达到了现代要求的除魅的国民,因而旧小说思想中那些与现代文明的种种不吻合因素比如宗教迷信、因果报应、鬼神邪术也为留洋者所批判。宋教仁逃亡日本之后,受当时风气影响,颇瞩目于小说,他读《红楼梦》是那个时代留学界的典型读法。宋教仁批评《红楼梦》有宗教迷信之嫌:“观《石头记》第二十五卷,有宗教迷信之言杂之。”又说:“其作小说之法,亦曲尽人情,但多参入神话,为足惜也。”[23]同样地,陈景韩(留日海归,1904年后担任上海《时报》主笔)比较他自己创作的《新西游记》和明代“旧”《西游记》的不同:“《新西游记》虽借《西游记》中人名事物以反演,然 《西游记》皆虚构,而《新西游记》皆实事。以实事解释虚构,作者实略寓祛人迷信之意。”[24]在这里陈景韩把《西游记》的虚构等同于迷信,认为还是自己的《新西游记》有写实的精神,更加高出一筹。陶祐曾(留日)说《封神榜》、《捉鬼传》、《西洋记》、《开辟演义》、《隋唐演义》“荒唐不足信”,“看了也无大益处”[25]。1903年周树人在日本留学,他翻译科学小说《月界旅行》时说:“我国说部,若言情谈故刺时志怪者,架栋汗牛,而独于科学小说,乃如麟角。智识荒隘,此实一端。”[26]黄伯耀讲到冒险情节在中西小说中的不同处理办法,他认为我国小说中也是包含有冒险因素的:“然或谓《山海经》也,《齐谐记》也,亦一搜奇志怪之旧小说也。其他如《三国演义》也,《水浒传》也,与夫一般之《封神演义》、《西游记》,种种之出现于旧日社会上者,其内容纪述,何尝无最险之事、冒险之人?”但是中国社会中却没有培育出勇敢的精神来,其原因就在于中国小说总是用神灵邪术等无根蒂的事来化解险境,而从无实事求是的探索传统和科学方法:“群书糟粕,笔墨之间架,每遇险处,非假神灵之呵护,即托邪术之转旋。非有哥仑觅地之实迹也。非有华生包探之妙悟也。作者既不能为读者开厥情钥,彼读者又安有感作者之电力,而悠然生其勇敢之慧力哉?”[27]至于旧小说对因果的过分强调和依赖此时就遭到更严厉批评。
与连篇累牍的批判几乎同时,我们又看到有诸多旧小说代表作品被留洋人士夸张地解释,或被不恰当地拔高了思想高度。这两者看起来似乎互为冲突,但其实质仍是一样的——在对某些旧小说文本刻意渲染的背后,隐藏的依旧是这些人从他们的阅读期待出发而生出的对旧小说整体思想内涵的不满。所以这些解释和拔高,比如他们把某部作品比附为时下流行的某种主义,便只是旧小说批判的另一侧面而已。
杨度给湖南留日学生杂志《游学译编》作序,他对旧小说在未来国民中的作用充满信心,不禁设问:“国民乎?其有以《西游记》活泼不羁之自由主义、《水浒》慷慨义侠之平等主义,而为《三国演义》竞争剧烈之独立主义者乎?”[28]狄葆贤解释《红楼梦》系“愤满人之作”,焦大作为一个汉人出身的大清朝开国元勋,他骂宁国府的一帮人,那是排满反满的言论[29]。黄伯耀说《三国演义》的阴符游说反映了科学的源流,《说岳》和《杨家将》表现的是武士之风。黄小配视施耐庵为“民族主义之大家”,认为宋江等人寄托于水泊梁山正如田横羁身海盗,伯夷叔齐采薇于首阳,“史称宋江三十六人,而张叔夜可以降之,而施耐庵之于梁山宋江等百单八人独不能以降终者,夫亦曰笔写宋事,神注元代。盖深知宋江在宋可以降而在元断不可以称降也”[30]。黄小配的这一段解读固然别扭,但意思是明白的,就是要将施耐庵附会为一个以文字实践而排元(这也是一个异族政权)的民族英雄,正如同黄与他的诸多同仁以小说而在晚清戮力排满一样。
当然,在批判旧小说思想成为留学界主流话语的同时,仍然有一些声音在为旧小说作切实的辩护。留洋知识分子群体作为一个身份类型,我们既需要视其为具备某种或某些趋同性的整体,同时也要不忘他们的差异。即如在其内部完全可能同时并存着中国那时最保守与最先进的人、最仇外与最媚外的人。留洋群体即便是一个整体那也是以极其松散和充满歧义的形式存在的。以批旧小说颇不遗余力的黄伯耀而论,他就又主张论小说者不能太过崇洋媚外:“虽然,论小说者,每举法之福禄特尔,俄之托尔斯泰,英之昔士比亚,德之卑斯墨,日之柴四郎,交口称道,许为天神,而反于吾国之施耐庵、曹雪芹、蒲松龄,诸小说家,若无所置其可否。是又媚外之过,未为通论也。”[31]陶祐曾则以更加昂扬的笔调来历陈中国小说思想的广博与内容的丰赡:“以言科学,无如《镜花缘》之渊博。以言哲理,无如《西游记》之幽深。以言滑稽,无如《笑林广记》之新奇。以言怪异,无如《聊斋志异》之典瞻。”[32]梁启勋在1904年坦言自己以往对于中国小说颇多鄙薄,但是后来他改变了想法:“吾祖国之政治法律,虽多不如人,至于文学与理想,吾雅不欲以彼族加吾华胄也。”[33]梁启勋留意到与西方小说重视现实书写不同,中国小说重视的是历史书写,因而两者才会在时人心中造成一种似乎截然不同的印象,但中国小说其实有自己独特的思想意涵和价值。
另外,又有少数几篇文章的作者采用与众人完全不同的思路去分析旧小说思想,那些西方时髦的政治哲学,所谓主义或者某种文明,或者这些主义与文明背后对于现代新式社会与国民的想象,都不是他们的依据与重点。1902年王国维归国协助罗振玉主编《教育杂志》。1904年《教育杂志》发表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该文借鉴德国叔本华悲剧哲学思想,把《红楼梦》解析为探讨人生之欲望、苦痛以及解脱之道的书,关于《红楼梦评论》的意义、价值后世论者颇夥,此不赘述。蓝公武(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系留学生)在留日学生刊物《教育》上也发表过一篇《红楼梦评论》,他主要用佛理来解释小说,如其论《红楼梦引子》数句:“‘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遗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首二句言泰初一步本无事也。下数句言无明熏染而起因缘。因缘起而有烦恼。因者因于心也,缘者缘于境也。风月情浓,内因也。‘奈何天’三句外缘也。因缘相构,自有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来矣。”[34]在此之前蓝公武曾经阅读过王国维的论文。他对王的独具卓见印象深刻,但同时也惋惜其“见理一端”,于是才有了《教育杂志》上《红楼梦评论》的发表。叔本华哲学与东方佛学本不乏相通之处,因此王、蓝二人的论述细读起来也颇多若合符节处。只不过在形式上两人一西一中,王写的是规范严肃的西方论文,而蓝公武继承中国古典式评点。
至此,我们可以给这众多言论做出一点总结。该怎样理解留洋群体的批判?这可能是一个更有意义的话题。首先,批判的启发因素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西方,二是传统。当留洋群体拿言语去指责旧小说如何不利于文明时,他们总在同时抬出一个作为参照和鞭策者的西方来,而无论此西方是源于现实还是出于想象。这一点留日的政治小说派最具代表性,在写作之前编织一个西方政治小说强国救民的神话,这是他们最惯常的发言策略。同时,传统社会里固有的批判言论也影响了论述者,比如小说诲淫诲盗的观念,它不过是成见的再申说。不同点在于古人讲诲淫诲盗主要出于对伦理秩序的忧虑,而梁启超们这样讲则立足于现代文明社会建设。其次,如最初所述,留洋群体不满的关键在于站在他们的立场认为旧小说有碍于文明,也更提供不了建设现代国家的精神与智力支持。这里他们的立场就显得格外重要。简言之,他们的批判是针对当下而作出的关于过去的批判,如果他们不是缺乏起码也是刻意回避了历史地看问题的眼光,而不把旧小说还原到它自己的语境中去,一切的评估都很难具有客观性和学理性。这就是为什么在今天看来无论他们的全盘否定还是简单比附都稍嫌轻率和浅薄的原因。在此立场的背后又还体现着他们并不恰当的小说观念,即之所以会拿着改造社会的要求去评判旧小说,是因为他们对于小说这样一种文体的预期不尽合理。因为太看重小说的社会承担使命,所以苛责难免太过。当然也应承认,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这种现实感极强的批评确实又体现了晚清鲜明的时代特色。它也许并不足够严谨或公允,但在其时代语境里却是绝对有效的。我们看到无论是在晚清小说创作界,还是理论批评界,又或者哪怕是最实务层面的市场运作中,有关旧小说的批判都声势浩大、影响深远。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民初小说编年史”【14CZW047】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杨度:《游学译编·叙》,东京:《游学译编》1902年11月14日第1期。
[2] 楚卿(狄葆贤):《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横滨:《新小说》1903年9月6日第7号。
[3] 老棣(黄小配):《学堂宜推广以小说为教书》,香港:《绘图中外小说林》1907年1月28日第18期。
[4] 香港:《绘图中外小说林》1907年1月28日第18期。
[5] 几道、别士( 严复、夏曾佑):《本馆附印说部缘起》,天津:《国闻报》1897年第1期。
[6] 楚卿(狄葆贤):《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横滨:《新小说》1903年9月6日第7号。
[7] 老棣(黄小配):《学堂宜推广以小说为教书》,香港:《绘图中外小说林》1907年1月28日第18期。
[8] 耀公(黄伯耀):《探险小说最足为中国现象社会增进勇敢之慧力》,香港:《中外小说林》1907年10月7日第12期。
[9]几道、别士(严复、夏曾佑):《本馆附印说部缘起》,天津:《国闻报》1897年第1期。
[10] 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1897-191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52页。
[11]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横滨:《新小说》1902年11月14日第1号。
[12] 《小说丛话》,横滨:《新小说》1905年2月第1号。
[13] 任公(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横滨:《清议报》1898年12月23日第1册。
[14] 当然晚清海归中又不乏对中国小说中某些作品并非诲淫诲盗作辩护的,比如黄小配认为《金瓶梅》并非淫书,而是戒淫书。黄伯耀引用金圣叹的话以维护《西厢记》:“贞者见之谓之贞,淫者见之谓之淫。”
[15] 邱炜萲:《小说与民智关系》,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1897-191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320页。
[16]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横滨:《新小说》1902年11月14日第1号。
[17] 杞人:《女子救国美谈·序》,《女子救国美谈》,即《贞德传》,新民社,1902年。
[18] “新开出洋学生图书杂志总发行所出书广告”之“政治小说《游侠风云录》”,上海:《中外日报》 1903年7月22日。
[19] 逸人后裔:《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自序》,日本长田偶得著,中国逸人后裔译:《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原名《维新豪杰情事》,上海:广智书局,1901年。
[20] 赵必振:《政治小说瑞士建国志序》,郑贯公著:《瑞士建国志》,香港:华洋书局,1902年。
[21] 《经国美谈前后编》广告,上海:《中外日报》1902年11月20日。
[22] “商务印书馆五月份三次出版新书”广告,上海:《新闻报》1903年6月19日。
[23] 宋教仁:《宋教仁日记》,1906年9月12日,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98页。
[24] 陈景韩:《新西游记·弁言》,上海:《时报》1906年3月8日。
[25] 报癖(陶祐曾):《论看〈月月小说〉的益处》,上海:《月月小说》1908年第1期。
[26] 周树人:《月界旅行·辨言》,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1897-191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202页。
[27] 耀公(黄伯耀):《探险小说最足为中国现象社会增进勇敢之慧力》,香港:《中外小说林》1907年10月7日第12期。
[28] 杨度:《游学译编叙》,东京:《游学译编》 1902年11月14日。
[29] 《小说丛话》,横滨:《新小说》1904年8月6日第9号。
[30] 世次郎(黄小配):《〈水浒传〉于转移社会之能力及施耐庵对于社会之关系》,广州:《粤东小说林》1906年11月5日第3期。
[31] 翟公(黄伯耀):《今日中国小说家当由因果主义而进以智慧思想》,香港:《中外小说林》1907年1月18日第17期。
[32] 报癖(陶祐曾):《小说丛谭》之《中国小说之优点》,武汉:《扬子江小说报》。
[33] 曼殊(麦仲华):《小说丛话》,横滨:《新小说》1904年10月23日第11号。
[34] 蓝公武:《红楼梦评论》,东京:《教育》第1期“杂俎”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