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辉煌之失败—— 福克纳黑人群体探索“抛物线”架构概述

2016-03-14 12:45鲍忠明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81
关键词:福克纳种族威廉

鲍忠明(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1)



极辉煌之失败—— 福克纳黑人群体探索“抛物线”架构概述

鲍忠明
(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081)

摘要:历时36年,小说家福克纳从未停止对黑人问题的探索及黑人形象的塑造。论文试图通过概述作家表征黑人时在社会历史、心理、美学、意识形态等层面的杰出成就及相对局限,展现其“抛物线”式架构,从而得出结论:艺术家在此主题上的毕生努力是“极辉煌之失败”,是一颗“冲突的心灵”苦心孤诣,戏剧化表现无数“冲突的心灵”的结晶。

关键词:威廉•福克纳;综述;黑人;种族;抛物线;美学功效

在其专著《黑面具:现代南方小说中的黑人》中,批评家南希•M•蒂茜勒这样分析美国南方作家的创作背景:“南方作家几乎别无选择——写南方就得写黑人。黑人是南方生活逃脱不了的一部分,他们从生到死与白人相伴,共同经历人生的喜怒哀乐。”[1]12独特的双重种族生活对于南方作家来说既是机遇,又是挑战。福克纳领军的南方作家勇敢地直面种族问题,经历了将“一只撕咬尖叫的猫塞进口袋”般的痛苦思索创作过程[2],促发了“南方文艺复兴”。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自其小说家生涯之初,福克纳一直坚持对黑人问题进行道德思索和艺术表现。各派别的评论家也对福克纳的创作进行了同步追踪研究,有从社会历史角度切入的,有传记式批评,有从心理分析着手的,也有以“美学功效”为敲门砖的,还有意识形态批评、生态批评、文化批评、互文性研究、叙事研究和文体分析等等。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研究大都聚焦于主要作品中的主要黑人角色,非代表性作品、次要角色受到相当程度的“批评歧视”①关于此课题当下国内外研究之现状,参看拙文《一言难尽福克纳:福克纳“黑人观”批评述评》(2007年《山东外语教学》第5期100-105页).。实际上,迄今为止还没有一部以小说家的全部作品为对象的研究。本文借鉴先在研究成果,尝试解析小说家36年间不同阶段塑造黑人的不同特点,展现其抛物线式架构,彰显其成败,透视“极辉煌之失败”②福克纳常用此短语“A Most Splendid Failure”指涉他付出心血最多、最钟爱之《喧哗与骚动》,也用此或类似表达如“the magnificent bust”来指作家注定失败却意义非凡的神圣使命.本文标题取两者合意,即作家对黑人主题的探索成败无界:失败得愈彻底,成就愈辉煌.的深层动因,阐释一颗“冲突的心灵”在探索使得他既爱又恨的家乡分崩离析的诱因群体时无限纠结的心路历程。

一、“抛物线”状架构

笔者在细读福克纳作品的过程中发现,正如麦尔维尔的文学事业曾被类比为一条11年的抛物线一样①一般认为该抛物线自《泰彼》(Typee,1846)开始急剧上升,于《大白鲸》(Moby Dick,1851)达至巅峰,然后便直线下滑,历经《皮埃尔》(Pierre,1852),1853-1856年发表在杂志上的一些文章,至《骗子的化妆表演》(The Confidence Man,1857)为止.随后就是长达30年的在散文方面的沉默.这种沉默只是最后被《毕利•伯德》(Billy Budd,1924)打破了一下.[3],在36年的小说家生涯中福克纳对黑人的艺术表现成就也大致呈“抛物线”状。此架构在《军饷》(Soldiers’ Pay,1926)中初露端倪,《坟墓里的旗帜》(Flags in the Dust,1929)有所上扬,自《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1929),《圣殿》(Sanctuary,1931),《八月之光》(Light in August,1932)开始急剧上升,《押沙龙!押沙龙!》(Absalom! Absalom!,1936)和《去吧,摩西》(Go Down,Moses,1942)到达巅峰,《坟墓里的闯入者》(Intruder in the Dust,1948)和《修女安魂曲》(Requiem for a Nun,1951)有所下降,《未被征服者》(The Unvanquished,1938)和斯诺普斯三部曲《村子》(The Hamlet,1940),《小镇》(The Town,1957),《大宅》(The Mansion,1959)直线下滑,《掠夺者》(The Reivers,1962)跌落地面。穿插其间的札记、短剧也不乏精品。虽远非完美,此图式外在地展示了作家处理相关主题时内心的起伏冲突,较为完整地链接了作家独创的文学王国中围绕黑人主题的稠密文本间性,搭建了文本表现相关指数的框架。

二、“抛物线”之旅

与前文所示抛物线架构一致,论文对福克纳黑人观及其表征的研究概述大致分五个阶段,依次为:一、希望开端;二、急剧初升;三、心理飞跃;四、达至巅峰;五、冰期滑坡。各个阶段述评相关文本在关注核心、社会历史背景、心理挖掘、文体风格、意识形态与文本建构等方面的特质,彰显成就该图式的潜在因素。

(一)希望开端

在最初的长、短篇中,福克纳表现出对南方黑人形式及主题意义超乎寻常的依赖与关注。《军饷》广泛涉及黑人生活的诸多方面:黑人的言谈与笑声、音乐、教堂与会众、黑人与骡的频繁组合[4]119,以及从事不同职业的黑人如厨师、保姆、女佣、马车夫、士兵、草坪修剪员等。黑人的神秘色彩,近似动物的本能,单纯的个性大大丰富了小说的内涵。担任背景角色的黑人还与白人形成对位结构,拥有白人所没有的情感与精神依托的查尔斯镇的黑人反衬了“迷惘的一代”白人的空虚、错位与死气沉沉。譬如故事中无名高大厨师被刻画为避风港,为一个迷茫悲伤的白人男孩提供安慰、安全和关爱[4]244;手执微暗灯笼却能照亮教堂的黑人有朴实坚定的信仰,并且能同周围世界和睦相处[4]265-266。最具象征意义的当属黑人乐队演奏乐曲,白人狂舞的场景[4]158。在这里,作为配角的黑人起着主导作用,可以说是整篇小说的缩影②关于目标故事对黑人的塑造,请参看拙文《摸“黑”前进:论〈军饷〉对黑人的表现》(2009年《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11卷,第137-142页).。

福克纳在全国性的杂志《论坛》上发表的第一部短篇《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A Rose for Emily,1930)中的托比扮演着类似的角色。在业已衰败的格里尔森家族大宅里,作为配角的托比身兼数职,是真正意义上的管家。他是花匠、厨师、接待者、购物者兼护理员。实际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爱米丽)居处周围惟一的生命迹象就是那黑人男子拎着一个篮子进进出出,当年他还是个青年”[5]。像《喧哗与骚动》中的迪尔西,托比“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6]314,像《押沙龙!押沙龙!》里的杰姆•邦德,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像查尔斯镇的黑人,他是支配主角的配角,是白人过去、现在,很有可能也是将来生活中一个神秘而又永恒的存在。

在通往“约克那帕塌法”的“门槛”《坟墓里的旗帜》里[7],福克纳开始塑造其文学王国里的黑人。作为与历史悠久的沙多里斯家族并构的一个有名姓的家庭,斯特瑟一家的出现表明福克纳开始通过黑人这样一个南方历史与现实的纽带来认真严肃地直面种族问题。在诸如西蒙、卡斯皮、美洛尼等令人难忘的人物身上,我们已可管窥作家初始的摘取黑人面具的努力及其不断增强的意识——历史与现实之冲突不仅给白人带来震荡,而且也使黑人思变。如西蒙已是基于现实中人之塑造,美洛妮早已具备“新黑人女性”的众多特征[8],战争给卡斯皮带来虽然短暂却可喜的求变欲[9]67。所以,相对于《军饷》而言,《坟墓里的旗帜》是一个上升。

虽然在《坟墓里的旗帜》中发展严重不足,福克纳长篇中出现的第一个混血儿埃尔诺拉在《曾有过这样一位女王》(There Was a Queen,1933)中得到足量补偿。原先只会哼唱圣歌的沙多里斯家庭厨师兼管家俨然成为一个发展充分,双重乱伦的混血女掌门。以沙多里斯家族血统为荣的她成了该家族品质坚定的代言人与最后一位代表,白人贱民与其他黑鬼她都瞧不上眼。她的座右铭——“算不算沙多里斯家的人,不能看名份,而要看实际行动表现”[10],已几乎同路喀斯的“我是一个黑鬼,不过我也是一个人,”和艾克•麦卡斯林的“可是现在不行!现在不行!”齐名[6]339。至此,同这样一位混血儿的初会已足以让我们断言:小说家在“种族杂交”(miscegenation)主题上有无限发挥潜质。总之,出生于南方大庄园家族,作为一个奴隶主的后代且亲历了种族歧视政策盛行一时的福克纳,在其创作生涯之初就表现出对南方黑人现实的广泛关注并偶有对现象之后本质的透析。更有甚者,他在黑白种族的并构中对传统也屡有颠覆。虽然初始阶段作品不乏刻板形象,作家挣脱家族、文化、历史传统的力度,使我们完全有理由对他有更多、更高的期待。

(二)急剧初升

在此阶段的创作中,《喧哗与骚动》中的吉布森一家,《夕阳》(That Evening Sun,1931)中的曼尼果夫妇,《落日》(Sunset,1925)中的持枪黑人,《殉葬》(Red Leaves,1930)里的黑奴被置于文本关注的中心。文本展现了难得一见的黑人种族内部现实,实现了抛物线的首次急剧上升。

《喧哗与骚动》相对于《军饷》和《坟墓里的旗帜》,不论在形式还是主题上都有明显的发展。作家最初对黑人群体尝试性、略显犹豫的人性化处理被明确的戏剧化表现所取代,集中体现在成为小说中心人物的吉布森一家身上。充满活力,善于忍耐,有信仰,懂得生存策略的黑人家庭与绝望无助,信仰空白,堕落且没落的康普森家族并置,形成鲜明反差。实际上,黑白两家庭共存如此之久,难免不相互沾染对方的习性,所以他们相互映射又相互体现。譬如通过班吉,我们了解到一个小小年纪就担责沉重的黑人少年拉斯特,杰生告诉我们“黑人非人”。大学一年级学生昆丁向我们透露,“黑人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一种行为方式,是他周围的白人的一种对应面。”[6]96女孩昆丁的“你这讨厌的黑老婆子”[6]203表明,即使像迪尔西这样的“代母亲”角色在等级、种族制度森严的南方社会也要安守本分,做一个“好黑鬼”。勃兰特夫人则夸大了死心塌地、忠于主人的黑奴形象。黑白长期共存的生活状态使得少年昆丁的“口音和黑人戏班子里那些戏子的差不多”[6]133,凯蒂母女被家人谴责“像个黑女人”那样“犯贱”[6]102。相应地,拉斯特则常常被外祖母斥责,“臭黑小子,你跟他们一模一样,身上也有康普生家的那股疯劲儿”[6]292。同样值得注意的是福克纳对作为“心理观念”的黑人难能可贵的探讨。少年昆丁自溺前沉思的焦点之一便是黑人。他对罗斯库司、迪尔西的思念,对同路易斯•赫彻尔、威尔许等人一起逮负鼠的回忆几乎成了他一生中唯一感到平静、温暖、快乐的时刻。令他呕吐的黑人执事成了他的异己,骑骡的黑人是他想竭力维持的旧南方黑奴形象,而黑人就整体而言则是“一种行为方式”。

《夕阳》的主人公曼尼果夫妇的遭遇见证了福克纳对遭受经济、性双重剥削的黑人悲惨境遇的关注。白人对南希的性虐待直接导致一个本来完整幸福家庭的无助、恐惧、绝望乃至破裂。故事直指促使早已摇摇欲坠的旧南方迅速崩溃的病根:对人类同伴的性侵犯。南希的数次哀鸣,“我不过是个黑人,那不是我的过错”[11]70与耶苏的“白人能进我的家,可我不能拦他”是他们无助、绝望的辩解与表白[11]75。曼尼果夫妇的经历提供了福克纳作品中难得一见的黑人夫妇之间的感情纠葛。各自还都是原型人物。继南希之后有《八月之光》中的“女黑鬼”,《去吧,摩西》中卡洛瑟斯•麦卡斯林的小老婆尤尼丝、托马西娜、詹姆斯•布钱普的孙女。耶苏之前有西蒙,之后有图西德斯、乔•克利斯默斯(与耶苏构成耶稣•基督全名)。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路喀斯•布钱普,他也无奈地喊道,“他娘的,请别跟俺的黑老婆睡觉,这话叫一个黑人怎么跟白人开口说呢?就算是他真的说了,那白人又他娘的怎么会答应不这样做呢?”[12]54

福克纳对黑人的中心化可追溯到1925年的一篇札记《落日》。其中亲信他人,天真,感觉特别不适应的带枪黑人小伙子表现出强烈动人的回归故里的愿望。他不断重复的“俺要回家(非洲),牧师说俺来自那”[13]彰显了这位环境受害者的身份危机。《殉葬》中惨遭厄运的无助黑奴则是奴隶制毋庸置疑的受害者。值得注意的是,福克纳将奴隶制移植到了颓废、仿效白人的印第安部落里。与白人将一些劣等品质强加于印第安人身上的做法同出一辙,印第安人也如此对待黑人并断然拒绝承认其人性。被追奴隶的求生欲望对追捕者来说是“添麻烦”,只能看作是“不懂得荣誉,不晓得体面”的人种的祖传本领,是“当然不懂得尊重风俗习惯”的“野蛮人”可想而知的反应。这也就难怪三筐纳闷,“他(被追奴隶)既然不愿意出臭汗干活,那么还有什么理由不愿意去死呢?”[14]89无独有偶,南希的自缢未遂在看守看来是可卡因作用的结果:“他(看守)说那是可卡因,不是威士忌,因为,一个黑人要不是满肚子可卡因,是绝不会上吊的,而黑人要是肚子里满是可卡因,就不再是个黑人了。”[14]69尤尼丝的求死欲望同样也让梯奥菲留斯•麦卡斯林惊讶地在账本中写道:“世界上有谁听说过一个黑鬼会自溺而死的呢?”这也让艾克不解地沉思,“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12]248这些不解凸显了跨种族奴隶制践踏人性的罪恶,以及由此造成的不同种族文化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与此同时,作者还通过被追奴隶的意识闪回将贩奴船一幕与当下对黑奴的追捕对照比较:一幕是醉酒船长在甲板上大声朗读《圣经》,而饥肠辘辘的黑奴却像猪猡一样被挤塞在船舱里,另一幕中是无动于衷的印第安人对绝望在逃的殉葬品的无情搜捕。历史与现实共同见证了奴隶制的惨无人道,时空转换展示了奴隶制罪恶如瘟疫一样可怕的传染性。

总之,在这一飙升阶段,小说中心人物吉布森一家被表现为一个象征群体,是南方双重种族生活的积极参与者、支配者。曼尼果夫妇是性、经济双重剥削的对象,《落日》中的黑人是环境的受害者,《殉葬》中的奴隶是印第安奴隶制的陪葬品。这些黑人形象体现了作者对这一弱势群体的敬仰、同情和对奴隶制的强烈谴责。诚如肖明翰所言,艺术家在“把对南方血淋淋的历史和严峻的现实的艺术表现与道德探索结合起来,探寻旧南方毁灭的真正原因,思考今天南方存在的问题,为南方在现代社会普遍的社会、精神危机中寻找出路”[15]。黑人既被塑造为具体的物质存在,又被抽象为观念性的象征,从而向读者展示了珍贵的黑人棚屋内部现状及黑人心理现实。

(三)心理飞跃

福克纳对“种族混杂情节”、“作为隐喻的黑人”、“白人的女性崇拜”、“黑人阴茎威胁”等有关黑人的心理思索及艺术表现在这一阶段逐渐深入并达到高峰,表现在《八月之光》中第一次系统地对“疑似混血儿”乔的戏剧性塑造,在《干旱的九月》(Dry September,1931)和《圣殿》中对作为“观念的黑色”和“血统威胁”的两次建设性排演,以及《埃利》(Elly,1934)与《山上的胜利》(Mountain Victory,1932)对血统之谜的延续。

福克纳将乔的悲剧归结为“他不知道他是谁而且永远不知道”[16]77。文中心理“性”及“种族”意识的叙述紧紧围绕主人公模糊的“血源”展开。众评家也纷纷以解开乔的身份或无身份之谜为己任,冠之以种种代名,并理所当然地将这一角色的成功塑造归功于其血源的不确定性。不同的代名词有“幻像,幽灵”[17]185,“一种抽象”,“一种行为方式,社会构念,一种主观臆测”[9]29-30,“一种空想与幻像”,“非人”[18]65,“一种投射的形象”[19]67,“无身份”[20]。这些论者似乎达成了共识,普遍认为乔的血统的模糊性增强了表述的张力,拓宽了心理探索的视界,深化了血统威胁主题,极具讽刺性地揭露了种族制度之荒谬。其他评家如詹姆斯A.斯耐德极富洞察力地指出,“卢卡斯是乔的异己,还要黑,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异域人,黑人,杀人犯,而且他嘴边有一小块白疤,只不过乔成了社会的牺牲品。”[21]蒂西勒甚至说,“乔•克里斯默斯,正是由于其血源的神秘而有可能成为‘种族混杂’主题中最杰出的艺术表现。”[1]101

鉴于已有立论几乎都强调故事中人物肤色的心理性、社会性而淡化其生物性、物理性,不妨视乔为“一种心态”,福氏故事人物则可进一步细分:一、白“黑人”,如查尔斯•邦恩父子;二、“白”黑人,如路喀斯及索凤西芭戴空框眼镜苦读的丈夫等;三、“黑”白人,如青年昆丁,凯蒂母女,凸眼,乔•布朗,斯特潘父子;四、黑“白人”,如卢卡斯;五、非黑非白人,如乔•克里斯默斯。由此看来,乔•克里斯默斯的奇特生涯近似两条腿支撑的精神探索历程。换言之,是黑白两个自我的无休止争斗,结果必然是自杀性的,因为两者是同体共生之组合。乔的毕生奔波逃遁则如同逃脱自己的影子一样荒唐。本我与超我的激烈冲突使得他总是有“就要出事,我就要肇事了”的感觉[22]83。乔在孤儿院吮吸牙膏类似于婴儿对性感区母乳的吸食,他闯入“年轻,体态丰满,肌肤匀滑,白里透红”的营养师充满女人气味的房间是下意识地觊觎这位“代母亲”的肉体[22]85。同海因斯一起,三者形成准三位一体组合(triad)。文中“患分裂症状”(schizophrenic)的叙述不仅像拉康所言构造如无意识,且就是无意识本身。

《干旱的九月》是《八月之光》中得到充分展现的诸多心理因素的一次有意义的“热身”,除了两者在人物、情景方面的类似之外,该短篇聚焦其核心是歇斯底里的“白人女性崇拜”的南方集体心态,而核心之核心是“莫须有”的“黑人阴茎威胁”,因为这直接导致所谓白人血统的污染,玷污南方白人妇女的贞洁。诚如蒂西勒所言,“在对淫荡的准人类黑鬼的描述中,作家们常常对其性功能施以浓笔重彩,尤其是男性,通常被表现为色淫狂,具有超常的性功能”[1]63。这种集体意识在《八月之光》中被乔•克里斯默斯内化,从而导致他的最终毁灭。一如霍桑在《红字》中关注的不是通奸,而是它对每个人的冲击一样,福克纳在这里关注的是私刑的起因和后果。相应地,通篇更注重性及种族心理的表征,而不是具体事件的阐述。文中活动的与其说是有血有肉的人,不如说是观念化的凶手与替罪羊。文中除了霍克肖之外,其他所有白人至上主义者称米妮•库珀为“白人妇女”,这种用统称偷换个体称谓的做法是用一种观念替代具体的人,旨在煽动群愤,因为“白人妇女”是贞洁的化身,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象征[23]。麦克莱顿的名言,“出事了,有没有出事,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打算让这些黑崽子们就此溜掉,让他们有朝一日真这么干起来?”[24]54清楚地表明“黑人就是天生的罪犯”这样的误念。《八月之光》中治安官的话,“一个黑鬼,我一直在想,那家伙的确有点儿古怪”[22]70以及围观者的共识:“他们个个都相信这是桩黑人干的匿名凶杀案,凶手不是某个黑人,而是所有的黑种人:而且他们知道,深信不疑,还希望她被强奸过,至少两次——隔断喉咙之前一次,之后一次”都显示此观念传播之深之广[22]105。

《圣殿》将肤色处理为“受沾染的观念”,更接近《八月之光》一步。《干旱的九月》中威尔•麦尔斯是确信无疑的黑人,凸眼却是通篇小说都与“黑”或“黑色”紧密联系的白人酿私酒者,杀人犯,强奸犯。他常常被刻画成“一个黑色的小玩意儿,有点象个小黑鬼,”“小黑人”[24]187。小说的相关叙述围绕谭普尔遭凸眼用玉米椎强暴之前、之时及之后的心理“性”及“种族”意识的展开。譬如她在第23章向贺拉斯•班波诉说被奸经历时用的是“那种轻松愉快,唠唠叨叨的独白形式”[25]184,显然是一种释放里比多的旧梦重温。而且她的几次想像中的白人化身:“一个男孩”、“一具干尸”、“一个45岁的教师”、“长着长长的白胡子的老头”[25]185都表明谭普尔遭强暴前夜能掌控形势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凸眼设想成一个变得越来越小的小黑东西,对她的任何白人男性化身的威胁也越来越小。正如托纳所言,“在谭普尔的意识核心是这样的观念:黑人男性是性侵犯的象征,白人男性是抵制侵犯的化身”[26]。印金斯将“玉米椎”代替性器官的做法归因于作家不能容忍白人妇女同黑人性交。他说,“福克纳可以向我们表现谭普尔的‘性’堕落,却不能容忍她同黑人交媾。但从南方白人的种族观念出发,黑人是威胁她的贞操,玷污她肉体的最佳人选。这就说明了福克纳为什么放着现成的,在想像中更具威胁的充血肿胀的黑人阴茎不用,而不得不去塑造更为极端的挥舞玉米椎的凸眼”[18]86①关于凸眼的身份之谜,请参看拙文《挥动玉米锥的凸眼:福克纳〈圣殿〉小说异类人物“黑白人”之陌生化解读》(2010年《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第1期的第41-45页).。桑德奎斯特则认为,“从把看上去像黑人的白人凸眼和看上去像白人的黑人乔开始,福克纳已着手探讨南方哥特式经历的中心之谜——血统之谜”[19]58-59。血统的神秘及其威胁在《山上的胜利》和《埃利》中得到延续,索绪尔•韦德尔和保罗•德•蒙提歌尼同样由于不确定的种族身份和“莫须有”的血统威胁而沦为种族主义的牺牲品。性和种族意识仍然是叙述的两个中心。

福克纳作品中无一处“释梦”的片段,但他对黑人心理的刻画已极其深刻,对意识流的驾驭也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作品中对心理“种族”及“性”意识高度艺术性展开证明了作者超强的心理透视能力和高超的叙述技巧。桑德奎斯特说“除了莉莲•史密斯,二十世纪无其他作家像福克纳那样清晰地展示因种族仇视而表现出来的心理性层面”[27]。爱力生对小说家的褒奖——“可能比其他任何一个白人或黑人作家更成功地探讨了某些黑人人性问题”确是言之有据的[28]。如果说福克纳此前所能做的最多只是将黑人纳入小说中心人物之列,在极具艺术性地探索“黑人心理”的质的飞跃中,“黑人”问题已毫无疑问成为小说的核心主题。

(四)达至巅峰

福克纳对黑人的艺术探索在《押沙龙!押沙龙!》中达致巅峰。故事以无与伦比的艺术手法将先前小说中对黑人的种种关注融为一体。它仍以作者在《军饷》中就给予关注,《坟墓里的旗帜》里明确,《喧哗与骚动》中强化的“血统”和“家庭”为中心,只是用最微妙、复杂、强烈的叙事手法将两者的衍生物——重婚、种族混杂、乱伦和弑兄交织在一起。它是《喧哗与骚动》未竟视界的延展,是《八月之光》对“疑似黑人”心理和南方集体心态探索的继续。它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精湛的艺术手法表现作为“隐喻式抽象观念”的黑人群体。它首次将黑白两种族并置于广阔的“内战”与“大迁移”的历史背景之下,有效实现了历史与文本的互动①对目标故事历史与文本之间互作力的阐释,请参看拙文《对〈押沙龙,押沙龙!〉的新历史主义解读》(2011年《外国文学》第1期第76-83页).。更有甚者,《押沙龙!押沙龙!》增加了戴维斯所谓政治、道德层面之外有关种族的另一层面——“作为小说美学设计之关键要素的黑人”[9]214,成就了小说中占主导地位却一再被悬置的黑人存在。如果说故事的中心线索是斯特潘百里庄园的兴亡史的话,那么贯穿其始终,成其动因,促其成型,导致其衰亡的关键因素是黑人:白人庄园穿号衣的猴样黑奴激发了斯特潘为洗清门前之辱而要拥有自己庄园和家奴的野心;海地的混血妻子和黑人革命为斯特潘王朝的建立积累了原始资本;包括斯特潘在内的21位“野蛮人”从蛮荒中开辟出百里庄园;造成庄园衰败的内战由黑奴引发,最后造成庄园分崩离析的也是“弃儿”邦恩的一滴“疑似”黑人血液;斯特潘死后,他的混血女儿克莱蒂幸存下来照料奄奄一息的亨利和凋敝的庄园;故事结局处唯有邦恩的孙子杰姆•邦德从大火中逃生。而这一系列有关黑人的故事都是由白人叙述者臆测、转述、编辑而成。最让几位编辑困惑的当属围绕邦恩的神秘莫测的谜中谜。正如戴维斯所指出的,“总之,很明显昆丁和谢里夫能解开弑兄(在此过程中,整个斯特潘神话)之谜,福克纳能走出‘叙述迷宫’而不影响其张力、模糊性的唯一方法就是求助于‘黑人’,而且要最终体现小说的人文主义内涵,辨明其复杂文体的合理性,黑人必须处于作品美学建构的核心。”[9]216-217

《伊凡吉琳》(Evangeline,1931)和《山上的胜利》(Mountain Victory,1932)是巅峰前的两次预演。前者被普遍认为是《押沙龙!押沙龙!》最重要的来源,是小说的原型。该短篇中“内战的最后一枪”同长篇中邦恩的黑人血液一样产生巨大的悬念。该短篇已经涉及相当复杂的“重婚”和“种族混杂”主题。记者“唐”和“我”对话构建故事的叙述方式在《押沙龙!押沙龙!》中被继承并进一步发展。其中对邦恩、他的混血情妇和雷比斯特潘的塑造既可看作是长篇人物的原型,也可独立对待。如果说《伊凡吉琳》是萌芽状态中的《押沙龙!押沙龙!》,《山上的胜利》则可看作内战的微型再现。在这部被欧文•豪称为可能是“有关内战最好的短篇”中[17]264,潜在的“种族混杂”威胁使得三个人丧失了性命。除了人物和情境的相似之外,尤其重要的是该短篇演绎了一个在《押沙龙!押沙龙!》中得到充分发展的主题:战争即弑兄,弑兄即自杀。

《去吧,摩西》与《押沙龙!押沙龙!》共有许多特征。两者标志着桑德奎斯特认为的“从种族歧视造成的悲剧向引发悲剧之悲剧——造成兄弟间仇杀的祖先的罪恶的转变”[19]100。它将有关黑人的“乱伦”、“种族混杂”、“弑兄”等主题融入诸如“爱情与婚姻”、“图腾大熊老班的牺牲”、“对他人和土地的侵犯与占有”等主题之中。更为重要的是,如维恩斯坦所言,它“发展了黑白种族相互主宰对方命运的主题。”小说中七代人共处,从种族杂交始,至种族杂交终。“黑人从白人身上看到他们不能逃脱的生存状态,白人从黑人身上看到他们减轻不了的罪责。”[29]总之,《去吧,摩西》记载了被同一个白人家族压迫剥削长达150年的黑人家庭的历史,延展并升华了在黑人心中澎湃的性、政治、经济、情感方面的思想意识。对此戴维斯曾精辟作论:“如果《押沙龙,押沙龙!》可以被视为福克纳最具创造力阶段艺术成就巅峰的话,《去吧,摩西》则是同阶段意识形态探索的极点。”[9]239②对目标故事的意识形态批评解读,请参看拙文《乌托邦欲望的审美释放:论〈去吧,摩西〉对“政治无意识”的艺术生产》(《国外文学》2014年第1期第81-89页).路喀斯是福克纳作品中首位果敢的黑人呐喊者:“我是一个黑鬼,……我也是一个人”[12]46。洛斯•埃德蒙兹的情妇在林中与艾克遭遇时首先为其爷爷正名,“詹姆斯•布钱普——你们叫他谭尼的吉姆,虽然他也是有姓的”[12]344。而当艾克出于对种族混杂的恐惧而让她忘记洛斯去嫁一个同种族的男人时,她反唇相讥道:“老先生,难道你活在世上太久,忘记的事情太多,竟然对你了解过,甚至是听说过的关于爱情的事儿一点点都记不起来了吗?”[12]346黑傻大个赖德深切的丧妻之痛以及伴随而来的举动确实让那个认为“那些臭黑鬼本来就不是人……是一群该死的野牛”的副保安官大伤脑筋[12]49-50。赖德、尤尼丝的无声对抗与标题短篇中塞缪尔•布钱普的尸体“光荣还乡”共同谴责了南方无视、践踏黑人人性的暴行,呼吁白人应对黑人承担相应的道德责任。大熊老班和艾克的良师益友,祖辈曾两代为奴的混血儿山姆•法泽斯的相伴而亡则暗示:在福氏创作中,生态同世态密不可分,对人的侵犯就是对自然的侵犯。

总而言之,在到达巅峰之际,福克纳将种族主题同美国文学中的许多重大主题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最富有戏剧性地再现了南方的历史。福克纳本人说,“《押沙龙!押沙龙!》是南方种族制度的浓缩版本,”《去吧,摩西》中的故事是“整片南方土地的缩影,是整个南方发展和变迁的历史”[16]94。一言以蔽之,《押沙龙!押沙龙!》几乎是有关南方黑人的一部百科全书,《去吧,摩西》则近乎黑人呐喊、渴求人权的宣言。

(五)冰期滑坡

从《未被征服者》开始,福氏对黑人问题的艺术探索大体呈滑坡态势。该小说的创作过程表明这是一部为了快速取得酬金的“拼凑之作”[30]①考利(Cowley)称《未被征服者》“介于零散的合集与统一的小说之间的杂合体”(a hybrid form between the random collection and the unified novel); 维克利(Vickery)称之为“焊接之作”(a“fused novel”).。而且该作品成于黑人民权运动兴起前夕,处于双重压力下的福克纳更是为了某一群体利益在创作。相应地,故事中对黑人形象的塑造既有刻板化的继承,又有浪漫化的曲解。白亚德三世的“童仆”林戈就是这样一位意识到并且甘愿接受自己“奴仆”身份的黑人少年。他对主人忠心耿耿,对沙多里斯家族事业死心塌地,甚至不惜射杀前来解放黑奴的白人士兵和投身于剥夺黑人选举权的活动。小说中唯一值得肯定的斯特洛斯家族成员卢希又不幸是《坟墓里的旗帜》中卡斯皮的翻版。他的叛逆求变,向往自由的举止也遭到了周围同族人的误解和嘲讽,不过这次是他母亲芦万尼娅扇了他一巴掌。因此,就整体而言,小说可谓倒退到了庄园文学中流行的主仆种族关系。《坟墓里的闯入者》和《修女安魂曲》都是应景之作[31],是针对民主党提出的《反权利法》和《黑人民权法案》的一种强烈反驳。这一次,在黑人人物的刻画方面作者似乎走了另一个极端,过分渲染两主人公的“反黑奴化”形象,结果路喀斯几乎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幕后神祇,南希则成了一种良好主观愿望的抽象化身。斯诺普斯三部曲中,作者关注焦点已转向由贫民演变而来的新兴资产阶级的代名词——贪婪无道的“斯诺普斯主义”。种族主义虽仍为作品关注,却不再是核心主题。作者在195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兴起之时不能直面此敏感话题,的确有避重就轻之嫌。《掠夺者》则是一落千丈。只乐意接受自己黑奴身份并安分守己的耐德•麦卡斯林只有傻乎乎的“嘿,嘿,嘿!”给我们留下些许的印象。沃尔特•泰勒认为该形象大声宣告:“种族歧视政策并不太糟糕。”[32]②关于福克纳塑造黑人形象之局限,参看拙文《成也伟大,败也辉煌:福克纳塑造黑人角色不足之刻板形象》(《北京理工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2卷第12-15页)及《成也伟大,败也辉煌:福克纳塑造黑人角色之文本介入》(《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3卷第4-8页).。

这几部作品却又同时代表着桑德奎斯特所言“福克纳对这不可回答[种族]问题坚持不懈的探索”[19]133。小说家继续通过故事中人物来挑战甚至颠覆主流种族意识形态。如《坟墓的闯入者》中契克经历观念与现实之冲突,克服了自己的南方白人种族意识,趋向成熟。《修女安魂曲》中南希则被赋予神圣的拯救堕落白人的使命。斯诺普斯三部曲中拉特利夫从斯诺普斯家族著名的“观察者”变成实际“行动者”,成功挫败种族主义的积极倡导者参议员克拉伦斯•斯诺普斯的竞选计划。作者对从战场归来已什么都听不见却热心黑人解放事业的琳达•斯诺普斯的描述虽不无讽刺,却也肯定了她的反种族主义的一面。即便《掠夺者》中的耐德•麦卡斯林也似乎在向人们倾诉:除了生活在面具之后,美国南方黑人还有什么更好的生存策略呢?

总之,这是上升中的下滑,前进中的后退。但总体的滑坡趋势至少说明以下几点:首先如前文所说,这标志着作者关注重心的转移。南方作家躲不掉推不开黑人话题,但是避其锋芒还是很容易做到的。其次,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作家创作能力的下降。这一时期黑人刻画的力度和深度与上升阶段、巅峰期都不可同日而语。实际上,此阶段集结了作家在黑人形象塑造方面的诸多不足:刻板化、理想化和浪漫化等。迈克尔•格里姆伍德在其专著《冲突的心灵》中说福克纳一直对自己“识别黑人——透过表面去描述内在现实”的能力心存疑虑。“这种困惑”,格里姆伍德接着分析,“发展成为作家对自己审视任何事物的能力的焦虑”,最终“促发了一场福克纳再也没有完全从中恢复过来的信心危机”[33]246-247。此危机感在这一阶段最为沉重,导致泽德称之为“福克纳文学生涯中最漫长的艺术冰期”[34]。信心不足往往容易受外因的干扰,创作理念也因此会发生变化。作家常常为名利所驱使,不惜牺牲历史事实去创作。再者,压力的增加也会心态的变化,产生格里姆伍德所谓“个人极度疲倦”感——作家遭遇到的“‘精神上的绝经期’,一种生活已经结束,创作是徒劳的折磨人的焦虑”[33]224。例如,在写《掠夺者》时,作家由于在种族问题上“温和”的中间派立场而遭到南方以及家人的尖锐批评。处于多重压力下的他被要求写一些肯定甚至颂扬南方的东西。此外,沃尔特•泰勒认为福克纳当时也像莎士比亚写完《暴风雨》时那样感叹:“你永远也找不到有关人类生存状态的终极答案,还不如就此歇手”[35]。结果是“他写出一本最为滑稽的书,而且还奢望我们对这样一个倒退社会的赞扬。……耐德代表不了任何美国黑人,他代表的是奴役他们的传统被加工之后的产物”[32]。

三、结 语

“抛物线”表征大致的外在图式,旨在彰显一个有较长职业生涯的作家创作过程之跌宕起伏。重要的是它展示了作家在不同阶段艺术探索的具体表现,以及由此所映射的心路历程。至此,对该图式可如下小结:其一,福克纳黑人表现成就曲线与其职业成就曲线大体一致。黑人愈是成为文本核心关注,作品的创新/造性、美学价值、艺术表现、叙事手法和主题挖掘深度及力度愈发提升。福氏创作巅峰期的经典力作《喧哗与骚动》《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去吧,摩西》无一例外。相应地,黑人主题被边缘化或不被关注的作品则在诸多方面都要稍逊一筹。其二,混血儿或“种族混杂”主题乃重中之重①众多评家中,沃伦(Warren)高度评价福氏对重大主题的处理及直面种族问题之大勇.他发现“黑鬼”处于福氏作品之中心(“Negro”centrality),而“种族杂交”(miscegenation)与“摒弃”(血缘关系) (repudiation)更是中心之中心.。确如豪所评述,“混血儿常常激发福克纳最强烈、复杂甚至歇斯底里的创作”[17]129。此类作品如《押沙龙!押沙龙!》也往往被认为是经典中的经典。其三,文本间特别是约克那帕塌法系列之间意义的暗示、续写、引用和模仿极大促成互文性的彰显,并丰富了中后期黑人人物的阐释内涵。如南希、路喀斯、耐德、卢希就很可以读解为对前期同名人物及西蒙、卡斯皮的戏拟与仿作①如詹姆斯•卡罗瑟斯认为“每一个文本,由于其在福克纳个人发展不同阶段的特殊位置而具有互文意义”.再如桑德奎斯特认为《我弥留之际》与《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去吧,摩西》不仅都围绕家庭展开,力求创作手法之突破,而且“在演绎‘爱’、(生理、精神、历史层面)‘丧失’、‘创造性’、‘苦痛’等话题方面一脉相承”.如此看来,托尼•莫里森的独到论断,即福克纳后期小说的核心主题才是“阶级与种族”,还是别有深意的.。在此意义上,抛物线架构确实处处体现其动态可塑性。其四,对于小说家福克纳,该图式代表的是“极辉煌之失败”,因为仅就种族主题而言,它毕竟没有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再者,如小说家本人经常提及的,作家们从事的是注定要失败却意义非凡的职业。福克纳在这里探索的是一个敏感且没有终极答案,但却很值得为之“痛苦和烦恼”的话题——“人类的内心冲突问题”[36]。所以,辉煌之失败乃文学创作之常态悖论,是伟大作家的区别性标志。极致失败与极致辉煌共生无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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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付昌玲)

A Most Splendid Failure—— A Survey of Faulkner’s Parabolic Exploration of the Blacks

BAO Zhongm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Beiji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Beijing,China100081)

Abstract:This paper attempts to unfold succinctly Faulkner’s“parabolic”representation of the blacks by displaying his splendid socio-historical,psychological,aesthetical and ideological achievements accompanied by certain limitations.It concludes that the schema signifies a“most splendid failure”on the part of the artist,whose life-long dedication crystallizes a“heart-in-conflict”sweating to dramatize“the human heart in conflict with itself”.

Key words:William Faulkner; Survey; the Blacks; Race; Parabola; Aesthetic Function

作者简介:鲍忠明(1970- ),男,安徽天长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美国小说及文学理论

基金项目:北京理工大学基础研究基金项目(20132442001)

收稿日期:2015-10-01

DOI:10.3875/j.issn.1674-3555.2016.02.008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中图分类号:I712.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555(2016)02-005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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