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洋
日前,武警山东总队第一批驻索马里大使馆警卫小组官兵在完成任务交接后,安全回国。
枪战和爆炸在索马里是常事,2015年7月26日,索马里极端组织“青年党”对索马里摩加迪沙半岛皇宫酒店发动自杀式汽车炸弹袭击,导致15人死亡,其中包括中国驻索马里大使馆警卫小组成员张楠。2016年2月17日,王蓬勃等警卫小组成员来到河北吴桥战友张楠家中,承诺作为儿子照顾张楠父母一辈子。本刊记者就此专访第一批中国驻索马里大使馆警卫小组成员,走近了那段索马里岁月。
从机场到半岛皇宫酒店,500米走了一个多小时
2015年2月10日,北京天气很好。中国第一批驻索马里大使馆警卫小组从北京出发,到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转机,途经吉布提,最终到达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警卫小组一共八个人,由副参谋长王蓬勃带队担任组长。成员赵团军记得到土耳其的时候,外面下了很大的雪,风也特别大。飞机上成员们各自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彼此都没什么话。
在出发之前的动员会上,组长王蓬勃给队员们下达了命令,“上了飞机的那一刻,我们脑中的那根弦就要绷紧了。我们是代表中国武警出去执行任务,八个人去,八个人回。”后来这个愿望并没有达成。2015年7月26日,索马里极端组织“青年党”对索马里摩加迪沙半岛皇宫酒店发动自杀式汽车炸弹袭击,导致15人死亡,其中包括中国驻索马里大使馆警卫小组成员张楠。
“7.26事件”之后,受伤的赵团军和王旗首先护送张楠的遗体回国,剩余的五名小组成员继续留在索马里执行任务,直至次年的1月31日才返回国内。
索马里是第一个同中国建交的东非国家,中国一直给予索马里很多援助。1990年底,索马里内战爆发,中国驻索马里大使馆被迫撤离。2014年10月12日,中国驻索马里大使馆在撤离23年后正式复馆,警卫小组此行的任务就是完成使馆驻地勤务,负责安全保卫工作。2014年上半年,武警山东总队开始了挑选赴驻索马里大使馆警卫小组成员的工作。
据组长王蓬勃介绍,在根据个人意愿报名的前提下,筛选小组成员首先要具备两个条件:第一必须年满23周岁;第二不仅要是党员,还要是各自中队的骨干。报名的官兵不乏参加过总队总部比武取得优异成绩的人,以及在狙击、突击、侦查几个专业上擅长的,军事素质过硬的人。
“基础筛选之后还要参加总队的考核,考核之后再去北京特种学院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培训。在培训过程中还要进行一轮淘汰。”菏泽支队的李海朋至今对当时的“魔鬼训练”记忆犹新。当时的培训开设了23个科目,包括爬大绳、手枪、应用射击、攀登、下滑这些特警中队训练的科目。因为索马里当地通用英语,警卫小组还开设了英语的课程。
在刚进行培训的时候,身高183厘米的李海朋足足有190多斤,在科目和体能上都很吃力。张楠就为了他特意设置了训练量和目标,每天拉着他练体能。到了总队通报的时候,李海朋不仅通过了最后的考核,还顺利的减去将近20斤体重。
组长王蓬勃告诉本刊记者,最后留下的八名警卫小组成员是武警山东总队一万多名官兵中的佼佼者,每个人的政治审查、军事素质都是最棒的。
作为警卫小组兵龄最短的战士,赵团军在报名去索马里,到经过层层选拔最终成为小组成员,其间一直没有向自己的家人提及要去索马里执行任务。“直到我回到国内,父母通过报道才知道我是去了索马里。”索马里位于非洲东北部,以战乱和海盗猖獗闻名。赵团军不想让年迈的父母日夜担心。
出发之前,成员们通过网络和视频了解了索马里这个陌生的国家,“每个人都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是到达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之后,成员们依旧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索马里的街道上处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国民兵和武装人员,“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拿枪的士兵,包括扛火箭弹的,拿AK,拿机关枪,重机枪都是在皮卡车上架着,然后还有中型机关枪,脖子上挂着全是子弹。”赵团军告诉本刊记者,所见普通平民又黑又瘦。
亚洲面孔出现在索马里甚是稀有,在机场,安检人员瞪大了眼珠盯着中国的战士。说是机场,却非常简陋,“甚至赶不上我上过的小学,房屋的墙壁直接露着砖面。”眼睛所及之处暴露了这个国家的贫穷和匮乏,还有动荡。
中国大使馆请索马里政府军派了安保力量护卫警卫小组,队员们坐上了丰田防弹车。“前面一辆开道车,直接顶着重机枪,皮卡车两边坐的都是士兵,前面一辆,后面一辆,像是随时要打起来。我们在车里向外面看,机场离我们大使馆住的酒店直线距离就500米,当时我们走了将近1个小时。”赵团军回忆道。为了避开有预谋的埋伏,任何一次外出执行任务都不设固定的驾驶路线。
在去往大使馆驻地的路上,索马里式的现实摆在了八名队员面前。这就是索马里,这就是摩加迪沙,每个街道上都有手持武器的士兵,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你的周围都是扛火箭弹的,持重机枪,仿佛在下一秒钟,战争就要被触发了。
“你的骨头不光是铁打的,还是钛合金的”
警卫小组到了索马里的时候农历新年将至,在索马里度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春节是成员们不约而同认为在索马里度过的最欢乐的时间。
大使馆所在的半岛皇宫酒店属于当地最“豪华”的酒店了。“当地的酒店不以硬件设施论好坏,而是以安保力量论好坏。酒店的墙用腻子刮一刮,放上一张床,有专门的餐厅工作人员,就不错了。”王蓬勃介绍道。
半岛皇宫酒店的四层、五层、六层都属于中国大使馆。春节的时候,战士们把大使馆布置的喜气洋洋,张楠把特意在中国采购的彩带、气球、春联贴满了房间。直到现在赵团军仍对一副春联记忆深刻,上联“神州共谱和谐篇”,下联“华夏共圆中国梦”。年三十那天成员们一起看了春晚,包了饺子,韦宏添大使跟警卫小组一起度过了一个春节。那天,赵团军甚至对索马里有了“家”的感觉。
警卫小组初到索马里之时,对枪声很敏感。“只要听见有人放枪立马通报,警备。后来适应了索马里的氛围,枪响的时候太多,我们警备不过来。只有在枪声密集的时候我们才会警备。”
中国大使馆当时有个本地雇员赛义德,专门负责大使馆的卫生工作。赛义德跟战士们混熟了,经常用蹩脚的中国话跟队员开玩笑。对于能在中国大使馆工作,赛义德非常高兴,家中有九个孩子的他跟千万个索马里人一样,生活在贫困之中。到了中国大使馆,赛义德常常能领到多余的食物,自己也不舍得吃,拿回家给他的九个孩子。“7.26事件”时,赛义德被砸在了酒店中,警卫小组成员没有搜寻到赛义德的踪迹,都以为他死在爆炸袭击中。第二天大使馆撤到了联合国安全区,接到了赛义德打来的电话,他还活着。
春节过后不到两个月,第一次爆炸式袭击张楠就受了重伤。2015年4月14日中午12时左右,中国驻索使馆北侧传来爆炸声,使馆明显有震感,同时使馆附近枪声大作。正在担任机动兵的张楠迅速用对讲机向警卫小组发布了袭击警报,小组迅速启动应急预案。就在张楠透过窗口观察情况时,一颗流弹穿过玻璃击中了他的左胸。
“当时我跑过去一看,心想,坏了,打到心脏左侧了,鲜血从胸口不断地往外流。”王蓬勃说。
被送往医院的途中,王蓬勃不断鼓励张楠,自己却似揪心扒肝。辗转了两个医院终于做上了手术。手术中,张楠左胸被切开了一条20多厘米长的口子。医生发现,子弹进入张楠的胸腔,距离心脏不到1厘米。
“后来我们几个人在一起聊天,张楠说这条命是小组兄弟们给捡回来的,非常感谢大家。他还笑嘻嘻地说,我的骨头是铁打的,没事。但战友们却说,你的骨头不光是铁打的,还是钛合金的!”
赵团军回想,那次受伤,上级要求张楠撤回中国休养,张楠写了请战书,“死活不同意撤离,谁劝也没用。”但是当时队员都不知道张楠家中的情况,张楠的姐姐在2014年7月25日因癌症去世。去世时间和张楠隔了一年零一天。老两口只剩下张楠这一个独子。
张楠牺牲后成员们最难受的就是这点,张楠从没有告诉别人家中的情况。“如果早知道张班长家中的情况,我们打也要把他打回来。”赵团军说。
受伤之后的张楠仅在医院住了三天,休养了不到一个月,就担负起使馆白天的机动兵任务。战士们都知道,机动兵的任务是最危险也是最累的,因为机动兵是第一个同外界接触的人。同时,使馆工作人员和雇员每天要进出几十趟,机动兵吃饭和休息时间经常会受到影响。
“每次只要一听到对讲机中报告有人来,张班长都会一边小跑一边在对讲机中回应,不厌其烦地对外来人员进行非常细致的安检。”队员朱随军说。
每次忙完后,张楠都会气踹吁吁,脸色苍白,但他拒绝休息。
“他坚持说前期因为受伤已经耽误了一个月的勤务,兄弟们上岗出勤都很累,现在我身体好点了,能帮兄弟们减轻点负担就减轻一点,否则我内心会感到愧疚。”
在这种情况下,张楠的伤根本就没有养好。“直到牺牲的那天,张班长依然每天下午都坚持做恢复性训练。”
自2015年2月成为中国驻索使馆警卫战士以来,张楠与战友们冒着枪林弹雨先后完成大使馆驻地和路线警卫、大使活动现场警卫等重大任务100多次。
“在索马里,你只能掌握自己上一秒的命运”
在索马里,有这么一句话,“你只能掌握自己上一秒的命运”。枪战和爆炸在这个动荡的国家是常事,大街上多见断胳膊断腿的人。索马里的枪多到什么程度,用王蓬勃的话说就是“和呼吸的空气一样,是生活的必需品。走在大街上,不管高兴不高兴,随时给你来一下子,放枪听听响声,像是提醒你它的存在。”
索马里的热带沙漠气候令队员们苦不堪言。“出一趟门湿一身衣服,来不及洗的时候,就把衣服晾干接着穿。”王蓬勃说:“不过也有好处,一开始大使馆所在的半岛皇宫酒店提供24小时热水,不是太阳能烧的,弄个水桶放在楼顶上,把水打上去,一晒热了就是热水。”
令警卫小组成员感到欣慰的是,在为数不多的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索马里的平民总是对中国士兵抱以极大的热情。所到之处总是有人向中国士兵竖起大拇指。
有一次警卫小组护卫韦宏添大使去参加一个活动,索马里总统夫人接见了大使。当时队员们提前预设了各种护卫队形,到了现场一看,欢迎仪式太热烈了,所有索马里人载歌载舞去欢迎中国大使。之后到了活动大厅召开新闻发布会,奏响中国国歌的时候,朱随军的眼眶立即盈满了泪水。“在异国他乡感受到祖国的召唤,那种感动无法形容。”
2015年7月26日,朱随军、赵团军和张楠跟往常一样在狭小的房间训练。“当时我们一看表马上4点了,准备搞体能。我们仨就开始做准备活动,我跟朱随军都在做压腿动作,张班长受伤之后不能蹲,就保持着站立姿势活动手腕脚腕。一声巨响,一下子,我们仨都飞了。”赵团军说。
爆炸发生在瞬间,整个天花板的钢筋像一张蜘蛛网向他们砸了下来。赵团军和张楠共同被压在距离不到两米的地方。赵团军第一时间询问了张楠班长,张楠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没事儿。”赵团军说:“没事儿就好。”隔了三五秒钟,张楠又说了一句,“我好像伤到动脉了。”赵团军说,“班长你一定捂紧了,组长马上过来救咱俩。”赵团军这句话刚说完,张楠就说了一句,“我不行了。”之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大使馆外面的枪战还在继续,整个五楼都被炸飞了,整个暴露了出来。爆炸的冲击波太强,大厅所有的玻璃全飞到了战士的身上,比刀都快。
当天晚上,战士们得知了张楠牺牲的消息。小组成员每个人的内心都崩溃了,却依旧要拿着武器保护大使馆撤离。撤离的路上,天下起了雨。
驻索马里大使馆遇袭事件是自2004年向中国驻伊拉克大使馆派驻武警后,第一次出现人员牺牲。此前保持了长达10年的驻外使馆警卫工作零死亡记录。
直到次年的1月28日,第二批中国驻索马里大使馆警卫小组来到了索马里,第一批警卫组成员用泡面招待了他们。经过几日的工作交接后,留守的五名成员即将回到祖国、家人的怀抱,竟然有一丝不舍。“我们在这里并肩作战,我们在这里失去了战友,我们在这里实现了一个军人的价值。对索马里的感情,是说不明白的。”朱随军算了算,他们整整在索马里待了355天。
2016年1月31日,朱随军及驻索马里大使馆警卫小组回到北京。当天晚上正是小年,晚上战友们早早睡下了,住处四周有人放礼炮。好几位战友下意识的要起床穿衣服,反应过来之后大家都愣了一会儿,彼此相对着笑了。“那一刻我明白过来,我们回家了,索马里的枪声不在了。”
世界杯主题曲《自由飘扬的旗帜》的演唱者K'naan就来自索马里,在他的另一首名为《索马里》的歌里,他描绘了他的祖国:
“这穷街陋巷根本没有名字,甚至连下水道都没有,你可以看到愤怒在男孩身体里如何酝酿。有人拿着可乐和火药调饮,狂嗅一气,姑娘扛着杆枪,可她本该是个模特或医师。你就知道海盗们在烧杀抢掠又能怎样,没有哪一天没有狂暴和受伤。在这巨变的感情中苟活着人没法正常。我只想告诉你到底出了什么鬼,在眼泪落下前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第一批中国驻索马里大使馆警卫小组完成了任务回到祖国,第二批战友的维和之路还在继续。对外人而言,很难体会到在索马里的那段岁月对他们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