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阿坚
终南山访友(随笔)
〇阿坚
以前在唐诗里神往过终南山,寻思着像李白、王维、贾岛等唐朝诗人那样去野游、访隐士,雪夜煮酒或雨霁听蝉。两年前一个弹琴而好古的朋友也说要去终南山搭个茅棚,好好读书弹琴。我觉得终南山可能还比较接近古代,不食现代人间烟火。果然,几个月前,又听说一个诗人,处理了北京的居房、大量图书及芳菲关系,关了手机,进终南山了。于是,我想去终南山转转,看看唐朝的山水还剩几分(不能总是《梦回唐朝》),看看那些隐修者的求道精神,看看我这位搞过诗歌行为的朋友又得到了什么觉悟。因为西安的一次诗会,辗转和这位朋友通上了电话,他没有拒绝我要去终南山其居所的要求。今年11月初,有了我憧憬二十年的终南山之行。
终南山范围很大,东西跨蓝田、长安、户县、周至、眉县等一百多公里(等于秦岭的主段),其间有南五台、嘉午台、终南山、首阳山、太白山等若干名峰,据说终南山有七十二峪。我这个朋友正好住在大峪的嘉午台附近的半山上。嘉午台因虚云法师修行而闻名近现代。这诗人的房子是租本地农民的,两间,山石筑,瓦顶。周多杨、柿、漆等树及大片的苇丛。房前房后有他种的萝卜白菜等,屋里有两架子书和一盘土炕。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喝山泉,听他讲:这房子海拔就有一千三,山里大多农民搬迁到山外住了;再往坡上走,有一些修行人的茅棚;我每天就是读读书、干干农活,也发发呆想想事。我历数他在北京搞的艺术、情感、诗歌等著名事情,又问:这与你以前反差太大了,圈里都说你到终南山出家了。他解释说:我可没到那份上。但这里确实有茅棚修行的传统,环境适合人静思,这里与现代社会的疯狂是相反的,回归自然,回归农耕,哪怕是暂时的,也能让人舒服——重新上山下乡,我想倡导这种实践,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我笑着说:对,让穷苦朴素的农民们出山进城享受小康,让疲惫忧烦的城里人进驻山林休养,来个现代对调,这种乌托邦倒像一个巨大的行为艺术。他说:你笑话我也没关系,大部分人是向前向前更高更快,总有小部分人有返璞归真的愿望——求真肯定是少数人的事。
我在终南山里住了三天。水从溪里舀,菜从地里摘,没有肉吃,自己煮面条或去老乡家吃土豆面糊汤。白天,这朋友带着我在山里转悠,他可能想让我看看比他更朴素抑或艰苦的生活。通往莲花洞的路一直是上坡,小路上铺着石头。这都是一个道士用了好几年铺的。我们看见他和弟子们在更高的一个山顶修筑一个屋子。朋友告诉我:这几年来终南山的人多了,要想更清静地修行,只能去更僻更高的地方。在印光法师修行过的莲花洞,那里潮湿阴冷。朋友告诉我:印光是近代高僧,功力了得,心中充满大光明,冷点湿点不算啥。在嘉午台虚云法师修行过的狮子茅棚,一个僧人不停地劈柴。因问才回答几句:虚云法师“煮芋入定”的事就发生在这儿;老的茅棚原来是贴着后面的岩壁修的;吃水得去一里以外挑;这里海拔大约两千。我发觉这儿面冲深峡及高山,背靠峰头,场地是挺高傲拔俗。我对诗人朋友说:你应选这样的地方来读书思考。他笑说:我不配,再说我也受不了这儿的苦,下一次山背粮食来回得五六个小时,我还是从低海拔做起吧。
在南五台一个废弃石场的小破房里,见到一位独自修行的僧人。他说:原在西安的一个寺院里,那里生活好,吃住不愁,但自己太笨,老跟不上师父讲的,便自己来山里找了这个废屋子……在五里庙的上山路上,我们见到一个往山上背水泥的和尚。因问他说了:出家已十多年,在很多庙里学习过,因看重终南山茅棚隐修的传统,专门来此,寻了一处偏僻的废弃茅棚,自己打算修好它在那儿闭关,现在每天只吃一顿饭,睡三小时。这和尚爱说,又讲:来终南山已经三四个月了,觉得特适合他,以前见到女人还有漂亮不漂亮的判断,现在没了,就像看见了——噢,一种木头。
我问诗人朋友:你在山上不吃肉,做农家的活,不打电话,不看电视,情欲是不是越小,一心想着“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事。他说:我不是修道之人,更不是隐士,我是一个普通的人,七情六欲都有,我是想,不念佛、不信道的人也应该选取一种更健康、与大自然和谐的生活;社会的发展速度太快了,与生态环境产生了愈来愈严重的矛盾,时代应该降一降速度。
不过,终南山也逃不脱现代社会的影响:一条条水泥公路修进了山里;农家乐、鳟鱼馆、避暑庄也愈多起来;几处修道圣地已变成了旅游区(如南五台景区门票30元);春夏秋的周末,私家车的车队浩荡进山;淳朴的山民也愈会讨价还价了。我的这位诗人朋友说:这证明山里面吸引城里人,我是想把他们偶尔进山变成经常进山;喜欢安静修炼的人可以去更深的山里——终南山那么大,修不遍路;我所以倡导新的上山下乡运动就是作为旅游与修行的一个中间地带。返长安县,回望“阴岭秀”的“终南”,知道快下雪了,不知其在山林界、修行界、诗文界最后能坚持的底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