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 王小宁
法天贵真
——《庄子》中的“真”美之境
陕西 王小宁
《庄子》作为中国道家思想的代表性著作,从审美的角度对“真”进行了系统的阐释,提出“法天贵真”的命题,将“真”作为人生与艺术的最高境界——“真”美之境。书中对“真”的美学阐释与庄子所处时代有着密切的关联,只有回到历史语境下,才能真正理解“真”美之境的思想内涵。
《庄子》 审美 法天贵真 “真”美之境
庄子所处的战国时期,战争迭起,权势欲望之争时时危及个体的生命,这种情况下,个体生命的存在价值变得虚无。基于此,庄子更为重视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探讨。他认为,人类社会的文明是对个体生命最大的戕害,诸如知识,儒家强调的仁义道德以及社会政治制度都是以人为的强制行为束缚个体生命的真性:
有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庄子·骈拇》)
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
(《庄子·知北游》)
如上所述,庄子认为仁义、礼都是虚假的,在他们成为争名夺利的工具后,都会戕害人的本真之性。在此基础上,庄子从探讨人之真性的角度,继承了老子的“道”学,提出“法天贵真”的命题。在这一命题中,庄子以“天”取代“道”,更为集中地从人性的角度探讨了“真”的内涵;尤为可贵的是,“真”的内涵在庄子的论述中已经具有了浓厚的美学色彩。“真”成为个体人格的理想与艺术创作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所在。在庄子的思想中,对“真”的追求实
现了真与美、善的统一,成为中国后世所追寻的人生与艺术的最高境界,即“真”美之境。
(一)“真性”“真情”
老子提出的“愚人”指向了保有自然之真性的理想人格。庄子在对老子“道之真”思想的继承中,对人的真性的探求成为其思想的核心。在《庄子·让王》篇中,庄子提出“道之真,以治其身”,意即以道之本真之性帮助人恢复本性的真朴。可以说,对人的自然真性的追求,贯穿了庄子的思想全程:
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庄子·秋水》)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
(《庄子·马蹄》)
谨修其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于人,则无所累矣。
(《庄子·渔父》)
何谓“真”?庄子以牛马比喻,将生命的自然真性——“天”作为“真”的内涵。庄子要求人在天人关系中保持自然真性,最终得以返归“天”所象征的生命本然真实(“无以人灭天……是谓反其真”)。在庄子而言,人的真性并不是一种独立的存在,而是隶属于宇宙生命的创化。“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人的生命与天地万物的生命融为一体,人的自然真性亦即宇宙生命的创化精神(天地精神),二者合而为一,这就是道家的“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学。人的生命本真是与天地精神相契合,是与天地精神所相通的,因而可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遣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
由人的真性出发,庄子认为人的真情是“真”的第二层内涵。真情出于人的真性,唯有真性才有真情,这就是“法天贵真”的命题:
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
(《庄子·渔父》)
庄子对真情的赞美与肯定,实质上是对宇宙生命创化精神的质朴的赞美与肯定。“真者,所以受于天,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也。”(《庄子·渔父》)庄子对真情的赞美,对后世艺术创作中的情感真实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诸如《文心雕龙》中的“为情造文”说,特别是在明代,形成了追求“真情”的艺术创造思潮:李贽的“童心说”、公安派的“性灵说”“真趣说”和汤显祖的“唯情说”,无不体现了庄子的“贵真”思想。
“真人”在庄子思想中的出现,是“真”的人格化。何为真人?
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
(《庄子·徐无鬼》)
故素也者,为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污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庄子·刻意》)
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庄子·大宗师》)
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庄子·大宗师》)
真人,其本性必然与天(宇宙生命的创化精神)相契合。他的情感也是与宇宙生命的创化相通的:“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因此,真人被庄子称为“能体纯素”(《庄子·刻意》),即肯定真人本性的真朴。真人的“纯素”之性,实质上是庄子认可的宇宙生命的创化精神形象。
(二)“抟虚成实”的宇宙生命空间——“真”美之境
庄子对“真”的认知在强调人的自然真性的同时,将老子思想中“真”所含蕴的虚实相生的生命空间分别内化为人的审美心理与个体追寻的外在的审美
之境。由此,庄子实际上开启了中国古代文艺论著中由“真”范畴所指涉的审美之境的探寻。
庄子对人的自然真性的理解是建立在“道之真”的形而上基础之上的。因此,在谈到对人的自然真性的复归时,对“道”的观照成为人的真性复归的途径与最终的自由之境。首先,庄子将“心斋”与“坐忘”作为对“道”的观照的前提,其本质上是将“道”之虚实相生的生命空间内化为人驱除欲望后的虚空之心境: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
(《庄子·人间世》)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庄子·大宗师》)
“心斋”“坐忘”的主旨就在于通过驱除个体之欲望与逻辑思考而得虚灵之境,从而进入对“道”的观照。个体的生命在此虚境中恢复其本真,体悟到宇宙生命运化的自由之境“唯道集虚”——“心斋”或“坐忘”,由此也可以映照到万物的生成运化。这种以排除逻辑思考与一己之私欲的悟道,本身就是审美心理的形成。庄子实际上将老子思想中虚实相生的生命空间内化为个体的审美心理——虚实相生的生命空间意识。在谈论具体的艺术创作时,庄子在《田子方》中所举的“解衣般礴”的画师和《达生》中的“梓庆削木为鐻”的故事,正是虚实相生的宇宙生命空间意识内化为主体创作中审美心理的体现,即个体唯有在其内在虚灵之境中才有个体生命真性的自由游弋,才可以观照到万物生机之运化生成。与此同时,庄子还将老子的这种虚实相生的生命空间,外化为天地之间万物生机勃然的审美之境与真人“采真之游”的“逍遥之墟”: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
(《庄子·天运》)
古之至人的“采真之游”,正是因其本真之性的虚灵,而能畅游于天地间的逍遥之墟,领略万物勃然的生机之美。由此可知,庄子对“真” 的审美内涵的理解,不是只限于人的自然真性,而是进一步指向了虚实相生的宇宙生命空间,是在空寂中涌动着生命的流行运化。它被庄子内化为艺术创作中的审美心理,同时构建为具有审美意蕴的境界。
宗白华肯定了庄子美学思想中所含蕴的这种生命空间意识,并认为它构成了中国诗、画中的空间结构:
庄子说:“虚室生白。”又说:“唯道集虚。”中国诗词文章里都着重这空中点染,抟虚成实的表现方法,使诗境、词境里面有空间,有荡漾,和中国画面具同样的意境结构。
虚空中传出动荡,神明里透出幽深,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是中国艺术的一切造境。
王船山在《诗绎》里说:“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高日甫论画歌曰:“即其笔墨所未到,亦有灵气空中行。”笪重光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三人的话都是注意到艺术境界里的虚空要素。中国的诗词、绘画、书法里,表现着同样的意境结构,代表着中国人的宇宙意识。盛唐王、孟的诗固多空花水月的禅境;北宋人词空中荡漾,绵渺无际;就是南宋词人姜白石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周草窗的“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春湖色”,也能以空虚衬托实景,墨气所射,四表无穷。但就它渲染的境象说,还是不及唐人绝句能“无字处皆其意”,更为高绝。中国人对“道”的体验,是“于空寂处见流行,于流行处见空寂”,唯道集虚,体用不二,这构成中国人的生命情调和艺
术意境的实相。(《美学散步》)①
在宗白华的这段论述中,庄子思想中“真”范畴所内含的“虚实相生”的生命空间构成了诗、书、画中所共有的意境结构,它表征的是中国人的宇宙意识。简而言之,“虚”是中国艺术意境中所共有的空间结构,它同时也是主体内化的审美心理,即宗白华所说的“中国人的生命情调和艺术意境的实相”。张文勋在《胡应麟神韵说述评——兼谈神韵理论的美学内涵》一文中指出庄子思想中的“虚”与清代“神韵”说的理论是一脉相承的:
神韵说和庄子学说的契合点,主要在这个“虚”字,庄学以“虚”为本,由虚无而讲虚静,讲平淡、古朴,追求任性天真、自然之美,反对声色彩绘、矫情饰性。所有这些无不与神韵论之要旨相符契者。②
张文勋的这一见解揭示出,庄子美学思想中“真”范畴所具有的虚实相生的宇宙生命空间是生命真性的大化流行,是生命自然真实的呈现,此即宗白华所说的“抟虚成实”。宗白华进一步揭示了道家思想中虚实相生的宇宙生命空间意识的本质:
“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庄子》语),我们宇宙既是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虚灵的时空合一体,是流荡着的生动气韵。哲人、诗人、画家,对于这世界是“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庄子》语)。“体尽无穷”是已经证入生命的无穷节奏,画面上表现出一片无尽的律动,如空中的节奏。“而游无朕”,即是在中国画的底层空白里表达着本体“道”(无朕境界)。庄子曰:“瞻彼阕(空处)者,虚室生白。”这个虚白不是几何学的空间间架,死的空间,所谓顽空,而是创化万物的永恒运行着的道。这“白”是“道”的吉祥之光。(《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③
宗白华以节奏与气韵来概括庄子思想中虚实相生的宇宙生命空间所具有的独特的美学特质,凸显了虚实相生的宇宙生命空间的本质,即在于节奏化的时空中流荡着的生命气韵。它在庄子的思想中,成为超越于单纯技艺的“道”,凝聚于个体为“神”。庖丁解牛的故事中,庖丁自称“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止之而神欲行”,其所揭示的隐喻是:个体在审美创作中并不是凭借视觉创造一个立体几何式的逼真空间,而是以节奏化的宇宙生命空间意识构建生命气韵流荡其中的生命空间,这就是“神”在庄子思想中的意蕴。宗白华是这样解释的:
“道”的生命和“艺”的生命,游刃于虚,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音乐的节奏是它们的本体。所以儒家哲学也说:“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易》云:“天地氤氲,万物化醇。”这生生的节奏是中国艺术境界的最后的源泉。(《中国艺术艺境之诞生》)④
生生之节奏正是中国艺术创作中宇宙生命空间意识的审美特质,它是生命气韵在天地间的流荡,是“神”的凝聚。
面对天地间虚实相生的宇宙生命广阔空间所回荡的生生之节奏,庄子提出: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庄子·知北游》)
天地之大美就在于它体现了“真”,同时也是理想人格“真人”的映射。四时按其本然规律进行转换,万物根据自身之本性孕育生成,没有外力所干扰,这就是宇宙创化的生命精神——自然无为,这就是庄子赞誉的天地之美。圣人因此效法天地之美,保有了自己的天然真性。对天地之美的肯定,是庄子贵真思想的延展,它开创了中国“以真为美”的艺术传统。由此,对涌动于生命空间中的宇宙生命创化精神的表现,成为美的内涵。
庄子以真为美的美学思想,使其否定了美丑的相对性,并进一步肯定“丑”的美。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
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庄子·知北游》)
天下万物都是气的运化,都是宇宙生命的创化的产物,万物为一。所以,美丑的本质都是气,二者并不存在绝对的对立。在世人眼中丑的物或人,因其体现了宇宙运化的生命力,反而是美的。在《德充符》中,庄子描写了一系列貌相丑陋的人受到周遭人喜爱的故事。如兀者王骀虽为断脚,却被众人所追随。何故?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庄子·德充符》)
王骀虽然相貌丑陋,却可以与天地万物的运化所契合,守住自己的本真之性。与王骀同样丑陋的哀骀它,更是受到众人的喜爱:“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人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为止也。”甚至鲁哀公要将国家政权授予他。为什么众人如此喜爱丑陋的哀骀它?“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 众人所爱的是“使其形者”,即哀骀它的内在精神。其内在精神,即“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能与万物共生且能使心灵顺应四时运转的精神,以“自然”为内核的宇宙天地的创化精神。由此可知,庄子所谓的以丑为美,乃是将体现宇宙生命创化精神的自然真性作为美的内涵,即以真为美。
李泽厚与刘纲纪在《中国美学史》中,提出庄子及其后学以自然无为为美,这也从根本上肯定了美与真的一致性,凡美的东西都应该是真实无伪的:“庄子后学所强调的仍然是庄子自然无为的思想,反对一切违背人的‘性命之情’的虚假矫情的东西,要求无拘束地表现人‘受于天’的真性情,主张‘功成之美,无一痕迹’。就社会关系中人的美来说,庄子及其后学认为只有自然无伪的真情感的表现才是美的。”⑤庄子以“自然无为”(道)肯定美与真的一致性,旨在强调美展现了大宇宙生命的创化精神的自然真性。
具体到艺术而言,叶朗与李泽厚都认为,庄子所强调的艺术的创作在于对人的自由的展现。道与技的相通就在于个体生命的高度自由的实现,即由技升华为道,上升为审美境界。叶朗在《中国美学史大纲》中提出:“‘道’是对‘技’的超越……‘道’,就是审美的境界,超越了实用的目的。但是‘道’并不外于‘技’。‘道’是‘技’的升华。‘技’达到了高度的自由,就是超越实用功利的境界,进入审美的境界。”⑥李泽厚、刘纲纪则在《中国美学史》(先秦两汉编)中提出:“庄子学派所说的‘道’,其实质在于自由,而‘技’作为艺术创造的活动,其实质也在于它是一种自由的创造性的活动,所以‘技’和‘道’可以相通。”⑦
因此,对于艺术创作而言,创作者以其本真之性进行艺术创作,正是获得了无限的自由,实现了真与美的一致性。艺术创作中的“真”,其本质在于对主体的自然真性的展现,进而体现宇宙生命自然无为的创化精神。具体而言,就是虚实相生的空间中生命气韵的流荡。
艺术的本真终究是宇宙生命创化的“自然”真性的呈现,它是个体的本然真性与宇宙生命创化的自然无为的精神的契合,是宇宙空间生机四溢的呈现。
庄子列举了不少的例子以说明此观点: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斋)以静心。齐(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由与!”(《庄子·达生》)⑧
梓庆之所以能做出惊犹鬼神的鐻,重点在于其逼真地呈现了鸟兽生气凌然的情状;而其制作之所以逼真,就在于他在制作前“齐以静心”,将“庆赏、
爵禄、非誉、巧拙”等世俗的利欲加以摒弃,乃至最后忘形。静心之后,梓庆的内心呈现出“虚”的空境,得以观照山林中万物的“天性”。梓庆通过静心所获得的内心的“虚”境,正是个体的本真之性与宇宙生命的真性的契合,其上升为个体虚实相生的宇宙生命空间意识,即庄子所称的“道”或“天”。以此虚境观照万物,万物的勃然生机莫不显现其中。由此可知,艺术的真实是以创作者是否能够返回自己的本然真性为前提。因为唯有创作者具备本真之性,才可以获得观照万物之生机的空明的虚境,即虚实相生的宇宙生命空间意识。唯其如此,作品的真实性才能够获得保证。
庄子在《田子方》中对“真画者”的描述,强调了创作者的自然真性与宇宙生命的空间意识决定了艺术的真实性: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礡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庄子·田子方》)
宋元君称“解衣般礴”者为真画者,原因就在于画师排除了外在的功利权势之欲的干扰,保有了内心的虚静。凭借着内心的虚静,画师内在的本真之性跃入宇宙生命的运化之中,化为生生之节奏的宇宙生命空间意识,其生命真性中的无限的创造力就此获得释放。蕴含在画师生命真性中的创造力与宇宙生命空间意识,成为一幅画作真实的保证。
庄子在《山木》中,提出艺术的创作应该回归于“朴”。“朴”,在庄子的美学思想语境中,指向宇宙生命的本真之性——道: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壇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途者乎?”
(《庄子·山木》)
北宫奢提出,器物的雕琢一定要还归于其本然的真性——“朴”,才最终能够完整地得到呈现。何为器物的本然真性?“侗乎其无识,倘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北宫奢对“朴”的描述可以看出,此即是道创生万物的真性:自然无为,任万物按照其本性自我化育,不对其进行人为的干预,呈现出由生命运化之节奏所率领的无限的空间。道创生万物的节奏化的空间被创作者贯穿于器物的制作中,从而使器物以其本然的真性完整地呈现。因此,器物的真实性在于它是“道”之本真性的呈现:创生万物的节奏化的空间。庄子对艺术真实的规定,仍然是依据“道”运化万物的自然真性,而创作者的真性是其中必要的前提。因为唯有创作者超越了自身的有限性,趋向“道”运化万物的节奏化的空间中,才能在创作中还原器物的真性,使其归朴。
①③④宗白华:《艺境》,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5页,第55—56页,第10页。
②张文勋:《胡应麟神韵说述评兼谈神韵理论的美学内涵》,《社会科学战线》1990年第1期。
⑤⑦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38—239页,第263页。
⑥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21页。
⑧杨柳桥:《庄子译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71页。
作 者: 王小宁,宝鸡文理学院讲师,中国传媒大学文艺学博士。研究方向侧重于中西美学、文艺学。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