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柠柠
一
咪凑在那棵树下不走了。
“噜,别贪玩。”大姐几步上前,去招呼圆滚滚的猫咪赶紧跟上。忽然,“啊——”她轻声一呼,后退半步。
原来,那儿躺着一只死鸟。大姐自小怕这些,如今长到快三十岁也当了妈,胆子却没长。她折身要走,但走出没两步,却又返了回来对我说:“摘几片树叶子把它盖住吧。”
“嗯。”我应声。
风过,头顶沙沙作响。
我把视线转向那沙沙的声响。明晃晃的阳光漏过一树繁茂的枝叶射进眼里,晃得人晕眩。我皱着眉侧过头去,终于,才能够看清那一树繁茂了——柔软清晰的绿色、片片手掌大小的轮廓、根根分明的脉络,伴着一阵清新的绿色香气吸入肺腑。
“桑叶?”
这么熟悉的颜色和味道,分明就蜷在心底某个角落里念念不忘。但不知怎的,当它在这一刻真的出现时,偏又觉得太突然,突然到让人都有些畏怯了。
“嗯,桑树。”大姐伸手拍一拍树干,“我们小区门口是有两棵桑树。”
“我的蚕宝宝……”
“瞧!我的蚕宝宝!”我紧张地屏住呼吸,把宝贝似的小鞋盒伸到凡凡面前,那里面装着我刚得来的九条小蚕宝宝。
原本,新奇的宝贝我都会和大姐一起分享,但蚕宝宝得除外。她对各种小虫子都怕得要命。我若是把蚕宝宝举到她跟前儿,她准得上蹿下跳逃出去。
在我的印象里,除了屋前蜂窝煤堆上挤着的几盆花草,我们家再没养过其他活物,哪怕是最好侍弄的乌龟和小鱼儿都没有。听说大姐在很小的时候养过一只兔子,绵软雪白的一只,不过只养了一星期就死掉了。兔子吃东西不知饥饱,若不注意喂食的量很容易会被撑死。我问大姐是不是也把自己的小兔子撑死了。她只哼一句不理我。
“你姐的兔子是被她饿死的。”爸爸告诉我,“听说小兔子容易撑死,所以她特别特别地注意,生怕自己的小兔子吃多了。”
“结果?”
“结果——她严格控制它的食量,每天只喂它一小片菜叶子。然后就……”
“那时候我才六岁嘛,哪里知道多和少的概念。”大姐在饭桌那边申辩着。饭桌这边,六岁的我嘲笑着曾经六岁的大姐。
好像在兔子之后,家里就再没养过小动物。爸爸说养我们两个就够费神了,哪还有工夫养小动物。而大姐呢,估计在小兔子之后便再没接触过各种能动会跳的小生命了,时间一久反倒是怕了起来。人对动物就是这样,熟悉了便觉得亲切,越是不接近就越是害怕,害怕久了还自动跟它们划上分界线,半步都不肯靠近。所以,我若是把蚕宝宝举到她跟前,她准得上蹿下跳逃出去。
住在前院的凡凡也养蚕,而且比我养得还早。来瞧瞧,我的都结茧子了。”凡凡掀开她的蚕屋让我看——哇,几根小树枝搭的架子上挂满了白色、黄色的蚕茧,就跟挂满灯笼的帐篷似的。
“蚕宝宝都睡着了。”凡凡轻声细语,“它们睡醒以后就会变成蚕妈妈,从茧子里面钻出来。”
我碰一碰紧致密实的蚕茧,“这么硬,怎么钻得出来……”
“没问题。咱们不也能钻出来嘛!”
“啊?”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凡凡现出一脸小大人的神色,“咱们也都是从茧子里面钻出来的呀!不过咱们的茧装在咱妈的肚子里。”
六岁的我一脸惊骇,不相信自己也曾做过这么伟大的壮举。
“等它们出来以后,就会生下新的宝宝。每只可以生五百个宝宝,我一共有十七只蚕,那么一共会有……”凡凡皱起眉头掐指一算,“一共会有无数个小宝宝哦!”
无数个!这个天文数字只能让我想到一天繁星。
我回过头去瞅一眼我的盒子,一、二、三……九,那里面是九条刚孵出不久的小蚕。还是那么小,小蚂蚁似的、黑乎乎的小虫子。我用完了脑袋瓜里所有的想象,还是想不出它们是怎么变得白白胖胖,又是怎么钻出厚厚的茧,生下那一天繁星般的孩子。是不是像火山爆发那样,“轰”一声,就长大了?又“轰”一声,就变成了妈妈?
这天夜里,我紧张地蜷在床上,等待着“轰”一声爆发,等待着一个更大的身体冲破现在小小的我——然后我就长大了。可是等到了后半夜,等到大姐都发出了梦呓,还是没有任何要爆发的迹象。是不是这样的爆发必须得在特定的时间,比方说生日?我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一个纯白色的世界温柔地拥抱着我。白色的世界外有汩汩流水的声响,我不想睁开眼。忽然,一只蛾从我身边飞过,它对我说,我不等你了,然后巨大的翅膀一扇,“哗”一声就从巨大的茧里飞了出去,融入一片黑暗,身后留下一天繁星。而那茧——竟然就是月亮。
第二天醒来,我还是我,蚕宝宝还是蚕宝宝。
二
为蚕宝宝换桑叶成了我每日头等大事,但有时偏就身不由己。这天放学,数学老师把我留下改作业。
办公室的钟表“咔嗒咔嗒”响着,夕阳的光芒一寸一寸退着,阿拉伯数字浑浑噩噩睡着——忽然,黑色的小字全都动了起来,一声一声叫着我,桑叶吃完啦,桑叶吃完啦,快回来换桑叶啦!啊,我的蚕宝宝……心头正乌云密布,没想到一张猩红大网从天而降,“嗖”一下把我的蚕宝宝全部网住。“怎么回事?还是错的!”老师生气地敲敲本子。啊,又一个红色的叉叉……
挣破了一张又一张红色的网——终于完工!我踩着“风火轮”一路狂奔到家。
“哐”一声推开门,直奔小书柜,掀开蚕宝宝的小房子——啊哈,里面居然全都是新鲜碧嫩的桑叶!
“不用谢我——”大姐眼睛盯着作业本,假装轻描淡写的声音,但尾音却拖得悠扬,“桑叶我都是擦干净又剪碎了的。”
我先没理会她,只急着去数那小黑点儿——
一,二,三……
……七。
又数一遍——一,二,三,四,五,六,七。
再数三遍,我把每一片桑叶的犄角旮旯都细细翻检过,还是七条。
“啊——”我大叫一声,又急又恼地跺着脚,“谁让你给我换桑叶的?”
大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小妙?”
大姐从没清理过蚕宝宝的小窝,她当然不会知道,蚕宝宝那么细那么小,很容易就会钻在叶子的角落里看不到;她当然不会知道,得用很软很软的毛笔轻轻拨开蚕宝宝,得细细检查每一片碎叶的里里外外。不然,小蚕是很容易和干桑叶一起被清理出去的。
“你把我的蚕宝宝扔掉了!”我大张着嘴巴哭了起来,哭声惊天动地。
蚕宝宝们可是有着披荆斩棘长大的勇气啊,勇敢到可以“轰”一声长大,勇敢到可以钻出月亮一般的茧子,勇敢到可以生下一天繁星般的孩子。可是,可是现在,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它们却不知进了哪个垃圾筒。我继续扯着嗓门哭着,仿佛丢掉的蚕宝宝也吸走了我长大的力量。
大姐在旁边局促不安地抠着桌角。她想上前来拍拍我的脑袋安慰我,但又不敢,只觉得自己的安慰完全无济于事。所以她只能这么不安地站着,脸蛋儿憋得通红。有一次爸爸当着我的面训斥她时她也是这副表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神情。
哭声很快引来了父亲,他手里还拎着锅铲,门外蜂窝煤炉子上的油锅“吱吱”响着。这下我嚎叫得更肆无忌惮了,哭完蚕宝宝的不幸夭折,又开始哭大姐的粗心,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放肆——“你是故意的!”
“怎么会呢,小妙。”大姐屏着气息。
“你就是故意!你那么怕小虫子,一开始就不想让我养,你就是想把它们一条一条丢掉!你就是故意的!”
伤心变成了蛮不讲理。
爸爸知道接下来会怎样,赶紧伸手去拉我。但我的速度比他更快,“哧溜”躲过他的胳膊,一步上前,玫红色的皮鞋头儿“咚”一声,狠狠落在了大姐的小腿骨中央。动作太快,所以爸爸把我拖住的时候,大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有几秒钟的停顿,然后,她抬眼盯住我,那眼神,怎么形容呢,委屈、凛冽得把我的哭都噎住了。
三
“沙沙沙沙”,盒子里是一刻不停的声响。我没有见证到蚕宝宝火山爆发式的“轰”一声长大,它们仿佛是在这“沙沙沙沙”的声音里长大的。
要放暑假了,我从学校门口摆地摊的大娘那里买回来一大袋子桑叶,心想这些桑叶足够喂养我的蚕宝宝。但事实上,我很快便明白了大姐曾经说过的话,一个六岁的孩子哪里知道多和少的概念。蚕宝宝们的食量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一大袋桑叶很快就见了底。
后来,我几乎是一整天都趴在小盒子跟前儿,放一片桑叶进去,眼盯着它们快啃光了,才又放一片进去。学校门口的小地摊都放了假,凡凡也回了老家。我记得她说过后山上有几棵桑树——但是,我背过身去望一眼后窗,那么大的一座山,那么葱郁的一山绿,又到哪里去找那几棵桑树呢?
蚕宝宝仍旧无忧无虑地大口咀嚼着绿色的美味,根本听不懂我在一旁的唉声叹气。
坐在旁边的大姐只顾挠她腿上的蚊子包——我怕熏坏了我的蚕宝宝,所以不许她在屋子里点蚊香——估计也听不见我的唉声叹气。但没想到,大姐忽然说:“我们去后山摘桑叶吧。”她只是说话,脸还是埋在书里,摆明并非要跟我和好的架势,一切只是为了蚕宝宝。
“你知道哪儿有?”我一脸惊喜地转向她。
“不知道,但你不是说过后山有桑叶嘛,去找找。”
虽然,我们还是故意躲开对方的眼睛——这是一种表明态度的对抗——但无论如何,我的的确确心生感激,不掺半点假意。
我们顶着午后的大太阳向着后山进发,我红色小斗篷的衣摆在火辣的风里高高扬起。沿着爬山人踏出的小路,蜿蜒向上,红衣摆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树与花的世界里。
头顶上的杨树叶儿轻拍手掌,“哗啦啦,哗啦啦”,像唱着小溪流的歌,还托小风儿送来真诚的邀请,邀请我们一起在这夏日的盛宴里欢唱——但是,杨树伯伯对不起,虽然您的歌声那么动听,但我们必须向前,家里还有蚕宝宝等着我们,等我们采了新鲜的桑叶回家去。
田埂边的刺玫瑰正在盛放,玫红的花朵坠满枝头,像娇艳又冷酷的女王,用自己荆棘的臂弯拦住去路,定要让我们沉浸在她美丽的容颜里流连忘返——但是,玫瑰仙子对不起,虽然您那么美丽,美到让路人的心儿都融化,但我们必须向前、向前,家里还有蚕宝宝等着我们,等我们采了新鲜的桑叶回家去。
崖上的酸枣果子刚刚被阳光染得一抹红,仿佛是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才提早准备出这么丰盛酸甜的美宴——但是,酸枣姑姑对不起,虽然您的果子美味无比,给烈日下干渴的人们带来无限慰藉,但我们必须向前、向前、继续向前,家里还有蚕宝宝等着我们,等我们采了新鲜的桑叶回家去。
一下子,整个山坡都安静了下来,安静得我都不敢大声喘息。
静默几秒钟,忽然,一片欢腾爆发,杨树伯伯为我们欢呼,玫瑰仙子为我们舞蹈,酸枣姑姑为我们祷告——去吧去吧,杨树伯伯努力摇晃一树的风起,就是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去无限辽阔的土地;玫瑰仙子飘扬美丽的裙摆,就是想孕育出更美丽的精灵;酸枣姑姑献上甜蜜的果子,就是想让鸟儿把自己的孩子带去更肥沃的山坡。去吧去吧,去采回满怀嫩绿的桑叶,就像待你们的孩子一般,去喂养依恋你们的那小小、小小的生命。
太阳西斜,亮晃晃的金化成了柠檬般的黄,又化成了蜜糖似的橙。绿色的山坡盖上纱缦,慢慢、慢慢,在柔软的光影里沉寂下去。偶尔风起,掀起一阵树浪。直到一抹绛紫的色彩盖住了橙黄,脚下的影也开始依稀,我们,却还没有找到那心心念念的桑树。
窸窸窣窣的风声带来夜晚将至的通告。“姐,咱们回去吧。”我扯着小斗篷,畏惧着山上那一片渐黑的影。
大姐像是听不到我的声音,依然向前。
“回去吧。”我伸出手,把自己的手塞进她的手里。
她攥紧我的手,但还是没有停下来。
“姐,我害怕——”我拖住了她。
终于,她的步子止住了。但她没有回头看我,仍旧抬眼望着前方,绿色金色橙色黄色紫色的,统统都要没进黑暗里了。
唉,她的一声叹息也没进了黑沉沉的夜里。
仅有的最后一点桑叶也完全被吃光了。
我们一边用榆树叶、莴笋叶应急,一边到处寻找桑树。但是,在那个固定电话都很稀罕的年月,我们的信息是四处丢散的点,寻找也是没有方向的,无能为力的。我的蚕宝宝还是一条接着一条死掉了。
盒子里只剩下最后两条蚕宝宝了。它们趴在莴笋叶上有气无力地咬着苦涩的叶片,原本白白胖胖的身体也泛起了青光。我想起那一天繁星的梦和那只隐没在夜空里的蛾,若它们没来得及变成蛾又会怎样呢?我的梦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讯息。
但是,接连的失望最终并没有落入绝望的境地。最后的最后,在最接近无底黑暗的关头,一道光明闪现——大姐恰好遇到她的一个同学,她同学乡下奶奶家恰好有桑树,同学恰好要回老家,就把我的蚕宝宝一并带去了桑叶乡,再无忧虑了——在那个信息散落四处的年月,两个游散的点子突然对接上了,这无疑如突降的恩典一般。
蚕宝宝被送走的那天,我恰好不在,没来及看它们最后一眼。但事后,我对着一幅观音小画合掌祈祷了半天。小画巴掌大小,是我从一张报纸上剪下来的彩画,我在书柜上专门清出半格空当,把小画贴在里面,前面还供上我最心爱的猫眼儿彩珠,期待有求必应——我一共求过两次,一次是妈妈被救护车拉走那次,还有就是这次——我学着电视剧里的场景,低头合眼,双手合十。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拜的是何方神圣,只觉那观音的面目安详到了寸寸呼吸里,就像母亲的掌心,所以我虔诚无比。
四
从大姐家出来时看见了外甥,也就是大姐的儿子。他也跟猫咪似的,凑在刚才那棵桑树下面。
“嘿,林子,在那儿干吗呢?”我远远地喊道。
“姨姨,这儿有一只死鸟,我想挖个坑把它埋起来。”外甥的小脸蛋上满是朝气。
“唉,唉,”大姐嘟囔起来,“刚才说摘几片叶子把那鸟儿盖起来,就是害怕院子里的小孩子看见。结果还是看见了。”
我和大姐一起蹲在了林子旁边,我的猫咪立在一旁,看他专心致志地在桑树下挖出一个小坑,把那鸟儿放进去,用土重新填平,拱出一个精致的小坟包,最后在顶上插两片桑树叶子。我侧脸去看大姐,猜想她六岁时是否也是这样安葬了她的兔子。
弄妥了一切,我们都没有说话,静默几秒钟。
往后每每再想起,总觉得那次那短短的几秒钟悠长无比,世界的点滴细微全都异常清晰地呈现出来——太阳的光芒笼罩着大地和大地上的我们,桑树把根深深扎进土里又把叶高高伸向天空,为风温柔俯身,为光留有余地。风过,光影在风里摇曳,只抖开一树清新绿色的气息,钻入我们的肺腑。外甥的脸上笼着神圣庄严,猫咪的眼睛现出最深邃的亮光。仿佛一切都落进了大自然的臂弯里,汲取着大地和天空的力量在生长,包括桑树,包括我们,也包括那只鸟儿。
六岁的那一段记忆在脑中已经依稀了,原本以为只剩下干瘪的轮廓。但不知怎的,此时此刻,记忆掉进了悠长无比的时间里,就像干涩的茶叶落了水,每一个蜷曲的角落渐渐充盈,干瘪的轮廓又抖开一树清晰的脉络。最后那两条蚕宝宝被送走的那个下午,此刻忽然纤毫毕现——
那天下午,为着没有着落的桑叶,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习惯性地第一眼就去找我的蚕宝宝。但是,小书柜上竟然空空的——蚕宝宝的小屋不见了。我又在家里里外外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我的心怦怦直跳,一阵畏惧,但却又含着些难以言说的希望,仿佛一切变化里都会含着希望。
一阵开门的声响,大姐回来了。她手上拿着那个曾经养蚕宝宝的盒子——她有点儿惊讶地看到我杵在沙发旁。
“你的蚕宝宝……”
“我的蚕宝宝……”
我和大姐几乎是同时开口。
“唔。”我沉默了。
忽而,大姐的语气一转,现出办成一件大事的轻松感,“也来不及跟你商量,我刚刚……把你的蚕宝宝送走了。”
“送走了?”我不明白。
“嗯。”她在组织词句,“恰好碰到一个同学,他说他乡下奶奶家有桑树,他刚好要回去。我就让他把蚕宝宝带去了。”
“他奶奶家在哪儿?”
大姐愣了一下,她没料到我的不依不饶,“嗯……”她咬着嘴唇思索片刻后才开口,“槐南村,嗯,是槐南村。”
“他奶奶家那边有好多好多桑树,大家都不用把蚕养在盒子里,直接养在树上呢。蚕宝宝可以尽情地吃,再不用担心会饿着了。”大姐怕我不信,还要补充上这听起来言之凿凿的依据。
大姐还想说什么,在一旁思索。我安安静静地挪到了沙发上坐下,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槐南村。”我念叨着。
“嗯。”忽然,一声低沉厚实的男音插了进来,“是有这么个村子,离咱们市区不远。”是在旁边看报纸的爸爸,他一向很少参与我们姐妹俩的对话。
大姐望了爸爸一眼。
他的眼睛还盯着报纸,“在北边。”他又加上一句。
“爸爸,那蚕宝宝能活下来吗?”眼泪终于要冲出眼眶了。
爸爸沉吟了片刻,然后,他郑重地合上报纸,把脸转向我,“当然可以了,小妙。蚕宝宝是大自然的孩子,现在,它又回到了大自然里,当然会长得更好了。”庄严而安静的神色,让人的心里也安安静静的。
猫咪偎在我的脚边,我又扬起头,看那一树茂盛的绿——想象这树上挂满雪白的茧,茧里飞出大地色的蛾,蛾又钻进葱绿的树冠里,消失了,身后留下一天繁星。只是现在,阳光还未落尽,所以那星的光芒尚是依稀。
一点点长大,我遇到了很多老师,看过了很多百科全书,用过了很多搜索引擎,但我始终都没去查我们市区北边是否有个槐南村,也从没去查过蚕宝宝是否能直接养在桑树上。我只是偶尔会想,最后那两条蚕宝宝或许也是这样被葬在了树下——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波澜不惊。
插图/奚莲君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