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冤命案的偷渡少女

王庄林

2015年11月3日，对尹晨娜来说是个永生难忘的日子。智利共和国的圣地亚哥法院做出了如下判决：杀人嫌疑犯尹晨娜因罪证不确凿，无罪释放。

面对蓝天、白云、阳光和花草，尹晨娜有说不出的感慨。她19岁入狱，20岁被释放，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一年多虽是那么一瞬，但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数百天美好的时光消磨在狱中，个中味道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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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岁的少女正值天真烂漫、充满幻想和激情的花季。尹晨娜出生在中国南方一个小镇的普通家庭里。她排行老三，上有哥、姐，父亲是个体户，母亲是家庭妇女。虽然家里不十分富有，但也是吃不愁穿不愁，日子过得相当舒服。

尹晨娜的父母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又从朋友那里借到一笔款，以20万元的价格成交，与“蛇头”达成了让晨娜偷渡的协议。尹晨娜告别了父母，于2014年6月踏上了偷渡赴美的艰难历程。

从中国到美国迢迢近万公里，途经十余个国家边界，这对偷渡的组织者来说，也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活计”。因此在组织偷渡的过程中，他们有严格的纪律。每一程都有不同的人来护送，有不同的暗号、不同的接头时间和地点，这些都不得有半点差错。

尹晨娜一行八人，6月3日离开小镇，乘坐汽车到达中国南京，然后逆水乘船到了重庆，又改乘汽车到达云南。在那里，第二个护送者带着他们翻山越岭，蹚水过河，昼伏夜出，偷越了中国与缅甸边境，接着又偷越了缅甸与泰国边境，来到泰国。他们手脚上的指甲都被磨掉了，身上伤痕累累。

7月的泰国，正值盛夏，烈阳似火，酷暑难忍。到达这里后，他们被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有先来的，有晚到的，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共29人。

这29位年轻男女不准外出，不准在户外行走，吃喝拉撒睡全在这间面积不大且又封闭的房间里。里边，每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房间里弥漫着的粪便味侵袭着每一个人，加上蚊虫叮咬，苦不堪言。但是，为了出国，每个人也只好忍了。

就是在这间小房子里，尹晨娜一待就是一个月。等着蛇头寻找机会为他们办理出入境手续，他们再分期分批地行动，离开这里。

8月9日，尹晨娜拿到一张日本人的假护照，经过蛇头们的精心策划和周密细致的安排，她总算在泰国乘上了飞机，当天下午到了菲律宾，自然在那里也有人接送，像接力赛一样，他们一行八人又在菲律宾的阿帕里港乘上远洋货轮，经过印度尼西亚、所罗门群岛、马绍尔群岛后，货轮在去夏威夷的途中遭遇台风时发生了动力故障，只能随风改变航程向南美洲飘荡，最后全程历时125天，总算到达了梦寐以求的大陆港口——智利的瓦尔帕来索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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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港登陆后，蛇头们随即脱手将偷渡者们转卖给圣地亚哥当地的蛇头老大，尹晨娜与偷渡者们来到圣地亚哥，整座城市就像是一个建筑博物馆，老城oldtown、中途岛航母博物馆、海洋世界公园与国会大厦、科罗拉多岛……这些智利文化的精华令人感叹不已：就连摆在大街小巷的各式时装、服饰、日用品等也会让你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然而，异国风情，灯红酒绿，都没能使他们感觉到走进了圣地亚哥。他们虽然双脚踏在了美国的土地上，圣地亚哥却似乎接受不了他们，容纳不下他们。圣地亚哥离他们仍是相当遥远的。

圣地亚哥将这些偷渡者称作“黑户”，打工者称作“黑工”。而圣地亚哥的蛇头为了牟取暴利，把他们接到圣地亚哥后就安排他们打黑工。在智利，黑工的条件相当艰苦，尹晨娜被安排在一家皮包厂做工，每天要工作12～16小时。所谓工厂，就是些破破烂烂的旧房子，没有通风和取暖设备，圣地亚哥12月份的冬天到处湿漉漉的，车间内又冷又湿，工人们的手冻红了、磨破了，照样不停地干活，稍有懈怠，老板就破口大骂，脏话不堪入耳。这些黑工几乎没有机会登过科罗拉多岛或到海洋世界公园游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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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仅19岁的尹晨娜就这样开始了她的黑工生涯。圣地亚哥的住房相当昂贵，她只能跟别人合租一套房子。她的同室是个叫黄婷的女孩子，两人每月各付5万比索。就这样合租两个多月，却因为一万多比索的电话费而发生争执。2015年2月12日，尹晨娜只得于黄婷合租房处搬了出来。

到了2月17日晚上，尹晨娜接到黄婷父亲的电话，要她去黄婷处谈电话费的事情。当晚尹晨娜给黄婷打电话，可一直打不进去，她便直接去了黄婷处。

当尹晨娜来到黄婷的房间时，门虚掩着，她叫了两声，没有人答应。她便走了进来。这时黄婷从外面进来，对尹晨娜在房间内感到很意外：

“你的钥匙不是交了吗？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来时门是开着的。”尹晨娜说着就打开皮包让黄婷看。黄婷看后客气地说：

“好了，我怎么能不相信你呢。”

然而黄婷似乎没有心思跟尹晨娜算电话费，她先是给她父亲打电话，说有急事儿，要他快速来她家。

然后，黄婷似乎平静了许多。这才取出电话流水账来给尹晨娜看。两人分清账目，各承担几百比索。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是需要干上一个月的收入。时间不早，尹晨娜起身告辞。

“等我父亲来了你再走。”黄婷挽留道。

“不了，回去晚了房东会不高兴。”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房间门口。正在这时，尹晨娜只听身后的黄婷“哎呀”一声惨叫，她即刻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男人正挥刀向黄婷猛刺。尹晨娜本能地想用手臂挡住刀，刀子却让过尹晨娜的手臂猛力刺入黄婷的左胸……

看来这个凶手一直躲在屋子里，但是为何刺杀黄婷却不清楚。黄婷血流如注，奄奄一息。凶手夺路而逃，现场留给了尹晨娜。她哭泣着将黄婷拖上床，又拿来枕头让黄婷平躺着。

这时，恐惧和惊吓使得尹晨娜头脑里一片空白，她跌跌撞撞地来到她男朋友家。这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了。但是他的男朋友也是一个黑工，没办法庇护她。第二天，她又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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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婷的父亲接到电话后，很快就赶到女儿的住所。可是已经晚了，眼前的一切使他目瞪口呆，女儿血肉模糊地横在床上，左胸口被刺了一刀，早就断了气。他悲痛地大叫一声，立刻拿起电话，找到一位朋友，这位朋友打电话叫来另外的人，一起来到出事地点。人命关天，他们报警了。但是这时已经是事发后八个多小时了。

根据黄婷的父亲提供的情况，尹晨娜是个重大嫌疑人。警方顺藤摸瓜，尹晨娜很快便被作为杀人嫌疑犯关进了监狱。

刚刚来到智利不到半年的尹晨娜听不懂当地人的西班牙语，更不会讲，所有的问话都是由黄婷的父亲翻译的。尹晨娜由于案发时在现场，被列为杀人嫌疑犯被批捕。

侦破工作在紧张地进行着。两天后又取得了新的证据。警官在黄婷枕着的枕头上，在一处没有血迹的地方，验出了B血型。因被害者是O型，于是，被认为是凶手的唾液等物质在上面造成的。而尹晨娜却在供词中坦白自己惊泣时曾将黄婷拖上床，又拿来枕头让黄婷平躺着。而尹晨娜刚好是B型血，于是她被列为唯一的重要杀人嫌疑犯，送交法庭审判。

按照智利法律，犯人在判刑前，要履行一系列的法律程序，即使证据确凿，当事人没有请律师以求减刑，法庭也会出面指定一名律师，在开庭审判时为其辩护。

这位正处在花季的漂亮少女，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这种地步。她不远万里，历经磨难来到智利，没日没夜地干活儿，本来就没有多少自由可言，而现在更惨，被关在高墙内。这难道就是出国梦吗？

她除了哭泣没有一点儿办法。她不懂英语，不能与人交流，有口难辩。谁能还她清白，谁能证明她无罪？她远离家人，无人来探监安慰她，她在狱中度日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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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地亚哥的司法方曾多次给她指定辩护律师，但律师们都因为她没有钱而拒绝与她见面。就在尹晨娜走投无路时，遇见了一位来狱中做祈祷的修女。这位修女略懂中文，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这位白皙文静的姑娘会杀人。尹晨娜跟这位修女学英语，没用很长时间就能用英语表达自己的思想、陈述自己的冤屈了，而且增强了生活的信心。这位修女帮人帮到底，又替尹晨娜找到了一位精通法律、能言善辩的女律师赫布·奥德丽。当奥德丽律师了解到案情后，没有收尹晨娜一个比索，出于职业道德，自愿担当了法庭指定的律师，为尹晨娜辩护。

然而，这时离案发已经半年多了，要推翻警方的指控，证明尹晨娜无罪是很困难的。为了摸清情况，奥德丽一次又一次地找尹晨娜谈话，翻阅大量的卷宗。聪明的奥德丽从另一个角度推翻了警方的指控，即认为警方的指控缺乏足够的证据。首先，黄婷的父亲见到女儿惨遭杀害却迟迟不报警，有一个到过现场的人竟始终没有露面，而这些露面的人都在躲躲闪闪，好像惧怕着一个什么人，这个人可能正是介于警察与黑社会之间的关键人物；第二，被告尹晨娜见过凶手，她知道是谁，但是她受到了一种威胁，这种威胁比让她坐牢更恐怖，于是她不敢说，如果她说出来，即使走出牢房也难免一死。第三，律师奥德丽又拿出尹晨娜在关押期间监狱给她做出的评语，评语证明她无论是在学习上，还是在工作上，都是最佳的。奥德丽说，几十年来，监狱里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评语。最后，奥德丽对警方没有保护现场、衣物和找到凶器而提出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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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探究这些质疑，奥德丽亲自深入到作案现场，运用她渊博的才华与法学知识，仔细地进行观察研究，终于发现了新的问题。

在法庭上，律师奥德丽成功而令人信服地为尹晨娜进行了辩护。她说：“枕头上的血型物质，根本不是尹晨娜的。根据智利国立警察科学研究所最新研究的成果揭示，尽管植物没有红色的血液，但也有血型。尹晨娜之所以被疑为凶手，其原因是被害者的枕头里装的燕麦皮血型与尹晨娜的血型喜剧般巧合了。”

奥德丽指出，细菌以及许多生物和人类一样，具有ABO血型，植物没有红细胞，所以血型不能像人那样在红细胞上显现出来。人体的ABO血型系统是由血型糖决定的。O型是岩藻糖，A型是N-乙酰-D-半乳糖，B型是p-半乳糖。而植物也有与人类ABO血型物质相同的糖类分子。

圣地亚哥的警官们又重新作了一次检验，果然从枕头里装的燕麦皮中检出了B血型。

2015年9月20日，已经进牢半年多的尹晨娜，终于被无罪释放了。而凶手仍逍遥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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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凶手是谁呢？

2015年10月10日，圣地亚哥警察局与国际刑警联手侦破了一起毒品走私案。其有一个主犯是圣地亚哥警察局长杰姆斯的弟弟卡洛特，他为了继续得到哥哥杰姆斯的庇护，坦白交代了数次犯罪事实。其中，他承认少女黄婷是他杀害的。

原来，卡洛特依仗他的哥哥是警察局长这层关系，几年内就已经成为圣地亚哥黑社会的老四，并且长期经营智利中南部的毒品生意，从中摄取暴利。黄婷的父亲为了钱，曾多次与他的女儿黄婷联手充当卡洛特的毒品运输人，但是卡洛特欠了黄婷父女俩百余万比索的酬劳。尹晨娜与黄婷同租一屋时就听说过这事，尹晨娜也认识卡洛特。但是她不敢过问这些人与这些事。

为了讨回这笔酬劳，黄婷不久前扣留了卡洛特的5000克毒品。于是，那天卡洛特决意亲自杀死黄婷，他潜来时发现门又虚掩着，便乘机而入，不料是尹晨娜先进了门，随后才是黄婷，在黄婷送走尹晨娜时，肆无忌惮的卡洛特从侧房间冲出来就杀害了黄婷，随后卡洛特向尹晨娜威胁了几句就逃走了，而无比恐惧和惊慌的尹晨娜只能保持了沉默。

（译据美国杂志《美洲刑侦案例精选》2015年11月号（提前版）。原文作者：智利福克斯律师协会首席顾问彼得·A·芭芭拉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