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鹰
秦天恩一踏上西华古镇,那颗因长期漂泊而变得像顽石一般僵硬的心顿时被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愫温柔地绕住了。
这古镇就像一方世外桃源,风气淳朴得令秦天恩忍不住就有泪流满面的冲动;它又像一个将醒未醒的孩子,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好奇地向外窥探着,略有些笨拙地模仿着它所未见的一切。
就是这里!秦天恩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急切地想把西华的精髓一下纳入自己的肺腑。
秦天恩四处打听,然后以破天荒的低价租下了古镇西北角落里的一间破旧小屋。
“年轻人,这里不是一个好地方。我劝你还是多出一点儿钱,换个其他的地方吧。钱财乃身外之物,身家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在秦天恩惬意地把画板支在小屋的院子中,眯着眼睛仰面躺在屋顶的一方小阳台上享受古镇的阳光时,对面一位老妇人从屋子中探出头,好心地规劝秦天恩。
“大妈,谢谢您,我觉得这里很好!”秦天恩礼貌地谢过好心的新邻居,继续闭上眼睛享受屋顶上的日光浴。
“过段时间你就会明白了,租住这屋子的人,没有哪个不是失了心魄落荒而逃的,不是大病一场,就是变得痴痴傻傻,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对面的邻居因为好心没得到回应,语气里有些讪讪的。
秦天恩闭着眼睛笑笑,没说话。
这是一间无人问津的小屋,落寞地坐落在熙攘的市井里。小屋的落寞与小镇的热闹显得格格不入。
秦天恩每天不是睡觉,就是画画,要不就是背着画板游走在古镇的小巷里。
秦天恩16岁背着画板离家,一路踏遍了千山万水,像这样一个一眼见了就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的地方,是秦天恩从未遇到过的。
青砖黑瓦的房子、石板路、小巷、小桥、古运河……这样的风景秦天恩不是第一次见到,但西华似乎独有一番特殊的韵味,深深地吸引着秦天恩,让他整日整月地穿梭于小桥小巷间,速写本的厚度刷刷地与日俱增,一本换了一本,一层层地不断叠加,秦天恩没有一丝倦怠之感。
租住的小屋分成上下两层,下面像是一个厅堂,又像做过店铺的样子,上面是主人原先的卧房,模样虽然一再改变,但从小床边的一只紫檀木绣框来看,似乎从前这里住过一位女子。一些从前的木质工具散乱地堆放在一个角落中,只是长长短短的木条,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了。
奇怪的是,紫檀木的绣框里面一片空白,什么图案也没有。
手机嘟嘟地响着,秦天恩闭着眼睛靠在床头,并没有去理会一旁的手机,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嘟嘟的声音。
此刻,他并不想跟任何一个朋友分享西华。他只想独自安安静静地待在西华。秦天恩觉得这里有他一直追逐的东西,他正在慢慢地靠近它们。
手机响到十五声的时候,秦天恩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
正如秦天恩所料,手机是妈妈打来的。一般的朋友,响过三声无人接听便会销声匿迹,只有父母才会有耐心守着话机等待。
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秦天恩闲扯着,每隔三天五天,妈妈就会给秦天恩打一次电话。离家那么多年,秦天恩从没有主动打电话回家的习惯,也从未回家探望过父母。
秦天恩的父母在省城经营着一家规模很大的公司,有着过亿的资产,他们从小就对秦天恩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希望儿子长大后能子承父业,并把家业发扬得更加光大。
但秦天恩对父母的期望毫无兴趣,他从小就痴迷画画,一门心思想当个画家。父亲秦光耀对此非常恼火,使尽一切手段阻挠儿子学画。但父亲越是阻挠,秦天恩学画的念头就越强烈。16岁那年,秦天恩带着对梦想的渴望和追求,背着画夹离家出走了……
“天恩,你真的过得好吗?这么多年,你没用过家里一分钱,从没回过一次家,我们也从来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是不是一直在恨爸爸妈妈不让你学画画?”说着说着,秦天恩的妈妈在电话里开始抽泣起来,“我和爸爸都好想你……”
“妈,我过得很好,我没有恨你们。但是,我暂时还不会回去,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曾经年少时对父亲蛮横干涉的怨恨,随着多年的漂泊,已被浓浓的思家情绪所包裹,家的温馨时不时地就浮现在秦天恩眼前,但秦天恩倔强地认为,现在还不是回家的时候。
因为爸爸曾说过:“画画能有什么出息?”“画画能赚钱吗?”所以秦天恩一直想证明给爸爸看。
终于有一天,秦天恩觉察到了屋子的迥异。
他想起每次他走出小屋时,都会感觉有那么多异样的眼神在他身后扫射,那么多窃窃私语在他身后环绕。原来,一切并非无中生有。
可是,她似乎很狡猾(秦天恩凭着直觉下的定义),存着心思想和秦天恩玩捉迷藏的游戏。在他想睡觉的时候,她会悄悄地出现;但当他稍有举动,她便马上消失了。
秦天恩悄悄地找了一个会织网的渔夫,特地让他织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
“嘿,小伙子,别太贪心了,这样的网在我们西华捕鱼可不行,你总得让我们留点儿传宗接代的秧苗吧!”老渔夫一边织网,一边叨叨。
“放心,老伯,这张网我只捕一条大鱼。”秦天恩一边飞快地在速写本上涂抹着,一边神秘地对着老渔夫笑着。
“哦。”老渔夫点燃了一支烟,意味深长地瞅了秦天恩一眼。
当夜,这张网果然捕到了一条“鱼”。
一条红色的“大鱼”。
“哎,你以为你这点小花招真能困住我吗?”当秦天恩把一位身穿红色长裙的女孩从渔网中“解放”出来时,红裙女孩不屑地对着秦天恩笑笑。
“那你为什么让我困住你?”对于这样的访客,秦天恩一点儿也不觉得诧异和害怕,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该发生的事情。
“因为我对你很好奇。”红裙女孩用一副研究的眼神望着秦天恩。
“这话似乎我说才更正确吧。”秦天恩被红裙女孩的模样逗乐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里是我家,我当然要回来喽。”红裙女孩娴熟地捡起堆放在屋角的木条,很快将它们搭成一个绣架,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崭新的丝帕,绷在绣架上,又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丝线,穿针引线之后,便在丝帕上游龙走凤起来。
从那天之后,每天深夜,红裙女孩都会如期而至,在小屋里绣啊绣啊。
一开始,女孩总是和秦天恩保持着一段警惕的距离,女孩在楼下刺绣,秦天恩在楼上画画,有时秦天恩也会悄悄地在楼梯上看着女孩刺绣,但彼此间互不干涉。
渐渐地,日子长久了,女孩便主动和秦天恩讲起话来。
“这里曾经住着一对父女,是土生土长的西华古镇人。女儿叫紫阳,从小就学刺绣,遗传了妈妈的刺绣手艺,‘绣花花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凡是紫阳绣出的东西,都是镇上最抢手的工艺品。
“刺绣是紫阳所有的生活,她每天想的事情是刺绣,每天做的事情是刺绣,每天看到的也是刺绣,刺绣便是紫阳所有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未免也太单调了点。”秦天恩吸了吸鼻子。
“你不也是如此吗?画画、画画、画画……你的世界不也只是画画吗?”女孩反问。
“我不一样,我每天都在行走,我的世界大着呢!”秦天恩一板一眼地纠正。
“紫阳不是也在不停地行走吗?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小镇千年的风云变故,都在紫阳的针线底下游走,谁能说她的世界只是这三尺见方的小屋?”女孩的眼神悠远绵长起来。
红狐是紫阳最深情的一件绣品。
紫阳在十三岁的梦境里遇到了那只红狐,然后便开始绣。
紫阳断断续续地绣啊绣啊。紫阳十岁就在小镇声名鹊起,找她买绣品的人多如牛毛,如果全部答应,紫阳就算整日整夜不吃不喝不睡也忙不过来。
紫阳从不答应任何人的约请,她只绣她喜欢的,然后放在屋子里。来的客人见有喜欢的,便可买走。
“为什么要断断续续地绣呢?”秦天恩不解地问女孩。
“因为她在思考。”女孩的眼神开始蒙眬起来,“紫阳一直希望能把红狐完美地表达出来。完美——那是需要智慧和勇气还有幸运才能做到的事情。”
“那她做到了吗?”不知为何,秦天恩对这个答案一直很好奇。
但红裙女孩似乎并不急于告诉他答案。每次秦天恩问到这个问题,她都笑而不语,或是干脆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为什么要每天深夜来这里绣呢?”秦天恩终于把心底最大的疑惑问了出来。
“因为我在帮紫阳完成她的愿望。”女孩冲着秦天恩微微一笑,灿若星辰。
女孩绣得极好极用心,每一针每一线都是仔细思量着才下手。但每次她要离开的时候,总会把这一夜里所有的心血都剪碎了,然后叹息着离去。
秦天恩发现,她每天都在绣着一位女孩,和她一模一样的红裙女子。
“你在绣你自己?”有一天,秦天恩忍不住好奇地问。
“你觉得她和我像吗?”红裙女孩反问。
“不像。”秦天恩老老实实地回答。
“哪里不像?!”女孩好像生气了,瞪了秦天恩一眼。
“我……我实话实说嘛。”秦天恩吐吐舌头,快步踏上楼梯,“你瞪人的样子可不好看!”
“秦天恩,你下来!”红裙女孩在楼下跺着脚喊,“你快告诉我,我们哪里不像?”
“除了衣服一样,你们一点儿都不像!”秦天恩似乎故意要和女孩玩躲猫猫,就是窝在楼上不肯下来。
“也是,我和她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又怎么会像呢?”红裙女孩怔怔地望着绣架,喃喃地说着。
“不过说实话,我怎么越看越看不清这女孩的面容啊!”秦天恩也在楼上喃喃地说着。
“唉!”秦天恩听见女孩在楼下叹了口气,“这正是我每次都把它销毁的原因。”
“秦天恩,你告诉我,你快乐吗?”有一天,红裙女孩突然问。
“怎么说呢?”秦天恩把双手支在脑后,靠在一张椅子上,“我原先很快乐,但是现在越来越不快乐了。”
“为什么呢?是不是你的生活越过越不好了?”
“不是。从前,我背着画夹离家的时候,口袋里的钱买了车票后便只剩下十几块了,那时候我饥一顿饱一顿,但一路追随着我的梦想,我每天都很快乐。”
“你的梦想是什么?”
“画画啊,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画,画我所见、所闻、所想,多好啊!”
“那你现在不也一直在这样做吗?为什么现在不快乐呢?”
“因为我总想成功,想证明给我爸爸看。”秦天恩舒展了一下筋骨,似乎想把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赶出去,“现在这些东西老是重重地压着我,让我觉得很累、很痛苦。”
“成功是什么?”
“成功……就是举办很多很多的画展,拥有很多很多的粉丝,拍卖会上你的画换得一个天文数字……”秦天恩闭上眼睛,痛苦地说着。
“你成天想着这样的事情,怪不得会痛苦了。”红裙女孩一脸的嘲弄。
“那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不痛苦?”秦天恩被红裙女孩的样子激怒了,他冲女孩低低地吼了一句,然后抓起女孩的衣袖,把她拽到阁楼上,“你来看我的画,我每天都那么勤奋,我可以自负地说,我比任何一个年轻人都要勤奋。可是,为什么我总是不能成功呢?”
小小的阁楼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纸,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颜料味道。
“不是说天道酬勤吗?为什么我看不到我前方的出路?”秦天恩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
红裙女孩并没有低头去看那些画,她只是轻轻地嗅了嗅空气:“我在这里闻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味道。”
“我记得紫阳一辈子都活得很平和,她每天都在一种淡淡的喜乐中度过,因为,她的世界只是刺绣的世界……”女孩似乎在自言自语,然后转身离开了阁楼。
红裙女孩离去的那一夜,她终于绣好了她心目中的女孩。
或者说,她绣好了,所以要离开了。
“我是紫阳针下的那只红狐。”红裙女孩告诉秦天恩,“紫阳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所以,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便离去了。
“有时候我也想,或许紫阳是因为完成了她最完美的作品,她的激情、她的感觉都消失了,这世间也不再有能唤起她心间涟漪之物了,所以,紫阳离开了。
“我每天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想报答紫阳,是她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并给了我不灭的灵魂。现在,也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在这间屋子里见过太多太多的人,都那么迫切地想去把握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而把身边的美好生生地抛弃了,令人扼腕。
“秦天恩,希望你能真正地找到你的快乐,并把快乐传递给别人,祝福你!”
红裙女孩说完,将一幅绣品塞在秦天恩的手中,然后挥了挥手,渐渐地淡去,最后像一缕烟雾般消散在空气里。
秦天恩展开手中的绣品,只见白色丝绢的一面绣着一只全身火红的狐狸,而丝绢的另一面,则是一个穿着一袭红裙的年轻女子,女子的面容清秀明朗,她恬淡地笑着,神态安宁地望着外界,看得秦天恩心头也不知不觉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
第二天,秦天恩带着他的所有画稿,也离开了西华古镇。
据说,秦天恩回到了他的省城老家。
据说,秦天恩的父亲曾打算让儿子出国深造画油画,但秦天恩婉拒了。他进入了父亲的公司,从最底层的一名小职员开始做起,慢慢做到了管理高层,最终成了父亲得意的接班人。
至于秦天恩后来有没有放弃他最热爱的绘画艺术,不得而知。
很多年后,在某个大型国际画展上,一幅未标画家之名的名为《双面绣》的油画吸引了所有宾客的眼球。画面从左望去是一位红衣少女在伏案做绣,从右望去是一只红狐在穿针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