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思雯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是以建言有之,曰: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善成。”
——《道德经》
这组《象·无形》的创作初衷是一个“矛盾”的开始,仝丹奇想跳脱以往的拍摄内容和方法,做一组既与人有关、与我们生活有关的,又不想让人物出现在画面中的作品。这一命题就变得尤为抽象和矛盾,就像该组作品的抽象标题,既象又无形。似乎是一种语言上的悖论。她说,偶然间,看到朋友圈里有人发了一张照片,一提矿泉水硬塑空壳被丢在路边,下面的配图写道“满满的”。这张图片引起了她的思考:虽然是空壳的包装,是一个被扔掉的废弃商品,但里面曾经装过什么我们都相互知晓,甚至是清晰可见。这个偶然的启发,促使她找到解开起初“矛盾”创作想法的谜题。在一次迟到的饭局上,我偶然结识了仝丹奇。得知她自己经营摄影工作室多年,是一位成熟的商业摄影师。但艺术性的摄影创作和商业摄影总是有点互不相融,如何平衡和转换二者之间的关系,我也很疑问。于是她诚恳地与我细细讲道:“我不觉得承认自己做商业摄影是一件与艺术相悖的事,我用它赚钱来支撑我的艺术创作挺理直气壮的,因为我先要生存下去。”的确,生存的确也是年轻艺术家规避不掉的难题。
仝丹奇拍摄的包装壳是消费后的多余产物,是废弃的。在消费时,没有精美的包装,或许能降低人们的购买欲望。在这个消费时代,没有包装的商品会显得毫无意义。那么,消费本身也是矛盾的行为,我们到底购买的是商品,还是商品包装?我们不得而知。仝丹奇从偶得灵感到逐步完善,找到了有关这一切的本源——消费社会。因为物与人之间最紧密的关系就是“消费”了。
在创作过程中,她以一个消费者的身份逛超市、逛淘宝,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调研商品、搜集物品、购置产品,从中找出一些具有普遍性的、容易被人识别的物品包装进行拍摄。当然,第一个要拍的就是那个“满满的矿泉水”了,她将买来的矿泉水一个个小心剥掉,只剩下外面的硬塑。起初她只是尝试性的拍摄,对场景和背景并不做太多考虑,在白墙或者有背景布的环境下,在最终确定了选择哪些物体之后,斟酌拍摄起来。从前期的拍摄到后期的修图调整,再到打印输出,一气呵成。当作品小样拿到手里、铺在地上观看的时候,她感觉画面上少了很多东西。几个白色的背景和白色的包装,两者完全粘合到了一起,想要表达的深意并没有从中凸显出来,这种白显得非常苍白。显然第一次的尝试,没能完全表达她的想法,而且视觉上的呈现也不好看。第二次拍摄,她尝试增强背景和前景的关联程度,并使得物品从背景中跳脱出来。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黑白的、虚化的背景,是她从网络上下载的图片,内容是该产品的生产地,如拍摄的是矿泉水包装,那么就依循产品上标注的生产地址,像做寻宝游戏一样搜索出那里的照片来,并模拟相机的景深效果虚化背景,替换掉原来的白颜色,经过后期的处理,虚像在作品中构架了一个虚假的三维空间,使作品从空间和时间上又多了一层含义,又不至于在内容上割裂,也暗指了她的整个“追溯本源”的创作意图。有趣的是,仝丹奇用“消费品”去衬托消费品,用“包装”去衬托包装,将作品装裱在了工业化生产下的潮流消耗品——蛋糕纸盘,深凹进去的托盘中摆放着消费后的“蛋糕”,供人观赏品尝。展览中,外加灯光悬置顶部,让我们在远处即观看到被光环笼罩下的空物,昭著似的炫耀这件消费中的“战利品”。另外,她还用了多种展览方式呈现这个主题,制作该组作品的手工书。她觉得:拿在手里的时候更有一种触摸感,消费之外的东西也是可以被我们实实在在拿在手里的。在我看来,艺术家的创作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完整的创作过程也是最有效的解药,他们在摸索中找到自己恰当的语言,其表述有可能是铿锵有力,也有可能是低声细语,别人的解读可能准确、也可能错误,但对他们而言,他们并非想得到高度认同,而是享受不断地探寻、不断解开每一个矛盾的议题,才是创作的最大魅力之所在。
对于消费主义,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一书中论述了随着消费社会的产生,消费逐步取代了生产的地位,摆脱了自然经济的自发模式,而是以一种主动建立的关系模式体现人与社会、人与世界、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在社会生活中的一切都成为了消费品,不仅仅生产物,还包括人的身体、心理、观念、情感、文化、知识、地位等等。当一切都被物质化了的时候,消费在今天已经成为了主导思维。在我看来,身在消费主义影响下的仝丹奇对消费的态度则是一种反诘。首先,她怀疑了消费主义的概念,她没有选择某个高端产品,而选择我们在消费中弃之不用的“垃圾”作为拍摄对象,似乎提示了我们在消费产品的同时也是消费了废弃物、消费了包装。她以个人的方式向我们探讨了消费的意义。其次,她又高度“赞扬”了消费,利用了消费主义重要的特征:符号。探讨了在消费主义中,符号常常以一种形式化的、去内容的方式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符号控制着消费,其价值如同风格、奢侈、权利般表达着商品。她在疑问的同时又提出了肯定的答案:“商品的形式已经让位于符号形式,这意味着等价的符码比商品的交换更加具有意义。”她拍摄的商品虽然只是废弃的包装壳,但之所以有了符号属性,也仍然具有其特定的价值和意义。从那张耳机和手机的包装壳中,我们并不需要标明它们的品牌和出处,但大家都已经知晓。因为它的符号属性早已远远大于其实用性和功能性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是《老子》的一篇论述:至美的乐音、至美的形象已经到了和自然融为一体的境界,反倒给人以无音、无形的感觉。那么作品里表述的“有形”既是“无形”, “无形”也是“有形”。每一件“空物”映射的是符号体系下的“满”。似乎在说:“您买的就是一个符号。”无论是装矿泉水瓶的塑料包装、装酒的海绵块、还是装鸡蛋的纸浆,都有自己固有的边缘和形状,是有形的物品,让我们一眼就能识别出其原有商品;但褪去它们的物质属性,又是一件虚无的废弃物。无形之中蕴含有形,其间的转换就像调皮的仝丹奇在给观者出了一个脑筋急转弯。“我特别喜欢展览的时候默默地站在一边观察那些观者的反映,我没有给每个作品附单独的小标签,所以有些观众会去猜测里面的物品。简单来说,就像跟观众做游戏,你认出了包装盒装过什么,无形中也就加入了游戏。”她享受这个过程,有如蜻蜓点水般,在水面泛起涟漪后,跑开偷笑,或许只有她清楚其中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