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说无时,我在无中生有。——辛波斯卡《万物静默如谜》
观看继木的《无存》,似乎将我带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让我想起早年读过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碰巧的是,继木说大概在2002年当她读初中的时候,就在学校图书馆借过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她很喜欢这本书。这本书让她觉得人是有内部和外部世界的,如果一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机会让内部的自己说话,憋到一定时候一定会用别的方式表达出来。
刚开始拍《无存》的时候,其实继木做摄影方面的工作已经有些年了,大学时给校园青春类杂志或小说拍摄少男少女主题的插图,好几年拍下来其实对拍照这件事当时已经很厌烦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想拍什么,只知道哪种图片编辑会用。所以,后来除了工作,日常根本不拍照。
借由《无存》这个拍摄项目,继木开始思考自己真正想拍的东西,把过去忽视掉的景色一点点找出来。整部作品可以看作是继木思维活动的视觉呈现,像是一本诗集,在用图像书写的那种感觉。其实之前她也有为一些照片写了诗或者文字片段,但为了视觉表达的纯净,就并没有放很多文字在画册里。为什么要营造出一个“无存”的世界?或者是不是像辛波斯卡所说的那样“全都是我的,但无一为我所有,无一为记忆所有,只有在注视时属于我”。
FOTO:《无存》的主角是谁?画面的空荡感是为了映衬什么?
继:如果真的要说这个系列的主角,那可能就是在我们生活中永远不可能成为主角的那种东西,甚至它们连存在过都不被人察觉吧。这样说起来有点伤感,但很多时候,我们也是这样,我过去常觉得,如果能被别人记得才能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但记忆会淡忘,记得我们的人也在消逝,唯有这些拍下的照片或许能证明什么,画面的空荡感也是为了衬托这些卑微之物的最好方式吧。
FOTO:作品呈现在你镜头的中样子,是随性拍摄,还是蓄意而为?
继:大概是介于两者之间吧。我是会专门去拍照的,去那些可能会出现我想拍东西的地方,比如,菜市场、工厂废墟、郊区荒废的村庄这种地方。我期盼这些地方能出现我想拍的东西,但本质而言还是一种偶遇。在《无存》这组里,我都不会去摆弄被拍的东西,它们本来就是出现在那个地方的,我最多是把周围的杂物清理一下。平时,我也不会随身带相机,如果偶然看到可拍的东西,常会另选合适的时间去拍。
FOTO:“无”和“存”分别代表了什么?它们看上去是相对独立的却又相对存在着。
继:无,就是没有。存,是有的意思。两个字组合在一起,依然是没有的意思。所以,我觉得文字很有意思,类似于0+1=0,如果在数学里大概是谬论了。早在两年前,我还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是有道理的。但后来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这几年又看了很多佛教道教的书和一些讲宇宙和物理的纪录片,玄理论之类的那种。然后思维方式就有了一些转变,比如现在别人跟我说一个道理,我就会想一下,因为我觉得其实很多所谓的道理都是我们自己归结的,也许只是结果恰好被印证了,所以觉得是正确。但我们没办法收集全所有信息,就像经过几年大量临床实验证明可靠的药物,依然会在上市后在少数服用者身上产生说明书里没有提及的不良反应。因为临床实验时,参加医药测试的人跟广泛投放市场以后的使用人数相比还是太少,所以结论会有偏差。说白了就是,我们人一生有多少年呢,穷尽一生的时间或者几十世的累积的观察和思考、知识传承,但相对于我们,宇宙的时间简直是无限的,我们用这么短暂的时间去归结无限的道理,怎么做都会有偏差吧。
无和存也是这样的,看得见就一定是存在吗?空气我们看不见,我们也一样知道空气里有很多成分。所以,其实拍这样的照片,取这样的题目,也是想说,很多东西的有与无都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不是二元论组成的,是很模糊的,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真理、定律,一定的存在或者不存在,很多时候都是没办法确定的。
FOTO:画面中的场景有的很像冰岛,有的又像上世纪废弃的公园,你是怎样发现这些拍摄场景的?
继:北京周边其实还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往郊区开车几小时就有山有水有废弃村庄,往河北开几小时,就有峡谷地貌,荒芜的工厂和海景,往内蒙古开就有大草原。冬天结冰以后的景象也会大不一样,即使我每天跑步的破旧小公园,也有四季景色的变迁以及早晚、晴雨天的不同。我平时没事就爱跟朋友自驾转悠,本身又吃苦耐劳体力好,拥有徒步扎营开车多项技能(女汉子无疑),能看到的风景也就比别人多一点啦。
FOTO:从作品的色调来看,似乎都是在没有阳光的天气中拍摄的,为什么会选择这种阴郁的气氛进行创作?
继:因为本人比较阴郁?!哈哈。当然并没有。但如果太阳太好,光比太大,反而很难拍照。而且天气好,心思大概都会放在游山玩水上了,也就很难去想要拍的东西了。一个人只有安安静静回归到内心的时候,才能好好拍照。才会真正意识到自己内心想表达的东西。
FOTO:冰的痕迹、光的影子、风吹叶落、烟雾漂浮……这些记录场景的画面更像是在强调流逝的时间,这是你希望传达给观者的吗?
继:时间当然是很多创作者都想表达的一个主题,但也是很难阐述的主题。我只是提到了时间问题的很小方面——流逝的相对性。因为我们现在生活里很多东西变化得都很快,城市里的高楼大厦路面桥梁,每年都不一样,即使是时间相对缓慢的乡村,现在的变化也挺大的。但其实在这样变化很快的生活中,也有些一直不怎么变的东西。比如我拍的那些影子、落叶、荒废的小公园,如果留心观察,你能在很多地方发现它们,并且看起来都差不多。
FOTO:为什么试图用一些被忽视的、但却真实存在的琐碎事物,来呈现出一个貌似不存在的虚无世界?
继: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意识,就是觉得所有人都在激流勇进的时候,总会有人选择回头看看。我们的环境一直强调着要向前看,要积极乐观进取。但我就是那种虽然不情愿的被生活推着向前走,但还是想时不时回头看看的人,因为虽然前面代表的希望和未来,但组成当下我们的,却是我们的过去。看过一个BBC的纪录片,讲一个因为早产而大脑发育受损的人,他虽然年近中年,生活也基本正常,智商也没问题,却没有记忆能力,即使每天都走回家的路依然要用小本记着,要经常翻相册才知道父母是谁,但他每天也过得很开心,如果问他未来是什么,他是没有一丁点想法的。他完全活在当下,也就是说,没有过去的人,是没有未来的。所以,我想表达的不是一个貌似不存在世界,而是生活的一部分,或者是我过去成长过程中很长一段忽视掉的生活片段。
FOTO:观看《无存》,似乎更像是一个追寻的过程,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你寻找到了什么?最后呈现的样子是你理想中的样子吗?
继:确实是一个追寻的过程,并且对我而言这很重要。我刚开始拍这个系列的时候,在北京的主要工作是做一个潮流时尚刊物的编辑,撰写文化艺术方面的文章。除了采访写稿拍摄以外,我的日常生活基本就是参加各种开幕、派对活动。每天都感觉生活丰富得忙不过来,每个周末都在798。那时觉自己有很多朋友,认识很多人。有一年五一节,我放假提前了几天回老家,回家前还想着这么早回去会错过哪个朋友的聚会,什么重要的品牌活动之类的。然后早上醒来,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没有一封信息和电话的手机,突然有些恍然大悟了。写下了《无存》开头的话:“在空空如也的早晨,我看见世间万物的荡然无存。”然后开始拍这个系列,接着不久就跟那种生活告别了。所以,其实这个系列拍了很长时间,也是对我自己生活的一个提醒吧。虽然名字叫《无存》,其实是想提醒自己时刻去关注生活中真正重要的东西。
其实我对这个主题的思索始终没有变过,即使是现在,我也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但至于说最后,目前最完全的呈现是我去年出的那本摄影画册,是不是理想的样子,我只能说在每个时刻都已经尽力了。
FOTO:聊聊你尚未完成的新作《没有人构建这个时刻》。
继:这是目前正在做的一个系列,中文名是我自己翻译的,英文名字No one built this moment,来源于我非常喜欢的丹麦电音乐队Bliss的同名专辑(强烈推荐这张专辑)。这组新作跟之前的看起来不太一样,因为这两年我一直在试图用更模糊的方式去看待问题,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并没有一个确切要说的问题,只是表现一个某种时刻的不确定性,每张照片呈现的好像都是一个前后失联的瞬间片段,像从一个小说一个电影里或者随便什么描述里截取的,好像一些突然闪现的灵感,又或者摘抄的段落。
FOTO:听说你很喜欢旅行,旅途中有过什么奇遇吗?
继:很喜欢旅行是真的,但其实并不是经常旅行,只是经常在城里游荡。每次旅行花费时间比较长,基本都是半个月以上,因为会去一些比较难去的地方,或者用一些不太寻常的方式。比如去北欧,我跟同行的姐们一起做的沙发客,一路睡当地小哥哥的沙发睡过去的,有些host真的很好客,会在家里收留很多旅客,地上会睡满各国人士,然后我们两个人挤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单人床上,挤到侧躺完全无法翻身,哈哈(翻身掉下去搞不好会砸到地上的人)。前几年深秋的时候去了四川的稻城亚丁,跟在当地青旅认识的几个朋友去徒步,海拔三千多米爬山的感受可真是难忘,一走快就喘不上气,因为已经到了冬季的封山期,时常路面结冰,顺着山坡上爬行,左边就是悬崖陡壁,还时常有超猛烈的风,真是一不小心感觉就要被吹下去,很多时候要手脚并用。天亮出门,天黑才回来。最后为了赶着在天黑前下山,完全是在下意识得走。奇遇倒没有,也完全没有艳遇,但遇到过很多让人感动的陌生人,哈哈,对创作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帮助,因为我觉得很多险峻的地方风景虽好,但其实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我有个朋友说人只会拍下记忆中有的东西,但记忆永远在消逝,所以摄影的本质是其实在修补人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的东西。我很赞同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