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孱
申纪兰是山西省平顺县西沟村一个地道的农民,却有着一般农民全然不同的经历。她是唯一连任12届的全国人大代表,曾担任过10年的山西省妇联主任,至今仍担任长治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曾被媒体称为两会“活化石”。她多次受到毛泽东的亲切接见,在周恩来家中做过客,与邓小平合过影,被江泽民称作“凤毛麟角”,胡锦涛、李鹏、朱镕基等国家领导人还亲自到西沟村看望过她。她家里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这些照片就是一部新中国的历史,因为人们熟悉的国家领导人几乎都在其中。它们是申纪兰最宝贵、最温暖的财富……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第一次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经历肯定很难忘,能说一说吗?
申纪兰(以下简称申):1954年9月,我骑着毛驴走出大山,到了县城再坐大卡车到太原,赶了几天路才到北京,出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当时山西代表团有26人,除了我之外,还有歌唱家郭兰英、刘胡兰的母亲胡文秀、基层干部李辉3个女代表。当我知道这次代表的任务是选举国家主席时,最大的想法就是,一定要把毛泽东选上!去北京开会前,我每晚都要认真练习画圆圈,决心要在毛泽东的名字下把圈画得大大的,圆圆的。在中南海怀仁堂,我和1210名全国人大代表审议通过了第一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选出了国家领导人,使国家领导机构全面建立起来。最让我感到幸福的是,我见到了毛主席。在旧社会,一个农民是不可能见到国家领袖的,妇女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又怎么能关心国家的大事?
记:您是全国唯一连任12届的全国人大代表,对哪一届人代会印象最深刻?
申:印象最深的是1975年召开的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那届人代会上,周总理带病作最后一次政府工作报告。他老人家身体虚弱,还坚持站在台上作报告,我和许多代表都流下了眼泪,不断鼓掌,总理也感动得坐下又站起来。我记得当时周总理的报告只做了一半就没能继续下去,大家只能含着泪去讨论。我曾受邀去过周总理家,向他汇报西沟村荒山绿化的战果。总理很高兴,还鼓励我多植树,说树多了可以保持水土。多少年来,周总理的话一直激励着我。
记:您从一个不识字的劳动模范,到现在成为一个履行职责的楷模,是如何做到的?
申:我上过扫盲班,也跟孩子们一起上过学堂。学会认字后,我听新闻、看报纸,领会党的新文件、新精神就轻松多了。这么多年,我坚持每天看《新闻联播》。2007年,我还花了40天时间,每天早起,一字一句地抄写党的十七大报告。以前开人代会,我只会画圆圈儿。现在,每次开会前,我都会走访周围群众,把群众的呼声和要求带到会上。开会时,我认真审议各项报告,庄严地按下表决器,还要就我所关心的“三农”问题和山西的发展问题提出议案。让我高兴的是,现在人代会越来越规范,我提的每一件议案都得到了回复,哪些落实了,是怎么落实的,哪些还没有落实,问题出在哪儿,今年落实不了的,明年还可以再提,很多问题就这样逐步得到了解决。比如我提出关于尽快解决山西农村干旱地区人畜饮水困难的议案后,山西省下大力气采取措施,很快解决了农村的饮水困难问题。
记:60年来,您觉得咱们国家的人大制度都有哪些变化?
申:现在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从形式到内容变化都很大,以前是举手表决,现在是按键,电子计票。现在的人大代表素质也越来越高,就拿去年来说,有九成代表受过高等教育,还有1000多人拥有硕士和博士学位,代表们的履职水平也越来越高。现在开人代会虽然会期不断缩短,但民主气氛越来越浓,需要审议的事情越来越多,代表们也都能畅所欲言。每参加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对我来说都是一次学习,也是一次提高。
记:您是德高望重的全国人大代表,向您求助的人很多吧?
申:每年我都会收到很多外省市老百姓的来信,有的是反映他们的冤屈,更多的是反映迫切需要政府解决的问题。除了来信,还有许多老百姓千里迢迢来找我反映情况。对每个来访者,我都耐心接待,安排他们吃住。有一年,一位60多岁的妇女来找我,一进门就给我跪下了。我赶紧把她扶起来,让她有话好好说。她说她来自四川,女儿被县领导的儿子霸占了,丈夫上访却被活活打死。这样的事情让我很气愤,全国解放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有这种欺压百姓的恶霸?我一定要过问。后来,我把她的告状信转给了有关部门,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解决,坏人终于被绳之以法。前年有一位山西其他地方的老人找到我,说他的儿子在一家企业上班,遭老板诬陷被判了刑。我对他说,你有冤我一定过问,并专门到检察院了解情况,最后为他儿子洗清了冤屈。
记:您曾担任过10年的山西省妇联主任,能讲讲当时的情况吗?
申:1973年,我被任命为山西省妇联主任,我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位置,因为我文化水平低,没有机关工作经验,在村里比在城里更能出上力。我如实向组织汇报了自己的想法,但最后还是服从组织决定,带着行李去了太原。到任后,我很难进入角色,不习惯坐沙发,也不习惯坐办公桌后面的大椅子。每天打开办公室的门,总有走错门的感觉。省妇联的日常事务都有分工,几个副主任各管一头,我主管全面工作,除了偶尔参加会议,在文件上签字、画圈外,几乎没有别的事情。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就找事情来做,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办公室,打扫完自己的办公室,再打扫公共的。第二件事是打开水,灌满自己的水壶,再把别人的水壶灌满。后来,就连打扫单位厕所的活也被我承包了。在机关食堂吃饭,我吃完饭还会留下来帮炊事员洗碗刷锅。有人说我不像个厅级干部,倒像个打杂的。我觉得有事情做心里舒坦,别的就没管那么多。
记:当年您为什么不把户口迁到省城呢?
申:当时人事部门要为我转户口,我想,户口一转我就不能算农村人了。为此,我回了趟西沟村,向几个知己讨主意,她们都说:“你天生就是个出力气的人,受人领导行,领导别人不行,你这样整天没事干,像个摆设,长期下去非弄出病不可!”这些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我也拿定了主意。回到太原后,我向组织声明:不转户口,不拿工资,不要住房,不坐专车,我仍要做西沟人,反正在西沟村比在省城更能出力气。组织上对我的决定很不解,我诚恳地说:“我是长在地里的庄稼,离了土就活不成,何况我向周总理保证过,要把西沟村的荒山都绿化了。离开西沟村,我还怎么绿化荒山?”组织上最终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当了10年的省妇联主任,每年在西沟村至少挣150个工分,最多的一年挣了250多个工分。我一年的生活费用,基本上靠在西沟村的这部分劳动收入,省里给我的职务补贴,大都花在路费上了。1983年,我从省妇联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省委领导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啥要求也没有,只请领导让俺回西沟村。”
记:现在您还担任着长治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也不拿工资吗?
申:从省里回来后,组织上又安排我当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我一再向组织声明:“当人大副主任既要有德,又要有才,俺识字不多,本事不大,当不好这个主任,对不起人民。”可组织上还是决定让我来当这个副主任,还要为我转户口,定级别,配专车,我又回绝了。我说:“我的岗位在西沟村,户口在西沟村,级别也在西沟村。”市人大几次换届,我都当选副主任,但这些年,我一直住在西沟村。我知道,我就像是一棵树、一株庄稼,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土地。
记:这么多年,听说您外出办公花的也是自己的钱?
申:我外出联系业务,坐的是公共汽车,住的是价格很低的小旅馆,吃的也是最便宜的饭菜。为了给村里办事,我每年的车票、住宿费少说也有几千块。但我从未在村里报销过一次车票、领过一次出差补助,花的都是国家每月发给我的生活补贴。我当了30多年厅级干部,每月只拿村集体150元补贴,这两年才拿到300元补贴。2008年汶川大地震,我把自己攒下的15800元钱捐了出去。
记:虽然您年纪大了,但带领西沟村的乡亲办了不少企业,很不简单!
申:时代在变,观念也得变。1984年冬天,我带着几名村干部一路南下,考察了许多先富起来的地方。在河南新乡刘庄村,当时的老支书史来贺对我说:“老申,光靠种地富不了,赶快上工业吧,西沟村石头多也是资源。”是啊,刘庄村光企业就有20多家,让我羡慕不已。考察回来后的几年内,西沟村陆续办起了铁合金厂、磁钢厂,还利用山里盛产的核桃加工成饮料。1998年,西沟村成立了山西纪兰产业公司,公司下属集餐饮、住宿、娱乐为一体的“西沟人家”相继在太原开了6个分部。这些年,很多人想借我的名发财,都被我拒绝了,但对群众有利的,我同意。西沟村办厂,党支部考虑到我的知名度,决定把“纪兰”的名字用到产品上。我说:“只要对群众有利,怎么都行。现在是商品社会,要把东西卖出去就得做广告,咱也得跟上形势啊!”
记:能说说您的家庭情况吗?
申:我和老伴张海良早年是娃娃亲,他在抗美援朝时就是连级干部,回国后又到南京炮兵学院进修,后来被提拔为营级干部。为了家庭,他转业后回到长治市工作,在城建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休。我有3个孩子,从小我就对他们要求很严格。孩子们很懂事,也很努力,大女儿靠自己的努力走上了大校军医的岗位。二女儿先是修马路,后来凭自己的业绩,调到了单位公安科。儿子从部队转业后,先是在长治市市政处工作,后来通过考试,成了一名乡镇武装部干事,再后来又成了一家市直单位的纪检组长。3个儿女所经历过的单位,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我的孩子。为了事业,我对家里照顾得很少,尤其是对老伴,我没能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让他受了不少委屈。1996年,老伴因病去世,我觉得这一生亏欠他太多了。
记:听说当年您在十里八乡还是孝敬公婆的榜样,能讲讲吗?
申:孝敬老人是做人的根本,不孝顺更不配做一名共产党员。在外面工作再忙,回到家我都抢着干活儿,做饭、洗衣、收拾房间,见什么干什么。有一年,我公公病重,丈夫又在外地工作,里里外外都靠我一个人,我守在公公床前,喂水喂药。公公病逝后,为了照顾年迈的婆婆,我和她吃住在一块儿,睡在一个炕上,精心侍候。婆婆患青光眼双目失明,生活不能自理,多年来我一直坚持为她梳头、洗脸、洗脚、洗身子,变着法儿做好吃的,给她改善生活。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婆婆活到93岁,是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
记:您在20世纪60年代建的房子里住了30多年,对老屋很有感情吧?
申:我是从苦日子中熬过来的,觉得有地方住就行了。当年在省城工作时,组织上要分给我一套房子,我看到单位一个想结婚的年轻人没房子,就主动让给他了,我一直住在办公室里。前些年,组织上考虑给我分一套房子,我也拒绝了。大儿子在市里没房住,只好在他爸爸办公室里住了7年。我对村里那个住过多年的老房子很有感情,那套房子里只有一张旧桌子、一个旧式小柜子、一张老式木床,这几件老式家具陪伴着我过了好多年。让我最骄傲和自豪的是那个老屋的墙上,挂满了我与毛主席、朱总司令、周总理、江泽民总书记、胡锦涛总书记、朱镕基总理等国家领导人的合影。房子里连个沙发也没有,但那条长凳子却是我最爱的宝贝。因为当年李鹏总理、朱镕基总理、胡锦涛总书记先后到西沟村来看望我时,都坐过那条凳子。2006年,村里人全都住上了楼房,我才开始盖新房子。搬家时,那些老家具我一样都舍不得扔,尤其是那条长凳子,我要保存到老,将来放到村史博物馆去。
记:生活中您有什么爱好吗?
申:平时,我最喜欢端上一碗饭,进东家、出西家地和街坊邻居聊天,谁家婚丧嫁娶、满月生日,我都出面张罗。闲下来的时候,我还会打打扑克,只是年龄大了,打着打着就犯瞌睡。年轻时,我喜欢唱歌、编歌,现在没人时也哼两句。当年开人代会时,我和郭兰英一起住,她教给我许多歌,像《清粼粼的水来蓝盈盈的天》《南泥湾》等,我都喜欢唱。当年村里举办拉歌比赛,我还是主力歌手呢!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我还编了好多歌:西沟妇女真是行,赛过宋朝的穆桂英,事事不离场场到,每次战斗是英雄。我还编过植树歌,有这么一句歌词我一直记得:走一山又一岭,小花背上去播种。那个时候,唱得最来劲的就是《修地歌》:红彤彤的太阳,蓝盈盈的水,照耀我们来修田,不分女来不分男,300亩河滩要修完。现在年轻人唱的流行歌曲我不太喜欢,软绵绵的没劲儿。
记:您对金钱有什么样的看法?大家都说您生活中特别节俭。
申:金钱这东西就像水一样,缺了它会渴死,贪图它会淹死。用来为乡亲们办事,金钱如命根一般;放在自己手里,则如过眼云烟。2001年6月,我受到全国保护母亲河委员会的表彰,李瑞环同志颁发给我2万元奖金,我捐给村里打机井,让全村群众吃上了自来水。前几年,市里代表中组部发给我5000元奖金,我也把它交给了村集体。平时我生活十分节俭,乡亲们找我借钱,只要有,我都会慷慨相助。有还钱的,我就收下;不还的,我也从未要过。邻居张根无儿无女,他患病住院,我给他拿住院费,他去世后我又给他操办了丧事。我觉得钱用到正经地方,才能发挥它的作用。
〔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