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任艾
大学的同学曾看过父亲给我写的信,都赞叹父亲的文采和书法,问我:“你爸是隐居的文艺青年?”“不是。”我回答。其实父亲就是普通的农民,初中文化程度。
父亲长相粗糙,还有一脸无形无款的络腮胡子。但对于外貌,父亲却一点也不在意,还很会自嘲。一次,他幽默地向别人讲起自己在长途汽车上被认为是坏人的经历,“车上明明拥挤得不得了,我旁边有空位,愣是没人敢往我跟前坐。”
父亲除了爱看书,也爱练习书法,很多时候是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着吃饭的筷子在桌上画。母亲看得不耐烦了干脆把他的饭碗收走,毫无察觉的他最后只好吃冷饭。但不管母亲再不屑父亲的这些爱好,别人是不能说父亲的。谁都知道我父亲爱看书,还凡事讲究科学,农活干得没人能比。
但将“文艺”二字和粗糙的父亲连起来总感觉拧巴。有一次住校的我,中途回家,当时家里没人,我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看起来细心裁剪的心形纸,上有父亲漂亮的小楷:朵儿,我有事到县城一趟。见字勿念。
连外婆和舅舅都叫我母亲的大名:秋朵。父亲这亲昵的称呼让我窘得想钻地缝。最后我把那张纸条销毁了,没让母亲看见。等我更懂事一些,我也戏说父亲文艺,谁知父亲回答:“生活粗粝,咱给它添加点文艺。”
我高三复习了两年都没考上大学,便不想复读了,父亲说:“咱为了去大城市看看也得复读。大城市里的男孩长得可不是我这样的,他们个个俊朗标致,剑眉星目……”虽然不是为了帅男孩,但我第三年终于如愿考上大学。我无暇顾及那些男孩,知识的力量引导我追求更大的人生目标。
大三那年,母亲意外中风瘫痪,父亲一直悉心照顾着。我向父亲表达自己的歉意,24岁了还花着家里的钱,也不能照顾母亲。父亲却愉快地说:“照顾你妈,永远是我的幸福,不管她是健康还是患病。”
我们视频时,父亲说:“有我照顾你妈,你就放心吧。”然后对母亲说:“来,朵儿,给女儿招个手,笑一个。哎,对了,你看,笑得多好看。”另外,他还常背着母亲去田间看庄稼,感受风和阳光,给母亲读诗,讲故事。这是父亲给我写信时这么说的,我们家乡的十里八乡恐怕都找不出来一个像父亲这样对老婆好的男人。
我遗传了母亲的漂亮外貌,但没有遗传父亲的“文艺”气质,我学的是理科。繁忙沉重的工作,再加上不顺利的恋情,让我对爱情完全失去希望。知女莫若父,他引导我:“你要慢下来,放下你的工作,看看彼岸,那儿有一个人在等你。”“在哪儿呢?彼岸只有空气!”我此时憎恨父亲的文艺腔。“如果累了,就休假吧,出外或者回家。”父亲读的书多了,说话理智而迂回。
就是这趟出外休假,让我邂逅了爱情。从最初的闲谈、互相帮忙到他试探地问我:“敢问芳名?”我一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眼前的男人,清雅帅气。我发男人的照片给父亲,父亲回:“果然俊逸,允!”其实他永远支持我的选择。
结婚时父亲要求我们办一个西式婚礼,他要把我郑重地托付给另一个男人。婚礼当天,我激动而混乱。过后老公对我说:“那天爸把你交给我时说‘听着,从此,她的幸福你负责。”老公感慨:“爸的气场那刻好强大,让我感觉责任重大,感觉只要一对你不好,他就会凶神恶煞地站到我面前来修理我。”我立刻哽咽。
我在外面的世界忙碌,而父亲在老家的生活依旧,伺候母亲,伺弄农田,坚持看书练字,甚至连织毛衣都会。
我渐渐明白,父亲说的生活粗粝添加点文艺的意义:这样的人生不会觉得太苦,生活不会感到太累,而且能练就温润的内心。现在想来父亲一直是这样修炼自己的,用一颗“文艺”的心乐观地生活。
其实父亲的身世很艰辛,他8岁时我爷爷奶奶双双离世,在亲戚的帮助下他上到初中毕业,17岁时出车祸,导致一条腿残疾,走路跛脚。母亲面容姣好,但其实是个哑巴。直到半年前,瘫痪的母亲被父亲细心照料12年后,安然离世。父亲坚持独居家中,过着与往日无二的生活,文艺依旧。
每当我想起父亲,我的幸福和骄傲就油然而生。我想,无论我走多远,遇到多大沟坎,在家中我那有颗“文艺心”的父亲永远是我背后明媚温暖的存在,能给我力量,指引我方向。
(李金玲摘自《分忧》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