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兴 起
四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的现实意义
方 兴 起
工场手工业、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和第三次工业革命相继导致了四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进而也相继形成了工业革命的引领国荷兰、英国和美国的霸权及其霸权的兴衰周期。传统农业领先于各国的中国封建王朝安于现状,未能参与全球供给侧的结构性调整而灭亡。新中国因美国的长期经济封锁而失掉了参与第四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的历史机遇,致使经济就总体而言处于全球产业价值链的低端。以史为鉴,中国必须成为当前第四次工业革命或第五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的参与者、合作者,并最终成为引领者,走互利共赢的和平发展道路,才能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工业革命 结构调整 霸权周期 以史为鉴
当前,处于开端阶段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引发了美国、英国和德国等发达国家以及发展中国家的供给侧结构性调整,加之中国始于2015年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全球再次进入供给侧结构性调整期。之所以说全球再次进入供给侧结构性调整期,是因为在世界历史上曾相继出现过四次全球性的供给侧结构性调整。本文试图基于中国的视角,探讨四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的现实意义,或许有利于正确认识和推进中国当前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世界史表明,自14世纪以来全球经历过四次大的供给侧结构性调整及相应的世界格局的大变动。第一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发生在始于14世纪末至15世纪初的西欧重商主义时期。与中国的封建社会相似,在西欧的中世纪,传统农业处于支配地位,也就是说以土地为中心的生产与生活方式处于支配地位,商品货币关系则处于这种生产与生活方式的边缘。由此,重农抑商的理论和政策主导了这一时期。当西欧中世纪进入晚期时,商品货币关系逐渐发展起来。特别是西欧与东方的大规模贸易刺激了工业的发展,从而出现了资本主义关系的萌芽。但这并不足以将以土地为中心的生产与生活方式转变为以市场为中心的生产与生活方式。正如我国唐宋时期较为发达的商品货币经济并未将以土地为中心的生产与生活方式转向以市场为中心的生产与生活方式一样。这种转变的历史拐点出现在15世纪末。各种大发现,特别是地理上的大发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和新航路(绕过好望角去印度的航线)的开辟“所造成的新的世界市场的贸易需求”*《资本论》,第1卷,第86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刺激了西欧各国“个人的和国家的普遍货币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77,174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因此,对个人来说,“货币不仅是致富欲望的对象,同时也是致富欲望的源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77,174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而对国家来说,维持中央集权的国家机构,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对外贸易获得的黄金。英国重商主义者托马斯·孟曾直白地道出对外贸易的真正价值:它“是国王的大量收入,国家的荣誉,商人的高尚职业,我们的技艺的学校,我们的需要的供给,我们的贫民的就业机会,我们的土地的改进,我们的海员的培养,我们的王国的城墙,我们的财富的来源,我们的战争的命脉,我们的敌人所怕的对象。就是由于这些重大的原因,许许多多的治理得很好的政府,都极其重视这一项职业并且精心爱护这种工作,不仅施行使之日益增进的政策,而且还用实力来加以保护,以防外来的种种损害”*[英]托马斯·孟:《英国得自对外贸易的财富》,第89页,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因此,西欧各国政府或王权的利益与商人的利益历史性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了推动以土地为中心的生产与生活方式向以市场为中心的生产与生活方式转变的强大动力。各国政府出于自身利益为本国对外贸易的发展和繁荣创造各种有利条件,如“殖民制度、国债制度、现代税收制度和保护关税制度。这些方法一部分是以最残酷的暴力为基础,例如殖民制度就是这样。但所有这些方法都利用国家权力,也就是利用集中的、有组织的社会暴力,来大力促进从封建生产方式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化过程”*《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为了争夺商业上的霸权,西欧各国不惜发动“以地球为战场而进行的商业战争”*《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
但是,“财富源泉的真正开辟,作为取得财富代表的手段,似乎是在具有货币欲的个人和国家的背后进行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77,177页。。也就是说,具有货币欲的个人和国家要想在世界贸易中获得货币或黄金,就必须以商品作为取得货币或黄金的手段;而要拥有商品,就必须拥有生产商品的能力。因此,拥有生产商品的能力,才真正开辟了财富的源泉。在货币不是来自商品交换而是在欧洲以外直接靠掠夺、奴役和杀人越货而获得的情况下,个人和国家都不可能变富。如采取这种方式获得大量黄金的“西班牙,国家变穷了;可是为了从西班牙人那里取得货币而不得不进行劳动的那些国家,则开辟了财富的源泉,因而真正富裕起来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77,177页。。这些国家所开辟的财富源泉,就是一种新的工业生产形式,即工场手工业。工场手工业是一个以“人为器官”为主体的生产机构,就这点而言,它与传统的手工业相类似。但工场手工业与传统手工业的最大区别在于,它是一个“以分工为基础的协作”*《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生产机构。具体来说,“一方面,它以不同种的独立手工业的结合为出发点,这些手工业非独立化和片面化到了这种程度,以致它们在同一个商品的生产过程中成为只是互相补充的局部操作”*《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例如,“马车过去是很多独立手工业者,如马车匠、马具匠、裁缝、钳工、铜匠、旋工、饰绦匠、玻璃匠、彩画匠、油漆匠、描金匠等劳动的总产品。马车工场手工业把所有这些不同的手工业者联合在一个工场内,他们在那里同时协力地进行劳动”*《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另一方面,“工场手工业以同种手工业者的协作为出发点,它把这种个人手工业分成各种不同的特殊操作,使之孤立和独立化到这种程度,以致每一种操作成为一个特殊工人的专门职能”*《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例如,一个制针匠可能要依次完成20种操作,而制针工场手工业安排20个制针匠同时进行工作,每一个人只从事一种操作;后来,这20种操作根据经验又进一步划分、孤立,并独立化为各个工人的专门职能。*《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因此,“一方面工场手工业在生产过程中引进了分工,或者进一步发展了分工,另一方面它又把过去分开的手工业结合在一起*《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实现了对传统手工业的结构性调整,从而能够在一定期限内提供远多于传统手工业的商品,以满足新的世界市场的需求。
率先充分发展了殖民制度的荷兰,在1648年就已达到了它的商业繁荣的顶点。它垄断了东印度的贸易及欧洲西南部和东北部之间的商业往来。“它的渔业、海运业和工场手工业,都胜过任何别的国家。*《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荷兰在商业上的霸权造成了其工业上的优势,从而成为全球处于统治地位的工商业国家。“17世纪荷兰和18世纪法国提供了真正工场手工业的典型。*《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
值得注意的是,工场手工业开启了传统农业社会的供给侧结构性调整。这种调整是以劳动力为起点,自发地形成以分工为基础的协作。在工场手工业得到一定的巩固和扩大后,“工场手工业分工通过手工业活动的分解,劳动工具的专门化,局部工人的形成以及局部工人在一个总机构中的分组和结合,造成了社会生产过程的质的划分和量的比例,从而创立了社会劳动的一定组织*《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并生产出包括蒸汽机在内的机器。这样,“就同时发展了新的、社会的劳动生产力*《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在马克思看来,“工场手工业分工不仅只是为资本家而不是为工人发展社会的劳动生产力,而且靠使各个工人畸形化来发展社会的劳动生产力*《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因此,“一方面,它表现为社会的经济形成过程中的历史进步和必要的发展因素,另一方面,它表现为文明的和精巧的剥削手段*《资本论》,第1卷,第861,861,390,392,390,392,392,392,864,438,421—422,422,422,422页。。
工场手工业在历史上和逻辑上都是以市场为中心的生产和生活方式的出发点。但是,“工场手工业既不能掌握全部社会生产,也不能根本改造它。工场手工业作为经济上的艺术品,耸立在城市手工业和农村家庭工业的广大基础之上。工场手工业本身的狭隘的技术基础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和它自身创造出来的生产需要发生矛盾”*《资本论》,第1卷,第426,439,415,866,429,429,437,436页。。而工场手工业内的分工和劳动工具的专门化,为机器的生产和使用创造了条件,从而成为解决这一矛盾的有效途径。“工场手工业生产了机器,而大工业借助于机器,在它首先占领的那些生产领域排除了手工业生产和工场手工业生产。因此,机器生产是在与它不相适应的物质基础上自然兴起的。机器生产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必定推翻这个最初是现成地遇到的、后来又在其旧形式中进一步发展了的基础本身,建立起与它自身的生产方式相适应的新基础。”*《资本论》,第1卷,第426,439,415,866,429,429,437,436页。
历史的遗憾,中国的封建社会却与这种变革擦肩而过。哥伦布于1492年到达美洲,从而发现了新大陆。而早于哥伦布近90年的郑和自1405年开始率领舰队七次下西洋,航行最远处为亚丁湾,舰船最多时达到3 800艘,官兵人数达三万之众,其规模远非哥伦布的三艘舰船可比。对郑和下西洋的目的众说不一,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郑和下西洋的目的并非是“以地球为战场而进行的商业战争”。而当时的永乐皇帝不仅不保护和支持私人从事海外贸易,反而禁止私人从事海外贸易。这样,与西欧各国的重商主义政策相比,明王朝仍然坚持传统的重农轻商政策。在这种背景下,郑和七下西洋也就达不到哥伦布一次美洲探险的经济与社会效应,即引发西欧各国供给侧结构性调整,进而导致西欧各国的社会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家长制的,古代的(以及封建的)状态随着商业、奢侈、货币、交换价值的发展而没落下去,现代社会则随着这些东西同步发展起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8,177页。中国历史反复证明,重农轻商政策既不能安内,也不能御外。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亚洲各国不断瓦解、不断重建和经常改朝换代,与此截然相反,亚洲的社会却没有变化。这种社会的基本经济要素的结构,不为政治领域中的风暴所触动。”*《资本论》,第1卷,第426,439,415,866,429,429,437,436页。这正是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停滞的根本原因。因此,中国落后于西欧绝不是始于近代,而是始于15世纪。试想,如果永乐皇帝利用郑和舰队将中国带入重商主义时代,那么,中国的供给侧结构性调整就会早于西欧近一个世纪。当然,历史没有如果,只有如是,即郑和下西洋与哥伦布美洲探险产生了不同的经济效应和社会效应,如是拉开了中国落后于西欧的序幕。不过,荷兰的霸权并未对中国封建王朝造成直接的冲击,毕竟当时中国的传统农业在客观上处于全球领先的地位,且是全球最大的经济体。
第二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发生在1760年至1840年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当荷兰称霸世界时,英国只是一个追赶者。但到了18世纪初,荷兰的工场手工业已经远远落后于英国,“荷兰已不再是一个占统治地位的工商业国家。因此,荷兰在1701—1776年时期的主要营业之一就是贷放巨额资本,特别是贷给它的强大竞争者英国”*《资本论》,第1卷,第426,439,415,866,429,429,437,436页。。英国成为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并凭借第一次工业革命所形成的超强经济实力在全球取代了荷兰的霸主地位,主导了全球的殖民体系。而所有其他国家要想实现工业现代化,就必须效仿英国,并利用英国所提供的产品进行供给侧结构性调整。对英国工业品的强劲需求,使英镑这一主权信用货币成为了主要的国际储备货币,开主权货币充当世界货币的先河。
如果说供给侧结构性调整在工场手工业中是以劳动力为起点,那么,在大工业中则是以劳动资料,即工具机为起点的。因此,即使在工场手工业时期荷兰人用来抽干哈勒姆湖水的水泵不是用人力推动,而是用蒸汽机推动,蒸汽机也并没有在工场手工业时期引起生产方式的革命,或者说引起工业革命。相反地,正是由于创造了工具机,才使蒸汽机的革命成为必要。因此,工场手工业时期只是“现代工业社会发展的预备时期”*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8,177页。,从工场手工业生产过渡到机器生产,工具机是起点。“所有发达的机器都由三个本质上不同的部分组成:发动机,传动机构,工具机或工作机。”*《资本论》,第1卷,第426,439,415,866,429,429,437,436页。发动机,如蒸汽机,是整个机构的动力,传动机将动力传送到工具机,工具机才能按照一定的目的改变劳动对象。“机器的这一部分——工具机,是18世纪工业革命的起点。”*《资本论》,第1卷,第426,439,415,866,429,429,437,436页。因为,工场手工业生产和机器生产之间的本质区别在于:“在工场手工业中,单个的或成组的工人,必须用自己的手工工具来完成每一个特殊的局部过程”*《资本论》,第1卷,第426,439,415,866,429,429,437,436页。,而在机器生产中,“劳动对象顺次通过一系列互相连结的不同的阶段过程……是由一系列各不相同而又互为补充的工具机来完成的”*《资本论》,第1卷,第426,439,415,866,429,429,437,436页。。也就是说,“作为工业革命起点的机器,是用一个机构代替只使用一个工具的工人,这个机构用许多同样的或同种的工具一起作业,由一个单一的动力来推动”*《资本论》,第1卷,第432,439,441,441页。。不过,马克思特别强调指出:“在工场手工业中,我们看到了大工业的直接的技术基础。工场手工业生产了机器,而大工业借助于机器,在它首先占领的那些生产领域排除了手工业生产和工场手工业生产。因此,机器生产是在与它不相适应的物质基础上自然兴起的。机器生产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必定推翻这个最初是现成地遇到的、后来又在其旧形式中进一步发展了的基础本身,建立起与它自身的生产方式相适应的新基础。”*《资本论》,第1卷,第432,439,441,441页。当然,大工业所需要的一些庞大机器,是工场手工业的机器制造业所不能胜任的,因此,“大工业必须掌握它特有的生产资料,即机器本身,必须用机器来生产机器。这样,大工业才建立起与自己相适应的技术基础,才得以自立*《资本论》,第1卷,第432,439,441,441页。。
另外,大工业与工场手工业还有一个很大不同在于:如果说工场手工业既不能掌握全部社会生产,也不能根本改造它,那么,大工业则既能够掌握全部社会生产,也能够根本改造它。具有狂热的生产速度和巨大的生产规模、经常把大量资本和工人由一个生产领域投入另一个生产领域并具有新建立的世界市场联系的大工业,能够引起一个工业部门的生产方式变革,就必定能够引起其他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而大工业引起“工农业生产方式的革命,尤其使社会生产过程的一般条件即交通运输手段的革命成为必要”*《资本论》,第1卷,第432,439,441,441页。。这样,正是第一次工业革命形成的大工业完成了传统农业社会的供给侧结构性调整,将生产与消费合一的自给自足经济发展为生产与消费分裂的市场经济,从而以市场为中心的生产与生活方式取代了以土地为中心的生产与生活方式;随之,社会关系也发生了深刻的变革,人的依赖关系被物的依赖关系取代。“不断重建和经常改朝换代”的“王朝周期”丧失了社会经济基础,也就不复存在。
遗憾的是,中国的封建王朝竟再次与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失之交臂。在19世纪之前,中国比欧洲或亚洲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强大。“它较早发展起来的技术和以精英为基础的统治所创造的收入都要高于欧洲的水平”,即使在“1820年时,中国的GDP比西欧和其衍生国的总和还要高出将近30%”。*[英]安格斯·麦迪森《世界经济千年史》,第109,110页,伍晓鹰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因此,包括亚当·斯密在内的一些西欧经济学家——基于道听途说,一知半解——都要在自己的著作中谈论中国,以炫耀其博学多识。甚至有的经济学家认为中国的经济结构比西欧先进,主张仿效中国。这个基于传统农业而实际上落后西欧的世界第一大经济体,也陷于“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之中。因此,在1793年面对英国使团要求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并带来展示处于第一次工业革命中的英国科技的600箱礼物时,大清帝国的回绝是:“我们什么都不缺——我们既不贮存这样的奇异物品,也不需要贵国的赠与。”*[英]安格斯·麦迪森《世界经济千年史》,第109,110页,伍晓鹰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闭关锁国的政策使大清帝国不可能认识到处于第一次工业革命中的英国科技对提升综合国力和保障国家安全具有何等的重要性。正是由于与第一次工业革命失之交臂,给国家和民族带来了持续百年的灾难性后果。马克思曾对大清帝国的闭关锁国政策抨击道:“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大帝国,不顾时势,安于现状,人为地隔绝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自欺,这样一个帝国注定最后要在一场殊死的决斗中被打垮:在这场决斗中,陈腐世界的代表是激于道义原则,而最现代的社会的代表却是为了获得贱买贵卖的特权——这真是任何诗人想也不敢想的一种奇异的对联式悲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16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第三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发生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因电力、内燃机的出现,以及零部件与产品装配分离形成的生产线,开创了大规模机械生产的新模式,供给侧结构性调整也就势在必行。美国和德国是第二次工业革命或第三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的引领者。而大英帝国在这次供给侧结构性调整中远远落后于美国和德国,已不再是一个在全球占统治地位的工业国家。像霸权衰落的荷兰一样,大英帝国在国际上的主要营业是贷放巨额资本,特别是贷给它的强大竞争者美国。德国基于其强大的经济和军事实力,挑战大英帝国主导的全球殖民体系,从而先后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结果,德国以战败国被分裂和被占领为代价,加速了大英帝国霸权的衰亡。美国则基于其超强的经济和军事实力在二战后取代了大英帝国的霸主地位,并用军事同盟体系取代了殖民体系,以遏制挑战美国霸主地位的任何国家或国家集团,从而将美国国家利益凌驾于各国之上。陷入内忧外患的中国,已无力顾及第二次工业革命或第三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而日本,这个历来模仿他国的国家走上了一条畸形的现代化发展道路,从而也加入了争夺殖民地的战争,最后以失败告终,成为美国在亚洲的马前卒。
世界史表明,霸权的鼎盛时期所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荷兰和大英帝国都是如此,美国也不例外。美国在二战后的霸权鼎盛时期因支撑巨额军费而滥发美元,引发美元在20世纪60年代不断爆发危机,从而显现美国霸权衰落的迹象。到70年代初终因大幅下降的黄金储备无法承兑外国中央银行持有的巨额美元,美国政府不得不宣布美元与黄金脱钩,从而导致美元主导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美国霸权因此而进入衰退期。
第四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至21世纪初的第三次工业革命时期。如果说第一、二次工业革命的突出特征为人手延伸的机械化问世,那么,第三次工业革命的突出特征为人脑延伸的智能化问世。基于数字技术的大型计算机、个人计算机和互联网,实现了信息在不同国家、不同地区和不同部门,以及个人之间的快速交换。日本在第三次工业革命中异军突起,利用人工智能开发的机器人来进行供给侧结构性调整。到20世纪80年代,日本的许多工业制成品的国际市场占有率远远超过美国,从而加速了美国霸权的衰落。美国人惊呼日本第一的时代已为期不远了。而西方舆论则普遍认为美国时代已经结束,21世纪是日本时代。为了扭转这种局面,在军备上耗尽资源的里根政府只能采用非经济手段来遏制日本经济的发展势头,即要求日本政府限制本国产品对美国的出口,而“拱手看着美国的高科技产业衰落下去”。里根执政时期红极一时的供给学派基于“拉弗曲线”提出减税来刺激供给,而不是主张发展高科技的人工智能产业来直接调整经济结构,显然无助于重振美国经济。
在苏联解体的背景下,克林顿政府以资源投资于民的战略原则,取代了里根和老布什政府的资源投资于军的战略原则。之所以发生这样大的转变,是因为冷战结束后国家之间的竞争已从军事转移到经济,并从这个意义上认为“美国的敌国是日本”。在这一战略原则下,克林顿政府提出了一个类似于肯尼迪政府阿波罗计划的“NII”构想,即将现在的计算机网络和今后创建的信息网络融合在一起,开发成全美国规模巨大的信息基地。这个构想反映了美国企图在21世纪将其人工智能产业称霸于全世界的野心。为了实现“NII”构想,克林顿政府一方面推动军工和核科学技术向民间转移,以加速美国在人工智能领域的产业创新;另一方面,以政府为主导,领导产业界、大学和科研单位,形成将“官产学”融为一体的研究共同体,以加速尖端技术的开发。由于产业创新的目标明确和政府主导,从而使美国在人工智能产业领域成为了“世界性技术创新的领头人”*《美国总统经济报告:2001年》,第20页,萧琛主译,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3年版。。克林顿执政时期的经济被称为无周期波动的“新经济”。似乎美国再次成为工业革命的引领者而由衰转盛。然而,这不过是晚秋的晴日让人想起了春天。
不能忽略的是,第三次工业革命是在美国等大多数发达国家的制造业大规模外迁、制造业被认为是夕阳产业而服务业被认为是朝阳产业的背景下发生的。因此人工智能在美国被广泛用于军事和第三产业,特别是金融服务业(虽然在制造业中人工智能也用于控制仪器或者执行具体的工作程序,以及被嵌入产品里)。许多的金融衍生品不仅是利用人工智能开发出来的,其定价和销售也是通过人工智能进行的。因此,美国等发达国家基于这次工业革命所做的供给侧结构性调整突出地体现在“去工业化”和加速服务业发展,认为先进的产业结构应该由第三产业充当经济发展的引擎。由此导致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的服务业占经济总量的比例接近80%,欧盟则达到73%,日本为72%。这样,误入歧途的供给侧结构性调整,使得所谓无周期波动的美国新经济孕育着更大的周期波动。2000年高科技泡沫的破灭和2008年百年不遇的金融大海啸都发生在去工业化并将智能化导向服务业,特别是金融业的美国。美国步入了霸权衰亡的阶段。
从第三次工业革命的视角来看,由于美国对中国的长期经济封锁以及中国自身的原因,中国大多数企业未能掌握人工智能嵌入产品的核心技术,导致中国制造的产品大多数缺乏“中国芯”,从而就总体而言未能抓住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机遇。中国改革开放时期所遇到的许多问题都与此相关。
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在中国应如何应对当前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及随之而来的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从而正确认识和推进中国当前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问题上,应该好好地照照这面镜子。
美国新经济泡沫的破灭和2008年的金融大海啸使西方政治家和企业家们认识到:“强大的工业是保证就业率、经济稳定增长、社会和平、公民幸福的重要保障;也正是强有力的工业才促使了服务业的发展。因此,许多西方国家纷纷回归制造业”,“西方世界正经历着一场工业的复兴”。*[德]乌尔里希·森德勒:《工业4.0——即将来袭的第四次工业革命》,第47—48页,邓敏、李现民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年版。
当然,西方国家纷纷回归制造业,并不是简单地恢复和扩大处于目前水平的制造业,而是试图抓住新一轮工业革命的机遇,走出经济增长长期乏力的困境。如美国总统奥巴马放弃了第三产业充当经济发展引擎的“先进产业结构”的幻想,提出了“再工业化”的国家经济发展战略。他宣布打造一个全美工业网络,借以在全球先进工业生产领域再度成为领先者。不过,基于四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的历史来判断,奥巴马明年初离任时,他的“再工业化”发展战略必将随他而去。因为包括美国在内的所有霸权国家都是因资本追逐“赚快钱”由实体经济转向虚拟经济而由盛转衰,从而实体经济的衰败(制造业的衰败)和虚拟经济的繁荣(金融业的繁荣)同时并存,是每一个霸权国家衰落时期的典型特征。而复兴或回归制造业,就意味着资本必须从“赚快钱”的虚拟经济回归到生产过程这一“为了赚钱而不可缺少的中间环节,只是为了赚钱而必须干的倒霉事”*《资本论》,第2卷,第67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的实体经济,这必将触犯垄断资本,特别是金融垄断资本的利益。对西方政府来说,这是不可和不愿触碰的红线。因此,复兴或回归制造业在霸权兴衰的历史上没有成功的先例。即使克林顿政府时期有种种优惠政策吸引资本进入高科技产业,华尔街的金融大鳄们也有能力将高科技产业金融化而成为“赚快钱”的高科技泡沫,从而改变了回归制造业的方向。正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埃德蒙·菲尔普斯在2013年4月的博鳌亚洲论坛上所说:“美国经济发展自20世纪70年代起一直受制于创新力短板,至今仍是经济发展的软肋,中国应该提早关注创新的议题,避免重蹈美国覆辙。”*《菲尔普斯:创新短板制约美国经济复苏 中国勿重蹈覆辙》,新华网,2013-04-06,http://www.hq.xinhuanet.com/focus/boao2013/2013-04/16/c-115283176.htm.现在的美国只有在加州、硅谷才能看到极具创新力的企业,而在内陆只能看到大规模程序化生产的企业,它们只注重收益而不注意新技术、新产品的创新。20世纪70年代经济衰退后遗症使富裕群体不再安心工作,而是尝试寻找简单的资本运作来获利,冒险与发现成为整个企业界最缺的精神,“人们在‘养尊处优’中逐渐失去了工作创新的斗志”*《新华每日电讯》,2013-04-07。。这样,处于霸权衰落时期的美国虽然仍是全球第一大经济体,却要靠发行美元来维持国内的高消费和国外的军事同盟体系。同历史上的西班牙不是靠商品交换而是靠掠夺获得货币而使其变穷在本质上相同,美国现在不是靠商品交换而是靠印钞机获得货币使美国变穷了,从而它是全球最大的债务国。今年美国大选中的“特朗普现象”充分反映了美国捉襟见肘的现状。候任总统特朗普大选时声言,若他当上总统,则一定要求享受美国提供的安全的其他同盟国出钱用于维持军事同盟体系。实际上这个体系是维系美国霸权和控制他国的工具。
在发达国家中,唯有德国的制造业始终是其经济中最重要的构成部分。德国尽可能在工业部门实现自动化以适应国际市场的变化,而不是将其大规模外迁到工资和生活成本较低的国家。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德国的金融业没有美国和英国那样“发达”,但足以满足工业等部门对金融服务的需求。到目前为止,德国作为一个工业国一如既往地在世界上具有重要地位,其无数公司和行业的产品都是国际市场上同类产品中的领头者。因此,德国在2011年就克服了由2008年次贷危机所触发的经济崩溃。而同样再次出现上升势头的美国,仅仅处在一个极低的水平上。为应对新一轮工业革命,德国早在2012年就提出并实施《工业4.0计划》,以确保德国工业在未来的领先地位。
与发达国家的情况不同,中国政府和人民对自1840年以来的百年丧权辱国的历史刻骨铭心。因此,尽管因封建王朝安于现状和美国的经济封锁使中国失去了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的数次历史机遇,但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全国上下就一直为实现工业现代化而不懈努力,并在改革开放时期取得了巨大进展。
当前,以智能化与机械化融合的嵌入式生产系统为特征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与中国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形成历史性交汇,既为中国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提供了难得的机遇,又使其面临严峻的挑战。之所以说是难得的机遇,是因为目前处于开端阶段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将会带来新一轮的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从而如历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一样。在新一轮调整中大国在全球的经济地位将重新排序,进而重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版图。因此,中国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目标不能仅限于解决当前所面临的经济问题,而是要成为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参与者、合作者和引领者。唯此,中国制造业才能实现由全球产业价值链的低端向中高端的转变,并改变长期处于追赶者的地位。中国政府不失时机地在2015年提出制造强国战略第一个十年的行动纲领,即《中国制造2025》,并力争通过三个十年的努力,到新中国成立100年时,把中国建设成为引领世界制造业发展的制造强国。虽然在《中国制造2025》中没有一次用到“新工业革命”或“第四次工业革命”等词汇(习近平总书记在2016年G20杭州峰会上明确提到了新工业革命),但只要比较分析德国的《工业4.0》与《中国制造2025》,就不难从字里行间看到《中国制造2025》充满了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内容。在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开端阶段,中国政府就迅速地从国家战略层面上提出《中国制造2025》,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而之所以说是严峻的挑战,是因为作为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参与者,中国所面对的竞争对手不再是与中国处于同一发展阶段的发展中国家,而是发展阶段高于中国的发达国家。另外,发达国家既主导了高科技产业,又在传统产业领域打压中国的优势,即以中国为非市场经济国家之名,行保护本国传统产业之实。 应对严峻的挑战,需要政治智慧,更需要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成功。
基于上面的理解,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实际上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即去产能去杠杆的存量改革与智能化机械化融合的增量改革。*详见程恩富、方兴起:《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可借鉴德国嵌入式生产系统转型》,载《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本文利用了该文的某些研究成果。对于去产能去杠杆的存量改革,笔者充满信心。当前西方媒体再次唱衰中国的危机论和崩溃论必将被事实再一次证明是无稽之谈。因为“一带一路”建设为存量改革创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使得在国内视为最大问题的产能和信贷,在“一带一路”建设中转化为最大的优势。“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对基础设施建设的需求巨大,但其相应的产能和资金却严重不足。中国则可以在这两个方面支持这些国家,同时也开辟了新的世界市场。有西方媒体说中国利用“一带一路”推销过剩商品。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在这方面中国与某些西方国家的区别在于:中国追求的是互利共赢和共同发展,某些西方国家追求的是损人利己和单边发展。另外,基于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和市场原则,加之国家财力雄厚并拥有多种调控手段,中国完全有能力解决落后产能和杠杆率过高的问题。
最大的困难在于智能化机械化融合的增量改革方面。由于因错失第三次工业革命机遇,就整体而言中国制造业仍处于工业化而不是智能化的进程中,从而与第三次工业革命相关的核心技术及其所形成的品牌和全球销售网络,基本上都被国外跨国公司所垄断。受这方面的制约,改革开放30余年来中国不得不选择引进外商直接投资、与外商合资以及贴牌生产等方式来提高制造业的生产能力和水平。历史地看,这一选择在特定时期是正确的,也是卓有成效的。因为只要能引进外资,就引进了核心技术、国际品牌、全球销售网络和有效的管理,从而无需承担这方面的开发风险及所需要的时间,就能在毫无工业基础的渔村和农村快速形成在国内外领先的制造业,且产品不愁销路。尽管处于国际产业价值链的低端,但就业量和GDP得到了高速增长,从而贫困人口的数量高速降低。不过,发展地看,这一选择形成的增长方式所带来的负面效应日趋严重,从而不具有可持续性。所以中国政府很早就提出转变经济增长方式和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主张创新驱动型的经济发展。但是,近30余年来的增长方式形成了一种路径依赖:大多数企业不愿承当创新创牌的风险,只愿从事程序化的生产;而许多地方政府为实现GDP增长目标,优惠政策完全向外商直接投资倾斜。这种路径依赖是经济增长方式长期难以转变的主要原因。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情况是,先富起来的群体不再安心于实业,而是从实业领域抽出资金投向简单的资本运作“赚快钱”,而一些企业也将资金投向房地产“搞副业”。这在美国和日本早已存在且带来严重后果的现象,显然是不利于实施创新驱动的发展战略的。简言之,中国经济发展长期受制于创新力短板,至今也是增量改革或参与新一轮工业革命的软肋。
显然,智能化机械化融合的增量改革所要解决的关键问题是创新力不足。为此,必须强化企业创新的主体地位,鼓励万众创新,但政府在实施创新驱动的发展战略中必须发挥更好的作用。新工业革命实质上是主导产业的创新,而单个企业无论在财力上还是在风险承受能力上都难以胜任产业创新,只有政府基于市场原则调动和协调国内的一切资源,才有可能实现产业创新。因此,应发扬“两弹一星”精神和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倾全国之人力、物力和财力在我国航天和高铁等具有国际竞争力的优势产业和骨干企业中实现智能化机械化的融合。以一点或数点的突破来带动全面的方式,在中国实现新的工业革命,从而将其建设成为引领世界制造业发展的制造强国。
与时俱进地调整引进外商直接投资的方式,有利于将中国建设成为引领世界制造业发展的制造强国。具体来说,改革开放30多年来的实践表明,以合资的方式引进外商直接投资虽然促进了经济快速增长,但与外商合资的中资企业却难以拥有自己的核心技术和品牌,从而长期依赖于外商的核心技术和品牌。不摆脱这种依赖关系,就不可能抓住新的工业革命所带来的新机遇。值得引以为豪的是,中国高铁行业在摆脱这种依赖关系上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中国高铁建设规模巨大,但高铁行业不再以“市场换技术”的方式吸引外资,因为实践已证明市场是换不来核心技术的。因此,高铁行业采取购买核心技术和利用自己的品牌,与外商合作制造而不合资经营。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就研发出自己的核心技术并远领先于所购买的核心技术。现在,中国制造的高铁产品在国际上具有强大的竞争力。高铁行业的案例说明,只有从合资经营转向合作制造,才能研发出自己的核心技术和创立自己的品牌,进而形成自己的全球销售网络。这是中国成为引领世界制造业发展的制造强国的基石。
总之,以史为鉴,中国必须成为当前第四次工业革命或第五次全球供给侧结构性调整的参与者、合作者,并最终成为引领者,走互利共赢的和平发展道路,才能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责任编辑:于尚艳】
2016-10-25
F091.9;F124
A
1000-5455(2016)06-0118-08
方兴起,湖北武汉人,经济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宏观经济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