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北京的小胡同里出生并长大的。由于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爸爸在世时管开关东直门,所以东北城角就成了我早年的世界。四十年代我在海外漂泊时,每当思乡,我想的就是北京的那个角落。我认识世界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我这辈子只有头十七年(1910-1927)是真正生活在北京的小胡同里。那以后,我就走南闯北了。可是不论我走到哪里,在梦境里,我的灵魂总萦绕着那几条小胡同转悠。
啊,胡同里从早到晚是一阕动人的交响乐。大清早就是一阵接一阵的叫卖声。挑子两头“芹菜辣青椒、韭菜黄瓜”,碧绿的叶子上还滴着水珠。过一会儿,卖“江米小枣年糕”的车子推过来了。然后是叮叮当当的“锯盆锯碗的”。最动人心弦的是街头理发师手里那把铁玩意儿,嗞啦一声就把空气荡出漾漾花纹。北京的叫卖最富季节性。春天是“蛤蟆大甜螺丝”,夏天是莲蓬藕和凉粉儿。秋天的炒栗子炒得香喷喷黏糊糊的,冬天“烤白薯真热火”。
我最喜欢听夜晚的叫卖声。顾客对象大概都是灯下逗纸牌的少爷小姐。夜晚叫卖的特点是徐缓,拖长,而且当中必有段间歇,有的还挺长。像“硬面——饽饽”,中间好像还有休止符。比较干脆的是卖熏鱼的或者“算灵卦”的。最喜欢拉长,而且加颤音的是夜乞者:“行好的——老爷——太唉太——有那剩菜——剩饭——赏我点儿吃吧”。
另外是夜行人:有戏迷,也有醉鬼。尖声唱着“一马离了——”或“苏三离了洪洞县”。这么唱也不知是为了满足一下无处发挥的表演欲呢,还是走黑道发怵,在给自己壮胆。
那时我是个穷孩子,可穷孩子也有买得起的玩具。两个制钱就能买只转个不停的小风车。去隆福寺买几个模子,黄土和起泥,就刻起泥饽饽。春天,大院的天空就成了风筝世界。阔孩子放沙雁,穷孩子也能用秫秸糊个屁股帘儿。反正也能飞起,衬着蓝色的天空,大摇大摆。小心坎可乐了,好像自己也上了天。
夏天,我还常钻到东直门的芦苇塘里去捉蛤蟆,要么就在坟堆旁边逮蛐蛐——还有油葫芦。蛐蛐会咬架,油葫芦个头大,但不咬,它叫起来可优雅啦。当然,金钟更好听,却难得能抓到一只。这些,我都是养在泥罐子里,每天给一两颗毛豆,一点水就成了。
胡同可以说是一种中古民用建筑。我在伦敦和慕尼黑的古城都见过类似的胡同。伦敦英格兰银行旁边就有一条窄窄的“针鼻巷”,很像北京的胡同,在美洲新大陆就见不到。他们舍得加固,可真舍不得拆。新加坡的城市现代化就搞猛了。四十年代我两次过狮城,很有东方味道。八十年代再去,认不得了。幸而他们还保留了一条“牛车水”。我每次去新加坡,必去那里吃碗排骨茶,边吃边想着老北京的豆浆油炸果。
但愿北京能少拆几条、多留几条胡同。
(选自《萧乾散文选》,有删改)
【赏析】
本文以回忆北京小胡同的情感为线索,忆及当时的风土人情,字里行间充满了留恋和向往之情,表现了作者对胡同及其所代表的传统文化的认同感、归属感,流露出作者对胡同被拆的遗憾和保护胡同及其所代表的传统文化的看法、主张。作者先总写自己对小胡同的印象。然后具体回忆自己儿时生活过的小胡同的风土人情。最后拿伦敦、慕尼黑等地的胡同对比,表现出对故乡小胡同的留恋。小小的胡同只是家乡的一种象征,作者真正怀念的还是家乡的人和往昔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