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墨曦
001
赵蕊离开那一天,燕京十里桃花怒放了整个春,齐宣打马跑在她的车驾边,咚咚叩了三下窗。
赵蕊推了窗出去:“宣哥哥。”
齐宣骑在高头大马上:“蕊儿,我在燕京等你回来。”
赵蕊微微笑着点头:“我知道,清河小姐她……”
齐宣面上的笑容如常:“你放心,我不肯的话,即便有大将军为她撑腰,她也奈何不得我。”
逶迤的车马一路驶出燕京,赵蕊最后推窗看了一眼燕京姹紫嫣红的景致,那样的春,竟有些开到荼蘼的怆然。
而那时,她并未深思从心底升起的那抹不安是什么?
她想着去药师谷养好了伤,等齐宣继承了瑞王府的世子之位,今年秋日回乡之日,最迟不过明年这个春,他们便能完婚了。
届时如幼时碎月湖畔说的那样,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赵蕊向后张望,他骑在枣红色的马上,手中拿着马鞭,举手对她挥了挥,春风浩大,柳絮纷飞,迷了她的眼睛,看不清了那日他的容颜。
赵蕊在棋盘上按下一子,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所以当时他是什么表情,其实我也不知道。”
萧弥鄙夷地瞄一眼她的臭子,伸手收子:“这局你输了。”
丫鬟进来矮了矮身:“少主,赵姑娘该用药了。”
浓稠的汤汁端进来,赵蕊脑门上直发虚,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把端过来一干为尽,萧弥见她一张脸皱成一团,不由好笑,捏起一颗蜜饯递到她嘴边。她吃得急,咬到了他的指尖,两人俱是一愣。
赵蕊先反应过来,偏过头去:“唔……这蜜饯挺甜的。”
萧弥展开折扇,看一眼她,略过了她痕迹颇重的生涩转移。
“你还是要走?”
药师谷外烟雨蒙蒙,临湖而建的这个小轩他们一住便是大半年。赵蕊看向窗外,山泉从遥远的山涧流下,宛如一条蜿蜒的银线。
不知怎么,竟有些不舍。
燕京派来的接她的人在外等着,细雨中挺直了腰板。
萧弥问她:“哪怕他已非良人,不能与你厮守一生,兑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赵蕊站起来,侍女举起伞在外等候,她说:“怎么会呢,他说过要在燕京等我回去的。”
风雨斜来,落在她的发与衣上,白茫茫一片,如若有形。
先帝驾崩,膝下无子,登基之初又将兄弟剪除,几乎杀得片甲不留,唯有瑞王爷因年纪太小、生母位份太低而幸免于难,原本谁也没想过这个王爷有位居九五的一天,可运气来时,就是挡也挡不住。
瑞王爷登基为帝,齐宣被封了太子,空了多年的东宫有了主人,也有了女主人。
可惜这个女主人不是赵蕊,她不过是太子侧妃,只是四个侧妃之一。
齐宣与清河郡主大婚,红妆铺了十里,天下称羡,而那天,她被母亲抱在怀里,母亲含泪说:“蕊儿,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啊。”
她坐着一架小轿子进了太子府,从侧门而入,在太子妃的耀星殿前跪了一个时辰,才得以奉茶,清河郡主着太子妃宫装,视线从上而下:“起吧。”
那一刻,她在清河郡主眼中看到了戏谑:“你看,我还是得到了我要的。”
赵蕊低下头,躬身后退:“臣妾告退。”
清河郡主说:“赵蕊。”
“是。”
“我和其他三个侧妃妹妹说过,她们不必每日都过来请安,但只有你,你必须每日都过来,知道吗?”
赵蕊垂下双眼:“是,太子妃。”
她入门这一日,算她和齐宣的新婚,可齐宣并没有出现在她居住的菱纱殿,甚至于,她在东宫第一次见到齐宣,是在她入门整整一个月之后。
齐宣身穿太子常服,在侍从簇拥下走进来,她坐在窗前看书,见他淡淡挥退下人,这才快步走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蕊儿。”他轻声说,“委屈你了。”
晨昏定省,侍奉主母,太子妃对她诸多刁难,防不胜防。她身上小伤无数,然而真正让人郁结的不是身上的伤,而是被折辱后心中的不甘。
可那个时候,赵蕊心里是不怪罪齐宣的。
他今时不同往日,又没有强势的母舅家给予支持,只能用姻亲造势,巩固自己的势力。
赵蕊靠在他怀中,摇摇头,齐宣捧着她的脸,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你等等我,再等等我……”
那晚,齐宣留宿在菱纱殿,这个位于东宫偏远角落,离太子寝宫最远最简陋的一所殿堂,而第二天一日,赵蕊足足在耀星殿外跪了一个上午才得以起身。她两条腿都麻了,站不起来,太子妃站在台阶上,高高在上,俯视着面色苍白的她。
“架子大得很嘛,本宫叫你起来,你还敢跪着,莫不是仗着太子在你殿中留宿一夜,你就以为自己飞上天了?来人啊,给本宫好好教教她规矩。”
太子妃身边的丫鬟露蕊上前,笑着说:“侧妃娘娘,奴婢失礼了。”
巴掌高高举起,甩在了她的脸上。
那一天,赵蕊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挨过的,日头太大,她的眼前是黑的,脑海中却是白的。醒来之后,齐宣就坐在她床榻旁边,她甚至没有看清他的面容,那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哭。
她本该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是陪他一辈子的妻,如今成了贱妾之身,连一个丫鬟也能照脸甩上几巴掌,若是传出去被家中知道,不知道父母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那一日,齐宣哄了她很久。
也是在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来过菱纱殿。
她依旧在太子妃面前为奴为婢,被百般挑剔折磨,为了齐宣那一句“你等等我,再等等我……”,她觉得自己无论怎样都能等下去,熬下去。
002
长兴二年五月,太子妃被诊出有孕那一日,东宫亮了十日灯,是太子对太子妃与她腹中孩儿的重视,赵蕊没被应允出席东宫那日的大宴。她菱纱殿中,听到远处乐声与喧嚣,默默地坐在窗边抱住了双腿,将脸埋入膝盖。
有宫人提着食盒进来:“奉太子妃令,给菱纱殿赵侧妃加餐赐碟。”
赵蕊没有理会,兀自呆坐着,本以为宫人会离去,可那领头的宫女却留了下来。
“蕊儿。”
直到他走近,恢复原本的声音,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倏尔抬头,目光如炬:“萧……”
他一把捂住她的嘴,摇了摇头:“别叫起来。”
她点点头,看着宫装的萧弥,他生得精致,眉目如画,作女装打扮时十分迷人,但这人敛息之能太好,他不想让你发现时,即便走到你面前,你也不会注意到有这样一个人。
萧弥从怀中摸出一个琉璃瓶子,放在她手心,伸手拂一下她垂落在脸颊旁边的发:“在我那养了大半年才养回来的身子,这一年作践坏了。东宫险恶,这药丸你七八日吃一颗,即便不能让你好些,但总不会更差。”
她握着琉璃瓶:“你怎么会来?”
他双手笼在袖子,声音轻轻:“悬壶济世,游历四方啊,刚巧路过燕京,便来看看你。”
赵蕊眼眶一红,双眼泪汪汪的。
萧弥用袖子擦擦她的眼角:“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站起来,摆摆手,“我不能久留,这就要走了。”
“萧弥……”
萧弥低下头,他蓝色宫装袖子上,是她拽紧了他袖子的手,小小的、白白的,手指上带着细小的口子,萧弥没敢多看,忍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一个铃铛递给她。
“你要是想离开,就使劲儿晃这个铃铛,不管你在哪儿,我都来带你走。”
铃铛是成双的,里面养着蛊,一子一母,萧弥给赵蕊的铃铛中装着子蛊,子蛊晃动时,母蛊不论在哪儿都能感受到,也会随着晃动。
赵蕊知道,只要她不停地晃,萧弥就能知道她的离意,赵蕊将它装在盒中,藏在地板暗格之下。
许是有孕了,太子妃终于也有了点身为人母的慈悲,不再召赵蕊去耀星殿,而是将她禁足在菱纱殿中,喻令由太子妃身边的大侍女露蕊来通传:“太子妃说了,赵侧妃娘娘八字不大好,没事出来晃荡会影响东宫的风水,还望赵侧妃娘娘在太子妃怀孕期间少出些门。”
赵蕊出身清贵之家,并无多少权势,而太子妃是大将军之女,舅舅又是朝中权臣,地位超然,连太子都要礼让三分,何况赵蕊?赵蕊无宠无孕,亦无家世,然而其他三位侧妃却是能够与太子妃一争的。
在太子妃之后,其他三位侧妃接连有孕,朝中恭贺之声铺天盖地,而东宫气氛却如雷雨之前,乌云罩顶。
东宫之内都知道太子妃不喜欢她,可太子陛下却与她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如今冷落她不过碍着太子妃,君心所系,一旦得势,势必扶摇直上,因此倒真还没有人欺负到她头上来的。
长兴二年七月,赵蕊的几位族兄进入了六部,职位都不小,她在东宫中也听到了消息。
七月初七是太子妃诞辰,她又怀着孩子,若是生下来是男孩,那就是皇太孙,双喜临门之下,东宫设宴,宴请朝中大臣女眷,赵蕊没再被禁足,首次以太子四侧妃之一出席东宫的宴席。
席间,官家女眷皆上前给太子妃敬酒说贺词,轮到赵蕊时,太子妃轻抿了一口酒,却在她离席之后忽然抱着肚子呻吟起来:“殿下,我好疼。”
人群推挤,赵蕊被挤出人群,远远地看着齐宣怀中抱着太子妃离去,那一天,她又在耀星殿外跪了一个下午,直到晚间,太医才从耀星殿中出来,而随之一并出来的,还有太子的口谕。
“赵侧妃八字与太子妃相克,为太子妃安危着想,遣送皇家寺庙修行抄经,为东宫祈福。”
那夜倾盆大雨,她跪在耀星殿之外,面色苍白不肯离去,太子内侍康公公举着伞劝她:“娘娘,为了殿下,您再忍一忍吧。”
她抬起头,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拉着康公公的袖子:“小康子,你让我见见殿下。”
“宣哥哥!”
她在雨中大声喊,却被康公公捂住了嘴,她挣扎不起来,没有力气,直到被架走,依旧没有看到齐宣露面。
最开始在皇家寺庙中茹素抄经时,她总是梦到幼时和齐宣两小无猜的日子,而梦境到后期,总是东宫无边无际的黑夜,冷彻心扉的更鼓声,以及最后,耀星殿中辉煌的灯火,他和她们在灯火之中,只有她一个人跪在冷雨的夜色中,渐渐苍凉成一抹背景。
她惊醒过来,再难入眠,半个月下来,人清减了一圈。
她在山中修行,人迹罕至,每日两顿饭都是山下人送上来的,但偶尔尼姑们偷懒,一日只送一顿,甚至一顿也没有,这也是常事。
赵蕊没处和人去说,她身边只一个伺候的宫女,虽忠心,可一个宫女能见到谁呢?
再遇到萧弥,便是在半个月之后,他穿着一身尼姑装,提着食盒从山下上来,赵蕊蹲在地上挖竹笋,抬头看一眼他,当即就愣住了,她揉揉眼睛:“萧弥?”
萧弥上前来,蹲下身子端详着她的面容,好一会儿才哑声说:“怎么又瘦成这样了?”
赵蕊握着镰刀,一个没忍住,眼泪花花地滚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死命哭起来。
萧弥被她撞在地上,伸手摸摸她的腰:“哟,一把骨头,都成白骨精了。”
赵蕊愣一下,哭得更加凄惨:“呜呜呜!”
他又说:“下巴都瘦尖了,别戳我肩膀,快看看我肩膀给你戳出个血窟窿没?”
“……”嗷嗷嗷!
赵蕊哭道昏过去,她觉得糗极了,但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觉得痛快舒爽多了,她醒来之后对萧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饿,我想吃肉。”
但食盒里都是菜,萧弥就出去猎了好几只山鸡、野兔,烤起来投喂她。
山中无事,萧弥就带着她漫山遍野地走,时不时停下来教她认一认药草,晚间时候,他就在旁边搭一个草棚睡着,若是下雨,便在小木屋中住一宿,她时常会做恶梦,梦中辗转反侧,自己不知道,每每将萧弥惊醒,哄她好久。
调养身子用的药丸落在东宫了,萧弥就重新给了她一瓶。
这些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的日子,让赵蕊觉得她又重新回到了药师谷,回到了先帝还在时的燕京。
长兴二年十二月,大将军拥兵自重,带兵直入燕京,意图篡位,太子领兵抵抗,太子座下十二暗卫于乱军中夺取大将军首级,燕国震动。
燕王下旨赐死将军府上下众人,太子妃母舅虽未被波及,但言行之间,再无过去嚣张傲慢,似乎一昔之间,燕京便变了一个形势。
赵蕊在皇家寺庙的后山之上住着,是这场风波平定后,才从萧弥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
齐宣亲自来接她,赵蕊身边的宫女虹儿激动得眼泪都要落进来,双手合十不停地说:“娘娘,我们总算苦尽甘来了。”
连一个婢子都知道,大将军一反,太子妃的位置十分尴尬了,再也无法像过去一样仗着家世高就肆意欺压她们。
赵蕊让婢子去整理衣物,她在梳妆镜前梳着长发,镜中,萧弥站在她身后不远。
“你还是要回去?”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在药师谷时,他也是这样问她,是留是去。
赵蕊低下头:“是。”
可这一次,她却不如当年那般坚定,与齐宣的山盟海誓依旧在,只是岁月改。曾许诺比翼双飞,只有彼此,最后却双双负了承诺,如今东宫妃嫔无数,她亦已非初心,对齐宣不若最初期待。
萧弥上前,伸手执起她的一缕长发,凑近唇边:“你们十多年的情谊,我无论做什么都比不上他,是不是?”
赵蕊下意识伸手握紧裙摆,竟不知要怎么回答,然而没等她想好,身后便已空无一人。
她知道萧弥的性格,凡事可一可二,却事不过三,他本质上还是孤傲之人,此去一别,恐怕……再难相见了吧?
003
赵蕊再见齐宣,他穿着太子常服,身后全是精锐的骑兵,他坐在马背上,看到他后翻身下马,快步走来,一身东宫储君位极人臣的自信与飞扬,他执着她的手:“蕊儿,以后我会好好待你,好好补偿你的。”
她不忍拂了他的兴致,就着他的手饮下一杯酒,他将她抱上马背,赵蕊一惊,伸手抱着他的脖子,昔日纤弱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一方之主,他低头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他将离太子寝宫最近的一个殿改了名字叫关雎殿,赐给了她。他带着她从正门踏入,去耀星殿时,她遥遥下拜,太子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家中不必拘泥于礼数。”
他依旧对太子妃温言好语,但任凭谁都知道,东宫之中再不是太子妃一人的天下,耀星殿也再不如过去那般,连奴婢走出门都趾高气昂。
赵蕊也是回了关雎殿之后才想起来,问了一下伺候她的婢子:“怎么没见到太子妃身边的大侍女露蕊?”
婢子知道她是太子心头之人,有意讨好,便将东宫发生的事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出来。
“露蕊不是打了娘娘您吗?太子殿下有意要为娘娘出气,先是让她换了名字,后来寻了个由头将她撵去了掖庭,也算为娘娘您出了一口气。”
赵蕊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里面额上贴着花黄的女子,低声哦了一下。
为了庆贺她的归来,齐宣在东宫设了宴,五个月之前,这席上被人称贺的人是太子妃,而五个月之后,靠坐在他怀中的女子是她,那夜他喝得多了,有些醉意,赵蕊服侍他休息时忍不住问:“大将军是真的反吗?”
他睁开眼睛,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晃了晃:“后宫女子不得干政,以后记住了。”
赵蕊一愣:“是……”
他拥着她轻哄:“好了好了,告诉你也无妨,外戚权重至此,如今就不将孤与父皇放在眼中,等孤继位了他还不反了天去了?不论他是不是真的要反,他都只能反。”
因为他放不下权势。
齐宣说,燕国的大将军可以有,但并非只太子妃父亲不可,若这只猛虎养到最后是养虎成患,还不如换一只听话的养着。
“蕊儿,我会提拔你父兄,让你有足够的权势可以站在我的身边,你别怕。”
他已是合格的储君了,日后必定也会是合格的君主吧?
赵蕊躺在齐宣怀中,却觉得,面前这个男人,于她而言,既熟悉,也陌生。
长兴三年,太子妃顺利诞下皇长孙,其它三个侧妃中亦有一个也生下男孩,东宫喜讯不断。然而太子妃身份敏感,皇上一直没有要将皇长孙立为皇太孙的意思,太子也没有上折请授。
所有人都在揣测,这位皇长孙到底是个什么前程,特别是在大家都知道,东宫之内还有个关雎殿所在时。这位只是还没生育,照殿下对她的厚爱,以及眼下对赵家兄弟的提拔,只怕以后的事还有得说。
赵蕊体弱,且有宫寒之症,皆是早年出游时落水所致,这也是她和太子妃结怨的症结所在。
德宁十二年,先帝驾崩的前几个月,她还记得,那日她与齐宣正在游湖赏花,花看到一半,瑞王府来人,声称有要事,将齐宣带走了,她一个人看了会儿花,觉得十分无趣,便决定回府。
岂料回程中却遇到了刺客,她的船底被人钊穿了,上了清河郡主的船,却将刺客也一并引了过去,混乱中,清河郡主的左脸被长剑所伤,留下了一道无法消去的伤疤。
那伤疤,今日依旧在,只是淡去了,上了妆之后便不容易看出。
太子妃闭门教养孩子,东宫一应事务都交给赵蕊,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东宫内再见到萧弥,齐宣十分愉快地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问:“蕊儿,岳父说你在药师谷中便是由他调理的,我将萧大夫请来,你开心吗?”
萧弥还是一身文士的打扮,对赵蕊拱拱手:“娘娘安好?几年不见,娘娘越发容光焕发了。”
齐宣执着赵蕊的手在手心,捏了捏:“怎么了?你不开心啊?”
赵蕊抬头看他,他不知道吧,自己不开心的时候即便脸上是笑的,眼神却是冷的,父亲只知道她去了药师谷,是由谷主诊治的,并不知道其实真正负责她的是萧弥。
赵蕊心底漫起一丝苦涩:“得遇故人,自然开心。”
“只是故人吗?”齐宣笑着问。
“不然呢?还有什么呢?”她对上齐宣的眼睛,眼角余光却看到萧弥低下了头。
昔年药师谷外一遇,车马止步,仆从丫鬟悉数被拒之门外,她走不了山路,提着裙摆摇摇晃晃,萧弥拎着药篓子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大半路,他在后头喂一声,她转过头去。
他拎着药篓子晃了晃:“你这丫头,看起来娇生惯养的,见到我一个大活人,怎么不求我帮忙?”
“你这个书生,看起来斯斯文文,见到我一个娇生惯养的,怎么不主动帮忙?”
他愣一下,笑起来,将药篓子丢她怀里:“抱着。”又在她面前蹲下身去,“娇小姐是吧,上轿吧。”
在那山明水秀的过去,他们那样认识了,而如今,那些记忆却变成了他面前的荆棘之地。
004
萧弥是齐宣请来帮赵蕊调理身体的,在东宫拨了个清净的住处给他,齐宣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每日牵着赵蕊到萧弥那坐一坐,秀一秀恩爱。
许是从前在太子妃那吃亏吃多了,齐宣越来越不喜欢人忤逆他,东宫妃嫔多是顺着他的意思行事,唯独赵蕊不会去附和,也只有她的“忤逆”,齐宣不会觉得生气。
太子事忙,皇帝从前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不通政事的主,齐宣便时常留在宫中协理朝政,不能常伴赵蕊身侧。赵蕊喜静,也不与别的妃嫔往来,能说话的竟然只有一个萧弥,但她也不敢时常过去,免得惹人非议。
萧弥每日会为她请脉,她喝的药都是他亲自熬的。这日请脉时,萧弥看她盯着窗外发呆,不由问:“这样的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蕊儿,你没有改变,也他……却已经变了。”
齐宣变了吗?
赵蕊一直不敢去承认,仿佛一旦承认了,自己过去所受的罪便都失去了意义,然而现实却一再提醒她这个事实。
他身边伺候的宫人身上总是出现伤口,他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下筷前都要有人先试菜,他的占有欲越来越强烈,她身边渐渐出现了一些他的耳目。
这样的日子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坐牢,毫无自由可言,赵蕊为此与他起了争执:“你要是真的信我,为什么要在我身边放这么多人?你想知道的事情可以来问我,我都会告诉你。”
齐宣黑着脸:“你要是清清白白,何必害怕我的人?父皇不是只有我一个皇子,我如今处在这个油煎火烤的位置,所有人都盯着我,多少人想着谋害我、抓我的软肋,我放人在你身边,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次数一多,齐宣来关雎宫的次数便少了,宁肯留宿宫中。
又一夜,夜凉如水,赵蕊坐在窗口,遥望着天上一轮明月,一下被人搂进怀中。她偏头,是齐宣,大半个月没有见面,他清减了许多,赵蕊主动示好,抱住他的腰肢,有些闷闷地:“我们不要争吵了,以后都好好的。”
齐宣回报住她:“是我不好,我不会再放人在你身边了。”
那晚他们似乎又恢复到了过去,然而半夜,赵蕊却一下从梦中惊醒,她摸着空荡荡的床榻下了地,外间的丫鬟听到声音,进来伺候:“娘娘,可是做恶梦了?”
赵蕊看向窗外,明月依旧高悬,她却觉得胸口突突地跳动着:“方才……我好像听到惨叫声了。”
“没有啊,奴婢没有听到啊。”丫鬟端了温水过来,安抚她,“娘娘是睡得沉了,听错了吧。”
“听错了吗……”
她睡到一半,齐宣回来了,赵蕊迷迷糊糊地问:“你去哪儿了?”
齐宣从身后抱着她,面容隐在黑暗中:“起夜去了,安心睡吧。”
但那之后好几天,萧弥都没有来关雎宫,她的药都是他熬好了托人送来的,问起缘由,只听他身边伺候的药童说:“先生近几日烧起来了,怕带了病气过来。”
赵蕊去看他,他果然一脸病容,他们认识这么久,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憔悴的模样。
“萧弥……”她拧眉上前,“这么严重吗?”
萧弥坐在窗口,朝她轻轻一笑:“过几日就好了,你别担心。”
他低下头,轻咳了两声,赵蕊看到他白皙的脖子上浮起青筋,血管清晰可见。
这才几日不见,他怎么清减成这样了?
“萧弥,你要多吃饭啊,男人这么瘦不好。”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这话说完,她总觉得萧弥身子僵硬了一下。
“好,我会好好吃饭的。”
齐宣再没有刻意带她去萧弥那秀过恩爱,甚至不再禁止她去找萧弥,也履行承诺了不在她身边放人的承诺。
长兴三年冬,皇帝病重,太子代替皇帝去祭祖,大赦天下以为皇帝祈福,处于半隐居状态的太子妃也难得一见的不再闭关在耀星殿中,大将军府虽亡,可她舅舅家却还声势大,东宫妃嫔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赵蕊以为再见到她时,她会是清汤素面、无欲无求的模样,然而并不是,她装扮得盛大华丽,怀中抱着孩儿,看她们的眼神仍旧高高在上,倨傲不屑。
特别是在扫视过她时,眼中更是带上浓浓的嘲讽:“听闻那位萧大夫号称民间杏林圣手?不知他可将你的宫寒之症调养好了?”
太子妃一摆手,将其他人都挥退,绕着赵蕊走了三圈:“纵然万般恩宠又如何,你这辈子,恐怕是不能做母亲了。”
赵蕊身子一晃,眼中不由浮起一层雾霭,她使劲儿眨了眨,不愿在她面前示弱:“我一直不明白,你若是恨因我之由毁了你的面容,大可在我脸上也划伤一刀,为什么……为什么非要……”
非要将她掳去大将军府,将她丢入池塘,害她损了身子。
“你那时肯救我,分明不是这样小心眼儿的女人。”
那一刻,赵蕊在我太子妃眼中,看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恨。
“你以为我愿意嫁给齐宣啊!你以为我愿意生下他的孩子啊!”
这个骄傲得仿佛要将世界踩在脚下的女人,眼中闪动着泪花,太子妃弯起嘴角:“你以为我是因为脸上的伤怪罪于你?”她抚上自己的脸颊,妆容之下,伤痕几不可闻,她嘲讽地一笑,“这种东西,谁在乎了。”
“那个为了救你到船上来,又挡在我身前的侍卫,本是我要嫁的人。”
她转过身去,坐到了主位之上,玩着自己的指甲:“那些刺客,是瑞王府派来的。”
赵蕊脸色一白,退了一步。
赵蕊失魂落魄地回到关雎宫,萧弥正在她宫中等候她来,见到她苍白如纸的脸色,他不由担忧地上前:“蕊儿,你怎么脸色白得和鬼一样?”
赵蕊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思,她的脑中空白一片,耳边仿佛还回响着离开耀星殿时太子妃说的话。
“先帝朝留下多少将军,各个手中握着兵权,我父亲得先帝看重,手握重兵,在军中威望无上,可父亲素来不参与党派之争。若要他支持,恐怕也只能娶我,只是那个时候我已有了心上人,他虽是家臣,却与我青梅竹马,亦教养在我父母膝下,我们的事,如无意外,是定了的……”
如果,真的如同太子妃说的那样,那她的离京,岂非早在策划之中?
赵蕊在长塌上缩成一团,萧弥终于慌乱:“蕊儿,你到底怎么了?”
“好冷……萧弥……”
她一把扑进他的怀里,再也顾不上太子妃嫔与外臣的礼仪,萧弥身子一僵,慢慢伸出手,抱住了她的肩膀,拍了拍:“别怕,没事的,我还在你身边呢。”
不知过了多久,赵蕊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萧弥为她盖好被子,一回头,对上齐宣冷漠的双眼。
“莫非,要孤废了你的武功,你才能知晓分寸?”
齐宣走过来,一脚踹在了萧弥身上:“滚出去。”
赵蕊大病了一场,且对齐宣隐隐地十分排斥,齐宣将她母亲接来东宫小住,赵蕊拉着母亲的手,将下人都赶出去:“娘,你告诉我,当年清河郡主在嫁给太子之前,是不是和家臣有过婚约?”
母亲目光一闪,避开她的注视,赵蕊已然确认。
“那……是从我离开之后,太子便和大将军开始商议婚事了吗?”
“蕊儿,何必知道这些前尘旧事,太子待你不好吗?”
“我只是想知道。”
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爱了一个怎样的人?我能容许他在困境中时奋起抗争,在走投无路时拼死一搏,哪怕将我放在第二位,我也认了。可是,我没法忍受……一场从头到尾的欺骗,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认为自己守护着的,是最初纯粹的爱。
“你走之后不久,先帝驾崩,太子……去大将军府去了七次。”
“那……清河郡主一再和太皇太后说要嫁给太子……”
“不是,是太子一再向当时还是皇太后的太皇太后求娶清河郡主,只是清河郡主一再拒绝了。”
赵蕊闭上眼睛:“娘,我想先睡一会儿。”
“蕊儿,”母亲伸手摸摸她的头,“自从知道你过去在东宫的遭遇,我和你父亲就后悔了,我们不该认命,以后,我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顾及父母。”
赵蕊将头埋入枕中,眼泪都无声地流了进去。
那之后她便开始排斥齐宣的靠近,她去药房找萧弥:“你当年问我的话,你还记得吗?”
那年她离开药师谷返京时,他问她:“哪怕他已非良人,不能与你厮守一生,兑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萧弥抬头看她:“你后悔了?”
她抬头看向窗外,嘴角在上扬,眼中却是寂静的,那一刻,萧弥眼中浮起深切的悲悯与疼惜,深宫多怨偶,从来不长生,他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她难能可贵的纯真,到底还是在这个遍布勾心斗角的地方夭折了,生生地,折在了他面前。
“萧弥,不要为我治宫寒了。”她笑了下,“其实我也知道,是治不好的。你留下来,不过是为了安我的心。”
否则,以他杏林圣手之名,何必耗费这么长时间。
萧弥看着她,垂下双眼:“好。”
齐宣到底还是知道了她和太子妃的对话,他将太子妃彻底软禁在了耀星殿中,对赵蕊百般温存,千般讨好,赵蕊待他也是温顺和婉,然而,齐宣却一日日在这样的温顺中暴躁起来。
久居上位的人,听多了违心话,最难得是真心,他怀念那个爱笑爱闹,叫着他宣哥哥,什么话都敢说的小女孩了。
“蕊儿,我们好好的,以后我只有你一个,再不会有别人了。”
赵蕊靠近他怀中,轻声说:“好。殿下,你放萧弥走吧,他最大的梦想是走遍天下、悬壶济世,不要再困他在东宫了。”
005
萧弥走的那天,赵蕊去送他,齐宣远远地骑马跟着,萧弥看他一眼,止住了来送行的赵蕊:“再送,你家那个爱吃醋的,不知道要将我怎样。”
他笑容平淡骑马而去,赵蕊远远看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回头对齐宣说:“殿下,你知道什么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吗?我与萧弥,是知己、是好友,我平生没有兄长,他这人虽然时常油嘴滑舌,偶尔不着调,却是个光风霁月的,我待他,就像待兄长。”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殿下以后,莫要怀疑我和别人了,赵蕊这颗心,经得起一次伤两次痛,却并不一定能经得起第三次。”
你要真诚,要真心,那我便给你,只是齐宣,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你不要再骗我,我便闭上眼睛,当做过去没有发生,当做什么事都不知道。
齐宣紧紧搂着她,他放在她腰间的手轻轻颤:“蕊儿,我必不会再负你。”
长兴四年胜春,皇帝驾崩,新帝继位,册封后妃时,将太子妃封为皇后,赵侧妃封为大皇贵妃,这是燕国历史上,第一个没有生育便封皇贵妃的妃嫔,也是整个历史第一次出现大皇贵妃这个称号。
而册封当日,皇后宫殿却起了火,起火时是深夜,火势汹涌,赵蕊赶到宫殿前,整座宫殿都在燃烧,已经扑救不及。
她被内监拦下了,皇后身前的侍女将大皇子交给她:“大贵妃,皇后娘娘说了,请您照顾大皇子,以后,大皇子便是大贵妃的孩子,大皇子身后的势力也是大贵妃的势力。”
侍女给她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冲进了火中。
熊熊大火,吞噬了一切。
赵蕊站在燃烧的宫殿前,抱着哇哇直哭的孩子,眼中红了一片。这个从未爱过齐宣,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爱情中的女人,终究是以这样的方式,给齐宣、给她、给整个燕国的历史上,留下了一根如鲠在喉的刺。
她父亲是枉死的牺牲品,她爱人是权利的牺牲品。可人们不会知道的,就像历史永远缄默着嘲讽着后人的解读一般。
齐宣被惊醒,合衣赶来,站在她身旁,赵蕊抱着大皇子,对沉着脸的他说:“以后,这个就是我的孩子了。”
齐宣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点头:“好。都依你。”
太子妃还没来得及登上皇后宝座,便香消玉殒,皇帝便将大皇贵妃册封为皇后,大皇子养育在皇后膝下,仍是嫡长。
齐宣登基那一年,闽南发生大规模的瘟疫,齐宣派了大半数的太医带着药与钱过去,那场瘟疫,持续了整整半年才得以控制住,却也死了无数人。
太医回来时,正赶上皇帝带着宗亲去祭祖,赵蕊便让他们来说了消息,其中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皇后娘娘,有一位萧弥大夫说是娘娘故人,托臣带了书信一封,不知娘娘可认识……”
话未说完,书信便已被拿走,萧弥离开燕京之后,他们便失去了联系,瘟疫爆发时,她便猜测他去了闽南,不无担心,如今接到书信,几乎喜极而泣。
“萧……大夫还好吗?”
年轻的药师垂下头:“萧大夫……染了瘟疫,他已经过世了。”
年轻的药师擦擦眼角:“萧大夫过世前嘱咐我们解剖他的遗体,我们才找出了控制瘟疫的药方,他……他是个很好的大夫。”
一旁的老御医也红了眼睛:“这样高明的大夫,从前若是东宫宦官,为何我等一点都不知晓?”
赵蕊双手一颤,书信掉落在了脚边:“你说什么?宦官?萧弥怎么会是……”
赵蕊脸色一白,想起东宫那夜的尖叫,齐宣夜半时分的离去,萧弥苍白的脸色,无故请病的日子,后来,她多少次触碰他时,他僵硬的身体。
她呆呆地坐在凤座之上,只觉得天地茫茫,而她是世间最大的傻瓜。
终
赵蕊又去了东宫,去了她最初所住的菱纱殿,皇上百忙之中抽空来这里,陪她干坐着,她也并不怎么搭理他。
整整一个月皆是如此,赵蕊身边的宫女终于忍不住相劝:“娘娘,后宫空虚,大臣们蠢蠢欲动地要为皇上选佳丽充盈后宫,奴婢知道您心中难受,可您总这样心中藏着事儿,长此以往,总要和皇上生份的,您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了大殿下、为了家中的老爷夫人想想啊。”
赵蕊手里拿着一个铃铛,晃了晃,回头看一眼宫女,这是她从家中带出来的婢女,自幼当成妹妹一样相待,从不打骂。
“晓红,你想当皇上的女人吗?”
宫女一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奴婢从未有过这样的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
赵蕊轻笑一声,伸手挑开她的衣襟,洁白如玉的肌肤上,还留着点点的痕迹:“我去皇家寺庙时只带上了你,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以萧弥的轻功,在哪里不是来去自如,若非有人告密,齐宣怎会知道他?
“本宫如你所愿,让你入后宫,只是之后造化,全凭你自己。”
车马驶向宫廷,将嚎啕大哭的宫女遗落在身后。
她从怀中摸出他的信,他说,这辈子他做错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在药师谷中,守着君子之礼,没有在她离开时留下她;第二件事,他没有在皇家寺庙时带她离开。
“若还有来世,我不再如此懦弱,一定比这一世勇敢,不计后果,带你离开。”
她挑开帘子看,又是一年春,窗外春风卷着书信,在她不留意间,便将它卷走,飘然远去,她伸手去抓,却只握到了一手心的空气。
赵蕊坐在窗口,愣愣地看着天空。
她想起,第一次在药师谷外遇到他时,她伏在他背上,山路崎岖,他脚步轻快,山风吹起他的长发,吹得漫天桃花梨花飘荡,他在阳光明媚中回头。
直到失去,她才知道,她追随着自以为是的幻影,把相濡以沫的习惯当了爱,却错过了自己真正的心动。
“我背你走了那么久,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赵蕊,花蕊的蕊。”
“你呢?”
“萧弥,弥月的弥。”
萧弥。
桃花盛开,流水杳然,远去的不是春日。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