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崇·压缩·深化
——20世纪以来西方童话的中国接受

2016-03-09 14:59申利锋

申利锋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推崇·压缩·深化
——20世纪以来西方童话的中国接受

申利锋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摘要]西方童话自20世纪初传到中国,相关的译介与研究持续至今,已有百余年的历史。百余年来的西方童话接受史可以划分为开创期(1903-1949)、曲折期(1949-1978)和繁盛期(1978至今)三个阶段:在开创期,中国学界对西方童话的态度经历了由高度推崇到渐次犹豫的转变;在曲折期,学界对西方童话的接受范围大为缩减,相关研究严重偏于强调西方童话的“人民性”和现实主义特征;新时期以来,西方童话的中国接受开始迅速走向深化与多元,译介和研究成果都相当可观。西方童话的中国接受呈现出鲜明的阶段性特征,这种特征与我国不同时段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生态密切相关。

[关键词]西方童话;接受研究;历史语境

童话是儿童文学体系中的大宗,在中国,无论是儿童文学学科的自觉,还是“童话”概念在中国的出现及流行,都是在外国尤其是西方国家的同类作品与理论的启示下达成的。可以说,中国童话和儿童文学的形成与发展,与西方童话的影响密不可分。自1903年周桂笙的《新庵谐译初编》开始译介西方童话以来,我国学术界对西方童话的接受和研究就应运而生了。在一百余年的历史进程中,中国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生态经历了许多变迁,形成了不同的历史语境,对西方童话的接受和研究也必然会受到这些历史语境的左右,呈现出各个时代的特征。在此,笔者将百余年的西方童话接受史划分为开创期(1903-1949)、曲折期(1949-1978)和繁盛期(1978至今)三个阶段,对相关研究进行历时态的梳理和考察。

一、开创期(1903-1949):推崇与犹豫

自从1903年《格林童话》中的一些篇目被翻译成中文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前,学界对西方童话的译介与研究总体上是颇有成就的,尤其是20世纪20年代堪称一个研究的高峰,但在研究成果的形式方面,多以单篇的论文、随笔和书信为主,真正以西方童话为对象的研究专著尚未出现,这说明在此阶段,我国对西方童话的接受是以吸收和借鉴为主,相对于同时期的其他人文学科而言,本领域的探讨在理论创新和整体研究水平上都不算特别突出。但是,中国现代意义上的童话学研究以及高度倚重童话研究的儿童文学学科毕竟在此阶段初步形成并有所发展,而且,在这一阶段,周作人、赵景深、郑振铎、茅盾等大家均侧身童话研究,他们的许多真知灼见及研究方法都具有极强的启示意义,因此,该阶段对西方童话研究的意义是十分突出的。

概而言之,开创期可分为前约30年和后近20年两个阶段。前一阶段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一是对西方童话(集)的评论,这必然还会涉及到对不同作家作品的比较研究。根据目前的资料,西方童话的最早中译文出现在1903年由上海清华书局出版的周桂笙的《新庵谐译初编》卷二中,但就研究而言,在这方面开启先声的是孙毓修评说安徒生。孙毓修在1909年2月发表了《读欧美名家小说札记》一文,文中有言:“安徒生Andersen者,丹麦人也,以说平话闻于时,著Fairy Tales,人人诵习,至今不废。……安徒生恒喜以诙谐之辞,强小儿而语之,使闻者不懈而几于道。其感人之速,虽良教育不能及也。”[1]这里,孙毓修虽然只是将童话简单地视为“平话”(小说),但却已明确指出了安徒生童话“诙谐”的特征和“感人”的效果;尤为可贵的是,孙先生为Andersen提供了“安徒生”这一颇为中国化的名字,并使之迅速为国人所认可。

当时在西方童话研究上,成就最突出的是周作人。1909年鲁迅和周作人合译的《域外小说集》第一集出版,其中就刊载了周作人所译的淮尔特(即王尔德)的童话《安乐王子》(现通译为《快乐王子》),这是王尔德童话最早的中译版本。而且,该文后面有一段“著者事略”,其中指出:“(王尔德童话)甚美妙,含讽刺。……特有人道主义倾向。”[2]150语虽简短,但颇中肯綮。此后,周作人对西方童话的研究基本都以单篇形式推出,少则数百字,多则数千字,长短不均,如《童话略论》(1913)、《外国之童话》(1917)、《安兑尔然》(1917)、《〈阿丽思漫游奇境记〉》(1922)、《〈两条腿〉序》(1925)等。在这一系列文章中,周作人对童话的本质特征进行了具有创造性的阐释,建立起了一套别致又深刻的童话艺术的批评标准,提出了“儿童本位”的观点,“为中国儿童文学现代性与主体性的确立作出了最大贡献”[3]206。

继周作人之后,赵景深的西方童话研究也卓有建树。赵景深曾先后发表《童话家之王尔德》、《无画的画贴·序言》、《安徒生童话里的思想》等论文。1922年,他更是与周作人以书信的形式展开了著名的《童话的讨论》。在第五封信中,他对格林、安徒生、王尔德以及俄罗斯作家爱罗先珂等人的童话艺术特色进行了比较,认为“他(安徒生)的童话里,所叙述的总不及格林那样朴实。……安徒生还要比王尔德比较的近于儿童。……但是我觉得他们也有相似的地方,其一就是都是文学的童话,……其二就是都是美的童话”[4]54~55。见解颇为独到。而且,赵景深的童话研究非常注重文献整理,具有很强的学术色彩。1924年,他将“五六年来悉心收集”的30篇国内的童话研究论文编成《童话评论》一书。1929年,赵景深又推出了《童话学ABC》一书,虽然此书主要是从民俗学、故事学的角度来研究童话,“实际上是一部西方比较故事学概要”[5]613,但它却是国内第一部童话研究专著,书中还多处论及贝洛童话和格林童话,体现了作者宏阔的学术视野。

此外,沈泽民译《近代的丹麦文学》(1923)、郑振铎的《小说月报·安徒生号(上、下)·卷头语》(1925)、西林的《国粹里面整理不出的东西》(1925)、祖同的《读木偶奇遇记后》(1932)等,也属此类研究的代表性成果。

二是西方童话作家的生平传记及西方相关研究资料的译介。在这方面堪称代表的还是周作人,他于1913年在绍兴《叒社丛刊》创刊号上发表了《丹麦诗人安兑尔然传》,此文长约3000字,既是一篇简短而传神的人物小传,也是一篇颇为出色的安徒生童话总论。周作人在文中非常简明地指出了安徒生童话“天真曼烂,合于童心”、“以小儿之目观察万物,而以诗人之笔写之,故美妙自然,可称神品”的特色。此外,文中还大量引用了挪威波亚然的《北欧文学评论》、德国诃伦的《北欧文学史》、丹麦勃兰兑思的《安徒生传》等资料,突显了此文的学理特征。

在周作人之后,这方面的成果不断涌现,甚至还出现了极具中国特色的“年谱”研究。从这些研究中不难发现,当时国人对西方童话和童话作家的兴趣主要集中在安徒生、格林兄弟、王尔德等人身上,表现了对他们“经典性”的认同。这方面的代表性成果有沈泽民的《王尔德评传》(1921)、赵景深的《童话家格林兄弟传略》和《安徒生评传》(1924)、郑振铎的《安徒生的作品及关于安徒生的参考书籍》(1925)、张友松译《安徒生评传》(1925)、顾正钧与徐调孚合作的《安徒生年谱》(1925)等。其中又以郑振铎的《安徒生的作品及关于安徒生的参考书籍》一文最为坚实厚重,从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窥见“五四”后期中国学者对西方童话作家研究的深度和广度。郑振铎在此文中说:“在这里,我也介绍几十百种关于安徒生的书籍及文字。所介绍的分为三部:一部是安徒生自己的作品,依著作年代为次序而列举其重要者;一部是英文的关于安徒生的书籍及论文;一部是中文的关于安徒生的书籍及论文。”[6]这三部分共包括中英文的研究文献计98种,对有的文献,郑振铎还作了简短的述评,其成就与贡献正如学者李红叶所论:“这是研究安徒生极珍贵的材料。可见当时学术界的视野是基本与世界同步的。”[7]58

总体来看,这一阶段学界对西方童话研究的成绩是颇为突出的,许多研究成果和理论观点均具有极强的学术价值,直至21世纪仍熠熠闪光,如儿童本位论、童话中艺术与教育的关系、童话作家的儿童禀性等;但是,研究的广度则不及深度,这主要是因为彼时对西方童话的译介还不够繁盛和广泛。

而到了后一阶段即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文艺界的目光逐渐向苏联转移,研究的热点自然也就发生了变化,对西方童话的接受态度随即也产生了些许波动。如果说,在“五四”前后的二十年间,热情的译介和深入的研究是大大超过了些许怀疑与犹豫的话,那么,在1930-1940年代的二十年里,西方童话研究的力度和深度则是大为下降,空泛的艺术上的肯定和确凿的内容上的排斥之论不时出现。有例为证:

我认为,像丹麦安徒生那样的童话创作法,尤其是那些用封建外衣来娱乐儿童感情的童话,是不需要的。因为处于苦难的中国,我们不能让孩子们忘记了现实,一味飘飘然的钻向神仙贵族的世界里。[8]96

当然,即使是在30-40年代,像上引这样几乎完全排斥西方童话的观点和做法也是不多见的,这从格林、安徒生、王尔德等人的童话作品不断有人译介或者重版皆可得到证明。彼时更普遍的做法是“为我所用”,即选择适合的作品或适合的角度进入既定的阐释体系之中,以加强论证的力度,这样,如《木偶奇遇记》等现实性更强的童话就获得了更多的关注和肯定。比如,在1949年开展的“儿童读物应否描写阴暗面”的讨论中,陈伯吹先生在《教育的意义必须强调》一文中,认为儿童读物“应该描写阴暗面”,并指出《木偶奇遇记》中的主人公匹诺曹“毅然改过”的做法就是“从黑暗到光明”的最好注脚[4]398~407。这种更强调社会学批评的倾向也一直延续到了下一个阶段。

二、曲折期(1949-1978):压缩与改造

新中国成立后,“学习苏联老大哥”的倾向性政策很快成为主流,苏联的童话作品和儿童文学理论持续地、大量地被引入我国,而西方童话的引进则几乎完全停止,因此,从建国起直至1978年,国人对西方童话的了解基本可用“贫乏”一词来概括。不过,在此阶段,西方童话的译介并非全无亮点。比如,1953年,叶君健在平明出版社出版了《夜莺》、《没有画的画册》等安徒生童话的选本,这是我国首次推出的直接由丹麦文译为汉语的安徒生童话;从1957至1958年,上海的新文艺出版社又出版了叶君健翻译的共16册的《安徒生童话全集》。另外,格林童话的翻译出版也较有声色。这样,就使得西方经典童话即使是在社会主义阵营的儿童文学占绝对优势的时代,也保留有一方生存的天空,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人们将其视为童话艺术标杆的接受态度。当然,这一时期的国人,无论是学者还是普通大众,对西方童话的解读都是颇为平面化的。在这种情况下,建国后的三十年间,学界对西方童话的研究难言丰厚,其批评趋向和阐释思路主要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强调西方童话作家或者童话故事来源的底层属性和民间属性,按照“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原则,对其进行“人民性”的解读,使之大体符合当时的意识潮流和思想观念。

众所周知,建国后的一段时间内,文艺研究颇为重视苏联经验,童话的相关研究自然也不例外。著名儿童文学理论家陈伯吹曾于1957年11月18日在《人民日报》上撰文指出:“(苏联儿童文学)具有深厚的人民性,也自然而然地具有代表人民利益的鲜明的党性。”[9]从中我们不难感知当时儿童文学研究的路线和氛围。因此,其时的学人对于西方童话,要么采取清理或者回避的策略,要么将其纳入“人民性”的阐释框架之中,提炼其中的“底层性”、“民间性”和“人民性”特征,而在当时,这三个词语的意思往往是非常接近的。于是,本时期的西方童话研究也就一改开创期以推崇其艺术性、诗性为主的传统,而重在强调其思想性和历史认识价值。

这种研究特点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对安徒生童话的新解读。1955年是安徒生诞辰150周年,世界和平理事会号召全世界人民纪念安徒生。当年4月2日,陈伯吹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向安徒生学习什么》一文,明确指出:“安徒生是热情的和平歌手,……同时也是一个人道主义的作家。……他又是一个爱国主义的作家。”[10]23更为重要的是,该文还创造性地指出了安徒生童话的“人民性”:

在安徒生的不朽的作品里,我们可以感觉到:他是和劳动人民站在一起,爱一切善良的人,同情并且怜悯阶级社会中被压迫的小人物。

……

……民间文艺……经常是活的、新鲜的、永不枯竭的。如果作家能够继承并且发扬它的先进和优秀的成分,必然可以写出具有人民性的而为人民所喜闻乐见的作品。安徒生的童话作品就是活生生的范例。[10]23~25

这等于是为安徒生童话的特征和价值进行了定性和定调。几乎在陈伯吹发表此文的同时,叶君健也发表了《安徒生和他的作品》一文,其思路和结论与陈伯吹文几乎如出一辙,但在强调安徒生本人的底层性方面更为详细和突出。该文指出:安徒生一家如同广大的丹麦人民一样,饱尝了底层的各种苦难,于是,“在他的辛辣的讽刺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态度、他的爱和憎。他的态度就是当时人民的态度,他的爱憎就是当时人民的爱憎”,“他的作品就具有相当广泛的人民性”[11]。后来,此文又几乎整体移植到1956年版的叶译《安徒生童话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之“译者序”中。由此,安徒生的底层性和安徒生童话的人民性的观点更得以深入千家万户,安徒生童话也由此获得了大量出版和广泛传播的合理性。

格林童话的情况也与此相似。尽管在建国之初,有学者撰文认为格林童话的故事里“充满了有害于我们下一代的毒素”,因此不应在新中国出版[12]。但这一论点很快得到纠正,同时,研究者开始以“民间性”为关键词来论述格林童话的价值与意义。比如,著名学者冯至在其主编的《德国文学简史》中就明确指出:格林兄弟“注意民间文学,……人民的正义感和劳动者的智慧经常在这些童话里流露出来”[13]184。而著名童话作家和评论家金近则撰文进一步指出“民间性”与“人民性”之间的关联,从根本上肯定了格林童话的价值:“在《格林童话全集》里所搜集的童话和民间故事,有不少篇幅是反映人民反对专制政体,反对贵族和教会的作品。……格林童话最大的特色,是把人民自己创造的、好多年以来逐渐得到补充修改的优秀的口头文学,忠实地、有系统地记录下来,因此格林童话就有一定程度的人民性。……格林童话反映了当时人民的生活情况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14]显然,这一思路与叶君健解读安徒生童话极其相似。

其二,强调西方童话作家创作的严肃性、正义性和现实主义特征,着重分析童话作品中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的成分,使之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相靠近。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源自苏联。在1953年的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被规定为一切文艺创作和批评的最高准则。在此背景下,中国的西方童话研究者们也纷纷拿起这一“先进”武器来仔细地审视各自的研究对象,将“严肃”、“认真”、“忠于现实”、“正义性”等理论标签粘贴在这些对象上面。例如,叶君健认为,“安徒生是一个具有充分民主主义和现实主义倾向的作家。他对待生活和创作都极为严肃”[11],“安徒生是丹麦19世纪的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15]。而在完成了对这些西方童话作家“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的定位之后,接下来,分析他们作品中的阶级矛盾的体现与特征,论证其创作初衷和思想内涵的正义性,也就成为题中应有之义了,从而也就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原则更为接近了。

于是,评论者们在对西方童话作品的思想内容进行论述时,关注的焦点便集中为两个方面:对下层劳动人民的热情赞美和深切同情,对统治者和剥削阶级的深刻揭露和辛辣讽刺。以安徒生童话为例,诸如《皇帝的新装》、《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海的女儿》、《夜莺》、《她是一个废物》等具有较强现实色彩和象征意味的作品,便更为中国的接受者所偏爱。比如,叶君健在解读《皇帝的新装》时是这样说的:“我们看到那个洋洋得意的统治阶级的头子,毫不关心人民的死活,……他耗费了大量的民脂民膏,请一些骗子来织莫须有的新衣。安徒生在这个故事中,不仅描写了他们的丑态和肮脏的灵魂,并且把他们的丑态和肮脏的灵魂摆在大街上,摆在群众的雪亮的眼睛面前。”[11]这样,论者就成功地将原作中对“高贵者”的讽刺和对童心的赞美转化为严肃的阶级矛盾主题了。即便那些与阶级对立几无关联的作品,当时的论者也能从中发现“正义感”。比如,对于《豌豆上的公主》,金近就作出了这样的解读:“这个豌豆公主的皮肉,娇嫩得令人不可想象。……但安徒生不是歌颂他们,而是一针见血地把公主和王子的那种好逸恶劳的丑恶灵魂揭露出来。也就是说,安徒生的这篇童话,实际上是歌颂劳动的。……因为他(安徒生)懂得广大群众所受的痛苦,真正了解他们的思想感情,……这种朴素的正义感,正是安徒生童话的灵魂。”[16]92~93

出于同样的背景和原因,研究者对西方童话中的基督教因素往往采取忽略或转换的对策,因为在当时的语境中,“宗教”是一个带有明显负面涵义的词语。在此阶段,研究者大都注意到了西方童话中的宗教问题,并尽可能小心地进行解读,最常见的办法就是用“历史的局限性”进行解释,同时还具体分析这一“消极”思想背后的积极因素,以体现辩证唯物论的客观性。例如,金近在论格林童话时就指出:“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因此不可避免地就把理想寄托在上帝身上,对宗教抱有虔诚的心情。可尽管如此,格林童话也反映了宗教的势利、欺贫爱富,以及上帝如何不得人心等等题材。”[14]另一种做法则是替换,即将基督教信仰替换为对善、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将上帝替换为“爱”与“正义”,这样也就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宗教。如陈伯吹就认为:在安徒生那里,“上帝”“是他的人道主义思想的具体的东西,……因此他的作品的倾向性是非常强烈的——向着善、向着上帝”[17]。叶君健也认为安徒生童话中的“上帝不是教会中的上帝……他的上帝是‘爱’和‘正义’的化身。”[18]译者前言IX经过这样的替换之后,不论是安徒生这些童话作家身上的宗教信仰,还是他们的童话故事中的宗教文化,其神圣性、合理性必然会在很大程度上得到消解,而现实主义的特性则必然会更为突出和醒目,同时,与前面所述的“人民性”也取得了更明显的统一性。

但是,无论忽略还是替代,这些西方童话中的基督教因素毕竟是客观存在的,这些童话也无法归入无产阶级文艺的行列。当然,这其中也有例外,如意大利作家贾尼·罗大里(Gianni Rodari,1920-1980)及其童话作品,“因为他(贾尼·罗大里)是意大利共产党人,他的诗歌、童话和小说就同苏联、东欧的儿童文学作品一起于50年代陆续放心地一一介绍进来,今天感觉起来似有图解阶级斗争之嫌的《洋葱头历险记》,当时就是被竭力推崇从而广为流传”[19]51。《洋葱头历险记》由任溶溶翻译,1953年先在《新民晚报》上连载,1954年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单行本,随即风行全国。翻译者和评论者在介绍作者时,都会提及贾尼·罗大里的意大利共产党员身份,从而平添了一份同志式、战友式的亲切感。而对《洋葱头历险记》的阐释,则可以极为圆融地纳入阶级斗争和教育儿童的时代语境之中。这之中,叶群的一段话堪为代表:“在《洋葱头历险记》里,明朗的风格、轻松幽默的笔触和作者对意大利人民坚定乐观的战斗意志,成为浑然一体,这就使得这部作品的政治教育意义和艺术性都结合得天衣无缝。……正是通过一群拟人化的蔬菜、水果和各种小动物之间的斗争,热情地歌颂了代表人民力量的洋葱头、小草莓、葡萄皮匠等的智慧和英勇。……这不是洋葱头在历险,这正是意大利人民的一支悲欢离合的交响乐,这怎能不受到意大利人民的热爱,怎能不激动人们的心弦,而为反动派所憎恨呢?”[20]如此,对西方童话的评说也就与当时中国的文化语境达成了契合。

三、繁盛期(1978至今):深化与多元

新时期以来,中国与世界的联系不断拓展和加深,中外文学的交流全面而快速地铺展开来,中外童话的交流与互动自然也深受其益,无论译介还是研究,我们都迅速填补上了由于上一个阶段的长期隔阂而留下的外国童话、特别是西方童话匮乏的巨大缺口,开始全面拥抱世界各国的优秀童话,正如王泉根所言:“由于俄苏文学在中国长期受到特殊重视并已有过广泛影响,相对降低了西方文学及西方儿童文学在国人与儿童心目中的地位,因而进入改革开放八面来风的八九十年代,增大西方文学与儿童文学的译介,也就自然成了一种必然趋势。”[21]如此一来,西方童话在中国的经历,恰好形成了一个正-反-合的过程。在此阶段,西方童话的译介在质量、效率和全面性等方面都远超以往。译介的繁荣带来了研究的热闹,“五四”前后即已形成的童话观念和研究传统被重新激活,同时,研究者们又在新的历史坐标中更仔细、更周详地打量世界童话,在研究思路、方法和理论等方面勉力求“新”,使这一阶段的西方童话接受呈现出明显的多元化特征。因而,自1978年以来,大陆学界对西方童话的研究犹如穿上了神奇的“七里靴”,短时期内即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首先,受益于西方童话译介的繁荣和相关学术交流的深入,一批史论结合的西方“童话史”或“儿童文学史”一类的著作在此阶段集中出现,这是此前的几个历史时期都没能达成的壮举,标志着我国学界对西方童话的研究在整体上已经具有了较高的水平,韦苇、马力、吴其南、张美妮、孙建江、方卫平、汤锐等学者都有这方面的成果。其中,最具学术史意义和代表性的当首推韦苇先生的论著和编著。

在20世纪的前八十余年中,中国学者受学术积累、研究视野、政策风气等所限,要撰写西方或者世界的“儿童文学史”和“童话史”,几难想象。只有在新时期,在各种研究条件基本具备之后,这类著作才有可能产生。韦苇先生在1986年奉出的60余万字的《世界儿童文学史概述》被业内学者称赞为“第一部力图系统评述世界儿童文学优长和得失的专著,……为中国人认识外国儿童文学提供了第一个比较完备的读本”[21]。这部论著共有十九世纪以前、十九世纪、二十世纪的外国儿童文学三编,对外国儿童文学,特别是对欧美和俄苏童话发展线索的勾勒,是相当全面和准确的。尤其值得珍视的是,作者极为重视各国民间文学和“儿童的发现”对于儿童文学促进的作用和意义,体现了非常清晰的现代学术意识。在这之后,他所撰写的《西方儿童文学史》(1994)和《外国童话史》(2003),则几乎是西方童话的专史,其论述也更为精致和精练。比如《外国童话史》第五章第一节的“林格伦:一种美学新品格的创立”,从生平简介、童话代表作评析、创作理念、作品特点与影响四个方面分别立论,论说极为透辟,完全可视为一篇独立的高质量学术论文。

其次,在新时期,受益于新的研究氛围和学术环境,学者们在对西方童话进行解读时,很快扭转了长期形成的偏颇认识,重新确立了安徒生、格林等人经典童话大师的地位,对其童话的思想蕴涵和艺术特征进行了充分肯定,从而唤醒了“五四”时期业已形成的可贵的童话观念。在此基础上,中国学者借助更具现代色彩的林格伦、罗尔德·达尔等人的童话作品,以及托尔金、齐普斯等人的童话理论,提出了“爱的礼物”、“人类基本愿望的满足”等观点,着力从审美和哲学的层面来理解童话和童话精神,这极大地升华了传统的童话观念,也为当今和以后的童话研究确立了一个更高的标杆。

新时期,童话批评的标准很快向“五四”回归,“童心”、“诗意”、“幻想”、“温暖的人性”、“幽默”、“经典”等等则成为了更为重要的理论术语,它们既带有历史的蕴涵,又包含时代的新意。新时期绝大多数严肃的童话研究论著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从各个角度重新确立安徒生等人及其作品的经典地位,同时再将林格伦、罗尔德·达尔等“新人”归入这个光荣的序列。显然,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为了从更纯粹的童话中寻找更为美好的人生意义,这正是新时期的童话研究品格提升的重要表现。可以说,新时期的西方童话研究大都含有向经典致敬和从经典中“寻根”的意味,这种趋势在近十余年的研究中尤其明显。李红叶的《安徒生童话的中国阐释》、付品晶的《格林童话在中国》、刘绪源的《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等专著,以及韦苇的《200年见证安徒生童话的不朽》、张嫒的《林格伦儿童文学的经典性和现代性》等论文,均是如此。而与这些成果殊途同归的是舒伟教授的专著《走进童话奇境——中西童话文学新论》。在该论著中,他从西方经典童话中提炼出了童话的两个本质属性——“爱的礼物”和“愿望的满足性”,他指出:“刘易斯·卡罗尔在《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中把童话称为‘爱的礼物’,这是非常恰当的。……随着时代的变迁,童话文学呈现出复杂多样的态势,但其内核因素始终是由童话的本质特征所规定的——童话是成人献给儿童的‘爱的礼物’。……童话滋养的就是儿童内心各种愿望的满足性。……童话的愿望满足性与人类的基本愿望息息相关。”[22]272~273这些论点无疑是发人深思的。

再次,受益于新时期学术研究的共同繁荣,中国学界对西方童话的研究很快扭转了此前研究对象和研究手段较为单一的局面,在研究的范围、方法和角度等方面较之以往均有明显的拓展,其中,在林格伦童话研究、西方童话的宗教解读等方面都颇有亮色。

在新时期,童话研究范围的扩展是最为明显的现象,研究对象延展到了几乎所有的西方童话作品和童话现象。其中,林格伦童话研究成为了相对持久的热点,不少学者都以专文对其进行了多方面的探讨,到目前为止,相关论文已近30篇。在这些研究中,论者几乎无一不对林格伦童话中的游戏精神进行强调,汤锐更是在其《北欧儿童文学述略》中着重强调了林格伦童话文体革新的特征和意义:“林格伦的童话有一种似真似幻、真幻交融的艺术效果和明显的反童话的倾向。……林格伦在充分了解儿童心理状态的基础上,把儿童的狂野幻想与现实熔于一炉,从而创造出一种崭新的童话文体。……这种童话文体的创新当然是由现代生活对童话的冲击所形成的,同时,这种贴近儿童日常生活的现实感很强的童话也更适于当代儿童的欣赏趣味。”[23]91~93从这些论述中,我们不难看出新时期的童话研究努力向深层拓展的趋向和特点。

新时期在西方童话研究上的另一个值得关注的动向,就是对童话作品中宗教意蕴的解读。钱中丽的《安徒生童话中的宗教意蕴》、张婷的《王尔德童话的宗教原型解析》、张培培的《〈格林童话〉中的宗教世界》、刘湘琳的《论〈小王子〉童话外衣下的宗教构架》等成果,都已显示出可贵的探索精神,具体的解读也令人耳目一新。如钱中丽在《安徒生童话中的宗教意蕴》一文的“结语”中说道:“安徒生的童话生动活泼,充满着烂漫童趣,在给孩子们带来欢乐的同时,也如春雨润物般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基督教文化的熏陶,直至浸透心灵深处。他把基督教文化的本质与充满想象力的童话联系起来,既赋予了童话故事新的内涵,也使我们看到了基督教文化对西方文学艺术的影响源远流长。”[24]这种文化解读的研究向度无疑是有很大拓展空间的。

纵观一个多世纪的童话研究史,不难发现,我国学界对西方童话的译介与研究,直接促成了我国现代儿童文学学科的诞生。在此过程中,尽管研究者所选择的角度、范围和方法不尽相同,并会受到时代文化风潮的左右,但其研究始终注重对经典童话作家作品的解读,始终抱有“拿来”和“洋为中用”的明确目的。与其他人文学科相比较,现代意义上的中国童话学尽管起步晚,但起点高、发展快,一百多年来,有关童话本质的讨论、“儿童本位”思想的争鸣、童话批评标准和研究方法的探索等核心问题,均已获得了较为深入的挖掘,并积累了一大批弥足珍贵的学术成果,且新的研究热点仍在不断增加。这些都是颇为令人欣喜的。但是,客观而言,童话研究在我国的人文学科体系中相对较为弱势,且常混杂于儿童文学、民间文学、比较文学等学科之中,“辨体”意识不够明晰,对西方童话理论和研究成果的借鉴也尚有明显不足,这又导致我国童话批评理论的建构还远称不上成熟,有关中国童话学的史料梳理还不够完备。因此,在中西童话交流和交融已有一百余年、且已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和问题的背景下,对20世纪以来的西方童话在中国的接受进行学术史的整理和研究,无疑是必要和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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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熊显长]

[中图分类号]I106.8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16)03-0123-07

[收稿日期]2015-07-02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资助项目:14YJC751032

[作者简介]申利锋(1977-),女,河南延津人,湖北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欧美文学和民间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