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林,王 晨
(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武汉430079)
沈联芳与民初蚕业改良
郑成林,王晨
(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武汉430079)
[摘要]20世纪初期,中国社会经济重要支柱之一的蚕丝业,因难以适应工业革命后国际市场的需求,在质量、价格等方面又受到日本、意大利等国家同行的强烈竞争,逐渐衰微。在内外形势的压力下,以沈联芳为代表的丝业商人,认识到蚕业改良的迫切性和重要性。在实业救国思潮的激荡下,他们在改进生产技术的同时,相继成立区域性和国际性的行业组织,并依托这些组织争取政府支持,进行蚕种改良、整顿制种场、兴办蚕业教育和引进现代蚕业科技等改良活动。这些活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中国蚕丝业的颓势,但未能重现蚕丝业繁荣的梦想。尽管如此,这些活动仍凸显了中国近代商人面对国际竞争时,勇于变革的进取精神、开放合作的竞争意识。
[关键词]沈联芳;民初;蚕业改良
甲午战争后,在世界市场对产品质量提出更高要求及贸易竞争日趋激烈的背景下,蚕丝、茶叶等中国社会经济的支柱产业危机重重,乃至走向衰落。在知识界的呼吁下,政府实施了一系列推动蚕丝业转型和发展的举措。丝业商人在引进西方技术和管理经验的同时,也发起了改良蚕业的运动,这些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中国蚕丝业衰退的趋势。对此,学术界予以长期关注,并取得了较为丰富的成果,但多集中于机械缫丝业和技术改进[1~3],对蚕业改良(养蚕、制种和栽桑等)则注意不够,研究尚不充分。已有关于蚕业改良的研究,又以宏观论述居多[4~5],或集中于政府政策及地方实践[6]353~389,[7],或关注薛福成、尹良莹、康发达、孙中山等知识分子、科技人员和政治人物思想和活动[8~10],以及江浙皖丝茧总公所、中国合众蚕桑改良会等行业组织的作用[11~12],对丝业商人应对危机时的心态及行为多语焉不详。鉴于此,本文拟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系统探讨沈联芳在民国初期(1912—1927)的蚕业改良活动,进而透视中国近代商人面对国际经济激烈竞争的价值观念和社会心理的变化。
在中国传统经济中,蚕丝业一直占据着重要地位,也是最主要的输出品之一,并长期垄断着国际市场。鸦片战前,中国生丝虽受欧美社会欢迎,但出口量徘徊于9000担左右。战后,在国际市场的刺激下,出口量遽增,很快突破万担,并于甲午战前超过十万担[13],呈现“外销大畅,益成蓬勃”[3]6的繁荣景象。这一时期,江浙地区生丝出口贸易因临近主要产丝区,增长最为迅速,“杭宁既争妍斗靡,贩者云集,而泰西各国亦来购取,岁入累千万”[14]1482,上海也逐渐取代广州成为中国蚕丝出口贸易的重心。
与此同时,洋商开始在江浙地区设立现代丝厂,中国“向无缫丝与养蚕离分之观念”[15]也开始转变。自1870年代中期起,黄佐卿、陈启沅等相继在江浙和广东等地仿效洋商设立机器缫丝厂。甲午战前,上海有现代丝厂12家。其中,华商丝厂8家,资本206万两,雇工约5800人,年产量2782担;外商丝厂4家,资120万两,雇工约3750人,年产量1620担[2]140。辛亥革命前,上海现代丝厂增至48家[6]357~358,是1894年的4倍。在这些丝厂中,至少有3家与沈联芳关系密切,即供职的瑞纶丝厂、联合创办的振纶丝厂和独自经营的恒丰丝厂。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沈联芳逐渐成长为中国丝业界的领军人物。
沈联芳(1870—1947),名镛,以字行,浙江吴兴(今湖州)人①关于沈联芳的详细介绍,请参阅上海市政协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等编:《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人物传记》第11辑,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14-116页。。幼年曾就读于私塾,十六岁在湖州恒友典当行做学徒。1893年,赴上海,由舅父推荐至吴少卿、李松筠与德商瑞记洋行联合创办的瑞纶丝厂。不数年,因工作勤奋、成绩出色,晋升为高级职员。工作之余,沈联芳加强与洋商的联系和了解国际生丝市场的变动,积攒了丰富的管理经验、人脉关系,获得国内传统商业教育及商业传承无法给予的开放意识与经商策略,并完成了初始的资本积累,这些弥补了其文化程度及思想意识的不足,使其初步具备买办阶层的品质及人格特征。1900年,沈联芳集资40余万两,在上海创办振纶丝厂,出任经理。鼎盛时期,该公司有缫丝设备240台,雇工上千名。八年后,又独自创办恒丰丝厂,置有丝厂320台。为提升缫丝质量,聘用意大利技师担任监工,在生产标准化程序及工艺上,尽量向外国同类工厂看齐,产品主要输往英、美等国,产生了良好的品牌效应及市场认同度,引来不少参观者。在参观该厂后,时人多予以肯定评价,“厂屋尤新,自置沙漏,水亦复清洁,丝车三百念驾,女工约七百余人,工作处用自备电灯,每日出丝约两担”[16]。为防止其他工厂仿冒侵权,沈联芳还注册了“飞虎”、“玫瑰”两个商标,获利颇丰。民国初年,凭着出色的经营,沈联芳逐渐成为上海乃至中国丝业界的领袖,先后出任江浙皖丝茧总公所、中国合众蚕桑改良会等行业组织的主要负责人。此外,沈联芳还投资房地产,建有恒丰里、恒通里等地产,又致力于慈善公益事业,誉满沪埠,被推举担任闸北商团会长、市政厅厅长和上海总商会副会长等职。
现代缫丝工业的兴起,进一步推动了中国蚕业的发展,二者的相互促进在一定程度上繁荣了江浙等地的乡村经济。1900年,中国生丝出口总量增至15万担,几乎是这一时期中国生丝出口的峰值[17]。然而,繁荣背后潜伏着严重危机,即因墨守成规导致生丝质量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不仅没有提高,反而逐步下降。在华外籍海关官员多次指出,“现在(中国)市场上的蚕丝质量根本达不到早年的水平……但中国的蚕丝现在之所以还能卖出去,不是由于它的质量好,而是由于弥补了其他地方生产的不足”[18]10。蚕丝质量下降的原因在于“农民安于习惯,老桑不忍更换,饲育墨旧章,悉任天时气候之转移,为产量丰歉之标准”[19]208。对于中国生丝粗细不匀、胶质坚硬的质量和简陋的包装,洋商也多次抱怨,乃至强调批评,“除非在这两方面采取改进措施,他们(中国)的生丝就必须从我们的消费中排除出去”[20]。由此可见,一旦有替代品,洋商将会大量减少中国进口生丝的份额,实际情形也几乎如此。
甲午战争前后,日本蚕丝业将中国视为主要竞争对手,除了来华调查和考察中国蚕丝业基本状况,还大力引进英、法、美等欧美国家的设备和技术,以改良蚕业、提升生丝质量、丰富生丝品种、规格。20世纪初,日本生丝出口量逐年递增。1890年,日本生丝出口量仅2万担,不足中国生丝出口量的1/4。1900年,日本生丝出口量超过5万担,约为中国生丝出口量的1/3。相比日本,中国生丝在国际市场上的地位日渐萎缩。更严重的是,1900年后,中国生丝出口量呈下降趋势,日本生丝出口量却逐年增加。1909年,日本生丝出口量近14万担,首次超过中国生丝出口量(《皇朝经世文(四编)》卷23:论中华亟宜讲求蚕桑之利)。
对于中国蚕丝业的现状及存在的问题,薛福成、罗振玉等有识之士没有被虚增的假象所迷惑,而是有着清醒的认识,认为20世纪初期中国蚕丝业还能发展,“不过拘守成法,未能变动推广……委为运气使然”[21]11,但同时指出“若墨守旧法,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丝市之衰不知伊于胡底”(《皇朝经世文(四编)》卷23:论中国整顿蚕桑宜先设养蚕学堂)。实际上,日本蚕丝的质量并不优于中国,甚至还不及中国,“但自进入国际贸易以来,它已增长了九倍”,主要原因在于“迅速采用了西方科学传授的所有关于养蚕的改进措施和西方为制造精美产品而搞出的全部技术发明”,在这些方面,日本走在中国前头[18]10。因此,他们认为向西方学习,培养掌握现代技术的人才改良蚕业,是扭转中国蚕丝业颓势的关键所在。在他们的疾呼和竭力推动下,清末政府采取改良蚕种、开办蚕学馆、兴办制种场、建立指导所等举措,推动蚕丝业改良,为民国初期行业发展奠定了基础[5]。
然而,民国初期中日生丝之间的差距进一步拉大。1916年,日本生丝出口量超过20万担,几乎是当年中国生丝出口量(12万担)的2倍[21]39~41,[22]。这引起中国丝业界巨大震动,丝商纷纷撰文探讨补救之策,“以复既失之地位”[23]166。作为丝业界领袖,沈联芳不可能也不会无动于衷,除了撰文探讨中国蚕业面临的困境及改良办法,呼吁政府颁行有利和推进蚕业改良的政策,还倡议举办交易所规范茧市,组织博览会交流经验,以提升蚕茧和生丝质量。在《改良推广江浙皖蚕业之管见》一文中[24],沈联芳认为清末“顺应时势”,实施了不少改良蚕业的举措,但所采取的举措多属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求正本清源之策,枉为捉襟见肘之劳”,“未能普及于乡农,乡农对于改良蚕种,亦颇有怀疑观望之处”。立足于前人论述,沈联芳详细分析了中国蚕业衰退的原因,既有蚕种不良、育蚕方法不当、栽桑技术欠缺,也有工人技术不足和茧市不够规范,认为这些均属努力而可改变的,进而强烈批评国人面对日本竞争时不求振作的精神面貌。20世纪初,茧行与日俱增,分赴各地抢购蚕茧,“农民变其往昔注意丝量之观念,竞尚取巧之法,掺杂夏茧者有之,绿蚕上簇者有之,先期采茧者有之,于是缫折由四百斤而至五百斤,由五百斤而至六百七百斤,甚至八百斤开外者……行家以时间太短促,不及判别良劣,一炉而冶,乡民认为得计,乃变本加厉,茧行回顾血本,屡思设法以改良,商农交病,不可终日”。在沈联芳看来,日本的土地面积、肥沃和土层厚度,均远不及江浙皖之一省,“乃我以天赋之国,竟落其后,可耻孰甚”。不过,沈联芳指出蚕业改良不应为“高调所误”,即既能治标又能治本的绝不是“最捷之径、最速之法”,而应该“上下一心、商农并举”,在用科学方法改良蚕种、育蚕程序的同时,规范茧市,按照质量优劣定价收购,促使“华茧缫折能缫至五百斤以内,四百斤以上……已足使日本丝业界受巨大之打击”。江浙皖丝业总公所和中国合众蚕桑改良会等行业组织的先后成立,是沈联芳“上下一心,商农并举”理念的集中体现。
为活跃市场交易,进而规范茧市,提升蚕茧质量,沈联芳还倡议设立茧市交易所。1921年5月初,在沈联芳的建议下,江浙皖丝茧总公所呈文农商部,吁请在上海成立茧市交易所。21日,茧市交易所筹备委员会成立。筹备委员55人,其中丝厂和茧商各25人、丝号5人,沈联芳任主任。7月1日,沈联芳主持召开江浙皖丝茧总公所会员会,与会代表近150人,商讨交易所筹备事宜,决定将茧市交易所更名为中国丝茧业交易所,仍由沈联芳担任主任。会后,沈联芳决定出资租赁房屋,用作交易所办公的场所,不与总公所合署办公[25]。为扩大资金来源,沈联芳分头拜谒浙江、中华实业等银行和九丰面粉、瑞纶丝厂等公司负责人,争取他们的支持[26]。此外,沈联芳还着手组建交易所、养成所,培养技术工作人员。对于所员及实习人员,交易所要求具有中学及高小文化程度,应聘考核工作也由沈联芳主持[27]。9月9日,养成所宣告成立,沈联芳出席并作重要讲话,论述了交易所的作用及其“对于交易所将来之希望”[28]。历经半年筹备,中国丝茧业交易所于10月23日在上海总商会议事厅召开成立大会。大会上,沈联芳除了介绍筹备过程,着重阐释了成立交易所的重要性。在沈联芳看来,“直接贸易之策当与交易所相辅而行”,“因丝茧有对外性质,非速直接贸易不可,将来必须至法、美等国设庄,以便直接交易,更宜设立丝茧银行,以通国外汇兑”。有了交易所,以及在即将成立的生丝检查所的配合下,“嗣后厂丝运往外国,可免种种受亏”[29]。尽管沈联芳一再推辞,但仍高票当选交易所理事长。到会股东共计113407权,沈联芳得票为111919权,得票率近99%[30]。须要指出的是,中国丝茧交易所与王正廷在同一时期组织的上海丝茧交易所在业务上高度重合,以致农商部不得不发文划分二者的经营范围(《政府公报》第2043期:农商部训令(第一一六一号),1925年)。但两个交易所仍竞争不已、互不让步。最后,前者被后者诉至法院,降低了交易所的公信力。对二者的竞争,经济学家马寅初予以强烈批评,认为交易所的成立虽然有助于华商制定商业规则,争取对外贸易主动权,但若不顾风险,在条件及能力不具备时,盲目追求上层建筑的构建,难逃失败的命运[31]415~418。1922年4 月27日,沈联芳主持召开最后一次股东大会,各股东也“自知大事已去”,一致决定将交易所解散[32]。
沈联芳改良蚕业的另一项重要举措,是举办或组团参与丝业博览会,以展示和推介产品。在1915年成功组团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后[33],沈联芳又于次年召集江浙皖三省丝商开会,商讨遴选丝业制品赴美参与博览会。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随着法、意丝业的衰落及巴拿马运河的开通,中美之间的丝业贸易规模急剧增长,沈联芳认为博览会是深化两国丝业贸易的重要平台[34]。为了给中国丝织品争取更多的展示机会和拓展海外市场,沈联芳多次接待在华美商,与美方负责人员接洽,并陪同他们参观制种场、丝业工厂和上海总商会陈列所,进而推介各类生丝产品[35]。五年后,为遴选更多的丝品在美国万国丝茧博览会展示,沈联芳成功从政府申请到2万元的资助经费,解决了参会者的燃眉之急[36]。1922年,为做好参加第二届纽约丝业博览会的筹备工作,沈联芳主持举办了上海丝茧博览会[37]。10月7月,上海丝茧博览会开幕,除了江苏、浙江两省实业厅厅长张轶欧、黄毓应邀出席,英美洋行大班和日本丝业商人也推派代表参加,连续数日中外参观者络绎不绝,展出的蚕茧、丝绸及技术工具被“啧啧称道”[38]。
此外,沈联芳还建议政府提供经费资助、举办蚕业学校和引进欧美、日本等国家的先进技术等举措改良蚕业,以及呼吁政府减免蚕桑行业赋税和采取强力举措保护茧商,为蚕业振兴发展营造良好的社会环境。在中国生丝出口总量被日本超过后,丝业界认为沉重的苛捐杂税是蚕丝业不能顺利发展的重要原因,于是呈文批评清政府对蚕丝业“不闻稍加体恤……重叠剥削”,强烈要求减免税捐。1912年,沈联芳被丝业界推举为代表参加民元工商会议。在此次会议上,沈联芳详细阐述了蚕丝业的困难,再次指出丝茧因赋税过重,“不能与日、印货争衡”,以致日本丝商认为“他日若改正之(减免赋税),非日本丝商之福也”。同时,江浙皖丝茧总公所也函请江浙两地都督减轻苛税。会后,财政、工商两部函令江浙两地都督“就近体察情形,酌核办理”(《都督朱令财政司准财政部咨工商部函达江浙茧商代表沈镛呈请免除产税等情令司酌核办理文》,《浙江公报》第305期,1912年)。次年,江浙两地丝茧赋税获准减半[39]。
清末民初,江浙皖作为各派势力必争之地,战争迭起,动荡不定,是蚕丝业顺利发展的严重掣肘。尤其当茧市开启时,“赴乡收茧,殊多危险”。为此,沈联芳多次致函各地军事、行政官员,除了对茧商放行,还吁请选派士兵和警察,“随时随处,妥为防维”,对军警不足之地,应提前调拨,并择地驻扎,以期周密而安商业[40][41]。
在推行上述举措时,沈联芳认识到20世纪初期蚕业改良之所以收效甚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个体力量的有限及地区分割而造成力量的分散。在沈联芳看来,面对竞争激烈的国际市场,单凭个体是难以胜出的,因此,疾呼同行团结起来,联合组建有益于“研究蚕桑,集思广益”的行业组织。
民国初期,在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努力下,以蚕业改良和推广为主要职责的行业组织和管理机构,如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其中,取得显著成绩,并引起社会各界关注的主要有江浙皖丝茧总公所和中国合众蚕桑改良会。关于这两个行业组织的蚕业改良活动及成效,学术界已有详细论述,但相对忽视了它们兴起演变的历程,以及沈联芳在其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甲午战后,随着现代丝厂兴起,为其提供原料的中间商茧行也相继开设。辛亥革命前,江浙皖三地有茧行400余家。这些茧行,各有势力范围,界限分明,垄断所在地区茧市贸易,“营业不可谓不盛”。然而,他们为争取更多利润,纷纷派人赴外地争购原茧,以致涉讼纠纷不断,严重制约着行业发展。于是,茧商呼吁成立公所,主持调处纠纷。20世纪初期,在无锡、绍兴等地茧业公所成立后,“江浙两省各县继续成立公所者,日益繁多”(《江浙皖丝厂茧业总公所章程》(1915年8月),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7)。可是,这些以县为单位成立的公所,地区与范围有限,尤其是“在主体上侧重于茧业而对新兴丝厂业的联合不够”[42]。
江浙皖是清末民初重要的蚕桑产地,其经济结构及蚕业生产方式有助于组建跨区域的蚕丝业组织,从而实现整合三省蚕业资源。但上述分散隔离的地方公所无法统合区域性力量,与日本丝商竞争,更遑论在调处华洋纠纷时,维护本国商人权益,“各国商人均于茧市弛赴内地争逐其利……华洋交涉,动辄为难”(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9,第1-2页)。鉴于此,沈联芳、周舜卿等丝商呼吁成立一个能沟通江浙地区丝厂、茧业的同业团体,“处此商业竞争时代,非根本研究,实不足以自存”,“蚕茧一业为制造厂丝原料,徒以故步自封,不求根本整理,近二十年来东邻急起直追,每年蚕茧产额超越吾国八成以上……亟应结合团体速求改良”(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10,第3-4页)。1910年,在沈联芳、杨信之,黄晋绅(黄佐卿之子)等人的发起下,上海丝厂茧业公所宣告成立,杨信之当选总理、沈联芳和黄晋绅分任坐办和协理。
丝茧公所成立之初,困难重重。沈联芳发挥其个人活动及社会资源方面优势,逐步解决了经费筹集、章程及准则制订等问题,对新组织实施科学化及正规化管理。为筹集公所经费,沈联芳提议从干茧交易中每百斤抽取大洋三角为经费,江浙主要丝商“均皆允洽”。可是,负责征税的浙江牙厘总局以“各商是否允洽,无从悬揣”为由,拖延征收[43]。在多次交涉无望后,沈联芳不得不致函上海商务总会,吁请出面斡旋。沈联芳的呼吁,得到时任上海商务总会议董杨信之、周舜卿的支持。嗣后,上海商务总会呈请杭州藩台颜方伯及厘饷局,训令各路茧捐委员代征这笔经费,并直接解送公所,不用由省库转拨,以规避地方财政部门恃权轻法,私自节流[44]。如此一来,丝茧公所成立之初,就有充足的经费,并不用向茧商和丝厂征收过高的会费。
作为坐办,沈联芳还主持拟定了丝茧公所章程,涵盖成员吸收、组织宗旨、活动规范等方面。该章程开宗明义的宣布,丝茧公所旨在融洽同业之间及其与政府的关系,调查同业、研究生产、推广蚕桑、开通风气和辅助同业。不仅如此,章程还明确了丝茧公所与各地分所之间的关系,以及规范经费收支,“无论总所分所,所支销各款均可以互相稽核,如有用非所当以及稍事浮滥,理应随时互相彻查,俾的款不虚糜,事归实际”(《上海丝厂茧业总公所章程》(1910年8月),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4)。这些为嗣后历次丝茧总公所章程的逐步完善奠定了基础,也为其他同业团体的创建提供了借鉴。
章程规定,总所对分所有“考察复核”、“转达协助”之责。为此,沈联芳还积极参与各地分所的组建,并关注分所的日常工作,以加强公所的凝聚力和拓展公所影响力。1915年,在安徽部分茧业公所申请入会后,上海丝厂茧业公所更名为江浙皖丝厂茧业总公所(简称“江浙皖丝茧总公所”),并进行了换届选举,沈联芳被举为总理[45]。选举前,沈联芳不无自豪的说,“本公所有三省之范围,且得三省各公所之联系,实比上海总商会范围更大十倍”(《上海丝厂茧业总公所议事录》(1915年2月26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1)。就丝茧业而言,这并非虚言,何况当时鲜有其他行业组建这种跨区域的组织。
就任总理后,沈联芳对组建地方公所更加热心。皖南各县素为产茧发达地区,在青、贵、铜等县已设有二十余家茧行,地方性同业组织的创设势在必行。鉴于铜陵、贵池等地已先期设立茧业公所,1916年沈联芳向安徽巡按使公署禀请,效仿江浙地区成例设立皖南茧业公所,“庶期皖茧改良可现”,而且于华洋商务交涉时,“推广之中,保守主权”(《组织皖南茧业公所》,《申报》1916年4月4日,第7版)。安徽地方政府认为所拟公所简章“大致尚可不合”,准许立案成立,并饬令青阳等地官员予以支持(《饬据江浙皖茧业总公所总理沈镛等禀请设立皖南茧业公所请转饬知照由》,《安徽公报》第141期,1916年)。未几,皖南茧业公所成为安徽地区蚕业改良的领导核心。随着华洋贸易规模的增大,芜湖地区茧量跃居安徽首位,并逐渐成为安徽地区丝茧贸易的中转口岸。但丝茧公所在芜湖没有办事机构,致使发生多起针对丝茧商人停靠船舶的偷窃、劫掠等现象。1917年5月,沈联芳向安徽政府呈文,呼吁在芜湖设立茧商办事处,由大通公所派人常驻联络。三年后,芜湖、宣城、当涂、广德、宁国等十二县在内的茧商筹商建立公所。获闻后,沈联芳立即予以支持,并函请官厅准予备案。次年,安徽督军公署准予备案,并训令皖南镇守使随时保护(《批江浙皖丝厂茧业总公所总理沈镛等呈为大通芜湖茧业公所改易名称请饬令保护由》(1921年5月13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80)。以此为契机,总公所强化了对分所的监管,各地公所的印信领取、报关等事宜均得通过总公所转呈实现。
在加强与各地茧商、丝厂联系,以及组建各地公所的同时,沈联芳还积极与在华从事丝茧业洋商的联系,争取他们对中国蚕丝业改良活动的支持。清末民初,华资丝厂与在华洋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其资金、技术、原料收购和产品销售均有赖于后者的支持。因此,在上海丝厂茧业公所筹建之时,沈联芳、杨信之、周舜卿等人多次“商诸各国洋商”,希望得到他们的赞助和支持。该公所首届13名议董,几乎均与洋商熟知,甚至不少曾长期受雇于洋行。也正是因为如此,该公所章程还明确规定,公所是“中外同业会集之所”,若洋商缴纳常规会费,便可享有与华资丝厂同等的权利,“中外客商,同等对待”,达到“中外交欢,举凡允洽”。此外,在沈联芳的努力下,总公所与在华美商各出资50%,于1922年组建了万国生丝检验所,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国蚕丝业的国际交流与技术进步[46]。不过,为避免外资丝厂进入公所领导层,公所章程明确规定,他们的代表“只有选举权,而无被选举权”,“关于中国内政,非外人所应干涉者,均应谢绝”(《上海丝厂茧业总公所章程》(1910年8月),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4)。这反映了清末民初蚕丝业商人面对国际市场激烈竞争时,对洋商抱有“一种既矛盾又合作的心理,期望在这种状态下保持生存与发展”。
同行是冤家。但在沈联芳等人的主持和组织下,江浙皖丝茧总公所有效整合了茧、丝两个行业,成为一个跨区域,又能与政府交涉、洋商交往的行业组织。据已有研究,总公所在改良蚕种、推广蚕桑、统一茧价等方面作出了较大成绩,并恰当处理了华商与洋商的关系,“在推动行业整合与规范发展,加强中外信息技术交流,增强丝茧业的国际竞争力等方面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是中国蚕丝业改良发展的一个高层社会平台[47]。这个平台的建构,沈联芳的贡献最突出。
实际上,中国蚕丝业改良发展还有一个高层社会平台,即中国合众蚕桑改良会。与总公所一样,改良会也是在沈联芳的倡议和主持下成立的。国际经济交往中,供需双方是相互依存的关系。民国初期,中国蚕丝业需要欧美国家和地区的市场,欧美国家对中国的蚕丝业则是垂涎万丈。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日本生丝出口逐渐取代中国成为世界霸主,这引起美、英、法、意等欧美国家的警惕。为预防日丝控制国际市场,“演成独占垄断之恶果”,他们决定“集合研议对象,结果决定扶植华丝以对抗”[48]588。1918年2月6日,外国在华丝业公会在上海英国商会集体商议扶持中国蚕业办法,与会者除了上述国家的商人,以及比利时总领事及英美驻华商务委员会成员,还有日本商人,沈联芳也应邀出席。虽然在当时的新闻报道中,对于中外共同促成合众蚕桑改良会的过程描述得波澜不惊。但因积贫积弱,中国国际形象不佳,在对外交涉过程中,外方往往并不将中方视为对等存在,在联合推行某项公共事业之时,也容易将中国排除在外。如何摆脱弱者身份,获得对外交往的主导权,是沈联芳首先需要克服的难题。
当欧美国家代表提议联合组建蚕桑改良会,沈联芳因事先未得到任何风声,显得有些猝不及防。不过,沈联芳意识到这是推进中国蚕业改良和丝业发展的重要方式,虽然没有立即表态,但认为应竭力推动改良会的成立,而且将主动权掌握在华商手中。但该项提议,遭致日本商人的抵制,他们并不赞同与各国合作,并表示将自行组织类似机构。对此,英、美两国商人“闻之深虑”,其原因在于“各国各树一帜,分赴各县设立场所,内地人民良莠不齐,将来难保串倚势情事,丝茧业必受其影响”,于是希望沈联芳“集沪埠各厂商会议,用丝茧总公所名义加入”[49]。不过,法国、意大利两国商人为将改良会控制于自己手中,对华商以总公所名义集体参加的提议并不热心。嗣后,在沈联芳的坚持及游说下,两国认为“中国商人必须加入”,才能达到“加入而另揽其权利”的目的。然而,会后英美两国丝商亦欲另行组织类似机构,“窃思门户既多,耗币无穷”,沈联芳于是“四处运动,务令各国归为一体”。可是,当日本在无锡东北塘地区开展蚕种试验场时,英法等国表明不愿与日本联合,沈联芳于是通过三井洋行负责人,劝说日本同意“将所办之处一并编入”即将成立的改良会(《(沈联芳)致洪少图函》(1918年7月11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121)。
在劝说各国联合一体组建改良会的同时,沈联芳还力争国内茧商和丝厂的支持。2月底,江浙皖丝茧总公所多次展开会议,商讨组建改良会事宜,沈联芳在每次会议上均着重强调华商参与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在上海丝业贸易中,法商群体最为活跃,对于国际贸易导向把握较为准确。3月6日,沈联芳于是邀请部分在华从事丝茧贸易的法国商人在公所讲述成立改良会的意义[50]。一个月后,总公所再次召集各地分所代表及内地茧商、丝厂代表到所开会,以统筹收茧为名,借机商议改良会之事。为推进讨论,沈联芳提交议案,对组织改良会的意义、经费来源和改良会的办公地点等作了具体说明[51]。在听取各方意见后,沈联芳希望与会代表将组建改良会的消息传播出去,以提高蚕户、茧商对蚕业改良的认识。
当内外商人就改良会组建事宜渐趋一致时,如何为改良会争取合法身份,并早日开展工作,是沈联芳需要面对的另一难题。3月4日,沈联芳呈文江苏省长齐耀琳,吁请政府拨给官地种植桑名,以推进蚕业发展,同时简要介绍了华商拟联合欧美日等国家丝商组织蚕桑改良会及讨论经过,并希望他能转呈农商部准予备案和划拨经费予以支持。担心被齐耀林拒绝,沈联芳在呈文前授意洋商通过各国驻京公使与中国外交部沟通(《呈省长为中外丝商合组蚕桑改良会请拨官地以栽桑而为公益事文》(1918年3月13日)、《呈农商部委外人组织合众改良蚕桑会中国丝商加入详情伏祈立案以维实业事》(1918年3月22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121)。事实证明,沈联芳的担心并非多余。十天后,江苏省长公署回函拒绝了拨地申请,“省城荒地均已分别归造林场与农会等处,种植树林别无废弃之地,无法拨给”(《批江浙皖丝茧总公所呈一件为中外丝商合组蚕桑改良会请拨官地以便栽桑而维公益由》(1918年3月9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121),对改良会事宜只字不提,更不用说拨支经费。
21日,沈联芳直接呈文农商部指出,在华洋商为扶植中国改良蚕业,“延聘技师来华,以无病蛾蛹产出强健之蚕子赠送乡民……更有研究佳种必先培育蚕桑为根本之决议”,为抵御日丝对国际市场上的垄断,还拟联合组建改良会,“拟令中国出产增多”。为打消农商部对主权的担忧,沈联芳指出,改良会由各国商人联合组建,“殊于中国大体尚无妨碍,而于中国蚕业前途大有裨益”(《呈农商部委外人组织合众改良蚕桑会中国丝商加入详情伏祈立案以维实业事》,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12),吁请农商部直接审批,并转咨财政、外交、内政各部一并备案。25日,他再次致函农商部,希望于厂丝出税口内拨银二为改良会经费。同时,沈联芳再次授意英、法、意、美等国商人,通过驻华领事及公使向各商埠海关及税务部门施压。对此,农商部未予及时答复。但江苏省长公署训令实业厅长张轶欧指出,该会“未经部准,先议抽收捐款,殊有未合”,“于内地建设育蚕场,必致枝节横生”(《令实业厅长张轶欧呈一件遵查合众蚕桑改良会发起及设立情形》,(1918年5月24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12)。张轶欧怀疑欧美商人联合组建改良会有不良企图,是他们赴内地养蚕收茧的掩护(《江苏省实业厅公函》(1918年5月23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121)。此外,沈联芳的四处奔走,也引来洋商猜疑,认为他热心改良会的组建,是想“大权独操”(《复江苏实业厅科员》(1918年7月8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121)。尽管不被理解,“为难已达极点”,沈联芳仍竭力周旋于各方之间,为改良会备案而奔走。
为改良会能早日获准备案,沈联芳还草拟了改良会章程。在送往各国商人传阅商定的同时,送交财政、内政、农商、外交四部,以及安徽、江苏、浙江三地省长公署和实业厅审定。7月9日,农商部回复沈联芳指出,所拟章程较总公所的更加周密,“惟名称一项应将英名赴注,免致外人误会”(《呈送蚕桑改良会章程请察核立案由》(1918年9月11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121)。17日,农商部陈承修致信沈联芳指出,若改良会“果系无碍主权,应可照准……部中诸事,自当竭力相助”,但他同时叮嘱,“此事地跨三省,对于三省长官,地方人士,均有密切关系,鄙见似应兼筹,并故方与会务有益……惟有由商界方面,随时注意,较无痕迹”(《陈承修致沈联芳函》(1918年7月17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121)。为避免各方忌讳,沈联芳不再动用其他手段及关系,而是单以商人名义,继续函请三地省长公署和实业厅准予备案。在沈联芳的努力下,农商部和三地政府逐渐改变了对改良会的态度,并多次组织人员修改改良会章程。闻此情形,沈联芳认为改良会获准备案是迟早之事,于是将精力转至筹集改良会经费。
经与英、美、法等旅沪丝商多次商议,改良会的开办费用由三国丝商与江浙皖总公所各捐银5000两,合计2万两充用。此外,沈联芳还呈文农商部,吁请政府每年从上海海关余项下划拨2000两,作为改良会的运行经费。7月初,沈联芳获悉邓振瀛受农商部派遣,将来上海调查改良会组建事宜,于是致函邓振瀛,劝说他径往上海,切勿绕道南京,以免受江苏省政府消极态度的影响;同时,呈文农商部,吁请任命邓振瀛为改良会监理,常驻上海。此外,沈联芳还向邓振瀛承诺,保留他在农商部原有薪酬的前提下,在沪一切开销由改良会承担(《呈农商部为部委来沪拟请常驻改良会监理会务一切供应悉由该会承认伏祈迅赐饬令起程以维蚕业事》(1918年7月12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121),以示拉拢。是项提议获得农商部批准,沈联芳也自然得到邓振瀛鼎力支持,农商部和三地政府于是很快准予和完成了改良会的备案程序。历经近半年的努力,沈联芳的“苦心经营,克底于成”(陈承修:《致沈联芳函》(1918年7月17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1-121)。7月中旬,改良会举行成立大会,上海法国商会会长麦田当选为首任会长,沈联芳出任中国方面董事。
尽管在1928年改组前,改良会会长一直为旅沪洋商担任,各项工作的主导权也由外国人掌控,但未能辜负沈联芳的期望。该会成立后,在江浙地区开展了一系列的蚕业改良活动,主要有兴办制种场、改良蚕种,创设蚕业指导所,设立蚕业学校、培养蚕业人才,整顿私人制种场等,不仅促进了江浙地区蚕桑业的发展,还为江浙丝厂提供了优质蚕茧,改善了生丝质量,增强了中国生丝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更重要的是,为民国中后期和中共建政后江浙地区乃至全国蚕业的恢复与发展奠定了人才与物质基础[12]。
无论是总公所还是改良会的活动及成绩,虽然无法完全归功于沈联芳,但他的作用与贡献是无法抹杀的。两个组织的成功创建,离不开他的多方奔走。组织体系的完善与具体活动的开展,更是凝聚着他的心血。换言之,沈联芳的努力也获得回报,通过这两个组织,他改良中国蚕业的理想得以付诸实践。
前已述及,沈联芳没有囿于蚕业改良的理论,而是努力将之付诸实践。尽管长时期担任丝茧总公所总理和改良会董事等重要职务,他仍多次深入江浙皖茧区,指导改良蚕种,兴办制种场,栽种桑树,以及为蚕农、桑农提供资金支持和技术指导。
吴兴县是20世纪初蚕桑业改良和推广的重点地区,起初效果不是很明显。在总公所和改良会介入后,情况才逐渐好转。1923年4月16日,沈联芳致信吴江县茧业公所总董周孚光,着重介绍了改良会基于农业推广理念所指定的新蚕桑推广方法。沈联芳还十分注重改良蚕种的实效及对农民使用情况的回访,“伏望专派人员赴乡下直接分发,其底册俟茧市完毕,连同所收种价掷交敝处,以便转改良会核阅。如届大眠时,能派人携带原册至各位乡村户按册复查”[52]24。江阴是与无锡并称的蚕业大县,民国初期蚕业的发展“忽尔大变”,主要表现为茧业收购由“先定江阴完毕,而后再定无锡”,转变为“先定无锡而后再至江阴”。局势转变的原因,在于总公所和改良会在无锡大力推广蚕业改良,“曾经四处演说,劝挽颓风,居然成效大著,茧价即驾乎江阴之上”。实际上,沈联芳对江阴地区的蚕业改良也十分关注。1919年3月27日,他致信江阴茧业公所,建议利用举办庙会,乡民集中看戏之机举行蚕业改良的推介活动(《各方有关推广蚕桑改良的意见及建议与本所往来文书》,上海档案馆藏:S37-2-26)。这不仅符合乡村社会的习惯特征,也巧妙的利用了既有资源来吸引农民的注意力,激发他们选择良种,投身蚕业改良运动的积极性。
随着江浙地区缫丝厂的日渐增多,行业竞争渐趋激烈,沈联芳认为,“仅在江浙竞争,必至于两败,非从他处宜桑之地,竭力推广,从事收茧,难乎为功”,并自筹资本,购苗选种,呈请安徽、湖北等地官员,在便于养蚕之地进行宣传推广,以三年为期限,开设茧行,“行之亦颇有效”,但其个人力量毕竟有限,加之地方官员疏于保护,使地方“劣绅土豪,疑有大利可图,为之敲诈作梗者”大有人在。对此,沈联芳深为担忧,于是以江浙皖丝茧总公所的名义,召集江浙皖鄂等地丝商和实业家,讨论在安徽、湖北两地实行蚕业改良和蚕业事宜,并呈请两省财政厅予以重视与保护[53]170。尽管这些活动未能获得工商界的积极响应,两地政府也未予以支持,但沈联芳因此积累了在江浙之外的地区改良和推广蚕业的经验。
总公所成立之初,沈联芳认为安徽土地、气候与江浙相同,“培植蚕桑本属天生大利”,多次派遣人员前往调查,可是该地茧行太少,蚕业不甚发达,于是“广劝江浙茧商,分头筹办,开通风气”。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沈联芳每年凑资两千元,选购优良蚕种,亲往芜湖一带进行散发推广,劝导农民养蚕种桑[54]151。初期损失巨大,他仍然“屡次赴皖南各县研究地质气候,运送桑秧,均系捐资自任,旋即开设茧行”[55]。由前述可知,为推广安徽蚕业改良,总公所在沈联芳的建议下,先后成立皖南、芜湖两个重要的丝茧公所,这体现了沈联芳力图振兴安徽蚕业,实现江浙皖蚕业区域整合的宏大构想。随着沈联芳前往安徽改良和推广蚕业渐趋频繁,《申报》刊文予以报道和肯定,“皖省蚕桑向不讲究,自九年前经本埠丝茧总公所总理沈联芳提倡以来,风气渐开,育茧者年有增加,现已扩张至青阳、宁国、宣城等处共有十四县之多,故每届该省新茧上市,沈总理必亲自前往实地考察设法劝导,比诸江浙”。即使在担任上海总商会副会长后,公务极度繁忙,沈联芳仍对发展安徽蚕业念念不忘,“特请协理黄晋绅代行,并请其将该省今年所设茧行、茧灶查明列册”[56]。1919年,因“佳电风波”①1919年5月7日,上海召开各界国民会议,抗议巴黎和会满足日本继承德国在中国山东权益的要求,但上海总商会拒绝出席。于是,有人指责商会领袖与“某国人”的关系。各种猜疑让上海总商会压力剧增,9日正、副会长朱葆三、沈联芳联名致电中央政府,表明对青岛问题的意见,在谴责驻日公使章宗祥“不胜其任”后,坚持日本“欧战平定,交还清国”的承诺,“迳与日廷磋商交还手续”,和平解决青岛问题,建议青岛问题“由中国派员与日本直接交涉”。次日,沪埠所有报纸都刊登了这封电文。因9日的电报代码为“佳”,这封电报被称为“佳电”。由于电文中的“清国”措词和收回青岛的主张,与当时国人的心理与希望格格不入,朱、沈二人立即受到上海各界的一致声讨,是为“佳电风波”。详细内容请参阅朱英《重评五四运动期间上海总商会“佳电”风波》,《历史研究》2001年第4期。,沈联芳遭致沪埠各界一致声讨,不得不辞去上海总商会副会长,但他仍按预定计划前往安徽指导蚕业。在辞职书中,他写到“急赴皖南办茧,不及与诸君讨论,既已具书辞职,何烦词费”[57]191,体现出其将行业发展置于个人得失之上的可贵品质。
1918年,安徽地区的蚕业逐渐步入全盛时期,当年产茧量超过17万担。嗣后,数年皖南地区年产茧量多在5万担以上[58]。这些成绩的取得,与沈联芳的不懈努力及坚持是密不可分的。他的付出,也因此受到政府肯定和奖赏。1924年,青阳县县知事倪焕奎呈文安徽实业厅,吁请省政府予以奖励。实业厅在详细调查相关情况后指出,沈联芳“为因地制宜期间,独捐巨款,就该县创设育蚕制种场并组织中国合众蚕桑改良会以资提倡,非但裨益地方匪浅,将来对于国际贸易关系尤巨,其热心毅力,殊堪嘉许”。因其每年出资超过3000元,且成绩斐然,根据农商部奖章规则第三条第七项,给予一等奖匾额[59]。这无疑是对沈联芳辛劳付出的极大认可与鼓励,也促使其进一步投身于安徽蚕业的改良与推广。
沈联芳在安徽所取得的成绩令人瞩目,也提高了他在当地蚕丝业界的知名度。在蚕业改良遇到困境时,该地茧商和丝厂多求助于他。1922年1月11日,芜湖茧业公所总董刘翰芬致函沈联芳,认为芜湖口内各县茧业出现“连年失败,几有愈趋愈下,一落千丈之势”的情况,其根本原因在于“种子不良,桑叶不广”,也与安徽地区缺乏蚕业改良组织及研究机构有关,“江浙两省十数年前无甚优异,自蚕桑改良分会成立以来,茧业已有蒸蒸日上之势,视皖省无如天渊,同隶帡幪之中一蚕桑改良发达,如彼一蚕桑不改良,腐败如此,殊失职所期望,计料之初衷,是故欲救皖省茧业之失败,非从蚕桑改良着手不可”。为此,刘翰芬吁请在芜湖设立改良会分会,并提出将芜湖道南岸模范森林苗圃局官地提供给改良会作为试验场。此地块租金低廉,且自然环境优越,“实为蚕桑改良处所莫妙于此”,并以私人关系请求沈联芳派遣人员进一步实地查勘,以玉成此事,使“江浙皖三省茧业随可等量齐观,不致有优劣高下之判矣”(《芜湖口内茧业公所总董刘翰芬呈丝茧总公所文》(1922年1月11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2-25)。沈联芳也十分希望改良会能在芜湖设立分会,但受资金、人才的制约,终未能实现。
沈联芳在安徽的蚕业改良之所以能取得较为显著的成绩,与地方政府尤其是倪嗣冲的支持密不可分。倪嗣冲治皖近十年,较为重视蚕丝业的发展,入主皖省之初即在安庆地区设立了女子蚕业学校,为安徽培养蚕业基层技术及教育人才。在蚕业改良和推广等方面,尤其在官地拨给、经费募集等方面,给予了不亚于江浙地区的行政支持,并多次积极满足总公所派军警保护茧市、茧商,维护人生财产安全的要求,“茧商赴皖收茧,军警保护异常尽力端赖各县区长辛勤督率,茧商糜不欣感激”(《丝茧总公所致大通水警第二区驻警备船、王受姑区长、青阳县董事倪、青阳木镇警察公所所所长陶的致谢函》(1923年11月7日),上海市档案馆藏:S37-2-186)。这从前述安徽各级官吏给沈联芳请奖,也可窥得一斑。
育蚕缫丝在中国有着数千年的灿烂历史,是传统中国农民的主要家庭副业,也是中国传统乡村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奖劝农桑”是历朝重要经济政策。19世纪以降,中国逐步被纳入世界经济体系时,蚕丝业也逐渐成为世界市场的一个环节,出口量的猛增缘于国际市场的巨大需求,所面临的困境和危机与国际市场的变化也密不可分。就此而言,传统的“奖劝农桑”已难以挽救中国蚕丝业的颓势。为满足国际市场的需求,引进西方先进科学技术,改良和振兴蚕业成为时代的呼唤和社会各界关注的重要课题。
对时代脉搏“反映之灵敏,态度之积极,步履之迅速”的商人[3]105,无疑是不会缺席这场改良和推广运动的。在睁眼开世界知识人的引领下,以沈联芳为代表的丝商逐渐认识到西方现代农业科技的巨大功效,中国蚕丝业在国际市场上式微的原因在于“未能顺应潮流,追踪邻国,坐致无事不为我所发明者,无事不落人后”。因此,在呼吁政府顺应潮流,提倡蚕业改良,减免蚕业赋税、加大经费投入,加强对茧商保护的同时,组织参加万国丝业博览会,交流和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以及举办丝茧交易所,希冀通过创新制度,规范丝茧市场,降低生产成本和提升丝茧质量。
“卷入商战漩涡之势,实力不充者,即为他人所宰割”。因此,沈联芳不满足于理论知识的引介,更以满腔的热情投身于蚕业改良的实践活动。为取得成效,沈联芳投资兴办制种场,并多次深入江浙皖养蚕区进行指导,“对于三省蚕区,游历过半”[26]。在安徽改良成效最为显著,得到当地政府和丝业界的肯定,并获得中央政府嘉奖。更重要的是,沈联芳还推动组建了江浙皖丝茧总公所、中国合众蚕桑改良会等行业组织。相比茧业公所和丝业会馆,这两个行业组织有助于丝茧同业走向开放式的行业整合,为蚕业改良提供了两个跨区域的高层社会平台,将维护同业利益、与外商交往和政府交涉,置于一种“网络及在信任基础之上的合作”[60]156,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相互之间的冲突与矛盾,进而增强了中国丝茧业的国际竞争力。这些改良理念及实践,是中国社会经济被纳入世界体系后自我变革的集中反应,折射出面对国际市场激烈竞争时中国商人价值观念和社会心理的变化,以及中国走向现代化、走向世界的艰难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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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严成]
[中图分类号]K26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16)03-0053-10
[收稿日期]2015-12-18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资助项目:13JJD770012
[作者简介]郑成林(1973-),男,湖北红安人,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近代史研究;王晨(1988-),男,河北唐山人,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2013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