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荒与应对:抗战时期四川手工棉纺织推广运动的兴衰

2016-03-09 14:59彭南生

彭南生,张 杰

(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武汉430079)



衣荒与应对:抗战时期四川手工棉纺织推广运动的兴衰

彭南生,张杰

(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武汉430079)

[摘要]抗战发生后,纱布内运困难,衣被原料向需省外供给的四川面临衣荒危机,随着战事西移,衣被问题益发严重。危急时刻,在国家与地方的通力合作下,一场旨在解决前后方衣荒的手工棉纺织推广运动应运而生。由于国家力量的介入,这场运动具有了多重意义:它既是一项救荒应变的生产事业,也是一场推广先进生产工具与技术的革新运动,同时还是战时乡村建设的有效载体。抗战后期,政府花纱布统制政策的实施,不但客观上加剧了推广工作中的原棉短缺问题,而且带来了一些不利于推广事业的新问题。抗战胜利后,导致手纺织推广运动兴起的外部因素消失,这场由政府主导的运动亦宣告结束。

[关键词]衣荒;手工棉纺织;花纱布管制

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后,随着战事的南移与西移,我国的纺织工业大部被摧毁,交通运输逐渐被隔绝,军民衣被所需的纱布供给问题因之发生,作为抗战后方中心之四川,尤感恐慌。四川平时所需衣被原料原本就仰赖省外供给,战时纱布内运濒于中断,而入川之人口有增无减,更兼军需浩繁,衣的问题由此益发严重。在这样的严峻形势下,朝野人士遂将目光与希望放在了四川原有的手工纺织生产上。一场旨在“解决前后方衣荒”的手工棉纺织推广运动便应运而生。截至目前为止,学术界对这场运动及其对抗战的意义尚缺乏应有的探讨。笔者不揣浅陋,拟对这场运动的基础、过程及成效进行初步分析,以就教于学界。

四川棉花种植和手工棉纺织加工始于宋末,历史悠久,到清代中期,棉纺织品逐渐代替麻织品,成为主要的服装用品[1]2。惟因四川人口众多,且非产棉盛区,需从外省(主要是邻省湖北)“进口”棉花,以济土棉之不足。直至19世纪60-70年代,四川农民仍购买湖北棉花,“在家庭里织成布匹供自己使用,或者在村庄里出卖,或者借行商销到远地”[2]1337。买棉纺纱织布仍为当时四川农村的普遍现象,“盖棉纺织业犹属于纯旧式之小生产时代,棉纺工业且无论,棉织工业亦复极度幼稚,所用机械尚为丢梭木机,织布原料即取给于当地土纱,产量大致限于地方自给,而生产方式大致以家内工匠制为主”[3]。1891年重庆开埠后,英国人采取赊销与廉价倾销等手段,使印度棉纱在川省打开销路。棉花与机纱售价相当,且买纱直接织布比买棉纺纱织布更为节省人工成本,是故机纱颇受川人欢迎。此后,每年销川的机纱急剧增加,1891年尚不足3万担,1893年增为7万担,1899年时已达40余万担[3]。“民十(1921年)以前,四川几为东洋及印度纱之市场;民十以后,国内抵货声浪日烈,同时国纱崛起,始逐渐变为华纱之市场,每年销川之华纱数量常在30-40万担之间”[4]。机纱因其价廉,很快使纺车闲置无用。不过在三台、遂宁、中江、仁寿、简阳这些传统产棉地区,手纺业仍顽强存在着;抗战发生前,全川每年手工纺纱约可用棉25万市担[5]26。与手工纺纱业的没落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机纱手织业的日益兴盛。机纱的采用,使川省原有的手工织布业实现了“原料革命”。手工织布业在全省散布得更加广泛,北至潼川,西到雅州,包括合州、遂宁县、太和镇、万县、成都、眉州、中江、嘉定、叙府、泸州在内的重要商业中心——实际上把四川省的每一个重要城镇都包括在内[5]247。1913年时,四川有棉织手工工场176家,棉织工场的手工工人有7221人[5]433。织布所用工具也从丢梭木机进入到普遍使用扯梭木机,在重庆、万县等地的个别织布工场,还出现了铁轮机的使用。1931年前后,为川省棉织业极盛时期,年产布10万匹以上的有重庆、江北、嘉定、巴县、隆昌、资州、成都、万县;年产布5万匹以上的有璧山、叙府、江津、遂宁、潼川、顺庆、长寿、涪州、荣昌、内江等,合计全省每年土布产量约800万匹[6]。1935年以前,四川平均每年入口之棉纱,占棉货入口总值80%,疋头仅占20%[7]。可见,川省织布业的发展对外来布匹的输入起到了一定抵制作用。然而好景不长,由于受到日货走私倾销的影响,及至抗战爆发前夕,川省手工棉织业进入了“恐慌时期”。各地机房停业,势同风潮,如重庆479家木机生产作坊停业者221家,占46.1%,1550台织机停机69%。161家铁轮织布厂歇业19家,占12%,1852台铁机中停机806台,占43.5%[6]。在成都,1935年棉织业营业尚旺,统计有布机房500余家,织机4000余架,毛巾机房40余家,线袜机房百余家,1936年受日货走私影响,该业一落千丈,布匹、毛巾、线袜减产60%以上,歇业者均占1/3[8]。其他如璧山、遂宁、三台、合川、射洪等地机房停业倒闭者亦所在多有。此即战前川省手工棉织业发展演变的大致脉络。从中可知,手工棉纺织业在川省有着深厚的基础,特别是在采用机纱生产后,手织业获得了空前的发展;抗战前期手工棉织业虽出现大幅度衰退,但蕴藏在民间的22万架手摇纺纱机和10万架织布机[9]仍不失为一支潜在的生产力量,同时也构成战时手工棉纺织推广的固有基础。

四川自古有“天府”之称,得益于优厚的自然环境,川省人民生活所需一切几可自给自足,惟于衣的问题向需依赖省外供给。前已述及,抗战前夕在日货的倾销下,省内的棉织业或减产,或倒闭,遭受了巨大冲击,整个行业出现了生存危机,但由于外部来源通道尚能畅通,故“衣的问题”并未显现。全面抗战开始后,向依为供给棉纱之津沪相继失陷,川省所需棉纱已基本靠湖北输入。到1938年时,全省只有存纱4万包,仅供全川半年之用;在该年的前5个月中,由鄂入川之棉纱总计只有23997包,而平时川省所需棉纱常在10万包以上,棉纱市价因此超过往年一倍有余[10]。武汉、广州沦陷后,棉纱输入更加困难,而此时大量迁入川省的人口以及面临的军需供应,使问题更加严重。方显廷曾对战时川康纱布供需关系作过分析:1939年,川康自产布匹4114763匹(以12磅布作标准),外加可输入的27万匹,合计4384363匹。方氏将这个数目作为战时川康棉布供给之数量。按战时川康人口,约增加净数50万人,战时全国士兵衣被所需棉布约合1741072匹,亦须仰赖于川康棉织业之供给,若除去军用布匹之外,余数2643691匹以供战时川康民用之需,平均仅可供给每人1.98码,合棉纱为0.54磅,以与平时供给量(6.4码)相较,各占平时31%,因战事之发生,遂骤使川康民用纱布需求较之平时缩减70%,衣的问题成为影响战时后方稳定的关键所在[9]。战时迁至后方的纱锭只有277800枚,仅占原来总数的4.9%,在复工中又面临着熟练工人无处招雇、建筑材料缺乏、动力供给不足等问题,且需时刻防范敌机轰炸,生产能力有限。严峻的客观现实需要国家另辟蹊径,动员并掌握一支“为己所用”的生产力量来解决衣的问题。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支“生产力量”就只能求诸复兴川省原有的手工纺织业了。

抗战发生后,四川各地的手工棉纺织业在原有的废墟上逐渐恢复起来。农民们如果遇到制成品昂贵,购买原料加工制造,比购买制成品可以稍稍节省费用时,他们就会把手工纺织恢复起来。由于物价昂贵而形成的自给趋势,使得农民认为如果买纱织布比买布合算,他们就会从买布改为买纱,如果买棉纺纱织布比买纱织布还要合算,他们就会从买纱改为买花。如在万县,抗战后,因各物腾贵,乡村的农民,节衣缩食,因陋就简,多购棉花纺织土布,充作衣料[11];在璧山,农村妇女在纱布价格上涨的刺激下,“更普遍地从事手纺生产”[12];在遂宁,“自抗战发生后,各种疋头洋纱来源困难,……故纺织业务,亦应运而生”[13];在大竹,“迩来洋布价昂,手纺日盛”,这种现象主要是农民推动的家庭自给性的衣着制造[14]。而那些既依赖机纱又实行雇工制的村镇织布作坊,由于机纱来源困难和工资开支负担加重,也处于动摇之中。要把这些自发、零散、脆弱的手工棉纺织业改造成为救急应变的生产事业,并动员更广泛的农民从事这项事业,使其符合抗战救国的战略目标,就需要有一种“力量”的引导。在当时的环境下,要获得这个力量,就只能依靠国家了。

1937年全面抗战展开后,四川省政府已预感到时局不妙。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衣荒危机,制定了七条提倡手工纺纱的办法,通令各市县遵办实施[15]。该办法要求川省已有民生工厂设置的县份,需在原厂内增设纺纱;劝令农家将旧有手摇纺纱机全部恢复利用,并以纺纱为主要副业;纺纱原料应优先使用土棉。为配合推行手纺,川省建设厅在三台仿造改良手纺机67部,分发资中、宜宾、泸县、南充、遂宁……罗江等37县,并派木工一名护送到县,以作示范,督饬民间依照样式仿制推行,“此为川省提倡纺织业之始”[16]。随着战事西移,以及四川作为抗战后方中心地位的确立,“如何应对衣荒”遂由此前的“地区性”问题跃升为“全国性”问题,手工棉纺织推广也由此获得了更大的动力和更广泛的参与者。

1938年10月,四川建设厅、中央农产促进委员会、经济部农本局、四川合作委员会、中央、中国、农民三行重庆分行联合组建了推广手工棉纺织的专门机构——四川棉纺织推广委员会(以下简称川棉推广会)。委员会下设总务、技术、合作三组及重庆、三台两个推广区,由四川省建设厅厅长兼任主任委员,以筹备原料供给、改进纺织工具、训练纺织技工、办理产销合作为主要工作内容。成立初期,该会以纺纱为棉纺织业基础工作,故全力从事新式纺机之推广及纺工训练。川棉推广会在北碚设厂制造改良纺机——七七纺纱机,并派员分赴各县指导仿造;在北碚、澄江口、永川、璧山、合川、三台、射洪设立训练所,培养技术人才;为大量增产纱布起见,委员会鼓励并支持那些有经营及组织能力的技工组织小型工厂、实验社或合作社。在实际生产中,各地最感缺乏者为弹棉机。因抗战发生,各地人力甚感缺乏,弹工数目原本就稀少,服兵役后,更形减少。战时各地手纺业大量增加,两者适成反比。过去靠人力弹花者,今非仰仗机械不可。委员会特在三台、射洪等地设立公共弹花处,配置弹棉机,尽量缓解这一供需矛盾。截至1940年底,该会在全川已推广七七纺纱机36297部,遍及84县,并向无力置买纺织工具的贫民实行贷放,织机推广2300部;经该会指导成立的小型工厂有58个,纺织生产合作社36个,纺织实验社21个,备有纺机10部之家庭副业计2080处,特约弹棉机制造厂1所;经该会各训练所直接训练者达1878人,而由小型工厂、合作社、实验社训练毕业之技工总计约21000余人(四川省棉纺织推广委员会工作概况(1941年),四川省档案馆藏,全宗号41-4-7025)。从1941年起,川棉推广会除继续推广改良纺机外,同时侧重改进织的技术,派出技术人员分赴各地进行指导。

紧接川棉推广会在川开展手工棉纺织推广业务的是农本局福生庄①福生庄是农本局下设的一个经营花纱布匹运销及粮食收购的部门,成立于1938年6月。1940年9月后,福生庄不再经营粮食收购,成为专营花纱布匹业务的机构。。1939年,参政员高惜冰等二十一人在国民参政会第四次大会上,联名提出了“请政府节制衣食住之必要品各项之消耗,并增加其产量一案”,建议发动后方农村妇女从事手工纺织,以增加纱布产量。该案经大会决议,交由政府采纳施行。会后,农本局福生庄旋奉经济部令承办手工纺织推广工作。在后方各省中,四川的手工棉纺织业最有基础,且过去织布工场分布最广。战时面临的最大问题即是原料——纱的不足,若有充分原料,织成布匹问题较小。有鉴于此,福生庄制定了在川省发动50万农妇从事手纺的计划,将增加土纱产量,改良土纱品质作为推广工作的重心。为保证推广工作的进行,农本局在福生总庄业务科内设立手纺股,统筹推广工作,并罗致业务推广及技术人员分司其事;在每一推广区内分别设立福生分庄支庄或办事处,视需要在区域内若干场镇设立办事处为推广之基层机构,直接与生产者发生关系,在力量暂时不能达到的地方,斟酌情形委托当地之合作社纱布号代理收集,称之为代理店[17]。农本局自陕西等地收购棉花,分送各分支庄或办事处,由各办事处弹制成棉条后,或贷花收纱,或给花换纱,或卖花买纱,土纱收回,或给工资,或补棉条,一听其便,经营形式灵活多样。如果纺手缺乏纺车,则由农本局贷给,车价则由其所得工资项下分期扣还。在实际推行中,农本局参酌川省农民旧有习惯,因地制宜。在川北产棉地区,土纱市场较大,棉花为农户所有,不必交换棉花,其所需要者为经过加工后,获得较高之代价,采取买卖方式;在川南不产棉地区,农妇多以换得补贴之棉,自行纺纱织布,以省购买布匹之费用[17]。

为了推动农村手纺业的深入发展,福生庄还进行了制度创新。作为直接生产者的访手,其参与度直接关系着手工纺织推广工作的成效。农本局福生庄通过创设手纺团,使散处各地的纺手实现了“组织化”。所谓手纺团,就是在手纺织推广区域内,将一定数量的纺手组织起来,形成一个集体生产单位,设团长一名,负责内部各项事务。手纺团的组织,大都是按照自然区域来划分,每团12-30人不等。福生庄组织手纺团的宗旨,“在于利用手工纺纱组织,训练乡村妇女,以增加土纱生产及品质改进,并改善其生活智能,培植其组织力量,以配合抗战需要及乡村建设运动”。通过手纺团的设置,各地支庄的交易以团为对象,减少了个体纺手与支庄业务上的繁琐往来,节省了交易成本,而且在一个集体之内,纺手们相互观摩,相互督促,有利于纱布质量的改善[18]。借助手纺团这一组织形式,农本局派下的指导员在生产之余,向团员们灌输卫生、家事以及国家抗战方面的常识,使她们能自发的向上,逐渐改善他们的生活。通过这种安排,手纺团成为了一种集生产与教育于一体的新型乡村组织,可以看作是手工纺织推广工作中的一种组织创新。此外,农本局还在推广区定期召开手纺大会,进行手纺织展览。这些活动,一方面鼓励慰劳参与者,激发了她们的斗志;一方面扩大了宣传,吸引更多的人投身其间。

1941年初,国民政府将农本局改组为专营服用品棉花纱布运销调剂的机构,俾使其专意于调解后方花纱布的供需平衡。改组后的农本局下设总务、业务、工务、运输、会计五处,撤销福生总庄,各地福生分庄照常存在,由业务处直接指挥外地各庄,继续推广手工纺织,并在手纺织发达地区增设推广处,以加强其力量。改组后的农本局在继续此前手纺推广的同时普遍推广手织业务。收进土纱后,农本局再以一定的比例搭配机纱贷给织户,要求织户织成标准宽幅的机经土纬布,或者以纱交换,收进土布。农本局再将这些“改良市布”供应市面,用以平定物价。放花收纱、以花换纱和放纱收布及以纱换布就是农本局推广手工纺织的主要方式[19]。

从1939年11月起,农本局福生庄受命承办手工纺织推广,先后在川省设立了11个分庄、5个支庄、42个办事处,分布在以遂宁为中心的三台、射洪、安岳、乐至、中江;以成都为中心的蓬溪、简阳、仁寿;以重庆为中心的璧山、江北;长江流域的宜宾、泸县、合江、江津;嘉陵江流域的合川、广安、岳池、南充[20]。到1941年时,直接与福生庄发生贷换关系的纺手已达十万人,发生买卖关系的纺手约达二十万人,福生庄共收纱1083700斤,布82500匹,然而这只是可以统计的数字,一般妇女从属于手工纺纱者,其数虽无精确统计,但至少当在与农本局发生直接业务关系纺织手数三倍以上[20]。在农本局的带动辐射下,川省各地原有的手工纺织业迎来了复兴的春天。江津是川省传统的手工棉纺织区,也是战时最早推广手工纺织的地区之一。当推广人员初到江津时,工作开展并不顺利。经过一段时间的耐心宣传、解释,渐渐打开了局面。在半年的时间里,福生津庄动员起来的纺手已达四千多人,这些人中有8岁的小姑娘、有84岁的老太婆、有家境清贫靠纺纱吃饭的妇女、有家有千顷生活富裕的老太太,还有中学生、小学生、少奶奶…包括了各阶层的妇女[21]。在“前方将士浴血抗战,后方姊妹挥汗生产”的精神感召下,更多的妇女开始投身到这场生产运动中来。白沙是江津县的一个大镇,也是手纺团成立最早和最多的乡镇,该镇共成立22个团,每团人数都在10-30人左右,团员们经常的活动除纺纱、换纱外,还做些教育工作[22]。1940年1月,福生庄在遂宁设立分庄,开展贷棉纺纱、贷纱织布业务。由于所定加工费较为合理,加工户有利可图,大大刺激了城乡纺纱户贷棉纺纱的积极性。一时间,全县城镇大街小巷,农村庭院,到处都可见到摇动的纺车,白天黑夜都可以听到呜呜的纺纱声。截至该年底,福生遂庄共收回土纱179774斤,宽布28465匹,狭布37匹[23]。1942年时,全县城乡纺纱人数达12.38万人,占总人口的21.5%[24]。贷织业务的开展不仅使老织户恢复了生计,而且发展了不少新织户。在三台农村的合作社中有三分之二为棉纺织合作社,但由于资金的问题,多不能正常运转。农本局福生台庄通过向这些合作社放花收纱,付以工资,不但解决了贷款不足的问题,而且使其销路有了正常保障。1940年,农本局在中江县城设立福生中庄,运进七七纺纱车120台,将其贷于纺户使用。城乡纺纱户咸感七七纺纱车操作轻便,遂竞相使用、仿制,在仿制的过程中又不断改进,从原30锭增为50锭(多为40锭),有的还在背弦滚传动主轴部位加上轴承,使之操作更加轻便灵活[25]。南充是传统蚕丝产区,乡村妇女之副业多半是养蚕缫丝,而自从福生南庄致力于手纺织推广以来,“她们亦渐渐地从旧的工作里跑到新的队伍里来了”,“每天零售棉花与收纱换纱的人接踵而至,这业务推行的力量传遍了城的四周,三五十里的纺手们,常常向我们要求在他们附近的乡场设办事处”[26]。放眼全川,“涪江之遂潼、渠河之广达、嘉陵江之合顺、长江之泸叙、沱江之简资、及重庆附近之江津璧山、成都附近之仁寿广汉等县,门前街下,纺车栉比”[27],昔日“百室离房,机杼相和”的景象仿佛又重现了。

川棉推广会与农本局在推广手工纺织的过程中,付出了巨大的成本。一方面,十分注重“人”与“器”的改造。战前川省农村各地所用纺车多为手摇式单锭纺车,一天最多纺纱2-3两,效率不高;为增加产量、提高质量,农本局和川棉推广会颇致力于多锭纺车,如“七七”、“三一”、“业精”的推广,其中尤以七七纺纱车推广最为普遍。此外,农本局和川棉推广会开设的手纺织训练班培养了大批技术人才,并通过他们将先进的纺纱、织布方法传播至各地农村,促进了当地手工纺织业的发展。可以说战时的手工棉纺织推广不仅是一场救急应变的事业,还是一次普及先进生产工具与技术的革新运动。另一方面,十分注重事前调查与宣传,了解村情民情行情,统一思想认识。这些工作包括各地人口数量及分布之调查、花纱布市场情况及交易习惯之调查、工具数量原料供给及成品数量品质销路之调查、纺织手劳工代价及季节性之调查、交通运输和金融活动情况之调查等。抗战时期纱布价格腾贵,同时纺纱者增多,纱贩所获利润较前更厚。农本局手纺织推广便直接与纱贩的利益发生了冲突,作为竞争者,纱贩自不会袖手旁观。在璧山,纱贩们四处散布谣言:“国家上来办这事情是要上厘金的,一架纺车每月要抽捐八角”,“一场(三天)至少纺一斤,纺不到,要罚或打呢”。当地农民过去受尽了苛捐之苦,一听到要抽税,倒也颇为相信,“于是十传百,百传千,这种反宣传比正式的手纺推广宣传更快地普遍到每个乡村角落,使许多农民对农本局怀着某种戒心”[12]。纱贩的谣言散布给璧山的推广工作造成了很大困难。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江津,由于纱贩的反宣传,当地农民不说一句话,甚至把纺车藏了起来,远远看见推广人员就紧闭起门来[28]。农本局最初在推行贷纺贷织的手续上要求比较简单:纺织户找人做保,到各地支庄领取凭折后,即可以凭折贷棉贷纱。但在实际推行过程中,由于监管操作不易,常常发生纺手掺假甚至收不回纱、布的现象。在遂宁手纺织推广中,贷纱数量增多而收布数量下降的情况引起遂庄的深切注意,经调查发现,一部分光棍织户领取大量洋纱、土纱后竟逃匿无踪;一些织户窃取经纬纱织成劣质布匹以搪塞了事,这样的情形,如传染病症似的蔓延着[23]。这些投机行为对手纺织推广工作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对此,农本局通过派出工作人员耐心宣传解释、制定合理工资标准①农妇每纺土纱一斤,可得代价七八角至一元,而普通花纱贩子收纱仅给代价二三角至半元。参见吴味经:《四川手工纺织业之概况》,载《新经济》1941年第5期。以及严格取保手续,加强监管,取得一定的效果。

除农本局和川棉推广会外,中国工业合作协会在四川推动的手工纺织合作也颇有声色。1939年1月,中国工业合作协会在重庆设立了川康办事处,首先选择那些手工业有相当基础而交通相对便利的地方设立事务所,组织合作社。到1939年底,工合协会先后在四川组织成立了464社,在业务方面以纺织最为发达,共214社,几占总数的一半[29]143。新生活运动促进会妇女指导委员会在迁至重庆后,也积极动员后方妇女从事手工纺织。江津县白沙镇的新运纺织厂就是在宋美龄及妇女指导委员会的协助下成立的。该厂拥有铁木织机结构的织机68台,木机35架,毛巾机41架,年生产棉布20-70万尺,毛巾3.4万打,各种袜2.5万打[30]。在各方力量的共同推动下,战时四川各地手工纺织业在原有的基础上恢复和发展起来,成为一支不可或缺的力量。

与战前相比,抗战时期后方兴起的手工纺织业最大的特点就是国家力量的介入。农本局、川棉推广会、工合协会等组织,通过贷纺贷织的形式,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因外部封锁而造成的原料问题;通过将手工纺织与抗战救国相联系的热情宣传,发动了最广大的纺手从事生产;通过合作社等制度设计,使散在的手工纺织实现组织化,节约了交易成本,最大程度地保护了纺织者的利益,激活了川省原有的手工棉纺织业。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加强了对中国的经济封锁,后方运输更加困难,棉货供应愈发紧张,市场上投机买卖盛行,花纱布价格暴涨不已。作为应对,国民政府不得不求助于经济管制。1942年初,经济部成立物资局,加强对后方花纱布市场的监管,旋因成效不彰被裁撤;1943年2月,国民政府将农本局改组为花纱布管制局,实行对棉花、棉纱、棉布的全面管制②关于抗战后期花纱布政策实施的起源、过程及成效可参看李先明:《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对花纱布的管制述论》,载《贵州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在管制的气氛下,手工棉纺织推广亦不能不受到影响。

花纱布管制实施后,国家对棉花实行统购。由于官方定价太低,棉农获利远不敷成本开支,棉农多放弃种棉花而改种粮食。1942年,川省棉花的种植面积从1940年的272万亩下降至133.9万亩,同期陕西棉花种植面积从270万亩下降至138万亩[1]19,一度造成后方原棉供应的恐慌。同时,由于统购资金不足,棉花不能充足收购。如在湖北,花纱布管制局与湖北省平价供应处订立合约,委托后者代办棉花收购,由于花纱布局不能及时接济资金,湖北平价供应处收购到的棉花尚不及产量的1/10,亦仅为合约规定数量之1/4[31]。两方面叠加在一起,使原本存在的原棉供应不足问题更趋严重。受到原料的限制,川省手工土纱与机纱的生产多不能正常进行,织户用纱也就无法及时供应。在川北手纺织推广区,常因棉花机纱不能按时运往,纱布交换业务时常停工[32];在遂宁,花纱布管制局因棉纱来源困难,缩减各机户织布数量,每月每机仅能织布三匹半[33];重庆市各织户大多感觉原料供应不足,计173家中,除18家能领得实际需纱量百分之百以上的棉纱外,其余各家大多只能领得其需纱量的百分之五十以下[34]。1944年,因棉花供应不足和花纱交换中获利甚微,很多手纺者不愿续纺,川省城乡手工纺纱者大半停车。

花纱布统制政策的实施不但客观上加剧了原棉短缺的问题,而且带来了一些不利于手工棉纺织推广的新问题。在管制政策之下,各纱厂所产机纱统一归花纱布局收购,再由其分配给织户。花纱布局先是对领纱手续作了过于严格的规定,织户“须先领申请书,再则多方托人填写,写后觅保,取保后须审查,核后查保,查后送专员核批,至取纱时更须立于柜台外静候或用力挤进,有立候八九小时犹未得纱者”(成都市棉织业同业公会送中央党部呈请(1942),成都市档案馆藏,全宗号:104-00-1545),继则在收布时故意麻烦,或多方索要,每布一匹,卫兵要两百元,量布的要两百元,称布的要一百元,验布的要五百元,甚至喊号的也要一百元,每匹布要索千元以上[35];或借口不合标准,拒绝收布及发给棉纱;同时尽量压低付给织户的工资。1943年,四川通行的办法是:在花纱布管制局登记的织户,每一部织机可贷发机纱27斤,土纱35斤,交布5匹,每匹另给工资80-120元,交布后继续贷纱,而当时每匹布的织工费最低要160元以上,贷织对织户而言,沦为一桩赔本生意;在规定织价低于成本的情况下,织户多偷工减料,借以谋利,贷给的机纱,往往偷取1/5,这样一匹布偷料的收入,可达200元左右;因为有此厚利,凡是在花纱布局领得登记凭照的一部织机,出顶费要值1、2万元,而一部织机本身的价钱尚不值500元[36]。偷工减料的后果,自然是土布质量越来越差。此外,政府部门自身的贪腐问题也对手纺织的推行造成不利影响。福生蓉庄职员串通奸商秘密从事黑市贩卖,以原价12000元购进之棉纱提高至50000元出售,职员及工役每次均可分肥,而当织户请领棉纱时,则托词无货[37]395。到了如此地步,手工棉纺织不仅难以推广,而且加速萎缩。抗战胜利后,导致手纺织推广运动的外部因素消失,这场运动亦宣告结束。

战时四川手工棉纺织业在川棉推广会和农本局这两支国家力量的大力推广下,对保障军用、安定民生发挥了积极作用。据统计,战时四川曾先后动员手工织布机6万台,织成大小布匹3万万匹,以供军民之用;后方新式纺纱机,年产棉纱不过6万8千余件,而木机及手纺年产棉纱40余万件,为机纺之6倍,机器织布每年不过百余万匹,而手工织布则达900万匹,为机布之9倍,可见战时手工纺织业地位之重要[38]。正是由于国家力量的介入,战时的手工棉纺织推广运动具有了多重意义:它是一项救荒应变的生产事业,也是一场推广先进生产工具与技术的革新运动,同时也是战时乡村建设运动的有效载体,其社会意义同样值得重视。可惜,由于日本全面侵华战争所带来的经济封锁,以及国民政府实行经济统制,推行手工棉纺织面临着更大困难。在国家至上、军事第一的战略安排下,国家通过实施花纱布统制,原料统一由政府分配,产品全部归政府收购,付给生产者的工资由政府制定;通过这种安排,政府减少了获取紧俏物资——棉布的交易费用,却牺牲了参与者的利益,最终亲手葬送了这支由自己培养起来的生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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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严成]

[中图分类号]K2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4799(2016)03-0046-07

[收稿日期]2015-12-29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资助项目:14ZDB047

[作者简介]彭南生(1963-),男,湖北黄陂人,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张杰(1986-),男,河北井陉人,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2013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