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青年马克思”文本群

2016-03-08 05:31周嘉昕
关键词:手稿黑格尔马克思

周嘉昕

(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系,江苏南京210023)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青年马克思”文本群

周嘉昕

(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系,江苏南京210023)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史上充满分歧和争议的一部手稿。在其公开问世之后,基于马克思主义理解编辑的MEGA1版本却成为西方“马克思学”炮制“青年马克思”问题的重要依据。理论的争论推进了文本的研究。基于MEGA2版本中按照写作顺序编排的文本和马克思自己的编号可知,这部手稿的写作充满异质性和复杂性。结合青年黑格尔派内部的理论争论以及马克思青年时期的实践经历,可以将这部手稿看作“青年马克思”文本群中的关键环节。以国家和私有财产(地产)、市民社会和国民经济学(动产)、分工和对象化为问题焦点,或可推进马克思主义形成史叙事模式的理论创新。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逻辑顺序;写作顺序;文本群;“青年马克思”

“青年马克思”问题从来就不是一个仅仅有关马克思青年时期思想发展的问题,而是与“成熟马克思”或“老年马克思”相对应的,作为阐释马克思主义理论方法或本质的一种特殊的理论投射。因此,回到“青年马克思”那里寻找理论转型或革命的发生就成为马克思主义的捍卫者和挑战者竞争的主要领域之一。当然,事情远非或此或彼那么简单。回顾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历史,我们可以排列出若干不同的理论观点:有马克思最初的心理动机或旨趣说,有影响深远的唯物主义一次转变说,有《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发表后一度兴盛的“青年马克思”解释,有关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的观点,还有强调《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的说法。其中,《手稿》的定位是一个注定无法绕开的理论难题。甚至于对比不同观点,我们似乎竟有这样一种感受:很难想象,《德法年鉴》(转向唯物主义和无产阶级立场)、《手稿》(资产阶级人本主义、历史唯心主义)与《提纲》和《形态》(历史唯物主义)的差别是如此之大,而这些文本的写作竟然集中在短短两年之内。对此,我们尝试提出的观点是:《手稿》的理论形象问题是一个思想史不断建构的产物;回到马克思青年时期的理论探索和文本写作中去,《手稿》都算不上一部独立的作品;我们应将《手稿》与前后相关著作结合起来,作为一个“青年马克思”文本群加以分析;在此过程,为了更好地理解马克思的思想转变,需要结合特定政治和理论语境,把握其问题焦点的转化。

一、梁赞诺夫发现了“青年马克思”?

众所周知,《手稿》的问世堪称传奇。1932年,在苏联和德国同时出版了两个不同版本的《手稿》:一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1)第1部分第3卷中以德文全文发表的《手稿》,该版本的负责人是阿多拉茨基或梁赞诺夫;一是《历史唯物主义。早期文选》中收入的《手稿》笔记本II和笔记本III,该版本的负责人为朗兹胡特和迈耶尔。此前(1927年),苏联《马克思恩格斯文库》第3卷附录中摘要发表了笔记本III的俄译文。大凡较为敏锐的读者都会发现,在《手稿》的出版问题上,与《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的发现与出版相类似,存在一种苏联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与德国社会民主党之间的竞争。这种文献研究上的竞争,实际上反映了一个更深层面上政治立场的对立和理论阐释的分歧。“青年马克思”问题是这样一种对立和分歧的表达。

在今天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和教学中,常常遇到这样的困扰:其一,以宣称马克思生平、思想和文本研究为业,并尖锐批判苏联马克思主义的西方“马克思学”学者,在探讨《手稿》建构“青年马克思”理论形象的时候,主要依托的竟然不是朗兹胡特和迈耶尔的版本,反倒是MEGA1版本,似乎有所不妥。因为这样一来,“青年马克思”的发现反倒成了一个苏联马克思主义研究给自己挖的“坑”。其二,在讨论《手稿》的文本编辑工作时,常常强调梁赞诺夫和MEGA1的科学性,并将其作为苏联“马克思学”的代表,以致给不明就里的初学者这样一个错觉:梁赞诺夫是一位严谨的文献学家(philologist),而在其继任者阿多拉茨基那里,马克思恩格斯文本研究完全成为斯大林主义意识形态宣传的工具。二者联缀起来,就使得问题更加复杂化。苏联“马克思学”学者梁赞诺夫在主持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和MEGA1工作期间,留下了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研究的大量科学成果,但在1931年后,这一事业在阿多拉茨基那里演变为意识形态宣传的工具,文本研究工作也受到了干扰,如MEGA1中《手稿》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编辑就已经彻底背离了原初的文本形态。但正如荷兰国际社会史研究所文献学专家罗扬曾经质疑的那样,梁赞诺夫到底是否需要为MEGA1版本的《手稿》和《德意志意识形态》负责?尽管迄今为止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综合相关文献、书信,并结合日常经验,很难说梁赞诺夫不知道或者没有参与这一“马克思主义”版本的编辑。[1]

这提醒我们:在《手稿》及其他马克思青年时期作品的研究中,应当时刻保持一种高度的理论反思和方法自觉,这就要求我们自觉反思自己所赖以使用的马克思青年时期思想发展的理论框架、概念范畴、固有观点,考察其形成发展的思想史语境,从而形成更为全面、客观、科学的理论认识。“青年马克思”问题是一个绝佳的范例。

首先,回到《手稿》的最初发表过程中去。对于这样一个马克思显然已经放弃了出版计划的作品,梁赞诺夫最先在《马克思恩格斯文库》中以“《神圣家族》的准备材料”为题摘要发表了笔记本III。其后在MEGA1第1部分第3卷中才以我们今天所熟知的编辑方式出版。何思敬译、宗白华校,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的《经济学—哲学手稿》依据的就是这一版本。[2]5-6根据书面信息,MEGA1该卷次的负责人是阿多拉茨基,并在1931年10月27日出版前对旧有文稿编辑作了审核修订。[3]XXI暂且抛开修订的程度到底有多大这一问题不论,我们可以发现:无论是阿多拉茨基还是梁赞诺夫,在编辑马克思青年时期文献著作的时候,其目的是明确的,这就是“借助于马克思恩格斯的手稿来……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如何……一直走向辩证唯物主义”[1]391的过程。因此,对于苏联马克思主义研究者,特别是梁赞诺夫来说,“青年马克思”显然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发明。尽管后来的西方“马克思学”学者非要用“马克思主义的”版本来反对“马克思主义”。

其次,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但凡读过朗兹胡特和迈耶尔版本的读者,一定会感到错愕。这个“青年马克思”观点提出时所直接依赖的文本,简直可以用“不忍卒读”来形容。《历史唯物主义。早期文选》不仅没有收入笔记本I的内容,也就是“工资”、“利润”、“地租”的讨论和[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的重要理论片段,而且将收入的笔记本II和笔记本III的顺序也搞反了,此外,文本的编辑和整理也存在许多讹误和遗失之处。说句题外话,真的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连最重要的讨论(“异化劳动”部分)都没有包含的版本,后来的强调人本主义异化观点重要性并以之阐发“青年马克思”的西方学者该如何使用它。所以在英语学界最著名的《手稿》版本,即巴特摩尔翻译、弗洛姆导论(《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的《手稿》,本身在版本上依赖的就是MEGA1,而非《历史唯物主义。早期文选》。但颇为反讽的是,尽管《历史唯物主义。早期文选》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它却在文本编辑上较为忠实地再现了《手稿》笔记本的原貌。只不过,当MEGA2第1部分第2卷以逻辑顺序和写作顺序同时编辑出版《手稿》之时(1982年),“青年马克思”问题已经淡出了理论舞台。

二、存在一个独立的《手稿》吗?

简言之,“青年马克思”作为一个意识形态的反向建构,只是利用了《手稿》这样一个特殊的文本存在。尽管在苏联学者的编纂中,公开出版的《手稿》与文本的原初状态相去甚远,但仍成为其理论对手的主要依据。作为“青年马克思”问题的回应,20世纪60年代,在苏东和欧美国家,马克思主义形成史研究成为一个热点问题。除了理论阐发之外,这一状况客观上也推动了马克思青年时期文本研究的深化,形成了有关《德意志意识形态》和《手稿》文本研究的新成果。就前者而言,代表性的有巴加图利亚版和新德文版《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费尔巴哈章》;就后者而言,主要表现为MEGA2中按照写作顺序编辑的《手稿》以及《国际社会史评论》上发表的罗扬对于《手稿》文本形态的详细介绍。[4]基于MEA2,按照逻辑和写作顺序编排的《手稿》中文版本也已经于2014年底公开问世,这为我们更加直接了解《手稿》的写作进程提供了重要参照。

实事求是地说,对照《手稿》既有的版本形态,我们可以看到:以MEGA1版本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二版为基础的版本,如1979年之前出版的单行本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42卷中收入的版本,更多带有“成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的痕迹。也就是著作被按照经济学、社会主义和哲学三大主题,或“组成部分”分别编辑。除此之外,在《手稿》和其他相关作品,特别是如《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以下简称“穆勒摘要”)的编排上,也秉承了“先笔记后著作”的理念。尽管仍然存在争论,但是在MEGA2按照逻辑顺序编辑的《手稿》中,我们看到一方面编者仍保留着力图将《手稿》作为马克思青年时期一部重要理论著作的想法,同时出于便于阅读和研究的目的,对文本本身作了一定的逻辑加工,另一方面也已经有意识地呈现《手稿》原初状态的复杂性和片段性特征。在MEGA2按照写作顺序编辑的版本中,我们则可以看到编者基于相关的文本痕迹和历史指涉,对马克思《手稿》写作过程最大程度的复原。当然需要注意的是,如果对照MEGA2和罗扬的文章,或者现存荷兰国际社会史研究所的《手稿》原始稿件,就会发现即便写作顺序版也不等于《手稿》的原初形态。依据MEGA2和罗扬文章的提示,对照原始手稿马克思自己的编号,《手稿》的原初文本结构如下(罗马数字为马克思自己的页码标注,汉字解释为相关内容说明)[5]:

笔记本II工资、资本的利润、地租X同前页XIX同前页II同前页XI同前页XX同前页III工资、资本收益、地租XII工资、资本的收益、地租XXI同前页IV工资、资本的收益、地租XIII同前页XXIIV同前页XIV同前页XXIIIVI工资、资本收益、地租XV同前页XXIVVII同前页XVI地租、资本的收益XXVVIII同前页XVII工资、地租、资本的收益②XXVIIX同前页XVIII同前页XXVII[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①笔记本IIXLXLIXLIIXLIII[私有财产的关系]笔记本III③I[劳动]XVI同前页XXXIII同前页II同前页XVII[需要]、[黑格尔]XXXIV[黑格尔]、[增补]、[分工]III[劳动]、[共产主义]XVIII[黑格尔]、[增补]IV[共产主义]XIX[增补]V同前页XX同前页VI同前页XXI同前页[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摘要]VII同前页XXII[黑格尔]XXXV[分工]VIII同前页XXIV④同前页XXXVI同前页IX同前页XXVI同前页XXXVII同前页X同前页XXVII同前页XXXVIII同前页XI[共产主义]、[黑格尔]XXVIII同前页XXXIX序言XII[黑格尔]XXIX同前页XL同前页XIII同前页XXX同前页XLI[货币]XIV[需要]XXXI同前页XLII同前页XV同前页XXXII同前页XLIII同前页1.[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为《手稿》编者所加,第XXII-XXVII页仍保留了三栏写作形式。2.第XVII-XXI页虽然仍保留三栏,但只有中间“地租”一栏进行写作。3.[私有财产和劳动]简称[劳动],[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简称[共产主义],[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简称[黑格尔],[私有财产和需要]简称[需要]。4.马克思自己漏编XXIII和XXV号。

基于《手稿》的写作顺序和原初样态,回顾“青年马克思”的争论和《手稿》问世的思想史语境,我们可以尝试提出这样的疑问:我们究竟该怎样定位《手稿》?在将其视为一部独立的著作之外,我们可否尝试用其他的概念工具来解释《手稿》的文本样态及其在马克思青年时期理论演进中的地位和作用?导致这一疑问产生的,有三个直接的文本解释困境。一是以《穆勒摘要》的位置难题为典型的《手稿》与《巴黎笔记》的关系问题。众所周知,《手稿》本身是《巴黎笔记》的一个组成部分,《手稿》与《巴黎笔记》中其他笔记本之间的关系问题,本身涉及的是如何理解马克思这一时期的思想变化这一基本问题,只不过《手稿》这一特殊的历史性文本存在,使得这一问题披上了更为暧昧的面纱。二是笔记本I中三栏写作方式的问题。除了笔记本I中存在“工资”“利润”“地租”三栏写作的特殊情况外,笔记本I本身也是先写作后缝制而成。在此过程中,“异化劳动”与马克思之前思想发展的关联可能需要得到更进一步的说明。三是笔记本III中写作顺序版本和逻辑顺序版本差异最大的地方,即[对黑格尔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这个所谓的“著作最后一章”的复杂样态。一方面这一“哲学”片段本身分三段写作,间隔其中的是论述[私有财产和需要]以及[增补]的“经济学”部分;另一方面,这一片段显然没有最终完成,其结尾部分的摘录同马克思夹在笔记本III中的[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摘要]直接相关。更进一步,正是在这一片段中,马克思作出了一个明显的理论转变:从高度赞扬费尔巴哈批判黑格尔到承认黑格尔辩证法“在异化这个规定内的”“积极的环节”。[2]110

三、“青年马克思”文本群与“青年黑格尔派”的理论混战

作为对上述问题的回应,可以尝试提出“青年马克思”文本群的概念来深化对以《手稿》为焦点的马克思青年时期理论探索及其文献遗产的研究。所谓“文本群”并不单单是指几篇或多篇文献的集合,而是从特定的问题视角出发,在对相关文献之间的理论关联及其思想逻辑的梳理和阐释基础上,形成的以马克思青年时期思想发展为焦点的思想史图绘。其中所包含的不仅有对于马克思青年时期生平、思想和文本的历史考古,还有对于既有研究中特定文本研究背后的方法论框架的自觉反思。在研究中,对于《手稿》这一事关马克思青年时期思想发展的阐释,同时又涉及复杂的理论争论,且原初文本零散多有轶失的文本来说,研究者的方法论自觉的重要性得到直接的彰显。可以说,《手稿》本身并不是一部完成了的著作,而是一个马克思青年时期思想发展“文本群”的重要节点。相应的,对于《手稿》,我们必须将其作为一个“文本群”中的环节,而非一部独立的著作来加以理解。这首先与上文提到的马克思《手稿》的写作过程有关,同时更加重要的是,与马克思在写作《手稿》时所面对的思想环境的复杂性及研究中所关注的理论主题的多样性有关。

在既有的研究中,一种习惯性的做法是用唯物主义、唯心主义这类标签来对《手稿》及其前后的马克思青年时期作品作出定位,从而建构某种有关马克思思想形成史的理解,其背后的诉求是说明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本质及其理论形态。这样一种研究肇始于20世纪20、30年代苏联马克思主义理论形态确立的过程中。其实,对于马克思早期的思想发展,在第二国际时期,最初是马克思和恩格斯自己,后来是包括梅林、列宁在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专门探讨的问题之一,其理论指向服务于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说明。20世纪20年代之后,随着马克思恩格斯早期文献的整理和出版,这一研究开始获得新的进展,其成果之一是以《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为代表,还包括马克思博士论文笔记等在内的一批马克思恩格斯早期文献的整理和出版。在这个意义上,所谓“青年马克思问题”除了具有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重构马克思主义理论方法的意味之外,也可以看作是第二国际时期形成的,以“辩证唯物主义”为核心、“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为标志的马克思主义形成史阐释,在新的文献资料面前所遭遇的理论困境。基于此,我们会看到经过50、60年代的争论,在其后的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中形成了“《神圣家族》——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诞生,《德意志意识形态》——历史唯物主义确立”的解释模式。而《手稿》则成为了理论的发源地:一方面马克思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探讨了社会主义并批判了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另一方面受费尔巴哈影响,虽然他已经转向了唯物主义,但在历史观上仍囿于唯心主义。

这一阐释模式的阿克琉斯之踵是“唯物主义”概念的界定问题。如何定位这种“半截子的唯物主义”的内涵已经不仅仅涉及对费尔巴哈哲学的理解,而且关乎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本质。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阿·施密特对“哲学唯物主义”的批评实际上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与苏联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体系的分歧。同时也就可以体味伊里因科夫在马克思《资本论》和黑格尔《逻辑学》中所发现的“观念东西”的辩证法(the dialectic of the Ideal)在苏联马克思主义内部受到唯心主义指责时的无奈。具体到《手稿》这里,结果则是要么为了建构一种新的马克思早期思想发展的连续性,而消弭了《手稿》与《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甚至《资本论》的理论质性差别,要么因为“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史叙事,使《手稿》显得“以邻为壑”,与《德法年鉴》(共产主义)、《神圣家族》(辩证唯物主义)相去甚远。

回到马克思青年时期的思想和现实语境中去,我们可以发现:在最直接的理论层面上,从1843年开始到1846年暂时告一段落,马克思处在一个青年黑格尔派内部的理论混战之中,鲍威尔、卢格、费尔巴哈、恩格斯、赫斯如走马灯式地出现在这一阶段马克思的著作中,引领着马克思的思想探索。相应的,在焦点概念和问题框架的层面上,则包括自我意识(宗教异化)、理性国家(政治异化)、唯物主义(人本主义)、私有财产(货币异化)等。与之相关,在政治和经济的现实历史状况层面上,则涉及马克思青年时期所直面的普鲁士封建统治和资产阶级革命诉求、英法资本主义发展与德国现实的历史落差、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与青年黑格尔派的理论对接等时代的重大问题。

《手稿》则处在这样一个理论争论和现实实践的特殊时期:

首先,由于《莱茵报》时期政论活动遭遇“对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题”,马克思已经开始意识到青年黑格尔派理性主义国家观念在私有财产面前破产,加之受到卢格的影响,马克思开始着手批判黑格尔法哲学(国家学说)及其神秘性和思辨性(辩证法)。对黑格尔国家学说的批判和法国革命史的研究,使马克思进一步意识到“私有财产”的作用。其次,在此过程中,马克思亟需寻求一种超越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的新的理论支撑。在他看来,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哲学仍然拘泥于宗教神学的领域之内,不能理解“市民社会”(私有财产)的现实运动,而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从真实前提(感性对象性的“人类”)出发,真正克服了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只不过他“过多地关心自然而过少地关心政治”[6]442。再者,1843年10月,马克思来到巴黎并开始关注政治经济学(国民经济学)。基于私有财产批判的理论旨趣,马克思对蒲鲁东(《什么是财产?》)、赫斯(《论货币的本质》)、恩格斯(《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印象深刻,并受其影响开始系统研读政治经济学著作,如斯密、萨伊、李嘉图、舒尔茨等,写作《巴黎笔记》。还有,马克思到达巴黎后与德国流亡的革命者和法国的社会主义者交往密切,而在1844年6月德国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爆发后,工人运动的性质和走向也成为马克思关注的焦点。笔记本III中讨论“共产主义”的长篇片段就是马克思运用“异化劳动”理论展开分析评价的记录。

四、地产、工业、分工:《手稿》问题焦点的转化

如上所述,为了更好地说明马克思青年时期的思想发展,解决在《手稿》定位问题上存在的理论疑难,我们尝试提出“青年马克思”文本群的概念。所谓“文本群”并不仅仅是要强调《手稿》与其他文本之间的理论关联,而是力图基于马克思恩格斯原初文本的考察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历史变迁的回顾,形成某种新的有关马克思青年时期思想发展的叙述方式,以期克服既有研究中可能产生的理论困扰。这样一个“青年马克思”文本群的建构,从根本上说依赖于对马克思主义方法论本质以及青年时期理论演进过程的总体把握。对马克思青年时期思想历程的把握,在直接的意义上不能离开对思想特征进行定位的概念和范畴。在很大程度上说,这样一些概念范畴可以被看作是界标和里程碑,通过它们可以对不同文本进行定位;更进一步,这样一些概念范畴也可以、或者说更应该被看作是思想史“投影”的工具,这些概念范畴的选择实际上规定了我们“图绘”或“叙事”思想史的出发点和框架。显然,这样一些概念框架的选择,在最高的意义上当然应着眼于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方法本质及其时代特征的总体把握。但就具体的研究而言,例如《手稿》的定位和“青年马克思”问题的回应来说,我们不妨从对文本现象的“田野调查”出发,考察反思既有研究的“溢出”部分,进而探索某种新的理论阐释的可能性。

根据《手稿》按照写作顺序编排的文本结构,以及马克思自己的编号顺序,我们可以发现三个有趣的问题:第一,在笔记本I中,分三栏写作的“工资”、“利润”和“地租”中,“地租”所占的篇幅最大,而处在总结性的[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写作之前的,恰恰就是一段专门讨论“地租”的内容。第二,笔记本III中,篇幅最长的片段是[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而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的片段中的最初部分,以及论述“需要”的片段,按照马克思的标记,分别应算在论述共产主义的第(6)和第(7)个要点。换言之,这两个片段也应服务于马克思就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同德国流亡革命者之间的理论争论。第三,同样是[对黑格尔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这一部分,虽然马克思在“序言”中计划完成批判黑格尔辩证法的“最后一章”,但这一部分的写作是分三段进行的,间杂其中的是讨论“需要”和相关经济学现象的“增补”部分。同时,在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的这一部分中,实际上发生了从肯定费尔巴哈否定黑格尔到肯定黑格尔忽视费尔巴哈的转变。基于上述文本现象以及马克思在写作《手稿》前后的理论探索和实践活动,我们可以尝试从地产、工业、分工三个范畴出发,捕捉以《手稿》为关键环节的“青年马克思”文本群中所发生的理论主题的转变,以及其中蕴含的理论方法的嬗变。

首先,马克思之所以在笔记本I中关注地租问题,就其结果来说,是马克思通过考察斯密式的三大阶级(工人、地主、资本家)竞争,发现了现代社会中的两大阶级对抗,从而为提出异化劳动理论奠定了基础。同时,我们对照马克思在《德法年鉴》上的文章和克罗茨纳赫时期的相关研究,就会发现:对于地租的讨论在直接的意义上同“地产”在现代市民社会中的命运有关。而在《手稿》写作一年之前,马克思通过《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研究已经意识到了“地产”作为“本来意义上的私有财产”,通过黑格尔的国家学说,集中体现“私有财产的神秘主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建构一条从“苦恼的疑问”,到批判“私有财产的神秘主义”,再到运用异化劳动理论来解释私有财产这一“国民经济学没有说明的事实”的逻辑线索。隐含其中的,非但不是抽象意义上的“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发现,而是马克思将关注自然的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同关注政治结合起来的过程。换言之,在“人本主义”逻辑的确立中,不仅有费尔巴哈对黑格尔辩证法的主谓颠倒,还有马克思对黑格尔国家学说的秘密以及国民经济学视域中的私有财产现实运动的考察。

其次,在[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这一部分中,马克思实际上逐条批驳了当时流行的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思潮,以期为现实的工人运动和革命找到理论的指导。在马克思对包括粗陋的平均主义的共产主义思潮、蒲鲁东式的社会主义理解、鲍威尔和施特劳斯的宗教批判思想等社会主义观念的批判中,作为其理论支撑的,是他在国民经济学研究中已经发现的现代市民社会的本质:以工业或者说动产为特征的私有财产的统治。相应的,对工业的理解便构成了马克思《手稿》中人本主义逻辑深化甚至自我解体的核心要素。如上所述,异化劳动理论的确立本身,便同马克思在国民经济学研究中发现的“动产对不动产的胜利”有关。换言之,工业发展的结果就是,在私有财产基础上的竞争使“市民社会”分化为工人和资本家两大阶级。同时,“工业是完成了的劳动……只有这时私有财产才能完成它对人的统治,并以最普遍的形式成为世界历史性的力量”[2]74。也正是在“工业”的运动、特别是“资本”(货币)中,马克思发现了观念中的抽象力量如何在现实中发生,并开始关注“站在国民经济学家立场上的黑格尔”所持有的“辩证法在异化规定内的积极环节”。在此过程中,马克思开始反思费尔巴哈式的人本主义逻辑。

再者,作为上述过程的展开,马克思对“市民社会”内部的“私有财产的运动”的考察为其反思费尔巴哈式的人本主义“异化劳动”理论,走向《神圣家族》中的“社会关系”理解和《提纲》中重新阐释“对象性活动”开启了新的理论视域。通过国民经济学研究,马克思发现:私有财产的运动同“分工”直接相关,而在“分工”中,特别是在以“工业”为特征的现代“生产运动”中,现实的人的“需要”与“私有财产”的运动紧密关联;因此,费尔巴哈意义上的“感性对象性的存在”只不过是一种观念的想象,而“对象化活动”本身必须在具体的社会关系中获得理解。换言之,作为《手稿》中的人本主义建构,“异化劳动”概念随着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开展,在马克思对“市民社会”和“私有财产”的考察中逐渐暴露了自身的理论困境。一定“生产方式”(需要和分工)基础上的“对象性活动”(实践)逐渐取代了费尔巴哈的“类本质”(自由自觉的活动),成为马克思新的理论出发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如果马克思用费尔巴哈人本主义来批判黑格尔辩证法及其在自我意识哲学中的“漫画式完成”,显然绰绰有余;但是针对以“动产”为特征的现代“市民社会”,寻求人类解放的可能性,就必须放弃费尔巴哈,寻求新的理论出发点了。

[1] Rjasanoff, D.. Neueste Mitteilungen über den literarischen Nachlass von Karl Marx und Friedrich Engels[M].in Archiv für die Geschichte des Sozialismus und der Arbeiterbewegung, Elfter Jahrgang, Verlag von C. L. Hirschfeld, 1925.

[2]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3] Marx/Engels Gesamtausgabe[M].Erste Abteilung, Band 3, Einleitung, Berlin, 1932.

[4] Jürgen Rojahn, Marxismus-Marx-Geschichtswissenschaft. Der Fall der sog. "Ökonomisch-philosophischen Manuskripte aus dem Jahre 1844[J]Internatioanal Review of Social History, Volume XXVIII, 1983.

[5] 周嘉昕.历史和文本中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J].学术月刊,2014(9).

[6]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责任编辑 李长成]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in 1844 and Texts Set of "Young Marx"

ZHOU Jia-xin

(Center for Studies of Marxist Social Theory,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There were lots of controversies about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in 1844 in the history of Marxian studies. After being published in 1932, this Manuscript was regarded as the evidence of the humanist "Young Marx". Ironically, the edition (MEGA1) used in western "Marxology" was made by Soviet Marxist Scholars. Promoted by the theoretical debates, the text-based research into this Manuscript developed as well. According to the writing sequence of the text in MEGA2 and the original papers in IISG, we can see that the writing of the Manuscript is full of heterogeneity and complexity. Based on the internal theoretical debates among young Hegelians and Marx’s practical experience of youth, it is to be argued that the Manuscript should be considered not as a finished work but as a crux of "Young Marx" texts set. Taking the key concepts - land rent (state and private property), industry (buergelich Gesellschaft and political economy), and division of labour (objectification) as focus issues, we may probably propose a new understanding on the intellectual progress of Marx in his pursuit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theoretical consequence; writing consequence; texts set; problematic crux

10.16088/j.issn.1001-6597.2016.06.003

2016-07-20

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最新阐释及其当代价值研究”(16MLB006)

周嘉昕(1982-),男,山东潍坊人,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研究员,哲学博士,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史、马克思主义文本和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

A121

A

1001-6597(2016)06-00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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