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权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210023)
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方法论在城市研究中的独特性
温权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210023)
无论直接“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成果,还是通过发展马克思主义来增加我们自身对城市问题的理解,其焦点都是作为历史研究指南的唯物辩证法以及现代社会的批判性理解。这意味,无论是否直接提出一种以城市为落点的“历史的地理的唯物主义”研究纲领,在坚持马克思主义拓展城市研究的过程,都需要回到那个基础的问题:即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建构体系的概念工具,而是历史研究的指南。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在今天城市研究的价值并不简单地局限于其已经做出的结论,而是更为重要地体现其方法论的基础地位上。政治经济学视角在城市和地理研究中的强势回归,在直接的意义见证了这一点。
当然,这也带来一个重要的问题,即如何看待历史唯物主义在方法论上的规定性和基本内容。这个问题,在今天西方的社会理论中有着广泛的争论,争论也产生了诸多具有竞争和冲突关系的不同的激进地理学或城市研究倾向。对这些研究的评估不是本文的任务,我们亦无法在此详细而完整地分析在城市研究中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运用。下文讨论的三个问题,是涉及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性质然而又在西方有关城市研究中往往被曲解或误解的方面。通过对其澄清,我们强调:作为历史研究指南的唯物辩证法,不是抽象的公式,而总是对具体社会历史条件的具体分析。
(一)城市问题,不只是独立的地理问题,而是当代社会,特别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问题。换句话说,地理并非孤立于整体社会进程的纯粹的自然领域,在归根结底意义上,它是历史的。正是因为这一点,历史唯物主义在城市分析中具有方法论上的优先地位。
在唯物主义历史观最初形成的时刻,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
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其中每一代都立足于前一代所达到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前一代的工业和交往,并随着需要的改变而改变它的社会制度。甚至连最简单的“感性确定性”的对象也只是由于社会发展、由于工业和商业交往才提供给他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页。。因此,必须从社会发展、工业和商业状况来理解地理和城市的变迁。20世纪60年代以后地理学重要进展之一便是从这一角度重新定位了地理学方向,从而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在地理学分析中的广泛运用打开了通道。1973年哈维的《社会正义与城市》最重要的贡献便是打破了城市作为孤立地理实体的假设,试图以马克思为基础从社会实践角度阐明了城市建构的复杂过程并寻求改善当代社会之可能性*在这个文本中,哈维提出的社会空间哲学构想与列斐伏尔同期提出的“空间生产”思想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虽然在“结论和反思”中专门评论了列斐伏尔,但不仅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一书还没有发表,其《马克思主义思想与城市》、《城市革命》两书亦是哈维完成了《社会正义与城市》主体部分才读到的。简言之,哈维关于社会空间哲学的构想,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一种原创性思想,其早期哲学方法论关注、法国马克思主义思潮都对其形成都具有重要影响。。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之所受到普遍欢迎,其原因也在于从元理论上指认了空间的社会历史性质,从而试图把当代空间实践从官僚政治和各种具有物化性质的“空间科学”(从自然科学到城市规划)阴影中解放出来。他们作为重大的例子也说明了,尽管马克思主义并没有直接围绕地理和城市问题形成自己独特论域,但却能够为今天的地理学和城市分析提供方法论前提和重大的观点支撑。
(二)历史唯物主义并非泛论历史性和过程性,而是强调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城市空间生产的客观规律,因此它并不主张抽象的空间生产观念或者建立在过程之上的某种城市或空间本体论,而是强调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具体变迁揭示当代城市的矛盾,探寻人类改造社会的现实可能性。
无论出于理论上还是政治上的原因*首先是政治上的,受前苏东剧变激励,以福山“历史的终结”为代表资本主义胜利论获得了广泛的市场,但这种意识形态上的“胜利”却不能掩盖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实践的困境,无论是全球性经济危机和政治冲突的威胁,还是主要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社会问题,都迫使我们在政治上思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替代模式,在此背景中,尽管作为整体的马克思主义仍然受到压抑,其阶级分析视角、革命立场和共产主义想象被悬置,但其对现代性的批判却作为核心资源融入了主流社会理论。其次是理论上,抛开纯粹的意识形态争论,人们承认,尽管马克思的政治预言没有实现并因此具有乌托邦的成分,但马克思对资本生产过程的科学剖析、其对历史主体和结构之间辩证关系的思考无疑是现代思想的最重要财产之一。西方马克思主义从不同的侧面发挥这些思想,并且为20世纪60年代末以来地理学的发展提供了重要推动,这也使得人们直接看到了其理论潜能。,从全球理论动态看,马克思主义在空间以及更为广泛的社会理论中重新占据核心位置。不过,在新的趋势中,政治和理论之间存在明显的脱节,即政治诉求压倒实际的理论进展。这种脱节也直接限制了马克思的作用。例如,尽管在地理学中,围绕国际劳动分工、资本的弹性积累、后福特制、新自由主义政治地理等等产生了丰富的研究成果,但像哈维那样在理论(历史地理学唯物主义)和现实(新自由主义和新帝国主义批判)两个维度都基于马克思实现突破的成就仍然凤毛麟角。相反,受“认同”、“差异”、“多元”等价值影响,借助于列斐伏尔“空间生产”观念试图通过开放空间话语(观念)来获得某种政治潜能的做法倒是十分流行。这种趋势实质上一种新的形而上学,即对开放性空间的本体论论证,并因此把社会问题抽象化了。在英语界具有重大影响力的梅西便是重要例证。她对空间视角的推崇便是基于这种设想,“真正的、彻底的社会理论和政治思维的空间化,能够把对他者的同时共存的更充分的承认以及他们自己的轨迹和要讲述的故事,都纳入想象之中”*Doreen Massey,For Space,London:Sage,2005,p.11.。然而,仅仅在这种话语政治学中来观察马克思,并不能真正挖掘他的理论潜能。因为,马克思早就指出,真正的问题不是我们提出的价值是否具有历史的合理性,而是这些已经由现代性物质结构提出的价值为什么还不能成为我们生存的条件。早在1845年,马克思恩格斯形成新的历史观之际,他们便这样评论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7页。。作为一名“实践的共产主义者”,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便是解决这个问题,找到使现代性创造的那些美好潜能直接成为我们生存条件的道路,即改造创造了这些条件同时又压抑了其实现的资本生产之道路。如果不从这一路径出发来探讨马克思在今天的理论潜能,反而重新回到价值的本体论证,无疑是一种舍本逐末,其结果必然是陷入对马克思局部观点的迷恋那种教条主义思维中。另一方面,当马克思、韦伯、帕克、福柯这些思想家同质性地城市分析中发挥作用的时候,马克思也就被泛化为一般意义上的历史思想家,其在科学和政治上的独特意义便黯然失色了。
因此,在马克思的名字在地理学和城市研究的文本中广泛流传时,有必要重申下列重要论断:
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是一般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历史规定的形式。而社会生产过程既是人类生活的物质生存条件的生产过程,又是一个在特殊的、历史的和经济的生产关系中进行的过程,是生产和再生产着这些生产关系本身,因而生产和再生产着这个过程的承担者、他们的物质生存条件和他们的互相关系即他们的一定的社会经济形式的过程。因为,这种生产的承担者对自然的关系以及他们互相之间的关系,他们借以进行生产的各种关系的总体,就是从社会经济结构方面来看的社会。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像它以前的所有生产过程一样,也是在一定的物质条件下进行的,但是,这些物质条件同时也是个人在他们的生命的再生产过程中所处的一定的社会关系的承担者。这些物质条件,和这些社会关系一样,一方面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前提,另一方面又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结果和创造物;它们是由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生产和再生产的*[德]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27页。。
也就是说,对于当代城市改善和空间政治学来说,焦点问题不是为多元和差异价值提供确定前提的本体论论证,而是资本主义生产为未来多元和差异化的生存创造的物质条件以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又何以压抑了它们,从而使得当代城市实践陷入了巨大的矛盾旋涡。
(三)在分析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城市生产时,不可把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简化为某种抽象的资本逻辑,相反,必须关注那些资本逻辑发生作用的具体条件以及它们对资本积累机制的实际影响。这些条件本身亦是资本生产的产物,并最终构成了城市的内容。因此,马克思主义的城市研究,其焦点始终在于现实的资本运动及其矛盾的社会后果。
受国外社会理论影响,城市亦成为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内的我国诸多学科关注的重点。我们也发现,既有研究,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存在着一个明显的倾向,即缺乏城市现象和社会问题产生的实际过程和肌理分析,笼统地将之归为资本积累,从而抽象地批判资本逻辑。这便把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简化为抽象的公式了,实际上反映了一种深层的教条主义思维。更复杂的是,在这一点上,多数马克思主义的西方批评者也不比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好到哪里去,他们几乎是按照相同的思路来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并因此不恰当地强调资本之外因素的作用和地位。
必须强调的是,正如韦伯正确指出的那样,马克思的《资本论》关于资本(一般)的分析在理论上具有理想类型的性质,即抽象掉了资本运动的偶然社会历史条件,而集中阐明其逻辑前提、一般运动机制及其后果。他指出:
所有马克思主义的特殊“规律”和发展结构——只要它们无理论缺陷——当然都有理想类型的特点。这些理想类型在被用来与实在作比较时的卓尔超群的意义,以及它们一旦被设想为经验地有效的或者完全现实地(亦即真正形而上学地)“起作用的力量”、“趋势”等等时的危险,都是每一个曾使用过马克思主义概念的所熟悉的*[德]韦伯:《社会科学方法论》,韩水法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52页。。
理想类型是任何科学分析都必须的抽象。就如韦伯本人试图为社会学所做的,以及现代经济学计量化倾向所表明的那样。同样,如果停留在理想类型上,科学也就失去了其现实的意义。这一点我们已经在包括经济学在内的当代理论表现中充分看到了。对于这个问题,马克思是十分警觉的。我们已经熟知他的态度。在这里,我们以具体的例子来阐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在当代城市分析中理论类型的性质以及我们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分析的理论方向。
马克思在一个重要段落中强调:
在叙述生产关系的物化和生产关系对生产当事人的独立化时,我们没有谈到,这些联系由于世界市场,世界市场行情,市场价格的变动,信用的期限,工商业的周期,繁荣和危机的交替,会以怎样的方式对生产当事人表现为压倒的、不可抗拒地统治他们的自然规律,并且作为在他们面前盲目的必然性发生作用。我们没有谈到这些问题,是因为竞争的实际运动在我们的计划范围之外,我们只需要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部组织,在它的可说是理想的平均形式中叙述出来*资本论》(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41页,第266页。。
他清晰地指出自己实际叙述的理论内容的性质,这也表明,我们坚持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所要做的工作,即在其关于“理想的平均形式”研究基础上进一步研究他没有谈到的那些问题,而正是这些问题决定了资本主义实际表现。这一点在关于“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的争论中表现特别重要。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中将利润率倾向下降的规律作为资本积累的一般规律,而后来的经济学都以其下降缓慢事实来攻击这一点。实际上,马克思之所以将这个规律称为趋势,有一个重要的说明,他强调:“引起一般利润率下降的同一些原因,会产生反作用,阻碍、延缓并且部分抵消这种下降。这些原因不会取消这个规律,但是会减弱它的作用。否则,不能理解的就不是一般利润率的下降,反而是这种下降的相对缓慢了。所以,这个规律只是作为一种趋势发生作用;它的作用,只有在一定情况下,并且经过一个长的时期,才会清楚地显示出来。”*资本论》(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41页,第266页。马克思本人在《资本论》第3卷第14章专门讨论了劳动剥削程度的提高、工资被压低到劳动力的价值以下、不变冷风本各要素变得便宜、相对过剩人口、对外贸易、股份资本的增加等等因素。不顾马克思的分析特征和他本人的分析,硬说利润率会下降或者相反从资本主义的实际表现说规律不存在,这都是在理论上不负责的。在今天,我们运用马克思的分析,实际上就是要研究那引起影响这个规律作用的因素,从而科学地阐明了资本生产在今天的变化以及在什么意义上以城市代表的环境矛盾是其真实的后果。正是在这一点意义上,哈维的《资本的界限》是在地理学和城市研究中真正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立场的重要著作,也正由于这样的研究,他才有资格谈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
在今天的城市研究中,摆在我们面前的诸如此类的问题有很多,从生产力的提高到剩余价值率的变化,从生产到消费,从空间中的商品生产到将空间作为商品生产,等等。坚持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便是从资本积累变迁动态说明这些变化,从而真实地揭示当代空间变迁的具体过程,发现我们按照自己的价值来改造城市的条件和道路。离开这种工作,改造社会便会流于一种纯粹的道德呼唤。在直接的意义,在空间和城市研究中,高举认同、差异(或多元)和开放大旗,在形而上学层次上为潜能或替代性想象进行本体论论证,便是在无力测度资本主义现实变化的基本后果。
综上所述,当代社会理论和空间、城市研究中各种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误读,再次表明正确理解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题的前提意义。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1&ZD089)。
温权(1987-),男,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杨晓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