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 存（一）

王啸苏（原著） 吕芳文 周亚平（整理）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湖南 长沙 410003）



偶 存（一）

王啸苏（原著） 吕芳文 周亚平（整理）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湖南 长沙 410003）

编者按：吕芳文先生收藏的王啸苏稿本《偶存》，原件共计五百余页，分为诗词、书札、隨笔、杂记、藏牍等类，并有《先考行述》、《先妣事略》、《萱堂余录》、《先兄事述》等家世文献。本刊自本期起，陆续整理刊布。本期原稿有封面，题为“偶存：散文，时十三年五月，劬学斋主”。系作者于1924年5月所誊抄的传记、行述、墓志铭，对余子昭、周咏恂、周象衡、道济、李瑞生、杨昌济诸人的交往始末、生平事迹、治学著述等均有述及，是有关湖湘文化名人的重要传记资料。

关键词：王啸苏；《偶存》；稿本；传记文献

前长沙县劝学所长及县学堂监督余子昭先生传

各县之有劝学所，自前清始也。民国初元废其制，至五 年四月始设之。竞适承乏为所长，部章年当编学报，述今念昔，窃深仰前所长余子昭先生之贤，因图遗像于篇首，并撮其有功于学者，以示不忘，其他行谊不具述也。先生讳肇升，字子昭。长沙余氏夙号甲族。伯祖正焕，以翰林陈臬山西，尝输巨资于县学宫，入祀乡贤祠。先生诞于名门，尊甫玉夫先生早丧，奉母周夫人之教以成立。弱冠，补县学生。澄怀世路，不守帖括。寻肄业两湖书院，七年深研数理学，因得主讲汉阳中学及枪炮学堂。鄂督张文襄公器之，遣往日本习师范，以清光绪乙巳年归湘，巡抚端公方亟延揽之。时清廷布诏兴学，湖南以风气锢塞，兴学实后诸省，长沙为首邑，仅由县设学堂一于古泐潭寺，规模尚隘陋。丙午五月，来任监督。以室宇宜更张，乞端中丞发帑金三千，益以邑绅朱昌琳、涂景涛、张祖同、余肇康诸公所输之金三千余，始得蒇事。又以职员宜慎选，爰聘戴君意诚、马君鬯馥，赞襄其间，久至数载，其礼聘教员亦如之。数年中，师范及高小毕业生逾五百人，陶铸之宏，桑梓至今蒙泽焉。同时兼莞长沙善化小学监督，视事逾月。长、善分治，善化为许君翔，长沙仍先生主之。始仅有初等小学二十二堂，选升小学一堂，后小学益至二十九堂，并设简易识字学塾以惠贫者。始每堂学童仅十数人，自先生为之董劝，遂日增益。岁戊申，以选升小学设皇殿两廊，缙绅多訾为不敬，而学堂亦不便之，乃牒当道建校舍于优级师范东偏隙地，费金二千。时先生方主优级师范营缮也。宣统庚戌六月，是校并为优级师范附属小学，规模益宏远矣。先生任长沙学堂及初等小学监督凡六年，任劝学所长则仅三月，大抵勤劳宣职，绸缪深远，尤善于理财。当初任县学堂监督时，仅余银贰十两。及其去也，余银七千，图书、仪器、物品又逮其半。又请于官司，得漕余银四百，减征银贰仟三佰，督销局津贴银七百，税契银三千一百，年以为常，用乃不匮。其任劝学所长时，首规画十都乡学，以屠捐及长沙学堂钱千七百缗为常用。虽其时公帑民力尚丰，集资较易，然非先生之重望深谋，廉介整饬，不能致之。且当是时，从兄肇康历官监司，声望隆起，先生又新自海外游学归，寻以训导保升直隶州知州，其时宜若可致身通显，而竟退居里门，瘁心乡校，其识见不诚迥越时流也乎！先生以宣统三年六月引疾归，以民国五年八月某日卒于里舍，年五十一。子五：范传、簪传、籍传、箕传，游学日美，悉成通才；灿传，后乡贤公毕业湖南公立法政学校，见供职湖南法院。

论曰：前清末造，竞言兴学矣，一时士大夫多诟病之，而维新之流亦辄诋缙绅先生为锢蔽，由是有新旧之别。然当时柄学者大率出于旧族，实地望使然也。子昭先生以名家子，司邑中学事，至七八年之久，其丕绩已述于前矣。今距先生之退近十年，距其卒已四年，而邑中学校仅民国初元尚锐进，又病于不可久，此后遂张皇补苴，莫之能救，虽时实为之，然以视先生任事时，实有今昔盛衰之感也。侧闻先生当日颇有讪谤之者，乃未久而即弭焉。夫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先生诚功在桑梓矣。微论当日谤言不足为病，即哓哓然强分新旧、横加訾议者，亦徒见其不广也。

前长沙府行政厅教育科科长暨县视学周君咏恂传

君讳远鹏，字咏恂，先世由江西迁湖南善化。父讳芳城。家故寒也，母马，始生三女皆不育，痛甚。逮君之生，爱怜弥至，才二岁，已识字三百余，数岁就傅，塾师授至《孟子·公孙丑篇·不动心章》，以蓄义宏深，未遑讲解，君久沉思，竟得神会。又上属对，敏捷雅瞻，湘人士争传诵之，时称神童。为文才气奋发，惊其长老，谈辞亦中肯綮，且举止谨恪，迥异常儿。盖其笔舌之妙，与卓然自立之概，自幼已然矣。初，家居南城外，尝应城南书院月课，虽在髫稚，频列前茅。年十二，应童子试，初获隽，再而黜，得发佾生。故事，童试分两场，初获隽者谓之挑，其挑而年幼，或文不中式者，多发佾生。君发佾生殆以年幼云。岁辛丑，清廷诏废科举，兴学堂，父命入善化学堂肄业。勤苦励学，恂恂自将，每试辄冠军。卒业后入长沙府中学堂肄业。其勤苦恂谨，一如在善化学堂时。越四年卒业，更蕲深造。惟时距父殇仅二载，两弟皆稚，家事壹赖君，因任明德学校高小部教员，年甫冠也。君任明德学校教员四年，寻任长沙府教育科科长、长沙县视学、长沙城学董二年，任长沙师范及修业学校教员各半年，又以其间兼任善化高等小学校教员、善化教育研究所主任、长沙府教员养成所所长、善化县教育会及长沙府教育会干事、长郡中学校校董，然君之事迹实以佐治时为多。其长教育科也，时为民国元年，府知事姜济寰锐意兴学，君更奋发卓励，勇于任事。县学时以千计，君力为多。翌年夏去职。是年冬，城乡自治会奉令解散，学校大震。时继任者为安徽太平陈继良耳，君名辟为县视学，实则县教育事咸主之，尝意补救，赖以不坠。明年春，兼任长沙城学务委员，旋改学董。在职数月，规模大具。终以兼职勤劳，引退养疾。君故体羸，至是而疾益亟，竟以民国四年九月二十日卒，年仅二十七也。娶言，后君一年卒。子登履，亦后君三岁殇。其身后良足悲已！

君负综核才，每治一事，首重立纲纪，敦实践，慎出纳，不屑依阿谐俗人，或以申韩少之，不少雇也。为官文书恒操纸笔立就。其佐治时，草文告条教无虑数十百通，擘画精密，多可取法。又娴词令，凡学校典礼期会，发抒议论，靡不敏妙，盖邑中文学、政事、言语之选，骎骎乎裣袵交推焉，而惜乎其早丧也。竞识君在清宣统三年，嗣共事善化高等小学及省立小学。洎君任县教育科长，竞为科员，寻随君辞职。至君辞城学董及县视学，竞适为城学务委员，未几而代君承乏。自维数年间，追随桑梓，踪迹益亲，情谊弥笃。平居两人之所互勗，与其话言之深，实非常人所可比拟，盖不胜知己之感已。君之卒也，湘中士林嗟悼无已。友人曹君孟其诔云：“自黄黔阳殉节以来，友朋之厄无此痛。”其推挹之至，哀痛之深，或当有逾于余者耶！犹忆谭君笃初卒，君属代草诔文及传，后诔就而传未果，余因戏言：“君卒后当为传。”今君竟下世矣！余文虽不足传君，而义不可辞，故为识崖略于本书，并图遗像，以副余先生焉。

论曰：君故早惠，凡吐词属笔，不欲后人。又赋性缜密，事无巨细，必躬亲务，得当而后已。犹忆君任县视学兼城学董时，适值岁暮，风雪逼人，日则周察学校，接见宾客，夜恒篝灯属文，或至废眠。迨以咯血辞职，犹力疾编《长沙城学务报告书》，昕夕不辍。人第见其治事，秉笔悉有条理，而不知其实由于用心专壹，有以致之也。昔汉龚胜之卒也，一老父来哭之曰：“熏以香自烧，膏以明自销。”吾于君亦云。

前万寿乡学董周象衡先生传

先生讳世钧，字秉衡（“秉衡”疑误——整理者注），世为长沙万寿乡士族。前清季年，以邑庠生毕业长沙师范学堂，年五十矣。旋于族祠创设务本高等及初等小学。民国元年，乡举为议事会会长。二年，自治解散，政府令各镇乡设学董，乡人举先生任之。时值政变，讹言朋兴，先生慨然任事。始设经理处于孙公殿，厘定产款，条目渐张，而尤三致意于族祠。其财之丰者使立学，次者集数祠立之，其微有财者则使岁输若干于经理处，以补其他学校之乏者。初任事时，乡学才十三校，五年竟益至四十校，而私校实居太半，其毕业学生达千二百人焉。规模粗定，乃周察家塾，劝导学童，又集诸教员设实习批评会，暨教育研究会，并展览诸校成绩，以第高下，使之振奋。以故乡校兴起，声誉隆洽焉。七年二月，兵难大作，其乡为长沙、浏阳间孔道，溃卒比户大索，居民相率窜山谷中。时经理处与先生之居频被劫夺，旬日之间，公私财物荡然矣。先生身罹巨变，因病咯血，俟乱……（以下原缺四页，下文当另为一传。——整理者注）

……养，乃侍父远读。年十六七，代主讲席，学童帖然。而摹临率更书法，甚为尊公及季父所激赏，岁时乞书者不绝。两公故工书，有声乡里间也。既冠，觐光公病目几废，继母李及配汤咸婴疾。公时躬调汤药，心忧盐米。一室中常闻呻吟愁叹之声焉。逮觐光公殁，遂往湖北依季父渭贤公，因客彭震卿太守幕十年。寻纳粟以按司狱官湖北，一权钟祥县典史，京山县知县，居官数月，舆诵翕然。它任警察堤防及谳局事，官谤悉泯，鄂中数廉谨吏咸敛袵相推矣。竞叙次公之行事，以为有可纪者二焉。初，继母李病疯，殷勤侍疾，数月罔懈。及不起，居丧躃踊，哀恸几毁。人劝少自节抑，公喟然曰：“吾幼失恃，今丧继母，犹生母也。”闻者感动。其令京山时，前令王君仰之以母忧去官，公逋累累，弗克成行，乃慨然假钱二千缗，俾归治丧。王君服阕谒选，得除云南河阳县知县，寻卒旅邸，犹负公钱七百缗，竟不往索，其不负死友盖如此。子二：长策，毕业湖南师范传习所及高等普通学堂；次准，毕业湖南陆军小学。孙二人。策与竞笃好，因以事略属为传焉。

论曰：竞于戊申岁游江南，寓公叔父渭贤公所，公已先至。见其和平谦挹，町畦悉化，以是知为恂恂长者。时寓中层楼宏敞，藏书满家，两人旅居，几榻相望，终日究览坟籍，或研术作书之法，及纵谈族党故事以为笑乐。又尝偕游莫愁湖、鸡鸣寺、半山亭诸名胜，恒薄暮始返。羁旅经年，甚自得也。未几，竞以修谱南归，公亦至鄂游宦，再见而公即疾笃矣。昔陪末座，今隔重泉，为公传，益念公不置也。

危君道济墓志铭

君讳道济，字慕檀，黔阳危氏。曾祖某，祖某。考讳德濂，前清以优贡官广东同知，累权南海、合浦等县知县。母邹，育四子，君序居三。未冠，补县学生，旋食廪饩。以先世官粤，亦纳粟为县丞，荐升通判。始委惠州府谳局专审员，越三年，权知河源县事。寻肄业广东法政学堂，两年竟学，冠其曹偶。宣统元年，奏擢同知。翌年，应北京法官考试，列入高等，仍分广东以推检用，权广州地方检察厅检察长。三年九月，改权汕头地方审判厅厅长。明年为民国元年，省亲还里，得任湖南衡州府知事、高等审判厅推事、澧县知事，以避本籍，仍以县知事分广东，历权惠阳、信宜两县知事。综所扬历，悉繁剧也。而程材应物，敷施厘然。当权河源时，旁邑匪张甚，踞地戕官，河源大震。君设策防守，城得以完。及去任，民即仓颉庙奉长生牌祀焉。其为惠州谳局专审员时，平反前委员郑功汉定谳，存活七人。纪其治绩，庶几良吏矣。君以官信宜时，莅乡案验，因病脚软，还省疗疾。于民国某年某月某日卒，年四十。配杜偕其女护丧归长沙，葬于南城外冬瓜山。竞与君为姻亲，其家人因属铭墓。乃为铭曰：

才可有为，而未宏其施。年方强仕，而即与世辞。一棺来归，惟有孤嫠。其生也若斯，其后益渺冥不可知。伐石镌铭，以讯官师。

李瑞生先生家传

民国十三年二月，李君卜年，以族修谱牒，为其尊人乞传。竞交李君久，谊不可辞，谨按次而传之。先生讳某，字瑞生，长沙县人。曾祖某，祖某，父某。勤治生产，资计差温。母某，早丧，更娶后妻杜。数岁父殁，杜居室二年而他适，惟余钱二百缗。先生时在童幼，涕泣阻劝，竟不得留，而境乃益窘。因依某从父居，久而?蓄就磬，从父亦衰惫，无所得食，乃业货殖为养，茕茕自将，不嬉而勤。有友曾某，讽劝别居，不为动。从父卒，乃稍积貲授室。及婚而病，以家无近亲，属友某经纪财物。病瘳，而友报金尽，竟不穷索，惟益自勤惕，得稍稍置田宅。然先生虽少孤废学，而性喜流观书史，辄得领悟。与人论议，亦抵掌奋袖，吐词雅隽，人咸以儒流目之。藐躬忧劳，晚罹疾疢，以光绪己丑年九月日卒，年五十一。配王孺人，来归时，而先生适疾笃，汤药之役，壹倚新妇。其母惧婿病不测，讽使归宁，孺人谓：“我去，果谁侍疾？”卒不归。经岁而疾始痊。先生商于外，家事资内助者二十年。而先生实先孺人七年卒。孺人生子女九，多不育。长卜年，次某某。女存者二，一适长沙韦杰，一适某某某某。卜年以县学生毕业长沙师范，今为长沙城学务员。孙某某，毕业湖南工业专门学校，某某，留学法国里昂大学。曾孙某某。

论曰：曩读归熙甫记归孝子钺奉后母事，未尝不掩卷而叹也。然孝子始厄于后母，而终养之，其后母亦感而受其养。吾以为孝子之心，戚于前，终愉于后也。今以较先生之遭罹屯变，殆又甚焉。惟先生本能奋身穷约，卓然自立，未始非因屯变而淬励之，倘亦张横渠之所谓“贫贱忧戚，玉汝于成”者耶！

前长沙县教育会会长杨怀中先生传

前长沙县教育会会长杨怀中先生，以中华民国九年二月二十七日卒于京师，会中同人相聚哀悼，距为会长时六年矣。适本所第四届学事《年报》将付梓，追维哲人，慨念萎谢，乃摹遗像于卷首，并略识数言以志敬慕焉。先生长沙杨氏，名昌济，怀中其字。世居清泰乡板仓。少补县学生，旋以岁试第一食廪饩。时值清季政变，知非治科学无以自立，乃毅然弃举子业，游学日本，入高等师范六年。垂卒业矣，以欧洲学生监督蒯光典，得入英国勒伯定大学，习文学三年，得授学士。复居柏林一年。民国元年返湘，当道欲任为教育司，辞不就。任学校教授五年。旋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聘为文科教授，主讲教育学及伦理学。数月，病卒，年四十九。子开慧护其丧以归也。

论曰：先生少讲学里中，深究心宋儒之学，其立品敦笃，殆有所自矣。中年游学有成，归主讲席，存诚以迪人，植躬以砭俗，朝夕淬励，孤处潜修。竞间过访先生，辄见其端坐读书，恂恂然如弟子也。溯自有清末叶，风尚丕变，一时士夫相率游学海外，有群材辐辏之盛。然如先生之匑匑自将，守道恬淡，盖犹存古昔人师之轨范焉，洵可为今之从事教育者法也。独惜乎旅死京国，禀命不融。其所欲经营之湖南大学，未观厥成。即其生平待著之书，多未属稿，仅《论语类钞》、《伦理学原理》、《西洋伦理学史》及《达化斋日记》流传于世，为可悲耳。

（责任编校：周欣）

中图分类号：K8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219（2016）07-0001-03

收稿日期：2016－12－24

作者简介：吕芳文（1939－），男，湖南永州人，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周亚平，女，湖南双峰人，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