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块儿里头带血”

王皎

暌违八年，徐来出版了最新作品《碎前故事》，100余篇短小精悍的戏作，融古典、魔幻、哥特于一体，有笔记体小说的底子，兼具西方奇幻的范儿，通篇奇思妙想又不乏生动精妙的机锋。

徐来，网名“拇姬”，博客“钱烈宪要发言”的主人，果壳网主编。我们的采访约在上午9点半，他已经开始工作了好一会儿，“一直在改PPT”。工作中，他要生产和输出科学文章，“通常普通读者看到果壳流传最广的内容，要么带有很强的情绪，要么解决生活问题，非常实用，但果壳的精神状态不只是这些，果壳有细腻和抒情，或许这样的东西，很难流传得很远，但是我们很在意。”

人大多不止一个面向，彼此的矛盾，也常常成为刺激对方更强大的动因。因为工作中有很多的或许，要科学，要细腻，要传播，徐来也需要某种刺激，来触发持续的创造力。

他的这个刺激，就是十一点之后的文学。大抵因为，写作是他正职工作之外的事情，往往留给它的时间也只能是夜晚十一点之后了。

他的作品很难归类，算做短篇小说可以，算做散文也未尝不可。从体裁上来说，在有限的篇幅里不太可能承载类型小说的张力，可又到处可见类型小说元素：悬疑、恐怖、惊悚、诡异、传奇、神话。评论界的一个评价是《碎前故事》是《酉阳杂俎》和《一千零一夜》的混合体，是文字女巫安吉拉·卡特的灵魂知己。

徐来自己这么说：“这100余篇文字描摹出了我想象中的魔幻故事，主线温婉而血腥，副线诡异凶险。有的是在路边小店里听瞎眼的老头说的，有的是故事自己不停地拍打我的颅骨，发出怦怦的声音，指挥着打字的手指。如果这世界只有一个故事，那么就有无数讲故事的人。而志怪故事就像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块儿里头带血。”

他把自己归类为讲志怪故事的人，他甚至希望，大家能在故事中读出疼痛感。他说“故事是破碎的，但是世界是连续的。”

我编码，你解码

Q：你的新书号称颠覆三观，融古典、魔幻、哥特、寓言为一体，于是，很多人觉得没有看懂，或者说，彼此之间的懂得也挺难统和？

A：古典也好，魔幻也罢都只是一个壳子，我更注意多义性，我所讲述的，与你接受的可能不同，我提供模糊可延展也可二次创作的模板给读者，让读者重新二次开发，这是后现代主义文学里，编码和解码的分离。我完成编码的那部分，读者在解码时，才是完成了整个作品的创作，我有意识这样。用寓言或者故事的形式，也想提到莫言，那年他得诺奖，讲了三个故事，其实不只是东方，西方也如此，想说一件事情的时候，不直接说，而是通过故事让人体会。

Q：莫言的获奖感言，只是你集中进行同类叙述方式的由头之一吧？

A：没错，还有其他。这本书我是从微博写作开始的，当时我想对自己进行这样的写作训练，能否微博写小说。微博的信息是中断的，不能写连载，用140字讲故事也难，所以常常是280字，原发一条，再转发补充一条，描述一个片段，给人充分想象它前因后续的空间，后来是我自己等不及读者把它想出来，忍不住自己展开，变成现在的几百字一千字的故事。短有短的难处，作品越短，抒情性越强，因为你不能用很多的文字去描述人物的性格和故事的细节，你惟一可以填补的方式是抒情。

Q：为什么叫《碎前故事》？如果谐音“睡前”的话，看它有些烧脑。

A：谐音睡前故事，但不是传统理解的睡前读，甚至是哄小朋友睡觉读的，而是睡前写的故事。我是有全职工作的人，非常忙，我在负责果壳网所有的内容生产和输出，当然为了工作，我还要学习很多科学层面的知识，常常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完成当天要解决的工作。接下来是写作时间，往往写完，要夜里两点了，真正是作者的睡前故事，有的故事暴力和血腥，有的让我们变得破碎，有的令人心疼，总之不是完美的大团圆。我希望阅读的时候，大家能感到疼痛。

Q：在繁忙的工作之外，熬夜写的还是痛感，你从这种炼狱般的过程中，得到的回馈是什么，在寻找什么？

A：这本书写了近一年，差不多一天写一篇，确实炼狱一般。我在果壳网的工作，外人看来很可怕，科学嘛，对大多数人而言抬头仰望就行了，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如何让大家感兴趣，把科学推送到大家面前。这需要很多想象力和创造力，要保证这两种力的澎湃，我需要刺激，而文学艺术的创作本身，对我就是很好的刺激。

Q：这么多故事，有没有一个核心问题是通过他们来阐述的？

A：没有，对我来说，如果这个问题有答案，我就已经得到了，如果还没有，那就是还没有到那一步。短故事，就是一个主旋律，长故事，如果预估需要三五千字的规模，我会列大纲，大纲提供故事走向，处置伏笔，但是真的进入到人物的时候，一定会有超出你给定的东西，毕竟故事本身有生命力，

Q：说到人物，也许不少人看到的奇幻，有些人看来却非常真实，如果你是以他们的经历为蓝本的话？

A：确实有不少身边的素材。很多人旅行，是用相机来记录他所丈量过的点滴，但是我的利器就是文字，我是通过编故事来记录经历的，比如《球桥酒店杀人事件》那一篇，有我在爱尔兰住过的一家旅店的痕迹。写《鬼镇》，其实是通惠河小镇给的灵感，通惠河的那一片区域本来商业开发会做不少酒吧，但是一直没有开发起来，有时下班从那里走过，黑漆漆一片中，只偶尔亮着一盏灯，我就总觉得这里应该发生一些事情。

从小喜欢奇怪的作品，奇怪的人

Q：你的阅读启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A：我从小就读很奇怪的东西，小学的时候就读完了《封神演义》《说唐》，刚好家里有，自己闲着没事就看了，那会儿也没有其他的娱乐，它们为我提供了一些构筑故事、塑造对抗的技艺。中学时段按部就班地上学，我的家庭并没有给我提供特别多的阅读体验的指导。真正的阅读，应该算是大学以后，我读的是中文系，我们写作课的第一个题目是“回家的路”，你可以想象，大多数同学都会把重点放在家。我写的则比较诡异，着力点是早期人类史，从人类起源，说到寻找自己家园的过程，我只是想写一些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老师应该没有想过学生会以这个角度写。而且高中时代，我就看了两遍 《辞海》，一遍《辞源》，积累了很多词汇，写作的表达也丰富一些。所以那时，写作课的老师挺看重我的，让我做写作课代表，因此与老师走得很近，得到了不少单独指导。

Q：你有自己的文字英雄吗？

A：我很喜欢段成式、冯贽，他们都是很奇怪的人。段成式在他著名的《酉阳杂俎》一书中所呈现的，只是次一级的故事技艺。正如书名所提示的，那只是些杂俎——古代祭祀中，次一级的食器里盛放的食品。那些真正绝妙的技艺，全都被他藏匿起来。冯贽的《云仙散录》也是奇书，他是五代后唐时期的人，我学中文的时候做过文献研究，比如通过一本书的引文而大体估计这本书的意思，但是冯贽很奇怪，大家发现，他引文中提及的书，别人几乎都没有提过，如果你引了100本书，只有两三本别人没有提过，那说明这三本不重要，但是你提到100本书，有99本别人都没有提过，那说明，你在胡说八道。冯贽的书就是这个状态，他是个滑稽才子，他给大家开了个玩笑。我喜欢他们，愿意用他们的方式来创作。所以我也玩了一些类似的花招。我也喜欢汪曾祺，我是他这一卦的，他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我也推荐果壳网的科学作者，多看汪曾祺的作品。

Q：什么样的段落会让你记得？

A：记得读《大师和玛格丽特》，它是20世纪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品之一，有一个场景是玛格丽特骑着扫帚飞行，有一次，我去莫斯科，我找到作者布尔加科夫的墓，我在想象那个场景，我也感受他，别人在谈论政治家，但是我回来却写了布尔加科夫墓的故事。还有《哈扎尔辞典》，描述过的一个带着肉桂香味的女孩，那句话特别触动我，莫名其妙记住了这些。

自己的书

《碎前故事》

以100余篇文字描摹想象中的魔幻故事，主线温婉而血腥，副线诡异凶险。徐来的小说证实，解构性地书写历史是营救记忆的最佳策略，因为它能够令那些早已发黄霉烂的岁月，重新散射出趣味盎然的生命光泽。

书房主人

徐来：果壳网主编，青年小说家，讲故事的艺人。曾著有《想象中的动物》，作品曾获第十三届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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