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阅微草堂笔记》与《子不语》鬼儒形象之不同

2016-03-07 11:53单秀全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2期

单秀全

摘 要:《阅微草堂笔记》中的鬼儒形象具有明显的“纪氏风格”,表现为情趣雅致和孤高寡合,充满了馆阁气、学究气、傲气和酸气,耽于鬼蜮而不悔;《子不语》中的鬼儒则是以恶鬼为主,缺少儒者气质,贪生恶死。前者近于儒,后者近于鬼;前者追求精神知己,后者追求外在解脱;前者视域狭窄,后者生活多彩。造成两部作品一正一邪、一雅一俗、一单色一多彩的原因是纪昀和袁枚不同的成长经历、身份地位、思想基础。纪昀学者与官员的角色决定了《阅微草堂笔记》鬼儒性格的闲适与正统,袁枚诗人和“山中宰相”的身份反映在《子不语》中的鬼儒身上则是怪诞和反叛。

关键词:鬼儒 情趣雅致 孤高寡合 恶鬼

清代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以下简称《阅微》)记述了大量的狐鬼神怪故事,以往的研究或者集中于“狐”意象的挖掘,或者将“狐鬼”视为一个整体进行分析。尽管狐儒和鬼儒在恪守儒道、文雅博学、隐形闻声等方面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细究之下,二者的差异也十分明显,比如:狐习儒化人成仙,鬼儒则本身就是儒者,这样的差别使得前者性格中还存有狡黠的狐性,而后者则与人间儒生无气质上的不同;其次,狐儒与人间的儒生关系亲密、交往频繁,甚至与人隔屋而居,而鬼儒则因为活动范围和时间的限制,与人若即若离……正因为此,需要将鬼儒这一形象单独进行分析。

一、《阅微草堂笔记》鬼儒形象研究

首先,需要对“鬼儒”这一名词做出界定:所谓鬼儒,指的是生前为儒生、死后灵魂游荡在阴阳两界的鬼。不同于《聊斋志异》中鬼书生皆有名有姓,《阅微》中的鬼儒除了毛苌、贯长卿、颜芝、张、刘羽冲、焦王相和董空如(疑似)之外,其余均是佚名状态。然而,如果我们仔细分析这些鬼儒的故事之后就会发现,他们身上带有明显的“纪氏风格”。大致可以归结为两点:情趣雅致,孤高寡合。

第一,情趣雅致

纪昀一生除了被贬谪乌鲁木齐的时光是比较寂寥之外,其余在翰林院、四库馆、科场都是文人荟萃之处,常常有饮酒酬唱之句的产生,笔记中的鬼儒也有这方面的爱好。吟诗、作对、考据似乎是他们的主要生活,没有《聊斋志异》中鬼书生那种为科举而痛彻心扉的酸楚与压抑,更多的是一种闲适自在,甚至有些无聊的生活。笔记中鬼儒经常性的活动就是吟诗,《如是我闻》(二)中的张是独自作诗吟唱(“兴之所至,或得一联一句,率不成篇”{1});《滦阳消夏录》(一)中是群鬼在论边塞诗,《姑妄听之》(三)中鬼与人谈论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意境、风格,比较了诗词的异同;同卷中的两鬼甚至会为了温庭筠《达摩支曲》“邺城风雨连天草”中的“连”字应该是“连”还是“粘”而大打出手……无论是鬼之间的品评,还是与人的对答,都体现了鬼儒身上爱诗、嗜诗的特征。

除了吟诗,鬼儒还喜欢考据之学,纪昀本人是“乾嘉学派”的领袖,他笔下的鬼儒亦然。比如与张子克谈论《孝经》的鬼儒,引证《吕氏春秋·审微篇》来评说今文古文之争,就具有考据意味;再如戴东原口中的鬼与书生争辩《春秋》采用的是周历还是夏历;《滦阳消夏录》写儒者和隐士谈《易》,却被一位自称崔寅的鬼嘲笑他们谈的是“术家《易》,非儒家《易》”,随之剖析易学源流。

第二,孤高寡合

《阅微》中的鬼儒品格清高、追求雅致,他们严格规范自己的言行,是儒者行为的典范。然而,这样的高洁也使他们与俗鬼无法共处,经常受到排挤:

鬼有徒党,各从其类。我本书生,不幸葬丛冢间,不能与马医夏畦伍。此辈亦厌我非其族。落落难合,故宁避嚣于此耳。{2} 《如是我闻》(二)

吾鬼也。溪谷重复,独行失路。空山中鬼本稀疏,偶一二无赖贱鬼,不欲与言;即问之,亦未必肯相告。与君幽明虽隔,气类原同,故闻书声而至也。{3}

《姑妄听之》(三)

不惯与俗鬼共处,鬼儒能选择的就是或者在阴间寻找同类相互取暖(比如前面提到的群鬼之间互相论诗),或者寄居在阳间的儒生家中。相比较而言,后者更为常见,常常是鬼儒循着书声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比如《姑妄听之》(三)中的鬼书生半夜访杨槐亭族叔家时就是“闻书声而至”,《滦阳续录》(一)中的鬼儒自言:“身是幽魂,沉滞于此,不闻书声者百余年矣。连日听君讽诵,枨触夙心,思一晤谈,以消郁结。”{4}不过由于深知自己已为泉下物,为了防止自己的身份吓到人,因此,在与人见面时总表现得非常儒雅、礼貌,来增加好感。《如是我闻》(二)中的鬼儒在见到道士王昆霞时先“长揖”,然后说:“岑寂荒林,罕逢佳客;既见君子,实慰素心。幸毋以异物见摈。”{5}《槐西杂志》(二)中的鬼儒在张子克眼中是“甚温雅”,自云:“家住近村,里巷无可共语者,得君如空谷足音也。”{6}然而这些人间的儒生并不是完全符合鬼儒的心意,当鬼儒发现其并非同路人时,便会毅然决然地离开,继续其寻觅过程。比如寄居在张子克家的鬼,此鬼在入住张家之前就先考验他对于《孝经》今文和古文的看法。《孝经》有郑玄注今文、孔安国注古文两本,唐代司马贞主今文,开元御注采用今文,今文大盛;后朱子在《刊误》中采用古文,讲学者又转而从孔注。张回答不存在古文经一说,暗合了鬼的意思,故曰“君真读书人也”,决定入住。然而,到了后来,张子克偶然论及太极无极之旨,涉及周敦颐《太极图说》,使得该鬼极为失望,拂衣竟起,倏忽影灭。应该说,此鬼是极有个性的,当他觉得此人可以交往时就会视为知己,一旦发现志向不同则掉臂离开,不存在朦胧和模糊的中间区域。鬼儒自身的孤傲、耿介,使得其寻觅过程异常艰辛且收效甚微,知音难觅的尴尬使鬼始终处于飘摇和孤独之中。

《阅微》中鬼儒身上充满了馆阁气、学究气、傲气和酸气,尽管纪昀采用了一些夸张、漫画的手法来刻画鬼儒,尽管他讥讽宋儒带有学术争端的目的,但整体而言,这些鬼儒基本上反映了当时学界士子的风貌,作者的观察是犀利、老到的。

二、《子不语》鬼儒形象研究

除了《阅微》之外,清代的另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子不语》也刻画了众多的鬼儒,将这两部作品的鬼儒形象进行对比将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地把握《阅微》鬼儒的“纪氏风格”。《子不语》中的鬼书生大致上有两个特点:

第一,以恶鬼为主。《子不语》中的鬼儒已经不再和善,除了极个别的几个是正面形象以外(冷秋江、葛先生等),多数的鬼儒是凶狠、可怖的,或者为了复仇(如《常熟程生》中的柳生、《李倬》中的王经等),或是为了替代(《赵李二生》中的缢鬼、《水仙殿》中的溺鬼),或者是难以忍受别人的批评而害人(《张又华》中的张又华)。这些鬼儒身上的“儒生气质”几乎为零,他们既没有《阅微》中鬼儒的馆阁气,也没有《聊斋》中鬼书生的淳朴品质,变得与一般“俗鬼”并无不同。他们同那些普通的溺鬼、缢鬼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寻求替代,而不会像《聊斋》中的王六郎一样面对女人抱着婴儿而心有不忍。《水仙殿》中的鬼在被程妇质问时竟然答道:“我亦生员读书者也。书云:‘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我等为鬼者,己欲溺而溺人,己欲缢而缢人,有何不可耶?”{7}《叶生妻》中的阮孚鬼,本身有风流罪过,坟地被平后不去找肇事者李某说理,却欺负一个软弱的叶生,而且直言:“当时李某气焰甚高,我等忍气不言,多游避之。今看尔家运低,故在此泄忿。”{8}令人不齿!

第二,强调为鬼之苦。不同于《阅微》中的耽于鬼趣、自由往来,《子不语》中的鬼则多言为鬼之苦。比如《吹铜龙送枉死魂,锅上有守饭童子》一篇就写了王秀才为鬼的辛酸:不自由(“水死者其初死时辄有人收管”{9})、无乐趣(“并言鬼无乐趣”{10})、怕冷(“每苦寒冷,必欲就人身傍,吸其生气,始得融畅”{11})、怕大风(“又怕大风……风大即有罡气……能令鬼体消烁”{12})、挨饿(“又苦饥,辄入人家窃饭气为食”{13})的特点。因为为鬼不易,因此这些鬼书生也纷纷寻求替代来得以解脱。

当然,《子不语》中也有一些正面的鬼儒,比如《冷秋江》中的冷相公,在程姓商人受到小鬼捉弄时驱鬼相救。冷秋江,即冷士嵋(1628—1711),明末秀才,世居丹徒镇。因兄之曦于明末殉难,遂绝意仕进,终生不为清朝做官,以图书史诗自娱,晚年贫病交迫。其诗清淡超卓、寄托深远,和他的人品同为世人所重。作者写冷相公重点写了其出场:“果见一丈夫,魁肩昂背,高步阔视,持大扇击手作拍板,口唱‘大江去,于于然来,群鬼尽散。”{14}从作者的描写中可见对于冷士嵋的敬意。然而,这样的仁鬼毕竟只是少数。

三、两部作品鬼儒形象之不同以及成因

通过比较两部作品中的鬼儒形象,我们可以发现其中至少三方面的不同:

第一,从儒生特质来说是“近于鬼”与“近于儒”的区别。《阅微》中的鬼儒更接近于儒,充满了儒雅、博学、清高这些儒生特有的气质;相反,《子不语》中的鬼儒则更接近于鬼,满是凶狠、可怖的味道。前者鬼儒接近儒生是真正地想与知己交往、亲近,后者接近儒生则是为了达到替代的目的而设置的圈套。

第二,从人生追求来说是精神契合和肉体解脱的不同。《阅微》中的鬼儒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契合,无论是阴间的群鬼唱和,还是阳间的寻找寄主,鬼儒一直在寻觅自己的同路人;《子不语》中的鬼儒则是寻求痛苦的解脱,不愿忍受鬼的苦楚而寻求替代,通过惩罚别人来解脱自己。

第三,从反映儒生生活来说是单调与丰富的区别。《阅微》中的鬼儒局限于读书人范围,吟诗、作对、饮酒、考据,具有馆阁气;《子不语》中的鬼儒则涉及科场(《李倬》中王经科举被黜而报复)、信仰(《儒佛两不收》中的杨兆儒佛儒共学死后无处可去)、家庭(《周若虚》中冯某求助老师解救欲轻生的妻子)、生计(《南昌士人》中的鬼向同伴交代养母、出书、还钱三事)等方面,展现的儒生生活更加多样、丰富。

纪昀和袁枚同处于乾隆时期,然而由于二人在身份角色、精神追求、生活态度等方面的不同,造成了《阅微》和《子不语》在鬼儒方面的差异。

第一、身份角色

纪昀是当朝显贵,儒生眼中的座师,代表了正统的士大夫立场,是儒学的坚定维护者。《阅微》中的鬼儒闲散、雅致的生活正是纪昀文贵生活的一个侧面。除了三年的乌鲁木齐生活之外,纪昀所接触的主要是馆阁同僚、学术大家,与民间交集很少。这样就决定了他的儒生(包括鬼儒)活动只能局限在文人圈中。袁枚也曾进过翰林院,当了三年的庶吉士,不过后来就外放为江南县令,七年的县官生活使得他接触到了大量的底层的人民,这样的经历使得袁枚的思想更接地气;再到后来主盟诗坛,结交过“扬州八怪”、诗坛后辈,他的周围都是文艺界的精英,思想灵动、视野开阔。因此《子不语》中的鬼儒生活丰富多彩、五彩斑斓。

第二、人生经历

纵观纪昀的人生,从家庭教育、求学拜师,到进翰林院、四执文柄、流放新疆,再到入四库馆编书,除了三年流放之外,可以称得上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之路。这条理想之路也是正统之路,纪昀在正统的教育中成长为一代文贵。如果说入疆前的纪昀还有些狂妄和高傲的话,那么再次返京的纪昀则变得沉稳冷静、谨小慎微,彻底匍匐在皇帝的脚下。他在返京担任会试考官序中多次表示自己对于之前错误的反省和对皇帝再用的感激:

伏念臣北地庸才,过蒙知遇……中间自蹈愆尤,复荷皇上弃瑕录用,典校秘书,叠被恩荣……方自愧未效涓埃,兹复简任文横,弥增悚仄。{15}

《甲辰会试录序》

伏念臣北方下士……高厚鸿慈,迥逾常格……四十年来,受恩深重。{16}

《丙辰会试录序》

这样的经历反映在《阅微》中就是鬼儒多是循规蹈矩、文质彬彬、好学上进的形象。与此同时,纪昀本人的性格中也有孤傲的一面,盛时彦在《阅微》序言中就说:“河间先生以学问文章负天下重望,而天性孤直,不喜以心性空谈,标榜门户;亦不喜才人放诞,诗社酒社,夸名士风流。”{17}鬼儒身上的孤高寡合都或多或少地受到纪昀自身性格的影响。

袁枚则完全不同,他的思想基础是“三分周孔二分庄”{18},这就决定了他对于儒学并没有像纪昀那样的热情。纪昀批判理学家并非是完全否定宋儒学说,而是在肯定封建礼法的立场上,试图对其进行修正;袁枚在骨子里是一个封建传统的叛逆者,他不但反理学,也反汉学,对孔孟思想更多的是采用“实用主义”策略,或有所取舍,或以偏概全,表面上遵从孔子观点,实际上已经背离了孔子的原旨,这样就使得他笔下的鬼儒不是很像传统意义上的儒生。

综上,《阅微》和《子不语》两部作品中的鬼儒形象各具特色,一正一邪、一雅一俗,一单色一多彩……造成这种截然相反的审美效果的原因与作者的不同经历密切相关,正是因为纪昀和袁枚在身份角色、成长历程、思想基础上的差异才形成了这样的反差。

{1}{2}{3}{4}{5}{6}{17}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页,第180页,第433页,第485页,第155页,第267页,第567页。

{7}{8}{9}{10}{11}{12}{13}{14} 袁枚:《子不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页,第49页,第365页,第365页,第365页,第365页,第365页,第84页。

{15}{16} 纪昀著,孙致中、吴恩扬等校:《纪晓岚文集(第1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47页,第149页。

{18} 王英志:《袁枚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