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绩
(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浙江 杭州 310007)
妾为何物:“妾”在网络文学中的表现
郑绩
(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浙江杭州310007)
论述了妾这个角色设定在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网络文学中的演变,进而从网络文学中的宫斗小说与宅斗种田小说这两种类型入手,描述了妾在不同的网络小说中呈现的不同角色形态,阐释了这两种架空背景的小说实则是现实的翻版,揭示了妾这个在现实制度中已无法容身的角色是如何影响了网络小说创作的。
网络小说;宫斗小说;宅斗种田小说;妾;女性
“妾”不是一个现代性概念。试着将这个词翻译成英文的话,会发现找不到对应的词。一夫不多并不意识着一个男子有很多个“wife”。正妻只有一个,极少数情况下,比如兼祧两房,可以有两个正式的wife,其他的都是……都是什么呢?concubine?那个有姘居的意思,但妾应该算是家庭成员,虽然未必有管事妈妈体面。Vice wife?倒是有“如夫人”的美称,但钱钟书说得对,“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纲常名教,做不得的”。Junior wife?可对应为侧室。只是妾还分几个等级呢,贵妾良妾还好说,婢妾可是和正妻怎么都搭不上边的,更何况还有通房这样的身份,可见“妾”是一个无法用现代概念解释的存在。
中国的婚姻变革、文学变革与现代化进程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而新家庭与新文学之间也以现代性为纽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妾”不容于一夫一妻制的现代家庭,作为旧中国的一部分,从制度上已与那些被定义为糟粕的传统一起被遗弃于历史回收站。但是文学是一个奇妙的场域,无论正统如何,但凡存于人心的,都能现于文学。
尤其在网络文学这个大筐中,专门写妾的作品还着实不少。网络文学作为文学中的一脉,在中国大陆的地位越来越重要,说它与纸面文学平分天下都未免小觑了它,尤其现在大量的纸面文学也都是由网络文学而来。在这种形势下,再将网络文学笼统地作为文学中的一个分支来进行整体性地讨论,未免粗疏。因为网络文学这个概念仅仅是从发表途径上进行了规定,并不能体现其中极度丰富化的类型、内容、形式、内涵等多个方面。事实上,随着网络发表和阅读的日益繁荣,网络文学的所指已经迅速扩大到令研究者必须加快思维转变,跟上对象发展步伐的程度。
当然,网络文学由于发表和被阅读形式与传统纸面文学截然不同,它也具备一些独有的特征。尤其是早期的网络文学,这些特征几乎可以较全面地反映出网络文学的面貌。以往对网络文学的研究正是一直聚焦并强调在这些特征上,这令研究界产生了错觉,以为网络文学一直就是被局限于这些特征之中。殊不知,虽然只发展了20年左右,但网络文学的成长速度惊人,几乎一年一个变样,发展到现在,不但体量巨大,其丰富性更是早已超越了研究界所注目的那些特征框框。
因此,网络文学更多只是一个发表形式的称呼,而不宜再用所谓的文学特征去进行概括。网络文学已经不再局限于某些特定的表现,也不再是某些人群写作和阅读的专权,而是已经发展到由各阶层各人群参与,可以相当全面地反映社会意识形态的程度。正是在这个基础上,用网络文学作为文本来讨论包括女性话语权在内的社会性话题才有可能。因为网络文学的广泛性,它所显示出来的性别意识才是有群体意义的。
网络文学中“妾”的形象并不是凭空而来的,它和纸面文学一样,有着文学的脉络与传承。“五四”启蒙,新文学登场。新文学作家们出生时还是帝王将相,三妻四妾,但他们在组建自己的家庭生活时,现代化已势不可挡,现代制度的家庭是唯一的选择。出生与成长的冲突,使得新文学作家们一直面临如何处理自身的重大命题。
或许在广泛认同现代婚姻制度的思想基础上,出身如何,已不值得关注。“五四”前后,反一夫多妻、反包办婚姻、反家族制,甚至反家庭,鼓吹独身主义,此时再讲嫡庶,简直反动。新文学圈内多有受包办婚姻所苦者,不过这和“妾”关系不大。然而自己出身嫡庶,却和“妾”这个独特的家庭角色有着直接的联系,只是当时,直至现在,几乎没有人谈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社会意义,但它对于作家本人,真的没有任何心理意义吗?
钱玄同1887年出生,其父其伯父都是两榜出身的士大夫,家庭内极讲究封建伦常。他出生时,其父已经62岁,现在只说由侧室所出[1]。他的父亲钱振常为他取名师黄,赐号德潜。此名号颇有争论,起因是钱玄同在自编的年谱中只说是取自黄庭坚,沈德潜,“勉为诗人”[2]。这种说法颇为牵强,晚年的周作人还曾表示过困惑。事实上,钱振常对此有很明确的说法,他在给缪荃荪的信中说是“取山谷嘲小德诗意,不知将来能著《潜夫论》否”[3]。小德乃黄庭坚中年所得庶子,而著《潜夫论》之东汉王符亦为庶出,黄庭坚另有《嘲小德》一首,其典由此。一名一号既点明出身,又对老来子满蕴期望,应是本意。只是这种说法不免涉及嫡庶,钱玄同在新文学上的主张固然激进,然而受教于礼,研习古文,对此应该有所忌讳。钱玄同自己的婚姻由长他30岁的大哥钱洵做主,门当户对,娶了徐树兰的孙女。夫妻不太和睦,徐氏又长期卧病在床,由长子亲自侍疾。有人看他一家实在辛苦,劝他纳妾,钱玄同却严辞拒绝,说自己极力宣扬新文化,岂能不身体力行?
虽然嫡庶之分没有意义,但新文学作家们对于“妾”这一角色无疑是熟悉的,对于她们的家庭和社会定位也是准确的,有所提及的时候,笔下自然而然守着分寸。满清之后,按照满人的习惯,按辈分不同称正式配偶为“奶奶”、“太太”,“妾”也就是姨奶奶、姨太太了。只是新文学很少以“妾”为主要表现对象,即便提及,也在反封建、张人性的基调下一笔带过罢了。张爱玲算是写到姨太太比较多的作家,笔下姨太太们尚有面目可以辨识。相较之下,巴金的写法更有代表性,同样写大家族题材,当然也讲到姨太太,只是一笔带过,面目模糊,只知不讨人喜欢罢了。妾的文学地位,与家庭地位一样低。
新文学很少提妾,是因为大浪袭卷之下,只能在封建大家庭中存在的妾深具象征意味,不容于新文学题材。在这样的思想前提下,的确很难把妾写出反封建和女性命运以外的意味。当然,对于后世读者和研究者而言,也很遗憾没能更多看到对于妾有深刻了解的那代人对这一家庭和社会角色的表达。毕竟从此而后,中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家庭模式时代,“小三”、“外遇”、“二奶”,都不能等同于妾,对这个角色,中国人再也无法身临其境地体认。
新中国成立以后,当然有很多年不会有作家去碰这个题材。然而20世纪80年代以后,笔触渐开,即将进入90年代之际,苏童的《妻妾成群》面世,次年,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在意大利首映。无论是在小说中还是电影中,家庭权力都完全集中在男性手中,完全没有当家主母的身影,所谓的大太太只是一个影子般的存在。旧中国的封建大家庭是一个很完整的系统,男主外,女主内,妾乃内事,应由主母安排。进门要向正室叩头敬茶,平时要侍立服侍,生下孩子要称嫡母为母亲,随时有可能被下堂甚至发卖。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了大量被主母虐死的小妾成精作怪的故事,反映出当时妾的家庭地位之低下,生活之悲惨。《金瓶梅》倒是以小妾们为主角,但西门庆一死,大娘就将潘金莲发卖了,可知妾没有“人”的资格,只是家庭财产的一种。
不过,在90年代中国的文学表现中,作为主角的妾虽然仍然命运悲惨,但通身洋溢着主体意识。其实妾作为不平等的产物,最大的不平等是与正室间的不平等,但此时已完全替换成了男女不平等。特别是电影中引入点灯、捶脚等仪式,暗示着获得男主人的宠爱,就将获得家庭地位。“以后你要是天天能点灯捶脚,在陈家,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把竞争机制引入了家庭,颇有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味道,虽然完全不符合封建家庭的事实,但却更容易被已经与旧家庭制度隔绝的读者和观众接受。
自此之后,后院争宠题材沿着这一思路逐渐升温。90年代中期,天津作家林希写过一篇《小的儿》,倒是很忠实地反映了妾的家庭地位,还得了鲁迅文学奖,但却没有改变这一题材的走向。
80年代末的先锋小说家选择这一题材,是把妾作为主体从封建家庭背景下抽取了出来,表达诉求转变为以女性为性别的主体诉求。妾在小说里,只是作为一个借用的意象,还原其生活不是作家的原意。无论如何,它让妾重新进入了文学视野,虽然读者因此对妾的生存状态有了很大的误解。
没大没小,争宠卖俏,阴谋上位,这一题材的主体呐喊又继而被纯粹情节所替代,很快成为网络作家的热门题材。由此线索发展,出现了宫斗小说这一类型。其中最成功的是《甄嬛传》,塑成了宫斗小说的基础情节模型。后宫之中,女人们使尽手段博取圣心,互相谋害,皇后面慈心黑,最后倒台。较之《妻妾成群》,对正室的轻视是一脉相承,但进一步弱化了男性角色,展现的是一个“女性职场”。
从《甄嬛传》开始,宫斗形成了一种网络小说类型。既为类型小说,当然有比较固定的套路。背景多为架空,或者影射某个历史时期但只是借用一些元素,脱离了真实历史后可以方便作者发挥。场所基本以皇宫为限,极少数会延伸到皇宫的外围比如猎场、皇家寺庙或庵堂,至多是在天子巡幸的途中。人物则是皇后以下的众多嫔妃,女性角色众多,身份来历各异。但男性角色不过瘳瘳数个,皇帝以外只有个别皇亲、太医、侍卫,再补充一些太监。情节的基本推动主线是众女争宠,力争生下龙子,抢居上位。第一女主角开始往往出身寒微,饱受皇后暗算、贵妃欺压,为了生存也陷入争斗,经过各种阴谋诡计,互相诬陷,拉帮结伙,下毒行刺等残酷的斗争,在朝中有硬背景的贵妃死于权利清算,又死了疯了很多个小角色之后,女主终于战胜了貌似贤淑实则阴险的皇后,揭穿其伪善的真面目,生下儿子,废后成功,成为最终的胜利者。而最终胜利的标志是儿子登上了皇位,女主成为稳若泰山的皇太后。
宫斗小说十分好看,一则因为情节奇诡,各种阴谋层出不穷,往往出人意料,曲折可读。二则里面有众多女性处于“被看”[4]的角色设置,小说中对她们的外貌及衣着描写极尽渲染之能事,众多美女互相厮杀,在后宫这个特定环境下又显得很合理,非常能满足窥视欲。
从表面上看,宫斗小说是一个女性职场,以嫔妃为职业的女性们在其中使尽全身解数,斗智斗勇甚至斗力,最后实现了个人奋斗的成功。皇后大多出身高贵,是皇帝龙潜时就婚配的正妻,而第一女主角则往往出身卑微,女主角的胜出还意味着阶级的颠覆,是对个人奋斗的一种高度宣扬与肯定。
这类宫斗小说当然完全不符合历史事实,如果历代后宫都充斥着如此野心勃勃的女性,后宫制度早就崩塌了。宫斗小说是现代人写的,不问出身,得皇帝宠者得后位,通过个人努力,可以改变命运,要么上位要么死,这些都是现代人的想法,说到底还是公平竞争的思想底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甘居于下位的女性们算是有所进步。
宫斗小说算是妾的逆袭,在高潮迭起的情节里,出身、身份、地位统统模糊了,变得不再重要,反正封建伦理事实上早就被打破了,无论是作家还是读者,都不会有观念束缚。对于内心世界和精神状态的表现也不再重要,人物脸谱化,甚至情节都形成了套路。不再需要主体,需要的是情节。可也正是这一类型的小说,把当下的时代思想完整地嵌入了,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和努力,就可以成为最后的赢家。本来做妾最悲惨的就是在纲常之下,无论怎样聪明、美貌、才华横溢,都无法取代由门当户对而来的正室。但是宫斗小说彻底摆脱了出身的束缚,那是一群顶着古代面具的现代女性。
然而这些往往伴随着鲜血的竞争,并没有脱离男性视角,仍然是女性内部的竞争。表面上看,女性在争权夺利,是一群“妾”在争夺堂堂正正的地位。但是,这些女性根本就没有话语权,生杀予夺,往往在皇帝的一念之间,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没有皇帝的认可,女主再聪明能干,再结成强有力的联盟,掌握再确凿的证据,都无法废后上位。而偏偏这个皇帝,戏份很少,有些宫斗小说里统共才露面几次。着笔墨少,并不代表不重要。皇帝这个几乎是唯一的男性角色,是所有宫斗小说中最重要的人物。没有他,情节无法告一段落。最重要的是,没有了他,竞争背后隐含的逻辑将不复存在。众多女性在小说中将失去观赏人,她们的表演是前台,而皇帝的观看则是后台,失去了后面的目光,前台的表演就成了无根之水,不复有任何意义。
对男权的认可,对被看者身份的认同,意味着对男性价值评判的认可。不但所有女性的所谓个人奋斗都是依附于男性核心权力的,而且她们的审美取向、趣味要求都是被男性视角所控制的。宫斗小说从根本上来说,比民国时期那些表现姨太太绝望处境的小说,在性别意识上更为退步。
宫斗小说中那些“妾”,她们不安于当“妾”,是因为她们追捧“皇后”这一位置,而不是认识到她们所处的权力结构对她们充满了压迫,令女性绝望的不是不够得宠,而是必须要得宠才能好好生存的权力环境。宫斗小说的逻辑表达是:后宫的女子们认为当上了皇后、皇太后,就可以成功掌握权力。小说一方面不断描写帝王的无情和靠不住;一方面也让角色们拼命争宠,给角色设置了一个无可逃离的背景环境。
在观念上最为激进的宫斗小说所能在情节上设置的,也就是皇帝被女主角设计毒杀,女主儿子继位,成为最安全的皇太后。这个情节设置,只是让权力主体从丈夫转移到了儿子。女角仍然是男性权力的附庸,所不同的是,以男女情欲为纽带的关系靠不住,而以母子血缘亲情为纽带的关系则牢不可破,可以作为女主角的终生屏障。
另外还有一类和宫斗小说有些接近,以后宫为背景的宫廷小说,则是“霸道总裁爱上你”的古代架空翻版,拥有绝对权力的男性爱上没有背景的弱小女性,并且从此“但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为她在后宫实施了一夫一妻制度。这类小说因为意淫的意味太过明显,远远没有宫斗小说的点击阅读量高,但也长期占据网络小说女性阅读排行榜的前列。里面的男主角从长相、武功、学识、性情、身份、地位等诸方面几乎零瑕疵,而女主角则“傻白甜”,在无脑的甜美依附于男性权力之下,得到一个巨大的保护罩,过上了幸福完美的生活。
看起来宫斗小说似乎更真实?还有职场励志的作用呢。其实两者同样虚假。只要还在男性权力中心之下,女性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话语权。没有平等的对话,也就不可能有真正具有保障的生存。
奇怪的是,霸道总裁和傻白甜组合几乎没有人当真,但是后宫争斗却往往给读者们真实感。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宫斗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复制了现实。现在的中国社会,一夫多妻制早已不复存在。然而作为更容易获得社会资源的男性,往往在事实上比配偶成功,在家庭经济上更容易获得自由分配权,包小三养二奶的男性大有人在。古代一夫多妻制度下,妻妾的地位和权力分配是礼教的一部分,自有规定。但现在反而一团混乱,制度上是一夫一妻制,实际上三妻四妾的大有人在,不再有礼教约束后,处在各个地位的女性开始自由竞争。小三要上位,二奶要敛财,法定配偶要保护家庭和子女权益,而不管哪种,最后都要看她们共同的男性的态度。虽然说有法律,但可以规避法律的方法太多了,掌握资源的男性的倾向才是真正的砝码。
这才是宫斗小说中后宫的真正翻版,它来自不是古代社会,而是当下社会。在天涯论坛的家庭版块里,大量的正室斗小三案例,或正室被小三放逐的案例,其中也大量的勾心斗角,明箭暗弩,往往以当事人身份作为亲身经历者写出,虽然这些不算文学,但却是文学的真正源头。宫斗小说反映的,正是这些。
然而有一种新的网络小说类型又出现了,即“宅斗”小说,发展后又有“宅斗种田文”,即用架空背景,描写家长里短,展现家庭内部斗争的网络小说。很明显,这一类小说并非从先锋小说一路而来,而是接上了《红楼梦》的脉络。和宫斗不同,宅斗文里嫡庶异常分明,正室拥有压倒性的家庭权力,当家主母的地位不容撼动。在这样的情况下,矛盾的双方转化为庶女与嫡母之间、庶女与嫡女之间以及妾之间的争斗。《红楼梦》里赵姨娘兄弟死了,赵姨娘抱怨正在当家的探春赏的发丧银子少了,说:“如今你舅舅死了……”话没说完,探春就气道:“我舅舅才升了九省巡点,哪里又跑出个舅舅来?”探春乃是赵姨娘庶出,但她的母亲是王夫人,姨娘的兄弟只是奴才,并不是亲戚,按礼法而言,她的舅舅是王夫人的兄弟才是。《红楼梦》这一回的回目中是“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探春的观念与作为,就是宅斗种田文的基调,即对正室地位的绝对维护,不奉行伦理纲常者,即为“愚”,争的也是“闲气”。
或许有人觉得,“宅斗种田文”是观念的倒退,其实也未必,每一种文学形式总不会凭空降世,总有一些积极的当下元素。宅斗种田文情节平淡,尽是些家庭琐事,没有太激烈的冲突,不象宫斗小说动不动就死人,稍有不慎就抄家灭族,人物之间有矛盾也是小心思。然而种田文拥有众多粉丝,几乎每一篇都在网络小说推荐栏的“女性最爱”里,长居榜首前几位。
宅斗小说能够拥有如此多的粉丝则颇可玩味。它的潜在对话对象到底是谁?为何对正室地位的维护能够引来如此多的叫好声?看到姨娘们彻底沦落为“奴才秧子”,是谁感到解气过瘾?联想到目前中国种种畸形的婚姻形式,这些都不难解释。新婚姻法,新解释出台,中国女性正同时面临理论和现实的双重困境。怎样才能更好地保护自身权益,曾经以“铁娘子”为荣的女性们无可奈何之下回转封建纲常寻求保护。起码在宅斗小说中,正室与男主人是平等的,能够获得极大的尊重,拥有对包括妾在内的家庭事务处置权,嫁妆丰厚的甚至能实现经济独立。这其中的诉求,文学评论家们又岂能以一句“思想倒退”简单对待?
宅斗种田文的场景是大宅门的后院,主角们也是女性。第一女主角往往是一个小庶女,有一个或懦弱如王姨娘或“不晓事”如赵姨娘的亲身母亲,有若干嫡庶姐妹,当然还有一个当家主母。男性角色也很薄弱,作为“一家之主”的老爷几乎没有存在感,除了出场率奇低之外,也并没有宫斗文中皇帝一言九鼎的权威,只是露个面就下场了。决定小庶女命运的,还是当家主母,也就是老爷的正妻。另外还有一个男配角,那就是引来众多姐妹倾倒的求偶对象,也是小庶女的终极目标。最后,庶女凭借自己的懂事、处事智慧、对主母的尊重、对封建礼法的尊重,以及对付种种小绊子小阴谋的运气和聪明,成功地嫁给了男配角,成为了豪门正媳,故事至此圆满结束。
和宫斗剧中虚伪阴毒的皇后不同,宅斗文中的当家主母大多不“坏”,只是注重伦理秩序,对庶女开始总是非常轻视,重视亲生嫡女的利益。所谓利益,最重要的方面就是将比较好的择偶对象许配给嫡女,而不重视庶女的婚配。为了避免嫁得不好,甚至成为德配继室侧室之类的,庶女就要讨好当家主母,让主母看到自己有嫁入豪门为娘家争取利益的价值,为自己争取和创造机会。
宫斗中的女主们谁得宠谁上位,而宅斗则一切按礼法规矩来。姨娘再得宠再厉害也上不了台面,当不得正妻。妾室们再如何你争我斗,正室一来就全部镇压,均成为池底之争,不值一哂。庶女如果不能嫁为正室,也永远越不过嫡女的头去。在这个基本逻辑之下,妾完全成了“小的儿”,在形象描写上也没有正面形象。如《红楼梦》中的赵姨娘一样,作者完全吝于任何一个好词。宅斗剧中妾的形象或者猥琐,或者狂妄,或者无教养,或者不上台面,或者斤斤计较,或者懦弱不争。而妾的女儿,主角小庶女,对她最好的评价就是:不像姨娘生的。有正室范儿,乃是庶女们追求的气质目标。
网络小说有一个重要的创作特征,就是一边创作一边发布。在发布的过程中,可以收获大量的评论。这些评论不但有结构分析,也有人物评论,还有不少粉丝喜欢“替天行道”,帮作者设计后面的情节走向和人物故事。这些评论无疑直接影响了作者的创作,这很直感很强烈地展示了读者的兴趣所在以及对故事的期待。当阅读宅斗文在连载过程中的评论时,最常见的人物评价就是对姨娘受到正室斥责时,读者所表现出来的“解气”、“过瘾”。的确,哪怕是完全不对应个人经历,仅从人物设置上看,姨娘们如此讨人厌,行事如此悖晦,被骂上一顿的确令阅读者舒心畅意。只是,为何宅斗文中的姨娘都是这副令人厌恶的腔调?妾就这么烂泥糊不上墙?显然读者也在认同文中预设的价值逻辑。
无论是斗志昂扬的宫斗还是靠遵守礼法得到好报的宅斗,都反映出女性在社会资源掌握上的乏力,都表现出女性身处社会权力边缘的困境。妾这个社会角色,虽然在身份上已经消亡了,然而在内涵上却仍然存在,女性并没有因为制度上没有了妾,就获得了地位和权益的安全感,反而因此更加自危。宅斗小说中所表现出的尊卑观,正是女性对于秩序的一种渴求。秩序意味着利益能够得到保障,虽然主母的位置不可动摇只是保护了身为正室的女性的利益,但总比人人自危要好。毕竟在当下社会中,需要被保护的法定妻子的数量远远超出想要上位的小三及二奶的数量。并且现代概念中一再强调家庭,而这个家庭是一夫一妻制的家庭,因此维系法定妻子的利益成为一个很正统很被认可的道德观。这个观念映射到网络小说中,就产生了宅斗种田文。
虽然宫斗剧是妾的逆袭,宅斗剧是对妾的深度黑,但那些架空背景里,女子间的争斗,最后真正反映的,还是当下的现实。所有的对话对象都在网络那端,是那些正在阅读着小说的当代女性们。她们有自食其力面临着残酷的职业竞争,有的平常生活却窘迫应付着老大失婚的尴尬境况,有的斗小三战二奶筋疲力尽,有的想要挤走原配赶紧上位,更多的面临着身体与婚姻的双重亚健康状态,无法平衡工作与家庭。
网络小说固然五花八门,所创作出来的情节看似荒诞不经,没有历史根据,然而它却是现实的寓言。揭开表面天马行空的盖子,就看到整整齐齐的当下。故事里每一种价值观,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它的来处,而且还颇为主流,很能反映出现状。妾这个角色,貌似在现实中不存在了,但却成就了两种网络小说类型。只因为,在现实中,这个角色其实仍然很活跃。
[1]邱巍.钱玄同和他的家族[J].书屋,2006,(8).
[2]刘思源.钱玄同自撰年谱[J].鲁迅研究月刊,1999,(5).
[3]邱巍.吴兴钱氏家族研究[D].杭州:浙江大学,2005.
[4][英]奥利弗·博伊德·巴雷特.媒介研究的进路:经典文献读本[M].汪凯,刘晓红,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4.
2095-4654(2016)08-0005-05
2016-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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