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无意义》的空间叙事建构研究

2016-03-06 18:55:03宋根成
关键词:拉蒙德洛阿兰

宋根成,王 欣

(郑州大学 英美文学研究中心,河南 郑州 450001)

《庆祝无意义》的空间叙事建构研究

宋根成,王 欣

(郑州大学 英美文学研究中心,河南 郑州 450001)

国内外学界关于米兰·昆德拉作品的时间叙事的关注和研究很多,但对其空间叙事的研究却很少。鉴于昆德拉的新作《庆祝无意义》的空间叙事极具特色,本文首先聚焦于故事空间叙事的运用手段和分类,然后通过空间叙事与故事情节对空间构建来探讨小说的主题。此过程中会有很多新发现,从而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小说题旨,感受昆德拉空间叙事的独特魅力。

庆祝无意义;空间叙事;空间分类;视角;情节

《庆祝无意义》是米兰·昆德拉的最新小说,目前国内外相关的研究文章并不多见。有的研究者谈论小说的主题,有的指向作者的虚无,有的关注《庆祝无意义》的模糊性,还有的探讨文中的意象(比如肚脐),但至今还未有人从空间叙事建构的角度来研究这部作品。

对于昆德拉之前的其他小说而言,人们也是将精力过多地投入到叙事的时间性上,而研究其空间叙事的较少。不过现如今“很多现代小说家不仅仅把叙事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是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1]。由此可见,空间叙事在小说中的重要性,而《庆祝无意义》正是以空间叙事来演绎西方后现代时代精神风貌的一部力作。

空间叙事学作为叙事学研究领域的新方向,可以追溯到叙事学家查特曼的《故事与话语》。他首次提出了两个重要概念:“故事空间(story space)”和“话语空间(discourse space)”[2],指出,“故事空间”是指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而“话语空间”是指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或环境。本文不对“话语空间”做过多的讨论,主要探讨的是《庆祝无意义》中的“故事空间”。本文采用文本分析的方法,首先来看空间叙事在小说中的运用,然后梳理出空间的类别,探讨出空间叙事的功能,最后深入剖析小说的主题。

一、 文本中的空间叙事

小说从时空维度看,首先表现为一种时间性的存在,但同时也是一种空间性的存在,所以小说叙事必须遵循某种特定的空间逻辑。“在小说叙事中对空间加以创造性的利用,从而使小说呈现出某种新颖、别致的空间叙事特征,为小说的发展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1]空间叙事可谓是一种被小说家有意识利用的叙事手段,利用空间叙事对小说的情节发展和主题阐发都意义重大。

(一) 空间——叙事的支点

那么什么是空间叙事?这个问题不是很好回答,因为可以被理解成空间的东西很多。结构主义叙事学家认为,“故事空间”在叙事作品中具有重要的结构意义,除了为人物提供必需的活动场所外,也是展示人物心理活动、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题旨的重要方式。本文主要讨论的是《庆祝无意义》的“故事空间”,至于故事外叙述者进行叙述时的空间(即“话语空间”),因其不是故事展开的直接内容,这里就不再赘述。

本文认为,小说里的故事空间,大到可以是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地点场景,小到可以是某种具体的空间性物体。任何故事的发展都少不了空间场景,任何意识的产生也都少不了某种空间性物体作为其支撑面。这种空间性物体可以是一座城市、一条马路、一个公园、一级台阶,甚至可以缩小为人身体上的一个肚脐眼。从某种意义上,这种作为意识的空间性物体,其实正是小说叙事的支点,这在《庆祝无意义》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就从小说的第一段来看。

这是六月,早晨的太阳露出云端,阿兰慢慢走过巴黎一条马路。他观察那些少女,她们个个都在超低腰长裤与超短身T恤之间露出赤裸裸的肚脐。他迷惑了;迷惑了甚至心乱了:仿佛她们的诱惑力不再集中在她们的大腿上、她们的臀部上、她们的乳房上,而是在身体中央的这个小圆点上[3]3。

事实上,这段文字正是以空间来形成叙事逻辑的,由“肚脐”出发,引出人物阿兰,思考在女人的大腿、臀部、乳房所看到的女性的诱惑中心以及如何描述和定义这些情色导向性的特点。关于“肚脐”在小说中提到过很多次,通过肚脐这一表象的重复引出表象之无意义。

小说中第63页讲到阿兰给女友玛德兰打电话,却没人接,于是他看着工作室里母亲的照片开始神游,可以说这里的照片正如那肚脐一样,是一个空间性物体,也是叙事的支点。

(二) 空间叙事手段

小说中关于空间叙事的运用处处可见,空间类型多样,空间叙事手段巧妙。为了帮助读者理清这些复杂的空间,本文暂将其中的空间叙事手段分为空间并置、空间转换和空间叠加。

1.空间并置

先来分析一下空间并置,这是同一时间不同空间并列起来的情况(类似电影蒙太奇的手法)。

阿兰正在对女性诱惑的不同源泉进行思考时,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拉蒙就在离卢森堡公园不远的博物馆前面[3]5。

拉蒙放弃夏加尔画展,选择在公园里闲逛,差不多在同一时间,达德洛正在上楼梯,去他医生的诊所。那一天,恰好是他生日前三星期[3]6。

读到这里,我们看到3幅动态空间图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也就是说在几乎同一时间,阿兰在巴黎的马路上对着肚脐出神,拉蒙在卢森堡公园闲逛,达德洛正走在去他医生诊所的楼梯上。3个空间并置,读者仿佛被置于穹顶上,俯瞰这些人物,空间一览无余。

差不多在这丝微笑意外地照亮拉蒙面孔的同时,一声电话铃打断阿兰对一个赔不是的人起源的反思[3]70。

这段文字又出现了同一时间的不同空间,1个是拉蒙所在的鸡尾酒会上,1个是阿兰独自所在的工作室。再如。

拉蒙寻找的士,阿兰坐在工作室的地板上,身子靠墙,头低着;可能他昏昏沉沉入睡了。一个女性的声音把他唤醒[3]89。

母亲的声音停住,拉蒙拦下了一辆的士,阿兰靠着墙,又昏昏沉沉入睡了[3]91。

这些都是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展现。在这时间段内,阿兰与拉蒙所处的空间来回切换,并且与阿兰的反思和梦境交织。下面还有2例。

同一时刻,在巴黎的另一端,一位美女在床上醒来[3]106。

卡格里克还举起手打最后一声招呼,然后下楼到马路上,坐进自己那辆车,而这时在巴黎另一端的一间工作室里,凯列班在阿兰的帮助下从地上站起来[3]107。

上面举了很多例子,简单归纳一下:小说中第5页出现了“差不多在同一时间”,第6页又出现了1次,尽管叙述时间分先后,但让读者感到3个空间是同时展开的,还有小说中第70、89、91、106、107页也存在空间并置,这些空间并置的重复运用,使空间场景更真实生动。

2. 空间转换

据佐兰(Zoran)的空间理论,空间可分为自然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4]。就《庆祝无意义》小说来看,空间转换的情况很多,为了便于区别和分析,我们在佐兰的理论基础上增加回忆空间、想象空间和现实空间。本文把小说中涉及的空间转换分为5种分别论述。

(1)不同自然空间之间的转换。在《庆祝无意义》中,这是最基本的空间转换,起到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阿蒙从博物馆到附近的卢森堡公园,走到贵妇人雕像旁遇到达德洛,然后到夏尔家,之后到达德洛家参加鸡尾酒会等,一系列的自然空间变换,人物故事也由此顺利展开。再如第113页阿兰跟他的朋友拉蒙和凯列班约好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博物馆前见面,自然空间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这些自然空间的转换也是时间的流逝,伴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

(2)现实空间与谈及的社会空间的转换。这里所说的社会空间包括谈及的他人的社会空间,以及括书里的社会空间。例如,拉蒙与夏尔提起关于达德洛和卡格里克的事情,就属于现实空间与谈及的他人的社会空间的转换。除此外,还有现实空间与谈及的书里的社会空间的转换,例如拉蒙和凯列班谈论那本很厚的书:尼基塔·赫鲁晓夫的《回忆录》,书中斯大林跟他的合作者们讲起24只鹧鸪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

一天,他决定去打猎。他穿上一件旧派克,系好滑雪板,拿起一支长猎枪,跑了十三公里。这时候,他看到前面一棵树上停着几只鹧鸪。他停步,数了数。二十四只。但是运气不好!他身上只带了十二发子弹!他开枪,打死了十二只,然后转身,走十三公里回家又拿了十二发子弹。他再走上十三公里,又找到了那些鹧鸪,它们还停在同一棵树上。他终于把它们都打死了……[3]24

斯大林说的这个故事没人相信,当时只有赫鲁晓夫有勇气提出疑问。这个故事中的故事是有深刻含义的,借用人物凯列班的话“这整个故事里唯一教我难以相信的是,竟没有人明白斯大林是在说笑话”,说明极权政治下的人们是不懂幽默的。还有第100-104页和第109-110页,都是在没有任何提示下,小说中人物的现实空间与那本书中的有关斯大林的社会空间来回转换。

(3)现实空间与想象空间的转换。夏尔打算根据赫鲁晓夫《回忆录》的故事写木偶剧,小说中第26-28页很多都是夏尔关于木偶剧的想象空间,后来夏尔又想象加里宁因怕妨碍斯大林说话没有勇气去盥洗室,只落得尿湿裤子的情境。

文中想象空间与现实空间一直在进行着切换,有的幻想到最后一刻才交代。比如第41-46页故事空间设置在汽车里,最开始没有交代年份,只知道是个寒冷的早上,甚至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想象,读这一部分时很有紧迫感,仿佛是一场冒险,直到读到第46页阿兰感到肩上猛然一击,一个女青年在人行道叫他白痴时,才知这之前都是阿兰的想象。再如第113-116页阿兰和母亲在摩托车上的对白,直到看到第116页一个男子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才知其实这无非又是阿兰的幻觉。

(4)现实空间与回忆空间的转换。小说中第39页作者再次提到阿兰关于肚脐的思考,这次加进去了一些读者所不知道的内容,也就是肚脐引发的阿兰心中的一个遥远回忆,关于他和母亲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是一幢租借的别墅,有花园和游泳池,他刚从水里出来,母亲停下脚步跟他告别,他记得母亲坐过的那把椅子,甚至自己穿的什么游泳裤,虽记不起说了什么,但有个具体的清晰的时刻印在他脑海,那就是母亲坐在椅子上盯着他的肚脐看,后来她还用食指碰了碰他的肚脐。

(5)自然空间与心理空间的转换。从自然空间转换到人物的心理空间在小说中也不少,比如达德洛和拉蒙谈起自己得了癌症的事情时处于自然空间,后来转换到拉蒙的心理空间,他再次同情达德洛(因为他以为达德洛由于愚蠢失去了俘获美人的机会)。透过人物的心理空间,我们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荒诞,因为我们对于人物的事情全知,知道拉蒙其实就刚做了和达德洛同样愚蠢的事情,这种愚蠢拉蒙曾极力嘲笑过,而他本人却没有意识到,反倒更同情起达德洛来。此处的讽刺效果可谓绝妙,而这一切都是靠自然空间向心理空间的转换得以实现的。

3. 空间叠加

小说中也有很多空间叠加的情况,空间叠加和空间转换很多情况下是有交集的,上文说的那几种空间转换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空间叠加。比如说,小说人物的现实空间转换到其心理空间,这种空间转换本身也是空间叠加。另外,空间叠加可以看成不同的空间层次,如果把小说中人物的现实空间当作母叙事(matrix narrative)空间,其所谈及的他人或书中的社会空间则可以作为子叙事(hypo narrative)空间,其想象空间、回忆空间或心理空间也都可以认为是子叙事空间,那就又多了一个嵌入的下一层叙述者,即“亚故事叙述者”(metadiegetic narrator),由此形成了叙述层之间的叠套结构。这样一来,很多空间转换和空间叠加可以理解为母叙事空间里套有子叙事空间。

米兰·昆德拉在这部作品里的空间并置、转换、叠加,多数情况下是生硬的并列或者拼接,读者是被动的、消极的,由此产生了陌生的阅读张力和空间压缩感,难怪读者觉得此小说里的故事空间跳跃极快甚至杂乱无章。

二、 空间叙事功能

本文主要从空间叙事与故事、情节对空间建构来探讨小说。《庆祝无意义》采用全知叙述,而全知叙述者一般不提及自己叙述行为的“话语空间”,而是直接把读者引入“故事空间”,在一种身临其境的阅读状态中“聆听”故事的下文,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上文中提出只讨论此小说的“故事空间”的原因。

(一) 空间叙事与视角

热奈特对于视角的一种界定:“在我看来,不存在聚焦与被聚焦的人物:被聚焦的只能是故事本身;如果有聚焦者,那也只能是对故事聚焦的人,即叙述者。”[5]可以看到叙述者(作为作者之代理)是叙述视角的操控者,他既可以自己对故事聚焦,也可以借用人物的感知来聚焦。小说《庆祝无意义》叙事视角模式属于“外视角”中的“全知视角”,小说叙述者不参与故事,属于“异故事叙述”(hetero diegetic)[6]。例如:

那里的氛围较为愉悦;人显得更少更自由:那里有人在跑,不是他们有急事,而是他们爱跑;那里有人在散步,在吃冰淇淋;那里草地上有一所亚洲学校的学生在做奇怪缓慢的动作;更远处,在一个巨大的圈子里,有法国王后和贵族夫人们的白色大雕像,更远处,在树林中间的草地上,在公园的各个方向,有诗人、画家、学者的雕塑[3]5。

这里叙述者采用了类似于电影中的“广角镜头”,对卢森堡公园进行了全景描述,为故事事件创造了一个真实的环境,引导读者进入虚构的故事世界。

人物视角对建构故事空间以及揭示题旨都具有丰富的意义。“采用人物视角展现故事空间的手法,能使故事看似客观的环境空间显现为与观察者心理活动、思想价值密切相关的心理空间。这种手法有助于小说家在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时揭示作品的题旨”[7]。第14页拉蒙在夏尔面前提到卡格里克,运用了大段的直接引语,每一种叙事都涉及交流[8],直接引语也不例外,“任何一个叙事文本至少有一位叙述者(narrator),因此,也应该至少有一位受述者(narratee)”[9],此时拉蒙就是叙述者,之前的全知叙述者暂时放弃自己的视角,采用拉蒙这一人物视角向我们展现其特定的心理空间,受述者是夏尔。有时叙述者还站出来对故事中的人物、场景进行评述。例如以下一段话。

在我这个无信仰者的词汇里,只有一个词是神圣的,那就是友谊。我让你们认识的四个同伴:阿兰、拉蒙、夏尔和凯列班,我爱他们。我对他们很有好感,这才使我有一天把赫鲁晓夫这部书带给夏尔,好让他们大家都乐上一乐[3]24。

依照米克·巴尔的观点,如果故事外的第三人称叙述者以“我”自称,站出来发表评论,仿佛和人物属于同一空间,这样的第三人称叙述者就是人格化的。不过除此外,故事并未泄露叙述者的个人信息。

(二) 空间叙事与情节

巴赫金对空间叙事和情节之间的关系有着自己的洞见,叙事作品在情节结构上显现的时间性质与故事内容的空间关系密切相关。一方面小说情节发展必然包含时间过程,另一方面也强调了构成情节的事件固有的空间场景[10]。《庆祝无意义》仿佛是在印证巴赫金的理论,书中的故事空间按照人物行动和事件时序逐一或者同时展现,这样空间建构构成了情节发展的一个个必然环节。小说中不乏按事件时序展现的故事空间,我们熟悉的卢森堡公园,公园附近的博物馆,夏加尔画展等等。作品通过对谁的视角、采用什么样的话语来描述或者处理故事空间,不仅对小说情节结构走向产生重要影响,而且也会影响读者对作品意义的理解。这也说明,空间叙事的最终目的是服务于主题阐发。

(三) 从空间叙事看主题

作者在《庆祝无意义》中采用了很多空间叙事手段,这部小说的主题也因此变得扑朔迷离,对此进行分析后,我们可以发现那些看似不连贯的片段其实处处蕴含着哲性。“昆德拉的作品不是鸿篇巨制,却在非常克制的篇幅里带给人以宏大的叙事和国际的视角,用法语写作并不能掩盖他身上流动的捷克人的血液,他仍然控制不住那种捷克文学特有的嘲讽和调侃的语调”[11]。可以说,嘲讽和调侃贯穿于整部小说始终。

就如第9和10页达德洛明明癌症没有生成,却对拉蒙说谎,并再次有了同时庆祝生与死双节日的念头,蒙在鼓里的拉蒙在与之分开时还因其一个举手打招呼的动作而感动。

两位老同事的相遇以这个美妙的动作结束。但是我不能回避一个问题:达德洛为什么要撒谎?这个问题,达德洛不久以后也对自己提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他并不为撒谎而难为情。令他诧异的是,他没有能耐去理解撒这个谎的道理。按常理,撒谎是为了欺骗某人,从而得到某种好处。但是他编造一场癌症又有什么可赢的呢?奇怪的是,他想到自己没什么道理撒谎禁不住笑了。这笑,也同样令人大惑不解[3]11。

这一段中,叙述者给读者展现人物的心理空间,滑稽可笑,不过,除了嘲讽和调侃,小说中也有关于人类永恒的话题。如鸡尾酒会大家都过得不太好,失去情人的拉弗朗克说了两句令人难忘的话,即“人即是孤独”“层层孤独包围的孤独”。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说关系即是孤独。阿兰经常凝视肚脐的重复仪式被赋予了象征意义,脐带的缺失构成了孤独的本源。还有拉蒙说:“我们很久以来就明白世界是不可能推翻的,不可能改造的,也是不可能阻挡其不幸的进展的。只有一种可能的抵挡:不必认真对待。”[3]84

事实上这些看似荒诞可笑的故事,或是漫不经心的话语,都彰显着哲性。在阿兰的想象空间或是幻觉中,母亲说的话也发人深思。

瞧瞧所有这些人!瞧!你看到的至少有一半长得丑。长得丑,这也属于人权的一部分?一辈子长个丑相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没有片刻的安宁!你的性别也不是你自己选择的。还有你眼睛的颜色。你所处的世纪。你的国家。你的母亲。重要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选择的。一个人只对无关紧要的事拥有权利,为它们那就实在没有理由斗争或者写那些什么宣言了[3]114-115!

看到这里也是倍感人生无奈,我们能做的选择其实都无关紧要。上面这段话中,有空间的跳跃,从长相到性别到眼睛的颜色,从世纪到国家到母亲。且从世纪到国家到母亲,用了一个特别的修辞手法——空间突降(anti-climax),创造出一种轻松幽默的氛围,起到强调、揭露的作用。小说的后面作者借拉蒙之口评述“无意义”。

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见它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苦大难时。这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认出来,还应该爱它——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3]127。

西方文化的无意义主要表现在两个经典文学意象上:一是西西福斯式的推石头上山,然后临到山顶石头又滚下来,如此周而复始;二是吞吃自己尾巴的蛇,构成一个环形,象征着时空又回到了开始。而米兰·昆德拉明显在勇敢尝试第三种无意义意象:整部小说里都充斥着机械又单调的空间场景组合(assemblages)描写,这种单调组合是仪式的无意义狂欢(如庆祝双节日),或者说是表征的无意义(如反复提到肚脐这一表象)。最终我们发现这实则为语言之无意义,而这也正是空间叙事的目的所在,因为空间叙事是戏剧性场景的必要条件,戏剧性场景如果无意义,空间叙事便失去意义,一切都只不过是无意义的表演和表征。 或者说昆德拉的空间叙事策略目的就是他的作者意图:用类似“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来讽刺人类关系的各种无意义行为,达到“皇帝的新装”(make-believe)效果,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频道上,同另外一个频道或者层面的人进行认真却又无用的交流。如鸡尾酒会上凯列班假装巴基斯坦人(一个没有观众的演员),后来女仆和他用不同的语言交流,却彼此内心相互接近;还有阿兰和女友玛德兰两人感兴趣的东西太少却彼此交谈那么长时间那么开心。这是昆德拉对西方现代精神荒原背后两大始作俑者——极权主义和物质主义的控诉。这种空间叙事营造了一种拉康式的宗教凝视:从头至尾的言说仿佛并没有说出什么,等同于孤寂中的沉默。所有的空间性的表演都是悖论的,因为都是世俗性的,又是反世俗性的,无声的呼喊:精神(宗教),你快回来!

综上可见,昆德拉的空间叙事完美演绎了《庆祝无意义》中的哲性主题。正如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所哀叹的,“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这恰好是人生状态的真实总结。

三、结 语

叙事本身就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精神文化现象。本文分析了《庆祝无意义》中的空间叙事,让读者真切体会到了意识生发的空间(或空间性物体)是叙事的支点;也了解到小说之所以难懂,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作者运用了许多不同的空间叙事手段,这为故事事件创造了一个抽象且又真实的环境,也对建构故事空间、推动故事情节以及揭示主题(叙事作品的灵魂)具有丰富的意义。构成文本的各条情节线索或各个叙事空间(叙事层次)之间的顺序是可以互换的,作者之所以做出这样或那样的安排,也许正是为了揭示人生的即时性,人生很多事情是来不及准备或者没有彩排的,犹如这叙事空间中各个人物一样来回跳跃着、认真且有卖力的进行无意义的表演。

[1] 龙迪勇. 论现代小说的空间叙事[J].江西社会科学,2003,23(10):15-22.

[2] CHATMAN S. Story and discourse: narrative structure in fiction and film [M].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8.

[3] 米兰·昆德拉. 庆祝无意义[M].马振骋,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4.

[4] ZORAN GABRIEL. Toward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 [J]. Poetics today, 1984,5(2):309-335.

[5] GENETTE GERARD. Narrative discourse revisited[M].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8:73.

[6] GENETTE GERARD. Narrative discourse[M].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0:245.

[7] 申丹,王丽亚. 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3:135.

[8] DIDIER COSTE. Narrative as communication [M] .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9:3.

[9] PRINCE GERALD. Narratology: the form and functioning of narrative [M]. New York: Mouton, 1982:16.

[10] BAKHTIN M M. The dialogic imagination [M].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96:84.

[12] 范典. 昆德拉,哲学大于故事[J].环球人物,2014,9(27):85.

[责任编辑 王晓雪]

A Space Narrative Study on The Festival of Insignificance

SONG Gencheng, WANG Xin

(BritishandAmericanLiteratureResearchCenter,ZhengzhouUniversity,Zhengzhou450001,Henan,China)

Fruitful as the concern and studies on time narrative of Milan Kundera’s works in domestic and foreign academic circles, few are don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pace narrative. The space narrative in Milan Kundera’s new novel,TheFestivalofInsignificance, is so unique that this study first focuses on the methods, classifications, and functions of space narrative. Its functions are discussed in relation to narrative perspective, story plot as well as themes. The findings will help readers to comprehend the novel’s theme better and enjoy the magic power of Milan Kundera’s space narrative as well.

TheFestivalofInsignificance; space narrative; space classification; perspective; plot

2016-07-0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12CWW037)。

宋根成(1974—),男,河南孟州人,博士,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E-mail:ivorytower99@sina.com

10.16698/j.hpu(social.sciences).1673-9779.2016.04.013

H519;I106.4

A

1673-9779(2016)04-0001-06

宋根成,王欣.《庆祝无意义》的空间叙事建构研究[J].2016,17(4):469-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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