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从启蒙话语到消闲文艺
——简述新小说到鸳蝴派的流变
杨柳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20世纪初的新小说从一开始便肩负着文学启蒙大众的功利任务,但因其过于锋芒毕露的政治话语,限制了文学审美特性的表达,甚至客观上背离了预设的启蒙任务。在此期间,中国传统的写情消闲与近代化过程中的游戏化、商业化观念合流,发展出另一文学写作向度。新小说经过短暂的政治叙事高潮后,最终转向去政治化的鸳鸯蝴蝶派文学。
新小说;启蒙;消闲;鸳蝴派
“上层社会的救亡必然导致下层社会的启蒙,因为只有国民素质普遍提高,才能从根本上解救国家和民族。”[1]25戊戌变法的失败已经证明了自上而下的政治变革行不通,中国要想振兴,必须向国民灌输新知识、新思想,经由人的意识转换实现文化重建,走一条自下而上的社会改革之路。
1898年,梁启超因变法失败逃亡日本。在逃亡途中,他读到一本日本政治小说《佳人奇遇》,受到很大鼓动,决心致力于政治小说的翻译与创作。到日本后不久,梁启超即在自己创办的报纸《清议报》上发表《译印政治小说序》,大力宣扬政治小说改造社会的功能作用——“彼美、英、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小说为国民之魂。”而在此后所写的《饮冰室自由书·传播文明三利器》中,他又详细地介绍了日本政治小说之于明治维新的作用。自此,梁启超明确了自己以小说,尤其以政治小说新民的目标。事实上,最先重视小说者可以追溯到维新派人士黄遵宪。1887年,他从言文合一角度,在《日本国志》中强调适于今、通于俗的小说,是使天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通文字的简易之法。其后,英国人傅兰雅分别在1895年5月25日的《申报》和6月份的《万国公报》第七十七卷,以及《教务杂志》上刊登了《求著时新小说启》,称“窃以感动人心,变易风俗,莫如小说,推行广速,传之不久,辄能家喻户晓,气习不难为之一变”,意欲反驳小说的末流地位。1897年,严复、夏曾佑在《国闻报》上发表论文《本馆附印说部缘起》,曰“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之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同样强调了小说在开启民智方面的重要性。晚清理论家从教化变易的角度考察中西,否认小说被封建正统贯以的“街谈巷语”“稗史”标签,实际上是为了结合时代现实语境,将小说叙事话语纳入到救亡启蒙的政治愿景中,以西方为参照系,将小说的文学功利性拔高,实现其与资产阶级启蒙运动的联姻。
1902年11月,《新小说》杂志在横滨创刊,梁启超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正式打出“小说界革命”的口号,大声疾呼:“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新一国之小说”“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赋予小说“文学之最上乘”的地位。“新民说”作为梁启超小说观的理论前提,必然要求“新小说”负载开启蒙昧的责任。《新小说》杂志社在《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 〉》一文中,指出杂志创办的目的——“专借小说家言,以发起国民政治思想,激励其爱国精神。”这表明“新小说”与中国传统旧小说有着严格的区别。梁氏在《变法通议》之《幼学》里指出,旧小说“诲淫诲盗,不出二者,故天下风气,鱼烂此间而莫或知,非细故也”,而新小说却是包含启蒙意义、能够改良群治的政治小说。小说之所以称为文学最上乘,是因为其借着政治话语的光环,跻身启蒙的行列。
为实践新小说主张,梁启超身体力行,亲自翻译了日本政治小说《佳人奇遇》,并创作了《新中国未来记》。以此为首,还产生了一批如陈天华的《狮子吼》、震旦的《自由结婚》、颐琐的《黄绣球》等政治小说,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但政治小说的弊端也异常明显。就《新中国未来记》来说,仅五回的篇幅里,充溢着大量的论辩、法律、章程、名人演说,令人读起来枯燥无味,就连梁启超自己都在序言里自嘲其“似说部非说部,似稗史非稗史,似论著非论著,不知成何种文体”。同样,其他如《自由结婚》类也是泛泛说教,小说性极度缺乏。梁启超以政治家的身份创作小说,其最初目的是开启普通读者的智慧,然而深植的士大夫优越感又自动将士与民在才、德、智、识方面严格区别开来,以至于《新中国未来记》序言里明确提出“专欲发表区区政见,以就正于爱国达识之君子”,造成现实读者与理想读者之间的偏差。根据徐念慈《余之小说观》的总结,截至1908年,《新小说》的阅读者,普通民众只占百分之九,而“出于旧学界而输入新学说者”则占到百分之九十,以启蒙大众为预设的政治小说必然衰落。
对于班固所谓“盖出于稗官”的小说,梁启超深谙其“浅而易解、乐而多趣”的宗旨[2]50,所以《新小说》所载除政治小说外,亦有以侦探、社会、写情、语怪等趣味性为主的小说,并且相对于前者,后几类有相当一部分兼具了启蒙教化功能和文学审美特性。事实上,从1902年开始的新小说时期,创作的主流并非政治小说,而是一批主要描写社会丑恶,意在引起社会警觉的社会小说。1914年,成之在《小说丛话》中指出:“此种小说,以描写社会上腐败情形为主,使人读之而知所警戒,于趣味之中,兼具教训之目的”。鲁迅则将其命名为“谴责小说”,认为该类小说的最大特点是“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词”[3]252。社会谴责小说的创作高潮为1903年。是年,《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孽海花》等纷纷面世。谴责小说大多暴露社会问题,抨击时弊。与严肃的政治小说不同,谴责小说家主要以风趣幽默的文风进行社会批判,宣传改良,反映世态人情,但其归根到底是一种“审丑”文学,后期更是为了迎合一部分读者的庸俗口味,无所取舍地记录各种丑恶现象。1915年以后,这类作品“丑诋私敌,等于谤书;又或有谩骂之志而无抒写之才,则遂堕落而为‘黑幕小说’”[3]254。 谴责小说作为资产阶级改良时期文学的另一重镇,与政治小说相比,更符合小说的本质,体现了小说自身文学性与功利性的博弈。而随着政治话语的消却,由谴责小说开始的消闲趣味观亦由遮蔽到显露,最终蔚为壮观,成为主流。
晚清小说界革命本意是借助小说的通俗性为大众变易脑质,却因其政治话语的锋芒毕露使得小说“外俗内雅”,客观上将需要被启蒙的大众排斥在外,小说呈现出违背本性的“雅化”。1905年左右,更似文人自语的政治小说热潮基本退去。吴趼人对此作出了反思,认为新小说虽高喊“新民”的口号,但对如何“新民”并未作出任何可供实践的解释,“小说界革命”所谓的下层启蒙宣告失败。1906年,吴趼人《恨海》发表,以改良旧道德的创作指归重新开启新小说的写情传统。之后,又出现《禽海石》《劫余灰》《泪珠缘》等一批混合传统思想规范和现代婚恋自由理想的言情小说,兼具娱乐和说教功能,表明新小说的另外一种走向,也成为鸳蝴小说的滥觞。1909年,一批多以“新”字开头的小说诸如《新三国》《新西游记》占领文坛,形成“翻新小说”的高潮。朱秀梅称“上述现象或者可以称为‘新小说’的晚霞夕照,1909年的‘新小说’其实已走到自己的末路”[4]。随着辛亥革命的到来,中国进入共和语境,而新小说也最终发展至它的下一个阶段——绵延近40年的鸳鸯蝴蝶派小说。
“中国社会步入近代的特殊历史进程,近代中国思想观念新旧混杂的局面,造成了主体意识和历史角色的错位:本应该发生在资产阶级革命之前的人性觉醒,却戏剧性地落到了革命后头;主张感情解放的启蒙文学家没有创作出张扬感性生命的作品,倒是主张文学消遣的通俗作家写出了这类作品。”[5]95鸳蝴派处在封建伦理道德观念解体和资产阶级自由平等观念逐渐深入人心的时代交接点,在从古代小说向现代小说的过渡中,起到的作用最大。1912年,徐枕亚的《玉梨魂》在《民权报》副刊连载,成为鸳蝴派的开派小说。鸳蝴派形成于资产阶级革命后的共和语境,这使得它相比传统小说,必然发生了质变,而重回小说本身,注重感性经验表达的实践,又是一次对新小说的纠偏。
鸳蝴派小说的创作直接受西方的影响。虽然在资产阶级改良时期,梁启超们号召人们翻译西方政治小说,但人们的期待决定了政治小说的枯燥乏味,并不能满足他们的阅读心理。在这一时期,译介最多的是言情和侦探小说,早期鸳蝴派小说家如包天笑、周瘦鹃等人就在此翻译家行列中。他们看到了新的文学样式、审美情趣,在译介的过程中,更是带入了与中国传统文化截然不同的伦理规范与人生格调,这便为他们的小说创作带入了新质。但就文学思想倾向来说,虽然鸳蝴派小说大多赞成资产阶级革命,反对封建专制习俗,如吴双热《冤孽镜》自序里提到“普天下为人父母者,对子女之婚嫁,打消富贵两字,打消专制两字”,但对于辛亥革命所谓的资产阶级共和观念并不能深入了解。这使得一方面鸳蝴派小说主题出现新旧杂陈的状况,另一方面又造成晚明贵己重身、崇尚情欲的人文思潮重见天日,鸳蝴派最终以“不谈政治,不涉毁誉”的创作原则,走向娱乐性、消遣性,完全以市场为导向,从市民的阅读期待出发进行小说自由化创作。
鸳鸯蝴蝶派的名称最早可见于周作人《中国小说里的男女问题》,但当时所指仅仅是以《玉梨魂》为代表的骈体言情小说,并且颇带些文学论战的批判意味。就目前通行的说法来看,鸳蝴派的定义有广狭之分,狭义的说法指的就是才子佳人式的言情小说,广义的鸳蝴则包括言情、武侠、社会、侦探甚至黑幕等所有以消遣娱乐为主要创作倾向的小说。对于作品消闲趣味性的强调,是鸳蝴派小说最主要的特征,当然也自有其成形的时代语境。1905年科举制被废除之后,广大普通仕子丧失了参与政治的权利。但同时他们又是幸运的,近代报刊传媒的迅猛发展及稿酬制度的建立奠定了现代文学生产方式的最重要基础,这一批传统仕子找到了一条既能够谋生又符合自身知识构成的职业之路,至此,作者——文本——读者的现代文学消费链条形成,他们也完成了从传统文人向现代知识分子的转型。“20世纪10—30年代被称为‘中国资产阶级发展的黄金时代’”[6]231,资产阶级和市民队伍的不断壮大,近代都市商品文化的熏陶,文学消费链条造成的作者与读者交流方式的改变,都促使读者接受成为报刊编辑者的首要考虑,而这一切都指向轻便有趣、娱情乐性,鸳蝴派于此方面的宣传可谓不遗余力。其中,《〈礼拜六〉出版赘言》最为典型:“买笑耗金钱,觅醉碍卫生,顾曲苦喧嚣,不若读小说之省俭而安乐也。……读小说则以小银元一枚,换得新奇小说数十篇,游倦归斋,挑灯展卷,或与良友抵掌评论,或伴爱妻并肩互读,意兴稍阑,则以其余留于明日读之。晴曦照窗,花香入座,一编在手,万虑都忘,劳瘁一周,安闲此日,不亦快哉?”
鸳蝴派小说题材最盛的是“相悦相恋,分拆不开,柳荫花下,像一对蝴蝶、一双鸳鸯一样”的婚恋小说,以致诸多杂志报刊冠以奇情、苦情、哀情、艳情、妒情等字样招徕读者。除此之外,还有离奇纷繁的侦探故事,普通市民日常传奇,传播量非常之大。当时,刊载此类小说的报刊有数百种,主要有《小说时报》(1909年)、《小说月报》(1910年)、《妇女时报》(1912年)、《自由杂志》(1913年)、《游戏杂志》(1913年)、《民权素》(1914年)、《礼拜六》(1914年)、《眉语》(1914年)、《小说大观》(1915年)、《春声》(1916年)等和一些大报的副刊。鲁迅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曾说,到天虚我生先生所编的《眉语》出现的时候,是这鸳鸯蝴蝶式文学的极盛时期。在这一时期的鸳蝴派刊物中,影响最大的当属王钝根、周瘦鹃主编的《礼拜六》,从1914年到1923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达千种以上,以至于“五四”之后,人们亦称鸳鸯蝴蝶派为礼拜六派。
“当辛亥革命动摇和推翻了封建制度以后,尚未完全摆脱封建意识束缚的民众,却刚刚开始人性的复苏,产生了类似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那种人本主义思想,他们的兴奋中心,还不能集中在政治体制的革命上,而是要摆脱残余的封建礼教的束缚,争取个人的自由与幸福。”[7]204当时,无论是旧派鸳蝴家如李涵秋、陆士谔、李定夷、徐枕亚、吴双热,还是新派鸳蝴家包天笑、徐卓呆、范烟桥、程小青等人,他们都是抱着认真的创作态度,反映过渡时期的世态人情,担负起文学反映生活的使命,但鸳蝴小说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由于缺乏广阔的生活视野、深刻理论的指导和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他们“只能将民间趣味、个体生命欲望恶性演绎为奇情、艳情、哀情等等滥情和煽情倾向,并且在‘才子佳人’模式里填塞着伦理、道德的说教,有的沾上了洋场、租界低级庸俗的恶趣,这些都妨碍了他们探索情爱、欲望、人性的深度”[8]。但无论如何,鸳蝴派小说接续了小说的审美趣味,完成了通俗文体的自我反拨。当“小说界革命”利用小说发表政见、商榷国计,因小说的“雅化”而丧失读者时,鸳蝴派的出现合情合理。新小说最终以鸳蝴小说作结,也与社会语境的变迁有关。新小说宏大叙事发生在庚子国变、亡国灭种之际,而随着国族话语的逐渐沉默、政治兴奋区的失色,谴责、鸳蝴小说迅速占领市场。“五四”之后,救国、理性、启蒙、民族主义等关键词又重新屹立,鸳蝴派小说立刻显得不合时宜。然而,面对新文学阵营的批判,鸳蝴小说并未放慢其自我发展的脚步,甚至经过自我调适后出现了张恨水这样的集大成者,形成与新文学既相互对立又长期并存的局面,直至新中国成立,鸳蝴派存在的基础全面崩溃,才在大陆消失。
梁启超等人以“小说界革命”开启了中国小说的现代性转化,但是作为新小说的合法继承者,鸳蝴派小说却在去政治化的过程中消解了政治小说的国族叙事,以趣味、消遣、个人感性为标签接续了中国俗文学传统,直至“五四”新文学时期,启蒙和理性的旗帜再次高扬,以宏大叙述为主要特征的新文学话语才在对“小说界革命”遥相呼应的同时,真正意义上实现了文学的现代性。从清末民初到“五四”,中国小说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发展脉络,以鸳蝴派为大宗的通俗文学,上承古代写情消闲传统,下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张爱玲、苏青等通俗大家,成为此链条不可缺少的一环。中国文学在此阶段的多重想象和情感张力,指向了纷繁复杂的创作向度,提醒我们多角度地解读与阐释。
[1] 付建舟.小说界革命的兴起于发展[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2] 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M]//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2.
[4] 朱秀梅.“新小说”研究[D].开封:河南大学,2006.
[5] 郭延礼,武润婷.中国文学精神:近代卷[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
[6] 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7] 武润婷.中国近代小说演变史[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0.
[8] 陈伟军.世纪初的“小说”神话:论“小说界革命”和言情小说[J].晋阳学刊,1999(1):81-86.
(责任编辑:王菊芹)
From the Enlightenment Discourse to Leisure Arts—Evolution from the New Novel to Mandarin Duck and Butterfly School
YANG Liu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0, China)
The new novel, coming out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shoulders the utility task of enlightening the public with literature. But because of its hard-edged political discourse, its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was affected. During this period, Chinese traditional love and leisure merging with modern games and commercial idea developed another literary sect. After a short political narrative climax, eventually the new novel turned to Mandarin Duck and Butterfly School.
The New Novel; enlightenment; leisure; Mandarin Duck and Butterfly School
2016-06-01
杨柳(1990—),女,安徽阜阳人,河南大学文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6
A
1008—4444(2016)06—011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