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媛媛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灵魂”在历史中“道成肉身”
——孙且小说的信仰与启蒙问题
余媛媛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在中西方文化背景中,“信仰”一词的含义,差距悬殊。作家孙且,运用“灵魂”这样颇具物质性的命名策略,同时结合“偏脸子”这一多元文化杂糅的地域内底层民众的日常生活经验,对中国人特殊的“信仰方式”进行补充式的书写。另外,他所运用的“儿童视角”,也有效消弭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十七年文学”中“启蒙传统”的生硬痕迹,将单向的“话语授受”转变为自省式的“发现和生成”,为“启蒙精神”的当代构型提供新的可能。
信仰;灵魂的需要;儿童视角;启蒙
在孙且小说所密集呈现的有关哈尔滨特殊而实在的城市记忆中,对“信仰”和“灵魂”问题的考辩和书写无疑使小说创作获得超越地方空间的价值形态。中篇小说《在上帝的眼皮底下》以及他的长篇小说《洋铁皮盖儿的房子》,前者提到“信仰”,后者关涉“灵魂”,正好可以视为两个概念的互文。
两篇小说都各自以“上帝—尘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视角展开讲述。前者侧重谈两种视角间的紧张关系,亦即上帝的永恒凝视与尘世的自在流转的“对照记”;后者有明显的时代特色和片区限定,并且由于其独特的时代背景,呈现出多种族、多层级、多面向文化杂糅共生的繁复景观。
《在上帝的眼皮底下》以“信仰”为界划出两类人:一类以男主人公的好朋友杨色为代表,他们无信仰、不抵抗、随波逐流,看似是时代的“弄潮儿”,却因为退无底线、进无航标,时时有被潮流鲸吞的危险;另一类以俄国传道士耶和华为代表,他们有明确的信仰,并试图通过身体力行地输出和传播宗教信仰,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但他们因为既受斥于流行的价值观又受制于有限的物质条件,常常身陷极其逼仄的生存窘境而难以自处。这两类人、两种价值观念在小说铺开的幅卷中时有交锋,甚至一直到小说结尾也未明胜负或者说两败俱伤——“信仰”,这个以“上帝”恒在、虔敬永存为前提的联结着西方文化传统的抽象语汇,似乎很难为“兴兴头头过日子、一心一意奔小康”的中国民众所全然接受。
如此看来,中国真的是一个没有信仰、没有信仰资源,无所敬畏、无所依凭的国家吗? 孙且在《洋铁皮盖儿的房子》里,提到一个含义与“信仰”有重叠的短语:“灵魂的需要。”这个提法在华夏文明的镜像中又有一种特殊的质地。这种“特殊的质地”可以缠绕地表述为“具有一定历史厚度而且意在趋向未来的馥郁的现实想望”,用小说中老胡头儿的原话说就是,“历史不只是过去的事”,“回头看历史,能看多远,就能看以后多远”。因为有“看”的动作,就不能不涉及发出动作的主体,所以这些话在提及历史连贯性的同时,也指涉到“心灵史”和“精神史”的延续性。“灵魂”作为一种命名策略和感召形式,可以将“过去”(“前世”)、“现在”(“今生”)、“未来”(“来世”)以及不同民族文化认同间的隔隘打通,并恰好借此熨平我们先前提出的疑虑。
关于“信仰”和“灵魂”二词的微妙关系,孙且本人于小说《在上帝的眼皮底下》中其实就已经做出回应。当传教士耶和华痛陈中国缺乏孕生宗教文化的土壤,是一个没有绝对信仰的国家的时候,主人公“我”用以驳斥的反例竟然是“中国历史上亦不乏重然诺之人”。这里,中西文化在“信仰”定义上的分歧悬然可见:中国人眼中的“信仰”,接近于“然诺”一类外在、外加的道德准则,与“信仰者”本身的生命体验没有太大关系;而西方人眼中的“信仰”,可以说是“由教堂尖儿直爬上天去的灵魂仰止”,有清晰的起点和终点,而且此间的每一刻都在“上帝的眼皮底下”,这种敬与畏“无所不在”“无微不至”的生命体验将盘踞终生。在某种意义上,“灵魂”比“信仰”更具物质属性,它既不是“澄洁无染的蛋清”,也不是“守身如玉的蛋黄”,它是蛋黄搅入蛋清、蛋清划破蛋黄后某种“凝混”的状态。“灵”与“肉”虽然对举,但“灵魂”也不得不在与“活生生的现实”缠绵勾兑的过程中才能实现其对“过去”的引证和对“未来”的降解。
《洋铁皮盖儿的房子》,整个“偏脸子”系列的最大价值,正在于它提出一种“底层群体”或“边缘性群体”经由特殊的历史时空和差异性的生命体验,基于“灵魂的需要”,有机地组织、调动、触发多方面的因素,认知世界以及进行意义建构的方式。
孙且在小说中也提到:“出了偏脸子,其他地方的人们不会这么想问题,不会这么做事情,什么事儿一发生在偏脸子就古怪着,常人理解不了。”这段话至少透露出两个信息:“偏脸子”的经验世界是独特的;“这一个”经验世界独特却切实存在,而且通过阅读小说我们可以知道,它常常作为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进行补充和刷新的“感觉结构”而存在,在某种程度上,它保存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中国片域文化的“原初样貌”和一般性文化胞体的“原始活力”。“偏脸子”的“与众不同”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偏脸子人”对生活的某些看法。“偏脸子人”的“生活观”也有几个不同的面向:有倾向于神秘主义的,比如老井婆子对老榫眼子新媳妇小白鞋的宿命般的预断(小白鞋刚一进门,老井婆子就声称自己看见一只穿火红袄的黄皮子在对着她笑);也有与通俗的说法不谋而合的,比如“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吃多了不怕饿,穿多了不怕冷”;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它的第三个面向——“偏脸子人”从自己真实的生活经验中提炼和延伸出来的那种洞悉世事的直觉。老巴夺常说,“机会就在下趟街的拐角”,粮票说,“未来在遥远的地平线的后面”,老胡头儿告诉“我”,“人长大,不只是个高”,“跟别人一模一样,永远没有大出息”。你会发现,类似的一些说法很难用简单的“民粹理论”或“庸俗哲学”去定义和拆解。它们也许不够深入、不够缜密或者失之片面,却是生长自活生生的现实机理,反过来又实实在在地作用于我们经验着的生活,并且真的有可能影响到我们未来生活走向的一些看法,因此,不论是对个体生命历程还是群体文化空间的创建,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
二是“偏脸子人”对于历史和现实间关系的想象性体认。小说中有几个“奇特”的场景:“我”在得知“我爷”的“秘密”(伪满那前儿当过日本人的账房)后萌生“抓特务”的想法;“苏修要打进来了”,本该“全民皆兵”,却流溢出令人捧腹的喜剧效果;似疯似醒的捷尔任斯基老兄在早已挥别“一九一八”(小说中他最爱看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的年代,仍然执行着“契卡”(苏联肃反委员会俄文缩写音译)的密令;在对待“叛国投敌分子”瘸胳膊态度的问题上,“我”和“偏脸子”邻里都发生“可怕的松动”;“我的舅舅”和他的小伙伴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挖出苏修掩埋地底的火车头,然后呢?不胜空虚,只好喊一句“为了列宁”。这些“奇特”的场景,远不是“历史非理性”可以蔽之导之的;在这些场景中,我们瞥见官方意识形态传达与民众接受、民众实践严重疏离的惊鸿一隅。再看看小说中“宣传干将”委主任李大脚和“造反派急先锋”马二转的表现,我们或许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发问:“那时候”或“这时候”,“上传下达”的渠道畅通吗?“上传下达”的方式有效吗?负责“上传”的同志“给力”吗?负责“下达”的主任自己对政策的理解程度怎样?(“下达”的职要,他们力能胜任吗?)“下达”之后,宣传工作就完成吗?这里涉及的问题太多,暂不做展开讨论。
三是“偏脸子人”别具一格的爱情婚姻观和英雄观。“我爹”这个高校毕业、喜欢看书、被外人称为“隔路种”的土木工程师,跟隔壁在民族文化馆教唱歌也爱看闲书的金婶“情投意合”;当时正走俏的列巴师傅老巴夺,挑花了眼,还是相中一个比他大十几岁、带着个孩子但会唱《夜上海》的老糖稀,终于搭上性命;“咸鱼”(小说中特指那些专长招荤惹腥的女人)五块三跟贼首花蝴蝶都有人真心等着和爱着;一代名角儿老胡头儿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守了一辈子……比起名位的般配、皮相的撩人,“偏脸子儿女”们显然更看中情趣的投合甚或情志的差异,即使在爱情这件看似透明的“小事”上,我们也不难看出几乎贯穿全文的那种驱策事态发展的动力——“灵魂的需要”。“灵魂的需要”在这里可以铺展为两句话:一句是老巴夺说的,“婚姻这事儿,只有自个儿知道自个儿脚上的鞋合不合脚”;另一句就是,很多时候情爱的投注,也有可能源于不同经历、不同背景(区域、民族、层级甚至时代)下“异质文化”和“异质情怀”的吸引。而且这种“非道德”的价值建构方式,或者说用“选择—承担”取消“失德”指控并着重标明行动的客观效益的做法,也同样体现在他们对“英雄”这个概念的界定上:“英雄是长在骨子里的”;英雄不问出身不问职业不拘形貌;英雄既要有章程又要敢于突破成规固见;“英雄救美”是一折,“英雄割爱”又是另一折。与其说“偏脸子群落”的价值观“惊世骇俗”,不如说它用自己饱满、丰富的生活体验重塑具体情境中的“道德”形象,为我们提供另外一种体认世界、言说世界、建构世界的可能性。用“梦想走钢丝的哲学家”老巴夺的话讲:这种可能性必然存在;这种可能性恰巧与“灵魂”有关。
和“偏脸子”的“与众不同”相始终的,是显见的“儿童视角”[1]——只是这里的“儿童”,也有点“与众不同”。
《洋铁皮盖儿的房子》的主人公“大且”,虽然体格比较瘦小,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颖悟”的劲儿。他能在屋檐落雨声中辨听出世间珍奇的“交响”,也总能在别人所不察的生活暗格里取出燎热人心的“火种”(老井婆子嘴上常对这个“外甥狗”骂骂咧咧,不时还要抄家伙打他,却从来没有打中过,“大且”知道,老井婆子是故意打不中自己的,这时,小说的“温度”骤升)。除此之外,老巴夺只对他一个人演绎“拐角”哲学,老胡头儿的临终训诫只讲给他一个人听,柳芭只给他一个人用银餐具,只给他一个人洗“牛奶澡”(在俄罗斯,只有贵族才能享此殊荣),捷尔任斯基老兄撇开二狗跟三子只选定他为“契卡接班人”……这些细节反证了:比“体格的强健”更有力的,还有“灵魂的力量”。
从“灵魂的需要”触发“灵魂的力量”到最终促成“灵魂的转向”,这里面内蕴着一种隐蔽的“启蒙视角”:当然,这里的“启蒙”重责绝不是小说的主人公“大且”或者说作家孙且一人可以肩负和完成的;这里的“启蒙”是多方面(生存经验,爱情润色,文化译介),“受蒙”的方式是多选项的(至少存在老胡头儿跟尼古拉耶维奇所代表的两种路向);启蒙的基础是生长在底层群众日常生活中的“灵魂的需要”;小说在不断加固主人公“大且”的启蒙资质的同时,又有意地虚化那个确定的“启蒙者”的形象(作家在塑造老巴夺、麻秆儿这些“偏脸子”当时真正的文化主体时,反而让“大且子”退后了),把“启蒙的领导权”交还给“偏脸子儿女”,交还给“偏脸子”具体的“历史地形”、独特的“文化地貌”。每当“大且”对老胡头儿的话似懂非懂时,他总会语重心长地告诉咱们的男主人公,“你长大了,一切就都明白了”。这与“灵魂”的命名策略一样,也是通过“拉长”词与物所及的幅卷,“扁平”词与物所涉的辐辏,为“启蒙”争取时间和空间,为感受和发现“灵魂的需要”“灵魂的力量”争取时间和空间。
反观“十七年文学”中的“启蒙传统”,“老一辈”作家们常常会把男女主人公的“个人成长”和“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进程”紧密联系起来[2][3]。这样做固然能让“启蒙”的走向简捷明了,但也造成后来文艺界对于“启蒙视角”的一些片面化理解(默认“启蒙”就是自“上”而“下”的,一定要有一个“无所不知”、媲美“上帝”的“启蒙者”,不存在“平视”以及自“下”而“上”的“启蒙”,由是,或拔高作家的创作姿态,或疏解作家们的“启蒙”使命感),甚至将“文化启蒙”简单抽象成一个“话语授受”的过程:“接受”等于“理解”,“接受”即开始“运用”和“应用”,然而缺乏一个自我发现、自然生成的过程,缺乏某种继续、持续生成生长的可能——直接造成林道静式的“顿悟”和“裂变”[4](《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的成长轨迹是“断裂”的,江华的言行教导犹如“醍醐灌顶”,让她觉得一旦接受和掌握新的“话语”便即刻改换面貌,就“理所当然”“势所必然”地迈进“新天地”)。
孙且在《洋铁皮盖儿的房子》里将“儿童视角—成长视角—启蒙视角”等三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让历史主体、“历史”本身以及包含在历史母体中诸多的可能性也参与到“启蒙”的进程中来,为原本单向、单薄的“精英启导”和“个人说教”注入反思性的原动力,有效消除先前文学传统中“话语授受”的疲劳无力感,但也对作家本人提出更高甚至是最高的要求:怎样把历史讲清楚?怎样让看似已经“凝固”的历史“开口说话”?怎样处理历史事件的特殊语境(它只在“当时”发生)、特殊语感(“当时”的人们怎样说话?他们意识到自己是“这样”说话和为什么会“这样”说话吗?)与相关历史经验在当代的适应性引介问题(“当时”的历史经验搬用至今尚能“奏效”是偶然的,但对历史经验、历史脉络的梳理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创作,对中国当代文化的长足发展,都是必要而且迫切的)在这些方面,作家孙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文章开始时提到的那个问题:中国真的是一个没有信仰、没有信仰资源,无所敬畏、无所依凭的国家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那么,中国人的信仰资源从哪里来?小说《洋铁皮盖儿的房子》提供的一种答案(思考方式)是:中国人的信仰、中国人“灵魂的需要”打并入具象的生活枝节中,落实在具体的行为选择里,它可能只表现为对生活细节的迷恋和依赖(老井婆子爱烟,老井头子爱酒,老胡头儿爱诗和茶),甚至是现实波澜翻覆间一点不足为历史记挂的执拗(“粮票”用国粮济民丢官下狱,黄窝囊再苦再难坚决不把“疯女人”妻子送到精神病院)。但将具实化的“信仰”付诸行动的意义,对于那些热爱生活而又不甘屈就于流行的生活伦理、在苦难中艰辛生存而又仍然时时渴望突出重围的人来说,也许就在这种行动本身呢?
小说中,当老井婆子、老井头子夫妇俩的生活走到“绝境”(大儿子结婚急用钱,二儿子惹事入狱待赎,女儿患病需治,聊以生计的渔网渔船又被“江上民警队”没收了)时,平日里聒聒噪噪的两个人反而异常地“安静”下来,翻抖出全家上下最后的一块九毛九,吃了一席堪称“奢侈”的酒宴,准备双双赴死。这个场景是非常动人的,甚至有一种“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的隽永诗味萦回其间。但除了“动人”,除了“隽永”和“优美”,除了“眼泪止不住了”,除了“哭干了眼”,除了不断地“认命”,老井婆子还能做些什么?作家还能做些什么?“我们”还能做什么?中华民族从来不缺乏“苦难资源”[5],中华民族也从来不缺乏“灵魂的需要”和“灵魂的力量”,怎样引导人们把这种内在于“灵魂”的“需要”转化为“敲扣”现实的“力量”,怎样让“历史主体”充分意识到自己“分担民族苦难”的责任,这些恐怕才是作家需要严正思索的问题。
[1]王黎军.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儿童视角[J].文学评论,2005(6).
[2]阳海洪.十七年小说历史观研究——以八部长篇小说为例[D].成都:四川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
[3]郭彩侠. “主体生成”及其现代性想象 ——中国当代文学成长叙事研究[D].上海:上海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
[4]王俊佳. 从个人到集体:看《青春之歌》中林道静主体性的丧失[J].大家,2010(5).
[5]刘会娟. 新时期文学中的苦难叙事[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
[责任编辑 孙 葳]
2016-06-19
余媛媛,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硕士,主要从事批评理论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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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6)06-011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