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楼台”辨

2016-03-06 05:57
关键词:楼台七宝清空

张 琳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七宝楼台”辨

张琳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自张炎以“七宝楼台”一语病梦窗词之晦涩始,后世诸家对此观点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厘清“七宝楼台”这一词评的发展演变过程,分析“七宝楼台”的本源含义,深入归纳解读后世词家围绕“七宝楼台”进行的再评论,对了解不同时代的词坛风气以及更为全面地认识梦窗词的本质特色都有重要意义。

“七宝楼台”;梦窗词;晦涩;质实

一、“七宝楼台”的本源阐释

“七宝楼台”本是张炎于其著作《词源》中评吴文英词之语,其原文如下: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1](P259)

究其源流,“七宝”一词本自佛经,即七种珍宝之意,具体所指在不同佛经译本中均有差异,《大方广佛华严经》第十三卷中以金、银、玛瑙、珊瑚、水晶、琉璃、砗磲、琥珀、珍珠、麝香[2](P261)等为七宝。 “七宝楼台”即是由这些珍宝构建装饰而成的富丽精巧的楼台殿阁,张炎以此比喻梦窗词色彩鲜明、意象密丽、辞藻华美的艺术风格。沈义父《乐府指迷》曾记载吴文英“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1](P277)的作词之法,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梦窗精于造句,超逸处,则仙骨珊珊,洗脱凡体;幽索处,则孤怀耿耿,别缔古欢”[1](P3803)。其词作中“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八声甘州》)、“屏间冷梦,灯飐唇似语”(《永遇乐》)、“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高阳台》)等句,皆是用字奇谲的造语。张炎对其“句法挺异”的独特风格和在词史上“自成一家,各名于世”[1](P259)的地位也是认可的。

但将梦窗词之字句“拆碎”,就不难发现梦窗词中许多词句或用事太偏,或直接为吴文英所自造,使人难解其意;即便弄懂了每小句的含义,但没有形成完整的逻辑链条,一个整句的含义同样让人费解,是以“不成片段”。那么梦窗词因何晦涩呢?张炎将其归为质实。所谓质实乃是一种创作方法,也可引申为艺术风格,即多用实字和典故指代意象,而在提顿转折处缺少虚字的连接。刘永济在《词论》中说:“至如梦窗‘檀栾金碧,婀娜蓬莱’八字所以被讥者,以‘檀栾’代竹,‘婀娜’代柳,‘金碧’代楼台,‘蓬莱’代洲渚,八字全用代词也。玉田讥其质实,盖指敷色太浓而言”[3](P131-132),可谓对张炎未尽之言的深入阐释。

张炎虽然讥讽了吴文英的质实之法和晦涩之病,但却对其词中的“疏快”之作青眼有加,固然是因为这类词作符合张炎推崇的“清空”之法和审美标准,但也可以看出他认识到梦窗词的风格特色并不是单一的,并没有将梦窗词全部归为质实晦涩,正如陈衍在《小玲珑阁词序》中所说:“然梦窗、竹山固时出疏快语,非惟涩焉已也。”[4](P855)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

二、多层次视角下的接受与质疑

(一) 梦窗词晦涩之辨

自张炎“七宝楼台”之论一出,“晦涩”几成梦窗词风格之标签。与张炎同时代的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即说“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人不可晓”[1](P278),元代陆辅之《词旨》、清代沈雄《古今词话》、冯金伯《词苑萃编》、江顺诒《词学集成》、王弈清《历代词话》、李佳《左庵词话》、王又华《古今词论》等都对张炎之语进行原文引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认为张炎和沈义父的“评品皆为平允”[5](P5480)。胡薇元在《岁寒居词话》中说梦窗词 “但用事偶有近晦不易知处”[1](P4302)。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云:“吴梦窗失之涩。”[1](P3470)吴世昌《词林新话》更以 “梦窗不晦,则天下无晦词”[4](P865)这样犀利之语评价梦窗词。胡适在《词选》一书中说“《梦窗四稿》中的词,几乎无一首不是靠古典与客套堆砌起来的”,认为张炎“这话真不错”[6](P296)。胡云翼在《宋词研究》中加以引申发挥说:“梦窗词有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太讲究用事,太讲求字面了……唯其专在用事与字面上讲究,不注意词的全部的脉络……也还不过是一些破碎的美丽辞句。”[7](P165)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在评吴文英《高阳台·落梅》一词时说:“外面真是美丽非凡,真是眩人眼目的七宝楼台……前后的意思不连贯,前后的环境情感也不融合……失去了文学的整体性与联系性,这正是张炎所说的‘碎拆下来,不成片段’。”[8](P201)当代学者詹安泰、陶尔夫等也以“密丽险涩”来概括梦窗词的艺术风格。

但历代推崇梦窗词的词家也不在少数,与吴文英同时代的尹焕就说“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4](P844),评价不可谓不高。清代周济更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将吴文英列为与周邦彦、辛弃疾、王沂孙并称的“四大家”,称赞其“立意高,取径远,皆非余子所及……若其虚实并列之作,虽清真不过也”[1](P1643-1644)。戈载《宋七家词选》论梦窗词云:“梦窗以绵丽为尚,运意深渊,用笔幽邃,炼字炼句,迥不犹人。貌观之,雕绘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既不病其晦涩,亦不见其堆垛”[4](P805-806)。周之琦《心日斋十六家词录》卷下即说:“梦窗格律之细,方驾清真;意境之超,希踪白石;断非叔夏所能跂及。”[4](P849)陈廷焯和朱祖谋等晚清四大家更在著作中屡次反驳梦窗词晦涩之说。王鹏运说:“梦窗以空灵奇幻之笔,运沉博绝丽之才,几如韩文、杜诗,无一字无来历。”[4](P815)近代曾多次校订梦窗词的郑文焯也认为“君特为词,用隽上之才,别构一格,拈韵习取古谐,举典务出奇丽,如唐贤诗家之李贺,文流之孙樵、刘蜕”[4](P815)。梦窗词中确实多处化用李贺诗句,如“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八声甘州)”即从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东关酸风射眸子”以及《假龙吟歌》中“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而来。但陈匪石在《旧时月色斋词谭》中说:“细读梦窗各词,虽不着一虚字,而潜气内转,荡气回肠……绝无堆垛饾饤之弊……后人腹笥太空,读之不能了解,辄袭取乐笑翁语,亦为质实而不疏快,亦不妙乎?”[9](P215)郑文焯亦说:“其取字多从长吉诗中得来,故造语奇丽。士人罕寻其源,辄疑太晦过矣。”[10](P293)这却未免有失偏颇。

在内在结构和意绪脉络方面,为梦窗词辩护的词家也不在少数。冯煦在《蒿庵论词》中云:“梦窗之词,丽而则,幽邃而绵密,脉络井井,而卒焉不能得其端倪。”[1](P3594)朱承爵在《存余堂诗话》中说:“梅溪、白石、竹山、梦窗诸家,丽情密藻,尽态极妍。要其瑰琢处,无不有蛇灰蚓线之妙,则所云一气流贯也。”[4](P847)朱祖谋云:“君特以隽上之才,举博丽之典,审音拈韵,习谙古谐。故其味词也,沈隧缜密,脉络井井,缒幽抉潜,开径自行。”[4](P826)朱祖谋的弟子杨铁夫也说:“梦窗诸词,无不脉络贯通,前后照应,法密而意串,语卓而律精,而玉田七宝楼台之说,真矮人观剧矣。”[4](P841)四人都对梦窗词曲折的内部结构和前后照应的隐藏线索给予高度评价,肯定了梦窗词内部意脉的完整性和连贯性。近代龙榆生、吴梅、唐圭璋等皆秉承此论,唐圭璋在其所作《论梦窗词》中更进行了专门的论述。

(二) 梦窗词晦涩原因之辨

“七宝楼台”之核心内涵是张炎一贯主张的推崇清空、贬抑质实的论词观点。江顺诒在《词学集成》中说“以梦窗之才,尚不免质实之弊,后之尚辞藻者,可知矣”[1](P3266)。王国维以“境界”说为词学批评的核心,以“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11](P219)作为评论诗词的标准,对吴文英这种雕琢字面的做法是十分不满的,他在《人间词话》中以“肤浅”,“但知堆垛,羌无意致”[11](P235)评梦窗词 。樊志厚为《人间词话甲稿》所作之序中亦提及王国维“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4](P860)。

但亦有词家认为梦窗词晦涩之原因并不在于质实之法本身。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说:“设色,词家所不废也,今试取温尉与梦窗较之……盖所争在风骨,在神韵,温尉生香活色,梦窗所谓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须知‘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未必便低便俗于‘宝函钿雀,画屏鹧鸪’,亦视驱遣者造诣何如耳。”[1](P3421)指出梦窗词之所以晦涩和断裂的关键并不在于用语如何,温词胜在其内在的神韵风骨,梦窗词落于下乘则是驱遣不当所致。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将清空之法总结为 “于词中转接提顿处,用虚字以显明之也”,吴文英的质实之法是“于此等处多换以实字”。夏氏指出,清空和质实二者俱从周邦彦处演化而来,“清真非不用虚字勾勒,但可不用者即不用。其不用虚字,而用实字或静辞,以为转接提顿者,即文章之潜气内转法”[1](P4592)。周邦彦正是将这两种方法融合运用,才能做到虚实相生,在使词更为含蓄婉转的同时,又不至于晦涩。

(三) 梦窗词本色之辨

冯煦在《蒿庵论词》中说:“盖《山中白云》专主‘清空’,与梦窗家数相反,故于诸作中,独赏其《唐多令》之疏快。实则‘何处合成愁’一阙,尚非君特本色。”[1](P3594)蒋兆兰在《词说》中说:“继清真而起者,厥惟梦窗。英思壮采,绵丽沉警,适与玉田生清空之说相反。玉田生称其‘何处合成愁’篇为疏快不质实,其实梦窗佳处,正在丽密,疏快非其本色。”[1](P4633)周曾锦在《卧庐词话》中说:“在梦窗为别调,而玉田亟称之,他词不如是也。以此取梦窗,则其所不取者可知矣。”[1](P4651)可见密丽质实才是梦窗词的本色,从本体论角度出发看待梦窗词的风格,发掘梦窗词的特质,这是十分有见地的。

蔡嵩云《柯亭词论》认为吴文英“慢词极凝练,令曲却极流利”[4](P861)。梁令娴在《艺蘅馆词选》中引麦孟华“秾丽极矣,仍自清空”[4](P629)之语评吴文英《高阳台(修竹凝妆)》一词。郑文焯评吴文英《高阳台(过钟山)》一词时称赞其妙处在“化质实为清空”[4](P641)。陈洵《海绡词说》中亦以“神力独运,飞沉起伏,实处皆空”[4](P858)称赞梦窗词的虚实结合。樊增祥《樊评疆村词稿本》说:“世人无真见解,惑于笑乐翁‘七宝楼台’之喻,遂谓梦窗词多理少,能密致不能清疏,真瞽谈耳。”[4](P854)这些词家都没有将梦窗词限定在质实的框架内。

但真正独出机杼地推崇品评梦窗词的,当属常州词派。常州派词人非但不以梦窗之“涩”为病,反而将其转化为新的审美追求。包世臣首先提出:“倚声得者又有三:曰清、曰脆、曰涩……屯田、梦窗以不清伤气;淮海、玉田以不涩伤格……”。[1](P3283)周济在《论调》一书中将词分为“婉、涩、高、平”四品,把“涩”作为词体的艺术风格来进行探讨。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更有所扩展:“涩之中有味、有韵、有境界,虽至涩之调,有真气贯注其间。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难与貌涩者道耳。”[11](P128)在周济“寄托”之说的影响下,陈廷焯创“沉郁”说,《白雨斋词话》云:“其实梦窗才情超逸,何尝陈晦。梦窗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意,所以异于刘、蒋辈,乌得转以此为梦窗病。”[1](P3802)此说正是对沈义父“用事下语太晦”的批驳。况周颐以“密”“厚”来区别梦窗词的表象和内涵,认为“欲学梦窗之致密,先学梦窗之沉着”,“致密其外耳”,因此“梦窗密处易学,厚处难学”[11](P473)。

在这些传统词论之外,叶嘉莹运用西方现代主义文艺理论对梦窗词进行的解读可谓独树一帜,她在20世纪80年代发表《拆碎七宝楼台——谈梦窗词之现代观》一文,认为梦窗词没有秉承传统文学中注重理性的创作方法,而是体现了两点现代化特色,即叙述上的时空错综和用典用字上的感性修辞,将吴文英与爱伦坡等欧美现代主义作家归为一类,称赞吴文英具有超越时代的创作精神,开辟了梦窗词研究的新途径。

三、“七宝楼台”的再评价与词坛风会转移

自宋以后,元明两代梦窗词研究陷入低潮,直到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将吴文英提升到领袖地位,并提出“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的学词路径,才逐渐掀起了学梦窗词的风潮。但真正将梦窗词奉为圭臬、把吴文英抬高到神化地位的人还是王鹏运和朱祖谋。王鹏运将梦窗词与韩文杜诗相类比,朱祖谋更在《梦窗甲乙丙丁稿》的序言中说“梦窗词品在有宋一代,颉颃清真”。 朱祖谋的弟子杨铁夫、得他赏识的陈洵等都在梦窗词研究上造诣甚深,直至之后的唐圭璋、龙榆生、刘永济等人也是如此,朱门一派可谓将梦窗词推到了制高点。但世人学梦窗又走上了过于追求格律技巧的另一个极端,造成了新的词坛流弊。龙榆生评价这类作品为“往往语气不连贯,又不仅‘七宝楼台’,徒炫眼目而已”[12](P385)。同周济标举梦窗词来医治词坛滑易之弊一样,夏承焘在《读张炎〈词源〉》[13](P404)中与王国维、胡适所持观点相似,都通过抨击批判梦窗词意图矫正雕琢晦涩的词坛风气。此后,俞平伯、缪钺、吴世昌等均把吴文英作为反面的典型,缪钺即在读词札记中说“晦涩之风,吴梦窗开之”[14](P209)。但他们过于夸大了吴文英的缺点或优点,没有对其词学成就做出公允的评价。新中国成立以后梦窗词研究曾一度沉寂,至20世纪80年代才重新活跃起来。以叶嘉莹为代表的研究者们开始以外国文学理论来解读梦窗词,引进西方理论拓宽了梦窗词的研究途径,但抛弃我国传统文学理论脱离了原有的文化语境和历史根基,未免有些单薄和片面。

综上所述,诸家对“七宝楼台”之论虽然看法各异,但皆为各自词学主张服务,对梦窗词之评价未免有失偏颇。吴文英的炼字功夫和潜气内转的结构安排是无可否认的,不过其立意、词品是否达到朱祖谋等人所标榜的高度,看起来晦涩的用事用语是否都蕴含着深挚的内美还是有待商榷的。张惠言的一首不选和朱祖谋的只见其得不见其失都是不可取的,清代词家孙趾麟在《词径》中曾说的“梦窗足医滑易之病,不善学之,便流于晦”[1](P2553),这种观点和态度应更为可取。

[1]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大方广佛华严经(四十卷本)[M].乾隆版大藏经正藏第二十七册.

[3]刘永济.词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吴蓓.梦窗词汇校笺释集评[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5]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6]胡适.词选[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

[7]胡云翼.宋词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1988.

[8]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9]陈匪石.宋词举(外三种)[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10]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1]况周颐,王国维.蕙风词话·人间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

[12]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3]夏承焘.夏承焘集:第二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14]缪钺.缪钺全集:第七、八合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孙葳]

2015-10-08

张琳,吉林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宋代文学。

I207

A

2095-0292(2016)01-01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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