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耕原
(西安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西安 710065;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062)
【文学艺术研究】
杜甫组诗论
魏耕原
(西安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西安710065;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710062)
杜甫组诗数量空前,遍布各体,始终伴行全部创作历程,而且创制出无组诗之名而有其实的“准组诗”。组诗的阶段分布呈为上升的阶梯性,创作用意由初始的尝试性,很快进入重大题材与“准组诗”的创作,不少“诗史”篇章即属组诗与准组诗。其次扩大了题材,又开拓了同题材的容量。
组诗与连章诗;准组诗;组诗的分布与容量
杜甫从步入诗坛的开元二十四年(736)伊始,至大历五年(770)过世,即24至59岁的35年的创作历程,精心制作了大量的组诗,以及名为单篇、实则合起来就是组诗——即未标明的组诗,数量极为庞大。这不仅在盛唐独一无二,即使在初、中、晚唐来看亦极为罕见,而且回溯先唐八代诗史,亦是前无古人。过去的研究目光仅集中在《羌村三首》“三吏三别”、《秦州杂诗二十首》《戏为六绝句》《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且属单组讨论。而就全部组诗及未标明的组诗予以讨论,问津者无多,这不能不说是极大的遗憾。
进入正题以前,首先要划清组诗的界域以及连章诗的范围,还有我们提出的“未标明的组诗”的判断标准。前人对组诗与连章诗并没有明确界义,甚至把二者自觉不自觉地混为一谈,如仇注经常把组诗中每一首称为“章”。而在今人编纂的《唐诗大辞典》里,也没有一席之地。朱东润先生曾说:“组诗这个名词是近代开始运用的,古代并没有这个名词。”[1]162现行的最大辞书《汉语大词典》“组诗”条说:“指同一诗题,内容互相联系的几首诗。”说得简明且基本正确。那么著名的《古诗十九首》似可看作此类,但它并非一人所作,连题目也是后来人命名的。屈原《九歌》11首,内容相似,风格一致,又同是在民歌祭歌影响下的一组诗,应是文人最早的组诗似无疑问。旧题汉高祖的唐山夫人有《安世房中歌》十七章,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认为“于乐分十七章,于辞实为十七首。《郊祀歌》仿此”。《汉书》谓汉武帝时的《郊祀歌》为十九章,每章均有题目。以上两首诗似均为组诗。东汉末秦嘉有《赠妇诗三首》,当是东汉文人最早的组诗。至建安,孔融《六言诗三首》,王粲《从军诗五首》《七哀诗三首》,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四首》《赠从弟诗三首》,阮瑀《咏史诗二首》,应玚《别诗二首》,曹丕《燕歌行二首》《黎阳作诗三首》,曹植《送应氏二首》《杂诗七首》《鼙舞歌五首》且五首均以“××篇”为名,曹操《步出夏门行》或作一首或作四解四题《观沧海》《冬十月》《河朔寒》《龟虽寿》。以上诗大都有联系。阮瑀咏史分咏三良、荆轲,从咏史看,还是有联系的。而曹植《鼙舞歌五首》内容相互联系并不明显,只是属于同一乐曲。组诗在建安时期普遍兴起,几乎人各有作。以后陆机、潘岳、张协、左思、郭璞的名作几乎都是组诗,特别是陶渊明有组诗八篇72首,占其诗一半以上。而他的《饮酒二十首》相互联系就不容易看出来,正如其诗序所言“辞无诠次”,没有一定的次序。左思《咏史八首》时间从青年起码到中年以后,并称为组诗。鲍照《行路难十八首》内容亦很庞杂,庾信《拟咏怀》亦复如此。至于阮籍《咏怀》82首,几乎囊括了他的绝大部分作品,也只是一个题目,其间缺乏联系,自不待言,是组诗乎还是非也,就不好说了。总之,一个诗人在同一题目下,内容有联系与否,似乎都可称为组诗,且作年没有多大悬隔。
再看连章诗,其名亦晚起,然其历史要悠久得多 ,但连章诗与组诗常被近人至今混淆。如上引朱东润先生的两句话之后,接云:“《诗经三百篇》里所说的‘《葛覃》三章章六句’就是这件事。这是说这组有三首诗,每首六句。后来的作品,古诗有时是分组的,例如曹植《赠白马王彪》就是,但是经常是不分组。……至于同一诗题之下的多首律诗,例如杜甫早年《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实也不成为组,因为这只是同一诗题之下的多首律诗,每首都可以独立,没有前后照应,因此不能成组。”[1]162不仅把连章诗混到组诗里,又把组诗看成非组诗。若谓《诗经》的分章诗即组诗,那么选《诗经》的诗,自古迄今谁也不会只选某诗中的一章,这是把连章诗即一首诗看成由几首组成的组诗。有此误解,则连章诗《赠白马王彪》也被视为组诗。而确属组诗的如所举杜诗,本是同一题目而内容范围相同的组诗,却被否定。这又是误后出误。至于杜甫此诗的照应,前人言之甚悉:“凡一题而赋数首者,须首尾布置,有起有结,每章各有主意,无繁复不伦之失,乃是家数。观此十章,及后五章,可见。”[2]《诗经》除过单章者,均为连章。至于屈原《九章》,王逸注说:“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陈忠言之道,甚著明也。”[3]121显与《诗经》每诗的分章不同。东汉中期张衡的《四愁诗》利用汉赋全方位的写法,分东南西北四咏,不能独立分开,似为连章诗。徐幹《室思》、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题下注“六章”,曹植《赠白马王彪》则分七章亦无疑议。连章诗的数量要比组诗少得多,它本是由能唱的乐诗发展而来,后来逐渐与音乐脱离关系。连章诗各章联系紧密,互相不能倒置,选家也不能只选其中某章,因为它只是一首诗,与组诗由多首组成不同。而组诗可以从中选其重要者,连章诗则没有这种福分。
所谓“未标明的组诗”,与由几首组成而只有一个题目的组诗不同,而是每首都有各自的题目,题目字数相等或大致相等。内容或题材具有一定联系,或者相关。可以作于一时,也可以出现在相距不长的时段,所以它们的位置可以并连,也可以相互间有隔断,即可看作“未标明的组诗”。此类无组诗之名而有组诗之实,从弃名求实出发,也可以称作“无组诗之名的组诗”。只是缺少一个统一的诗题,没有组诗之名,而具组诗之实,实际上也是真正的组诗。它的发展似乎也有个渐进的过程,这在鲍照集里看得最为明显,他的组诗如《吴歌三首》《幽兰五首》《中兴歌十首》,一眼可辨,而“未标明的组诗”就要费些神,如《登庐山》《登庐山望石门》《从登香炉峰》,只是诗题稍有参差,内容联系之紧密,自不待言,似可作如是观。再如《上浔阳还都道中》《还都至三山望石头城》《还都口号》《行京口至竹里》,这几首如果统一名为“还都道中”,未尝不是标准的组诗。因为这几首跟在《还都道中三首》之后,故各自分别命题。如就内容看,这四首诗联系之紧密,要比他的真正组诗《拟行路难十八首》显明得多,当无疑义。总之,“未标明的组诗”的辨察有时是要费些神的。
有了上面的分疆划界,讨论杜甫组诗就方便得多了。首先面临的“未标明组诗”的确定。如《羌村三首》与“三吏三别”,前者为组诗毫无疑虑,后者称为组诗也不会有多大的分歧。六首诗源于邺城大败一个背景,主题围绕抓丁,又均是三字题,故持否定者不会多。但如果要说《兵车行》和《丽人行》是一组诗,或者说《丹青引》与《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是一组诗,笔者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然平心细想,《兵车行》指斥穷兵黩武的不义之战,此是对外;《丽人行》揭露上层社会的豪奢无度,此为对内,都是玄宗弊政的两大毒瘤。前者作于天宝十载,后者一般认为是十二载春,时间相隔不长。又同样是三字题的歌行诗,又都用了铺排,仅有质朴与华美之别,然此非属于否定组诗的因素。这两首诗都作于安史乱前,后两诗则作于平叛以后。《丹青引》一般认为大概作于代宗广德二年(764),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则为大历二年(767),虽隔三年,地点亦有成都与夔州之别,若看作组诗肯定见笑于大方之家。此两诗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然叙写艺术人才在安史之乱前后地位的转折是相同的,而且主题都是以小人物的跌落而见出大唐由盛转衰的主题也是一致的,并且都是以“引”“行”作为标志的歌行体,都是采用顺叙与铺叙组成的大篇。设想杜甫本人在写前首时不一定要成为组诗中的一首,而遇到公孙弟子以后,他不能不想到曹霸。而且《丹青引》的成功,也为写剑器舞提供了创作的经验与媒介。所以两诗在结构、主题、表现手法等方面也是相同的。如果认为此两诗是一对双璧,那么说是实际属于一组诗,即“未标明的组诗”,当不会有大谬。
杜诗最负盛名的大篇是《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与《北征》,分别作于天宝十四载(755)冬与肃宗至德二年(757)秋,虽然相差不到两年,但却分属安史之乱前后。两诗都是告假探亲,都有大段的议论,都把一家的不幸与国家的衰败联系在一起。区别仅在于指斥玄宗的奢侈与批评肃宗平叛部署的不当,以及幼子饿死与子女衣着补缀与化妆滑稽的幽默有别,还有过渭桥的艰难与翻沟越岭的不同,故学界公认是杜诗的一对双璧。在我们看来是一对巨璧,因为它们在内容与主题上联系太紧密了,所以把它们看作组诗,同样不会有大错。翁方纲说:“此篇与《北征》相为表里。”[4]即把此二首看成一组。同理可得,《悲陈陶》与《悲青坂》,《哀王孙》与《哀江头》,都作于一时一地,题目又何等相似,诗体与风格又那么相近,就更有充分的理由被当作组诗看。
杜甫的“未标明组诗”除了以上诸诗,在杜集中相互比邻,题目大多字数相等,内容亦为相关,并作于同时,均可作如是观。就题目特点,可分以下五类:如写于安史之乱中的《九成宫》与《玉华宫》,《瘦马行》《义鹘行》与《画鹘行》;作于去世前一年的大历四年(769)的《蚕谷行》《白凫行》与《朱凤行》,以上均为三字题,末字都标明“行”,最易分辨,此为第一类。
第二类是单字题或二字题,如作于大历元年(766)的《鹦鹉》《孤雁》与《鸥》《猿》《麂》《鸡》《黄鱼》《白小》,前后四首为二字题,中四首为单字题,八首按类排列有序。仇注于《鹦鹉》题下注云:“此下八章,乃杂咏物类,盖即所见以寓意也。”则可见出内容之相关。见于此组之前的八首:《洞房》《宿昔》《能画》《斗鸡》《历历》《洛阳》《骊山》《提封》,均取首句前二字为题,制题方法相同。王嗣奭对第一首解析曰:“此下八首,皆追忆长安之往事,语兼讽刺,以警当时君臣,图善后之策也。每首先成诗而撮首二字为篇名,盖三百篇之遗法也。”[5]故视为一组,颇为适宜。
第三类是二字题与三字题交错间见,内容相互有联系,如乾元二年(759)自秦州赴同谷县纪行诗,有《发秦州》《赤谷》《铁堂峡》《盐井》《寒峡》《法镜寺》等12首,均以沿路地名为题,只有末了的《万丈潭》前隔《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宋人韩子苍说:“子美‘秦州纪行’诸诗,笔力变化,当于太史公诸赞方驾。”杨伦则言:“(《发秦州》)末写临发情景,是第一首情景。”显而易见,都把“秦州纪行”看作一组诗。紧接着又是从同谷至成都纪行诗12首,首篇《发同谷县》,末篇《成都府》,起止分明,同样均以地名为题,整齐划一,字数均二字或三字,只首篇多一动词“发”,以示开端。今日论者有言:“‘发秦州’、‘发同谷’两组纪行诗,以狮子搏兔之全力描绘秦陇山川,而且打并入身世之感,生事之艰,成为古代纪行诗中的空前绝后之作。”[6]即从内容的相联系上,把它们看成“两组纪行诗”。
第四类是四字以上。如广德元年(763)在梓州所作的《上牛头寺》与《望牛头寺》以及《登牛头山亭子》,还有作于同时的《上兜率寺》与《望兜率寺》。大历二年(767)在瀼西所作的《八月十五夜月二首》组诗之后,还有《十六夜玩月》《十七夜对月》,以及此前在草堂所作的《冉树为风雨所拔歌》与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题目字数相等,结构相同,内容彼此相互联系,均可视作组诗。
第五类题目字数微有差异,但都有共同的“关键字”,或者与此相关。如作于夔州的《雨》(“峡云行清晓”)《雨》(“行云递崇高”)《雨二首》,《江上》首句即“江上日多雨”,以及《雨晴》《雨不绝》《晚晴》《雨》,都作于大历元年秋天,即可视为一组。
第六类题字多寡悬殊,但都有共同一个地名,如《上白帝城》《陪诸公上白帝城头宴越公堂之作》《白帝城最高楼》,亦可视作组诗,似无勉强。
由上可见,杜诗的制题,颇为讲究整齐而有法度,凡内容相关而作于一时一地的,题目本身相互关联,或者显示同一题材,这既是杜诗的一大特征,也给我们提供了分别组诗的方便途径。如作于草堂上元二年(761)时的《病柏》《病橘》《枯棕》《枯柟》,均是“病”或“枯”加上树名,内容必然相关,则一眼可辨。
杜甫连章诗只有《曲江三章章五句》,今人视为创体。王嗣奭说:“三章气脉相属,总以九回之苦心,发清商之怨调。此公学三百篇,遗貌而传神者也。”但仇注分别标出其二、其三,把一首诗当作三首诗,前人没有连章诗与组诗的说法,而今日看来,显属不妥。连章诗自建安以来,罕有其作。杜甫也不过牛刀小试,聊备一格而已。但时下论者,往往把组诗与连章诗混为一谈,如把《诸将五首》《八哀诗》和《咏怀古迹五首》诸如此类的组诗看作“联章诗”,似欠公允。
杜甫现存诗,浦起龙《读杜心解》凡收1 458首,较仇注本多出13首,差异不大。今以仇本,凡题目明标×××几首者,即已标明组诗,凡132组,共433首;“未标明组诗”者53组,共227首。二者合起来,凡185组,共660首,占其诗总数的44%,即将近一半。数量之大,超过了高适和岑参诗的总和。在四唐诗中,罕有其匹,可谓前无古人。集大成的原因,由此可见一斑。杜甫35年的创作,平均每年要作12组组诗。这些组诗如何分布在各个阶段,又有何重要意义,则应予以更进一步的思考。
若按杜诗的发展变化与经历结合看,简便起见,可分三期:安史乱前为早期,安史乱后至成都前为中期,成都以后为晚期。早期标明的组诗10组43首,未标明组诗1组2首,合共11组45首。中期标明组诗18组72首,未标明组诗10组68首,合共28组140首。后期标明组诗102组324首,未标明组诗39组137首,合共141组461首。其中逸诗二组四首难以进入何段,可不计入。统计容或有所遗漏,然出入不会太大。组数与首数均呈上升的阶梯性,中比前与后比中都有三倍多的增长。
从创作用意看,前期数量较多的五律《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与《重过何氏五首》,把游私家苑林作为大篇组诗,明显带有尝试组诗的性质,属于早期的准备期。而更早的五古《前出塞九首》与本期最后的《后出塞五首》,可以看出用组诗叙写军国大事的苗头。歌行体《兵车行》与《丽人行》,也带有同样的尝试性质。看来杜甫早期把日常一般题材与重大题材同步进行,且选用了三种重要诗体,即五律、五古、歌行体,为以后的组诗发展做了两手准备。
中期是杜诗创作的第一高潮,最为显著的是用五古大篇组诗反映安史之乱。《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与安史之乱几乎出现于同时,其中“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用“隐语,忧国家将覆”(王嗣奭语),杜甫的忧患意识于此形成强烈的政治预感,不幸而言中。此篇与《北征》,还有“三吏三别”“二悲”“二哀”,于“国家不幸诗家幸”之时,使杜甫登上了“诗史”的高峰。便于叙事而插入对话,且长短自如而容量大的五古,使杜诗在叙事诗上也表现出惊人的光辉。如果从这一阶段的史诗除掉组诗,就只剩下《春望》了。而且组诗篇数可多可少,灵活机动,这也是既有“二悲”“二哀”两首组合,也有“三吏三别”的大型组诗。组诗可以用通讯报道式的“二悲”来表达,也可以用叙事对话的“三吏三别”来叙写,形式多样灵活,还可以用发抒沉郁悲痛情怀的“二哀”来惊叹。杜甫有了早期对组诗各体各种题材的尝试,《兵车行》的叙事方式,于此时发挥到极致。又由早期游苑日常组诗,而在《咏怀五百字》与《北征》中,发展到把个人的日常行为与家事国事天下事融合起来,所以那样的感人,那样的悲恸!
至德二载(757)在鄜州除了《北征》,还有五古《羌村三首》,把战乱带给百姓的死亡、贫穷、苦难、分离等艰难苦恨,通过自己的经历叙述出万方多难的情景。这是小人物在战乱中的历史,尤为感人。这既是后来在“三吏三别”中关注那么多小人物的原因,也为民众题材做了创作上的准备。同时的《收京三首》则为当时大事而发,“叨逢罪己日,洒涕望青霄”,对于肃宗的罪己诏,一时为之感动;但对“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也予以讽喻与担忧。次年由左拾遗贬官华州有未标明组诗《瘦马行》《义鹘行》《画鹘引》,或多或少带有借物言志之意,前首末“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对因疏救房琯而贬,寓意显然。杜甫对马、鹰、鹘喜爱有加,时时见之于诗,故有此组诗之作。
当他离开兵火连绵的长安,把此期前段未标明的纪游组诗《九成宫》《玉华宫》又变成大型的组诗,即在陇右所作的《发秦州》等12首,以及《发同谷》等12首。这两组纪行山水诗充分展示了杜诗奇崛幽奥、痩硬蹶张的特色。在这“一岁四行役”的艰难奔波岁月,他没有被压倒而停止作诗,反而在生活艰难困苦中在组诗上开辟出一条新道,一地一诗,从出发到目的地就是一组诗,无论心情、处境、拖家带口的负重与处境的恶化,反而激增了人生与艺术的新的探求。如此厚重的大篇组诗,为他以后晚期的成都草堂与夔州的山水组诗倾注了广博的积淀,特别是对夔州组诗有重要的影响。此时略早的《秦州杂诗二十首》纯出以五律,与上两组五古纪行诗不同。国事日艰加上个人政治上的失意,使这组诗无论纪行或者写景还是感怀,都带有极大悲怆,使他的五律充满了质苍坚老的风格。较之以早期的游苑五律组诗,则别开了一片天地。五律《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三首》与五古《羌村三首》,都带有自传性质。战乱年间造成的意想不到的喜怒哀乐、酸辣苦甜,淋漓尽致地倾泻于其中,其中的大悲大哀,哀极生悲,悲极生乐,各种真实复杂感情深深打动人心,使他的五古与五律带上了撞击心灵的艺术魅力,所以梁启超称他为“情圣杜甫”。《曲江二首》是七律最早而著名的组诗,长安收复,带来的却是仕不得志的苦恼。面对兵燹后的曲江,把忧愤托之于饮酒行乐中。杜诗指斥朝政往往采用皮里阳秋的表达,这组诗比较集中地显示了这一特征。
杜甫晚期在成都草堂与夔州的诗区别较大,故可分前后两节。草堂时期生活稳定,经过大乱而遇此安静之所,年近半百的杜甫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草堂经营好后,肃宗上元二年(762)率然而作《绝句漫兴九首》,远离多事的长安,忧虑的目光从苦难的人世间终于可转向水清林茂清静的大自然。他徘徊于草堂周围,暂时解脱了以往的沉重,以轻松恬静幽默的心情,开起了一草一木的“玩笑”。原本不乏幽默的杜甫,在《北征》里说他看到陕北黄土高原上的酸枣“甘苦齐结实”,确实高兴过一阵,不,准确说是欣悦的幽默。对子女也曾经有过“玩笑”,用幽默的语言喜笑过儿女怪异的服装与化妆。在那天崩地裂时期透出以苦为乐的一丝幽默,而在这组诗里大放异彩,以幽默的拟人手法开起草木的玩笑。仇注对首篇说“此因旅况无聊而发为恼春之词”,所引《杜臆》就首句“眼见客愁愁不醒”而引发出“‘客愁’二字,乃九首之纲”。实在都是一种误解,把杜甫看得太严肃,似乎从来都没有个笑脸。然而这组诗正以幽默的精神与生活态度,给宋诗提供了一大法门,杨万里幽默的拟人化的“活法”,即沾溉于此,便是著例。这是杜甫第一次用七绝写成组诗,而且在入川前的单篇绝句只有两首,所以,他又是一个不断开拓诗域的勇于创新者,故而其中充满了艺术的兴奋,又不停流泻秉性的幽默。此后绝句组诗一发而不可收,同年所作《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便细细咀嚼春天,使他这“白头人”欣然开怀。而且题材多样,如《春水生二绝》《少年行二首》《三绝句》《中丞严公雨中垂寄见忆一绝奉答二绝》,以及咏物七绝《官池春雁二首》《戏作寄上汉中王二首》,涉及日常生活题材比较广泛。其中“七绝句”为大数,因为有前次《同谷七歌》作前导。以绝句之小而为大,且举重若轻。其中“黄四娘家”的一首便脍炙人口,不胫而走。值得一提的是《黄河二首》“为吐蕃不靖,民苦馈雠而作。盖代蜀人为蜀谣以告哀也”(浦起龙语),以七绝小组诗叙写国计民生与边防大事,措语厚重,风格与他的七古相近,这是他首次以小诗括写重大题材,虽然并没有他的七言大篇出采,然为以后扩展以小见大写法做了试验性的准备。
特别值得重视的是《戏为六绝句》。把小诗连缀起来,扩展了容量,前次写景绝句组诗,实为此种别致组诗做了准备。全为评判性的议论,把五古中擅长的议论纳入小诗,在他来说犹如狮子搏兔。用七绝作诗学评论,以诗论诗,既前无古人,又沾溉百代,开辟出一片陌生的绿洲,引发后来无限波澜,同时昭示了诗学审美集大成的艺术眼光。
还有作于初到草堂的《卜居》《有客》《狂夫》《江村》《野老》《南邻》《客至》《进艇》,均为二字题七律,力图以日常用语的白话、俗词及民歌句式,可以看作一组白话七律。在为拾遗时所作的《曲江二首》与《曲江对雨》,即采用“伤多”“寻常”的俗词,还有“人生七十古来稀”“黄鸟时兼白鸟飞”的俗语入七律的偶句。略后的《早秋苦热堆案相仍》则纯为白话七律,而《卜居》等八首言村居之乐与待客的日常生活,是他在略后的《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里所说的“老去诗篇浑漫与”“焉得思如陶谢手”的双向发展,集中而作的村居白话七律组诗,为七律大力开凿一新风格。同时也为以后的白话单篇名作《又呈吴郎》奠定了基础。
肃宗上元元年(760)大约同时所作《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以及《戏为韦偃双松图歌》,是一组未标明的歌行体组诗。五六年前的《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是他的名诗,已见出题画诗的才能。王宰、韦偃是画史上的名家,其中《画山水图歌》又是一首佳制,深得山水画理。这是他唯一一组题画诗。天宝乱后,许多艺术家与其作品流播于蜀,这也是杜甫漂泊西南的一宗意外收获。这组诗本身对宋元题画诗影响甚巨。代宗宝应元年(762)的五律《江头五咏》,分咏丁香、丽春、栀子、、花鸭,前人认为“此虽咏物,实自咏耳”(顾辰语),故谓分别有寄寓:立晚节、守坚操、适幽性、遗留滞、戒多言。五首均在末联点明寓言,整齐划一,题材涉及花木、小鸟、小鸭,在盛唐诗里也是一道特别的风景线。
作于广德元年(763)的五律组诗《有感五首》,是恢复长安后痛定思痛、追思陷京时事并对国家大政提出重大建议。仇注谓分别是:一“叹节镇不能御寇”,二“叹镇将之拥兵”,三“叹都洛之非计”,四“讽朝廷建宗藩以摄臣”,五“慨当时重节镇而轻郡守”。王嗣奭说:“读此五首,皆救时之硕画,报主之赤心,自许稷契,真非虚语。”又言:“杜诗宗《雅》《颂》,比兴少而赋多。如此五首皆赋也。……故情景不一,而变化无穷,一时感触,而千载常新。”在阆中所作《伤春五首》,时在代宗广德二年春方闻去冬吐蕃陷京,故题不直书其事,实质亦带史诗性质。这是他用五言排律为组诗第一篇,此前只有单篇《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建都十二韵》专写时事大政,其余不少的二十韵、三十韵的五排大篇多用于寄赠。此则直书当时最大的陷京事件,故有双重的创获。所以,卢德水说:“排律原为酬赠设,乃环络先朝,切劘当世,纡回郑重,就排场中,而封事出焉。本领体裁,绝世独立。”是说在铺排叙写中,提出像奏书那样的政治建议。由以上两组大篇可见,杜甫入川后远离政治重心,得消息时已时过境迁,但仍以追叙追述付之组诗,这与他安史乱中“二悲”“二哀”“三吏三别”的精神是一致的,虽没有及时耳闻目睹之机会,但仍紧持纪史之诗笔,注视国事之消长,思考朝政处置之当否,政治之关注不减于安史乱中切身的感受。长期的思考与政治的敏感,使他的这些“封事”性的诗作,无不带有政治远见性。王氏在上引文之末说:“耳食者谓公志大才疏,良可悲矣!”也可以说是今古同慨。
最早的七律组诗是作于安史乱中长安收复后的《曲江二首》,上文已言及。其次即代宗广德二年(764)自阆州归成都途中所作《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仇注说:“意思颇嫌重出,盖赴草堂只是一事,寄严公只是一人,缕缕情绪,终觉言之繁絮耳。”严武是杜甫的挚友,也是赖以生活的资助者,故用长句大篇组诗絮絮道说。然杜甫如此经营,也为夔州那么多的七律组诗到来做了超前的艺术磨砺。次年的五律《江村五首》言村居之乐,居蜀已六年,这里似乎“桃源自可寻”,也该一乐,虽然其中还带有在严武幕府“愧群材”如依人之王粲的不快。同年的《三韵三篇》,每首均五言六句。朱鹤龄说:“时代宗信任元载、鱼朝恩,而士之变节者,争出其门。”故题目不便明言,只标体制篇数而已。每首语短句少,体制“甚古悍”(申涵光语)。
广德二年的《绝句二首》是最早的五绝组诗,其一“迟日江山丽”,其二“江碧鸟逾白”,均属名作。全为偶句,以律诗为绝句,与散起散落、一气流转的正格不同,这也是杜甫绝句被视为“别调”的原因之一。杜甫拥有强烈的创新观念,他认定了这种一句一景如四面屏风式的格局,立意与盛唐路子要有不同。与之同时的《绝句四首》,属七绝组诗,其三即“两个黄鹂鸣翠柳”一首,全偶对,亦为四面屏风模样,其一亦同。同年的《绝句六首》同样写景,亦是五绝,前两句均对偶。次年所作七绝组诗《三绝句》被今人特别看重,以为“是绝句中的‘三吏’、‘三别’”,“不用平仄”的“古绝句”(萧涤非语),其一言渝州、开州地方军阀杀两州刺史,“食人更肯留妻子”,痛骂杀掠者如虎似狼。其二言难民入蜀的生离死别,其三言“殿前兵马”抢掠纵暴,而且“妇女多在官军中”,这些史不及书,弥足珍贵。且杜甫并不在其地,而是通过“闻道”而及时记录,愈为可贵。他似乎要恪尽一个“史家”秉笔直书的责任,连“殿前”“官军”也不回避,真可视为“实录”。
同为广德二年所作的七古《忆昔二首》,追论往事。其一讽刺肃宗外任李辅国而内惧张良娣,后又信任程元振,解除郭子仪兵权,召西羌之祸,致使长安再陷。其二追怀开元盛事,尤为著名。在杜甫“诗史”中占有重要位置,亦开晚期回忆盛唐史事之先声。两诗均取起首二字为题,为杜甫组诗制题之一法。同年所作《阆山歌》《阆水歌》,均记山水之胜,次首涉及“巴童荡桨”“水鸡衔鱼”之风俗。永泰元年(765)作的《天边行》《莫相疑行》《赤霄行》,分别拈起首、结末、中间二字或三字为题,分明为未标明的歌行体组诗。三首依次,前言“胡骑羌兵入巴蜀”与“骨肉十年无消息”,中言“往时文采动人主,今日饥寒趋路旁”,慨叹世情,后首亦同。有史事,也有自己过去的不幸与现在的处境,可作史诗与自传之合观。
夔州所作为杜诗的第二高潮,其中组诗是前两期总和的三倍还多,许多精品也集中于斯。杜甫大历元年(766)春乍到,即有《上白帝城》《陪诸公上白帝城头……》《白帝城最高楼》,登即一楼,虽非一次,然为一组无疑。后者为拗体律诗,属于“晚节渐于诗律细”之精品。另外,还有《上白帝城二首》,合起来则为一大组。同时的《负薪行》《最能行》,前叙夔女之苦,次言其地以舟行经商为能事,均为当地风俗而发,留下了生动的地方风貌,与阆州山水二歌合在一起,为中唐诗人如刘禹锡、柳宗元、王建等新开一宗新题材。至夏季有《夔州十绝句》,犹如当地的“十大景观”。至秋有七律《诸将五首》,分言吐蕃内侵,回纥入境,乱后民困,贡赋不修,镇蜀失人,全以议论为诗,可与《有感五首》相互为表里,属于“诗史”的重要之作。
人至晚年好为回忆,55岁的杜甫于此写了不少回顾国家、友朋、自己经历的组诗。首先是《八哀》追思八人:王思礼、李光弼、严武、李琎、李邕、苏渊明、郑虔、张九龄。仇注说:“王、李名将,因盗贼未息,故兴起二公,此为国家哀耳。继以严武、汝阳、李、苏、郑,皆素交,则叹旧。九龄名相,则怀贤。”[3]1373所言大致不差。哀王思礼功名未就,命亦不永。李光弼有匡复大功,哀其受谤未明而殁。严武功名未展以疾终,而年仅四十。汝阳王李琎为让皇帝李宪长子,杜甫早年的《饮中八仙歌》就写到他,早卒于天宝九载。李邕为杜甫所仰望,交往甚早,被李林甫构陷杖杀。挚友苏渊明蹇塞不遇,杜甫有多篇诗酬赠。郑虔亦相交尤深,哀其生不逢时,被污贬死。名相张九龄被李林甫排挤贬放,而忧死。以上两将一相是为国哀,中五人是为友哀。两将一相未见交往,甚或未有谋面。两将置于发端者,似为安史之乱后国家走向衰弱之哀。张九龄殿尾,似存乎开元盛世一去不返之哀。中五人者显示包括书画艺术在内的盛唐气象不复再放光芒。八首均出之纪传体,或二十韵或三十韵不等,均为大篇巨制,以叙事倾倒为工,然“伤于多,如李邕、苏渊明篇中多累句”(刘克庄语),且用典过多而失之艰涩,本非集中高作,比起李颀的“人物诗”未免显得板重,与早年《饮中八仙歌》相较亦更逊色。然所写多是军政、书法、绘画方面的大人物,于史不仅可以互证,也是他在“诗史”上的一种纪传体创格。七律《咏怀古迹五首》分咏庾信、宋玉、王昭君、刘备、诸葛亮。庾、宋之作为杜甫所宗法,诸葛亮则备受他敬仰,此前于草堂即有《蜀相》之作。后三人亦与夔州相关。前三首寄寓身世之感,他本人又是七律圣手,故多为名作。谓“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分明也有他的不幸与自负;谓宋玉为“吾师”,他的“悲秋”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与宋玉《九辩》《风赋》的雌雄二风之别,无不息息相关。咏昭君者,“为千古负才不偶者十分痛惜”(金圣叹《杜诗解》语)。以上两组回顾国家与自己,说尽无限心事。
此年的《解闷十二首》为七绝组诗,其五言师法李陵、苏武与孟云卿,其六谓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其七言二谢与阴、何均可取法,其八称王维为 “最传秀句寰区满”的高人。主要从山水诗角度予以回顾与总结。
夔州之作最重要的是对长安的思念与自己一生的回顾与思考。就在这年“巫山巫峡气萧森”的秋天,安史之乱结束整整三年,国运衰疲仍不见好转。他以“每依北斗望京华”的渴望故国的心情,精心结撰《秋兴八首》,达到了七律组诗的巅峰。心绪由夔州飞向长安,飞向了故国;想到了久违的曾上过班的尚书省;想到因疏救房琯而遭贬斥,以儒为业却垂老飘零,而少年同学与五陵裘马却轻肥腾达;又想到经安史乱后,长安的王公大臣皆异昔日,然而北边关山鼓振、西部羽书疾驰,不胜今昔之感;眼前又仿佛出现蓬莱宫阙与承露金茎,以及宫扇云移、曦映圣颜与为时不长的“青琐点朝班”的景况;还有花萼夹城、芙蓉小苑与珠帘绣柱、锦缆牙樯。另有昆明池水、岸上石雕、水中植被亦宛如眼前;最后想到渼陂旧游,紫阁峰影倒映湖中,佳人拾翠,仙侣舟移。在美丽的回忆中,长安城而今始终萦绕边气、黑云、冷露,处于同样的肃杀不安的惊心秋气之中。长安作为政治中心,始终吸引唐代士人的向往,拥有周秦汉唐悠久而恢宏的积淀。她又是开元盛世与盛唐气象的标志,正如诗中所言“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杜甫以如椽彩笔把夔州的苍凉与长安的豪华连接一起,把不幸的现实与过去的理想浇铸一起,又把久积的期望与对时局的忧虑融汇一起。他是大唐由盛转衰的目睹者,他以儒家关注国计民生的博大情怀,始终注视长安,怀念长安,忧心长安,深沉的思考与政治的敏感,使他在天宝后期对长安忧心如焚。天宝十一载(752)登慈恩寺塔就预感到开天盛世已面临:“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不仅“象征时局的昏暗”,而且暗示“皇州”将要“忽破碎”,因“秦山”本来就是“皇州”的天然标志。当时的政治家,包括那么多奔往长安的诗人,唯有把自己情感与热望融入长安的杜甫有此远见的忧患。自安史之乱至此,长安多次“破碎”,历尽血与火的洗劫,这时的杜甫又怎能不用“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的绝大感慨与无限悲凉,表达他为了怀念故国以今昔悲乐为怀的“长安悲”“哀长安”呢!
在夔州两年间的未标明组诗,亦值得注意。初到时有一连串的写雨诗,诸如《雨》“晓云行清晓”,《雨》“行雨递崇高”,《雨晴》《雨不绝》《晚晴》《雨》“万木云深隐”,另有《雨二首》。他早期在长安就写了不少关于雨的诗,这么多的雨诗,夹在数量庞大的杜诗里,不会引起多少注意,或许是张协《杂诗》写雨的影响,也似乎显示作组诗的才能与习惯,或者是为此类未标题组诗的更多出现做了准备,因他还有更大的计划。深沉的杜甫对便于思索的夜晚亦有兴趣,有《中夜》《垂白》《中宵》《不寐》一组诗。《垂白》说“江喧长少睡”,亦写夜晚。前者说危楼北望想到“长为万里客”与长安“高堂战伐尘”,暮年晚睡就有了这类连续之作。他的大计划,要用诗回顾一生。杜诗原本带有自传性,暮年回首是人生常情,然他决意要用大型组诗出现。诸如《往在》《昔游》《壮游》《遣怀》等。前者叙述肃、代两朝安禄山与吐蕃之乱,属于“诗史”,似为大背景。《昔游》回忆早年漫游齐赵,并及对玄宗宠任边将的忧虑。《壮游》则叙其一生,乃为自传,是56韵的大篇。《遣怀》回首梁宋与高适、李白同游,以及玄宗开边,末言乱离友亡。还有列于其前的《夔府书怀四十韵》,从安史之乱叙起到兵祸连年,以至夔州民困的眼前。总上可见,他的自传体诗也是把自己融入国事的变更之中,站在历史的反思角度去总结过去,而非单纯一己的漂泊与不幸,这是杜甫的可敬处。这与早期的《咏怀五百字》与《北征》出于同样的理念,无论写已然的过去,还是将然的现在与未来,总是把自己置于国家的命运之中,在他看来二者休戚相关、生死与共,这正是杜甫的伟大处!
当杜甫漂泊两湖时,大历四年(169)在潭州作了《蚕谷行》《白凫行》《朱凤行》,这是杜甫最后的未标明组诗,面对“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发出“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的呼号。同年的《咏怀二首》,先记安史之乱引起的丧乱,后叙行踪,言欲济时而不能。两诗凄惋沉郁,带有绝望心理。次年的《归雁二首》是最后的标明组诗,借归雁而伤漂泊之感。为他的漂泊凄凉的一生,也为他数量庞大的组诗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杜甫组诗从开元二十四年(736)25岁作的《题张氏隐居二首》算起,至大历五年去世,组诗陪伴了他的一生,无论长安、秦州、同谷、成都、夔州、湖湘,始终没有间断。对组诗的经营,在他的艺术生命中始终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是他孜孜以求的艺术形式,能容纳最为重要的广博内容,具有重要的创新意义。
首先,组诗在他的“诗史”中占有极重要的位置。杜甫和他的诗友李白、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以及他所称赞的“高人”王维等不幸赶上了安史之乱,这是唐代最震撼的事件,人口锐减了2/3,由此走向下坡路。乃至肃宗、代宗一直是多事之秋。代宗宝应元年(762)回纥入东京,杀掠万数。次年史朝义自缢,安史之乱方告结束。然当年吐蕃又攻入长安。广德二年(764)及此年回纥、吐蕃又两次兵逼奉天、礼泉、泾阳。大历二年(767)淮西兵大掠潼关,三年吐蕃扰灵武攻邠州。就是杜甫所在的成都亦内乱滋生,大历五年所在的湖南,兵马使臧阶杀观察使。在这些艰难的岁月,杜甫自觉担当起历史记录的责任,从安史之乱的天宝十四载(755)至此,15年间大事,无论在长安与往返洛阳,还是远在巴蜀与夔州的八年,以及湖湘的最后两年,无论是亲历目睹,还是近听遥闻,举凡国家与地方大小丧乱,他都把万方多难记入诗中,“不眠忧战伐”成了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长安陷没、邺城大败给两京地区造成的灾难,此类大事促使他用组诗予以容纳。“二哀”“二悲”“三吏三别”出现,使他抛弃了乐府旧题,就时言事,即事名篇,诗体的创造也达到了一个高峰。“二悲”犹如通讯报道,及时反映了当时的惨状,这是在陷入安史叛军的沦陷区长安听到的,写这些诗所带来的危险则不用说的。“二哀”是看到的,就详细多了,也更感人。安史之乱伊始的《咏怀五百字》与以后的《北征》都是两次探家,却拉开了两幅广阔的历史画面的长卷,玄宗集团骊山行宫的奢侈挥霍,正八品下的杜甫的幼子却在秋稼丰收后饿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对比,揭示出荒政必将面临危难,确实给《北征》所展示的“乾坤含疮痍”的巨祸超前指出原因之所在,对安史之乱的前因后果揭晓得是再清楚不过了。只有社会责任感极强,对外表升平而大难将至有深刻洞悉,才能对历史巨变有全方位的广阔而深刻的记述。缘于此,我们把这两篇大诗看作联系紧密的组诗。而正是这些组诗,使杜甫登上“史诗”的高峰。
其次,组诗扩展了反映百姓不幸的广博领域。小人物在历史巨变中数不清的苦难,感动和激发杜甫要采用新形式诉说千家万户的不幸。特别是“三吏三别”,他像走上战区的新闻记者,拍了一张张珍贵真实的历史照片,不,谱写一支又一支万众的“灾难曲”,给安史之乱造成的灾祸做了最痛心的“图解”与评说,这是血与泪的史诗,是对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最好的继承与发展。还有把自家与百姓的诸种艰难苦恨合写的《羌村三首》,同样留下了于史书看不到的历史的苦难现实。《彭衙行》与《赠卫八处士》间隔两年,都是叙写大乱中的逃难,应视为一组。诗人以自己的切身经历,也给那个动荡历史留下了沉重与苍凉的色彩。有了自家的飘荡避乱,才会对百姓的不幸有更深刻的同情与叙说。苏轼说:“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7]话说对了大半。杜甫对玄宗、肃宗、代宗都有尖锐的谴责,即出于一饭未尝忘国忘民的忧患意识,“民贵君轻”的观念深深扎根于杜甫以上的诗中。
再次,杜甫为组诗提供了多种创新的体制。歌行体本来多是长篇,合起来则是更大的篇幅。有了《兵车行》可知玄宗好大喜功滥开边衅,而有了《丽人行》则知所用非人与荒奢无度,这对内对外的两种合观,玄宗天宝年间的弊政即昭然若揭,所展开的两种视角亦当是作者的用意所在。正是由于这种思路,才会有《前出塞九首》与《后出塞五首》如此事先构思与经营的组诗。安史乱中的“二悲”“二哀”《咏怀五百字》与《北征》亦当作如是观。这种未标明的组诗,或者两组诗合成的更大的组诗“三吏三别”,都属于创新,至于以大篇构成更属于别开生面。三首或更多的合构的组诗明显建立在以上的基础上,这在安史乱中及以后则与时俱增,成批成量地出现。
复次,组诗开拓了同一题材的内容与容量。先前的纪行诗有两首合成的组诗,如陆机《赴洛道中作二首》。杜甫则以艰苦的漂泊经历,构成了《发秦州》《发同谷县》两篇大型组诗各12首。先前的题画诗多是行之以单篇,如早年《画鹰》《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均属名作。他人之作如陈子昂《咏主人壁上画鹤……》,李白《观平王志安少府山水粉图》,王季友《观于舍人壁画山水》,高适《画马篇》,岑参《咏郡斋壁画片云》等,均为散篇单行。杜甫则如上文已示的画马、山水图、双松图三诗同时并行。再如咏物诗,初唐李峤120首五律单字题咏物诗,并且排列有序,多数结尾表达进取或贫士的不平,庾信名作有《枯树赋》,杜甫双向汲纳而题目又是以“病”或“枯”打头的柏、橘、棕、柟四首长篇合成的组诗,皆有寄托或用意,亦为出新。以幽默语气与拟人化的手法形成的《绝句漫兴九首》,一变盛唐风调。把本是五古可以出现的施于小诗,而且合成多篇组诗,面貌亦迥异时贤。还有《戏为六绝句》开以诗论诗之法门,都属于首创。他如政论、风俗、山水、村居、亲情、寓言,以及雨、夜、日暮,都采用组诗,都形成一道道特别的风景线。
最后,组诗兼备诸体,并使回忆性自传体诗与思念长安成为创新性的大宗与经典。举凡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以及五言排律均有组诗。特别是已标明的七律组诗,依浦注本计,凡11组39首,比王维七律总数多出13首,比岑参多出29首。其余盛唐大家、名家的律诗,李白7首、孟浩然4首、李颀7首、王昌龄2首、储光羲1首、高适7首,杜甫则是他们的总和还多两首。以上诸家在七律组诗上均为空白,此尚不计非标明七律组诗。仅此一端,即可见杜甫在组诗上独出的位置。夔州所作系列性自传体大篇组诗,为杜甫所独创,在杜诗里属于一大宗。特别是忆长安的《秋兴八首》成为组诗的经典,为后人不断效法。还有接近此类的《丹青引》与《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以艺术人才的今不如昔的强烈对比,反映了大唐由盛转衰所引发的种种巨变,都成为千古脍炙人口的上品。这种两首合成未标明的组诗,或许与杜甫多作律诗,乃至于绝句也要形成偶对的艺术惯势思维相关。
总之,杜甫组诗千头万绪,涉及面极广,只能举其大端粗略言之。至于组诗的结构、艺术特征亦非本文所能容纳。
[1]朱东润.杜甫叙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引赵汸评语[M].北京:中华书局,1979:147.
[3]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赖贵三.翁方纲《翁批杜诗》稿本校释[M]. 台北:里仁书局,2011:207-208.
[5]王嗣奭.杜臆:卷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59.
[6]程千帆,莫砺锋.崎岖的道路与壮丽的山川[C]∥程千帆全集:第九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152.
[7]苏轼.王定国诗集序[M]∥孔凡礼校点.苏轼文集:卷十.北京:中华书局,2008:318.
[责任编辑石晓博]
A Discussion on DU Fu’s Poem Groups
WEI Geng-yuan
(SchoolofHumanities,Xi’anUniversityofArtsandSciences,Xi’an710065,China;SchoolofLiterature,ShanxiNormalUniversity,Xi’an, 710062,China)
The unprecedented number of DU Fu’s poems in various styles gradually change from the initial attempt to write poems at random to cmposing poems in groups with important themes. Besides expansion of the themes, the capacity of identical themes is enlarged.
discussion on the poem group and section connection; standard groups of poems; the distribution and capacity of the poem group
2015-12-2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李白、杜甫、王维诗歌新论(13FZW059)。
魏耕原(1948—),男,陕西周至人,西安文理学院特聘教授,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先秦至唐代文学研究。
I207.22
A
1008-777X(2016)03-001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