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代式同位结构在《白鹿原》中的表意效果探析

赵孝悌

(西安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西安　710065)



名代式同位结构在《白鹿原》中的表意效果探析

赵孝悌

(西安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西安710065)

名代式同位结构是一种具有鲜明口语风格的语言单位，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其感情色彩主要因名词性成分与代词组合方式的不同而不同。《白鹿原》中大量地运用名代式同位结构，对于刻画人物形象起着重要的作用。本文试就名代式同位结构的表意效果与其组合方式之间的关系进行分析，以探求其中的规律，探讨其成因。

名代式同位结构；口语风格；情感色彩；组合方式；表意效果

我们所说的名代式同位结构，特指名词性成分与人称代词组合而成的同位结构。这种结构是一种具有鲜明口语风格、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语言单位。小说《白鹿原》中大量运用名代式同位结构来描写人物的语言，声口毕现，使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从文学的角度看，这样的语言单位对于刻画人物形象，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从语言学角度来看，这是一种典型的语言现象，有着非常重要的研究价值。本文试对《白鹿原》中的名代式同位结构进行梳理，对其语法特点和语用特点加以分析，以探求这种语言单位的表意规律及成因。

一、《白鹿原》中的名代式同位结构的语法特点

1.代词类型

《白鹿原》中的名代式同位结构所用的代词非常丰富，有“你、我、他、她、你们、我们、他们、俺、自己、大家、人家”等。不过从使用频率和分布上看，人称代词的单数形式使用频率高，分布广泛；而复数形式使用频率低，分布狭窄。第二人称代词的使用频率最高，第一人称次之，第三人称最低。

究其原因，首先是名代式同位结构主要用于人物对话之中，而人物对话主要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对话，较少个体与群体或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对话，这就决定了名代式同位结构中的人称代词主要为单数形式。其次，名代式同位结构是一种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语言单位，具有很强的主观性，能够充分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因而多用于表现个人的内心感受和感情态度，所以人称代词以单数形式为主。再次，《白鹿原》的语言体系是以关中方言为基础、经加工提炼而成的文学语言，而关中方言深受古代汉语的影响，含有诸多古代汉语的因素。比如说，古代汉语的人称代词单复数同形，一直沿用在关中方言中，即“你”“我”“他”既可以用作单数形式，也可以用作复数形式。单数形式和复数形式在口语中以内部屈折加以区别，书面语中则根据上下文语境进行区分。这个特点在《白鹿原》的名代式同位结构中便有所反映。如：

(1)你三个跪下，把手伸出来！[1]73

(2)不该再吃偏食了，他俩大了。[1]60

(3)我俩合作过一次还合得来。[1]481

例(1)、例(2)、例(3)中的“你”“他”“我”虽是单数形式，但实际上是用作复数“你们”“他们”“我们”。这一点可以从后边的“三个”“俩”“俩”等名词性成分很清楚地看出来。所以说，《白鹿原》的名代式同位结构中的人称代词以单数形式居多，复数形式较少，呈现出一种不均衡的现象。

至于第二人称使用频率最高，一是因为名代式同位结构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第二人称代词和名词性成分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最能表现说话人强烈的思想感情，尤其是在双方发生矛盾冲突的时候。二是《白鹿原》的故事情节是围绕白鹿两家、国共两党激烈的矛盾斗争展开的，而第二人称在对话中直接指斥对方，最能展现矛盾斗争的激烈程度。第一人称在对话中也能表现出矛盾冲突的尖锐，但主要是为了凸显说话人自己，相对于第二人称来说，所展现的矛盾冲突较弱。第三人称用于他称，所指称的人物不在对话现场，所展现的矛盾冲突最弱，使用频率最低。

二、名词性成分的类型

《白鹿原》中的名代式同位结构的名词性成分具有很强的开放性，呈现出一种多样性的特点。具体来说，有名词，也有名词性短语。

名词有专有名词，有普通名词。专有名词以人名为主，普通名词以称谓词为主。称谓词中，有亲属称谓词，有职衔称谓词；有敬称，有谦称；有傲称，有贬称，有昵称等，还有数量短语凝缩而成的名词性合音词“俩”“仨”等。请看下列句子：

(4)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轩阳寿到头了，阎王爷催我起程去阴家哩！[1]536

(5)我看了一眼就看出她不是你黑娃能养得住的人。[1]149

(6)田主任你逛得灵，我比你逛得还灵。[1]642

(7)你权副军长难道还为羊肉泡馍憋气？[1]394

(8)我这里有十万火急命令，是张总督的手谕，你问先生他接也不接？[1]86

(9)你老好好活着，等到世事太平了，我来把你先生的事迹写一本书。[1]516

(10)再说，不怕你侄儿犯心病，你逃走了，小娥几次找我哭哭啼啼。[1]345

(11)兄弟我就那么嘴长爱说话呀！[1]366

(12)田福贤，我把你娃子没当个啥！连我裆里的东西也没当！[1]234

(13)你贼熊皮松了？想叫我给你挣皮是不是？[1]518

(14)到时候可甭怪我田某人睁眼不认人……[1]571

(15)我说你崽娃子真个当了官不认五舅这穷老汉了吗？[1]616

例(4)“我白嘉轩”、例(5)“你黑娃”中的“白嘉轩”“黑娃”是专有名词，例(6)“田主任你”、例(7)“你权副军长”中的“田主任”“权副军长”是职衔称谓词，例(8)“先生他”、例(9)“你老”中的“先生”“老”是表敬的称谓词，例(10)“你侄儿”、例(11)“兄弟我”中的“侄儿”“兄弟”是亲属称谓词，例(11)“你娃子”、例(13)“你贼熊”中的“娃子”“贼熊”是贬称，例(14)“我田某人”中的“田某人”是傲称，例(15)“你崽娃子”中的“崽娃子”是昵称。可见《白鹿原》中的名代式同位结构所用名词的丰富程度。这些蕴含着不同的情感因素的名词性成分，制约着名代式同位结构的情感色彩。

名代式同位结构中的名词性短语，有“的”字短语、复合称谓短语、数量短语，偏正短语等，它们的共同特点就是具有鲜明的口语色彩和强烈的感情色彩，可以这样说，它们的感情色彩决定着名代式同位结构的情感色彩。如：

(16)大叫他狗日水漏完了还寻不见锅哪儿破了。[1]257

(17)你老不死的，不知罪嘴还硬！[1]515

(18)娃子哇，你大我就是原上的勾践！[1]655

(19)问啥哩还问啥哩？你哥你叔你大大我嘛！[1]302

例(16)“他狗日(的)”、例(17)“你老不死的”中的“狗日(的)”“老不死的”是“的”字短语，例(18)“你大我”、例(19)“你哥你叔你大大我”中的“你大”“你哥你叔你大大”是复合称谓短语。这种复合称谓短语带有鲜明的关中方言特色，具有浓郁的地域风情，对于《白鹿原》语言风格的形成起着重要的作用。

有一类名词性短语，前边带有数量短语或指量短语等修饰成分，或者带有省略了的数量短语或指量短语的修饰成分。带有这种修饰性成分的名词性短语所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表达的是一种强烈的负面情绪。例如：

(20)她一个烂女人死了也就死了。[1]141

(21)你这个棺材瓤子也不知道吗？[1]234

(22)他心里想，你个做皮鞋的穿制服做啥？[1]118

(23)你们在一个窝里咬得还不热闹？还要把我这老古董也拉进去咬！[1]623

例(20)“她一个烂女人”中的“一个烂女人”前边带有数量短语“一个”的修饰成分，表达的是一种鄙视的情绪。例(21)“你这个棺材瓤子”中的“这个棺材瓤子”前边带有指量短语“这个”的修饰成分，表达的是一种挖苦的情绪。例(22)“你个做皮鞋的”中的“个做皮鞋的”前边的修饰成分“一个”省略成“个”，表达的是一种嘲弄的情绪。例(23)“我这老古董”中的“这老古董”前边的修饰成分“这个”省略成“这”，表达的是一种自嘲的情绪。这种名词性短语前边带有修饰性成分的名代式同位短语在《白鹿原》中的数量非常大，表达的情感非常强烈，是很有代表意义的一类。

还有一类就是带有描写性修饰成分的偏正短语，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同样表达了一种负面情绪。如：

(24)你牙没扎齐的小犊羔子明白个啥……[1]646

(25)你嫩秧秧子吃了屎了，嘴恁臭！[1]515

(26)你年轻轻的小伙娃儿，要这号女人做啥？[1]146

例(24)“你牙没扎齐的小犊羔子”、例(25)“你嫩秧秧子”、例(26)“你年轻轻的小伙娃儿”中的“牙没扎齐的小椟羔子”“嫩秧秧子”“年轻轻的小伙娃儿”等名词性短语都是带有描写性修饰成分的偏正短语。他们构成的名代式同位短语明显有蔑视、指责、不满等情绪。

有的名词性短语是典型的数量短语，这类名代式同位结构主要用于强调，不过这种名代式同位结构在《白鹿原》中较少。如：

(27)你们八个打死一个倭寇都划得来！[1]557

(28)甭看我有那么多称兄道弟的朋友，贴心人儿还是你一个。[1]594

(29)还记得咱们三个给徐先生到柳林里砍柳木棍子的蠢事吗？[1]668

例(27)“你们八个”、例(28)“你一个”、例(29)“咱们三个”中的“八个”“一个”“三个”等都是数量短语。

《白鹿原》中的名代式同位结构的名词性短语种类很多，数量不少。这些名词性成分同样蕴含着各种不同的情感色彩，为小说中的人物表达情感提供了多样的选择形式。

三、代词与名词性成分的组合方式

总的来看，《白鹿原》中的名代式同位结构，其代词与名词性成分有两种组合方式：一种是“NP+代”式，一种是“代+NP”式。“NP+代”式中，名词性成分主要是名词，名词性短语比较少，且主要是复合称谓短语和极个别的“的”字短语。如：

(30)我记得黑娃你自小就是这号倔豆脾气。[1]172

(31)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只有先生你才敢说到我当面。[1]185

(32)只有军长你来，我才有兴头儿开这玩笑。[1]185

(33)兄弟我而今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1]240

(34)灵灵……哥我粗……鲁……你甭……[1]445

(35)啊呀呀先生哥你真是个冷先生！[1]327

(36)俺娃你放心，婆不用针缝了……[1]157

(37)娃子哇，你大我就是原上的勾践！[1]655

(38)掌柜的你真是个好人……[1]141

例(30)“黑娃你”中的“黑娃”是专有名词，例(31)“先生你”中的“先生”是敬称，例(32)“军长你”中的“军长”是职衔称谓词，例(33)、例(34)“兄弟我”“哥我”中的“兄弟”“哥”是亲属称谓词，例(35)、例(36)、例(37)“先生哥你”“俺娃你”“你大我”中的“先生哥”“俺娃”“你大”是复合称谓短语，例(38)“掌柜的你”中的“掌柜的”是“的”字短语。

而在“代+NP”式中，其名词性成分中名词和名词性短语都很多，且名词性短语的种类复杂。如：

(39)仓里县里再不疑心我鹿子霖通共的事了。[1]324

(40)我熬眼也要你先生在上海风风光光走一程。[1]427

(41)你权副军长难道还为羊肉泡馍憋气？[1]394

(42)你老兄这么瞎折腾下去……[1]396

(43)让他小子死到阴司再琢磨他对住对不住你。[1]500

(44)要说姑息养奸，那不能问罪于我鹿某。[1]577

(45)从今日往后，给他俩的偏食断了去。[1]60

(46)对他姓姜的账绝对不能等到成功了再算。[1]434

(47)你们八个打死一个倭寇都划得来。[1]557

(48)你嫩秧秧子吃了屎了，嘴恁臭！[1]515

(49)我一个女人家不会说话，我也不敢进仓里去……[1]253

(50)唉呀你个挨刀子的这几天逛哪达去咧？[1]351

(51)你这人明明白白的嘛，咋着忽儿就麻迷了？[1]458

(52)她早都不认我这个老子，我也不认她是我女了。[1]508

(53)像他那号败家子，早饿死了早让人眼目清闲……[1]356

例(39)“我鹿子霖”中的“鹿子霖”是专有名词，例(40)“你先生”中的“先生”是敬称，例(41)“你权副军长”中的“权副军长”是职衔称谓词，例(42)“你老兄”中的“老兄”是亲属称谓词，例(43)“他小子”中的“小子”是贬称，例(44)“我鹿某”中的“鹿某”是傲称，例(45)“他俩”中的“俩”是数量短语凝缩而成的名词性合音词，例(46)“他姓姜的”中的“姓姜的”是“的”字短语，例(47)“你们八个”中的“八个”是数量短语，例(48)“你嫩秧秧子”中的“嫩秧秧子”是带有描写性修饰成分的偏正短语，例(49)“我一个女人家”、例(50)“你个挨刀子的”中的“一个女人家”“个挨刀子的”是带有数量短语或省略了的数量短语作修饰成分的偏正短语，例(51)“你这人”、例(52)“我这个老子”中的“这人”“这个老子”是带有指量短语或省略了的指量短语作修饰成分的偏正短语，例(53)“他那号败家子”中的“那号败家子”是带有限定性修饰成分的偏正短语。

我们说名代式同位结构的组合方式分“NP+代”式和“代+NP”式，而这只是总的分类，如果具体分析，名词性成分和代词的组合方式要复杂得多。如有的名词性成分只能组成“NP+代”式，有的只能组成“代+NP”式；有的既可组成“NP+代”式，又可组成“代+NP”式。组成何种格式，既要受到名词性成分自身的制约，也要受到代词的制约。专有名词中的人名既可组成“NP+代”式，又可组成“代+NP”式；既能与第一人称代词组合，又可与第二人称代词组合，还可与第三人称代词组合。可以说人名与代词构成名代式同位结构的自由度最大、最为活跃。而称谓词和代词构成名代式同位结构就很受制约：称谓词不同，出现在代词前后的情况也会有所不同，还会由于代词的不同而出现在代词前后的情况有所不同。名词性短语出现在代词前后的问题比较单纯，绝大部分名词性短语只能出现在代词的后面，只有极少数可以出现在代词的前面，如复合称谓短语，极个别的“的”字短语等。

甲、A.你黑娃走的不也是这个路数吗？[1]377

B.我记得黑娃你自小就是这号倔豆脾气。[1]172

乙、A.只要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1]140

B.兄弟你听到这闲话先不要生气。[1]291

丙、A.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只有先生你才敢说到我当面。[1]185

B.我熬眼也要你先生在上海风风光光走一程。[1]427

甲、乙、丙三组中的名代式同位结构中的名词虽然都可以出现在代词的前后，但具体情况又有不同。甲组中的“黑娃”这类专有名词出现的位置不受代词的限制，第一、第二、第三人称代词的前后都可以出现。乙组中的“兄弟”这类亲属称谓词可以出现在第二人称代词的前后，但只能出现在第一人称、第三人称代词的前边，不能出现在第一人称、第三人称代词的后边面，否则那就不是名代式同位短语，而是偏正短语了。丙组中的“先生”这样的敬称，可以出现在第二人称代词的前后，但是只能出现在第三人称代词的前面，不能出现在后面，第一人称代词的前后都不能出现，否则就不是名代式同位结构了。至于名词性短语，除了复合称谓短语，极个别的“的”字短语能组成“NP+代”式外，其余只能组成“代+NP”式，这完全是受表意目的的制约。对此，后面我们还要论及。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复杂的情况呢？究其原因，有的是受到语法规则的制约，如“兄弟”居于“我”的前面，是同位结构，若居于“我”之后，则是偏正结构。有的是受到交际规则的制约，如“先生”居于“我”之前，虽然可以形成同位结构，但交际规则中的礼貌原则(谦虚原则)却不允许组成这样的同位结构。更为重要的是，说话人的表情达意的主观性、多样性是产生名代式同位结构组合方式多样性的主要原因。

四、《白鹿原》名代式同位结构的语用特点

《白鹿原》中的名代式同位结构带有强烈感情色彩。这种强烈的感情色彩，既与其中的代词有关，也跟其中的名词性成分有关，更与代词和名词性成分的组合方式有关，如“代+NP”式与“NP+代”式所表达的情感截然不同。这种不同，对于展现说话人的内心世界，刻画人物的性格，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NP+代”式名代式同位结构从总体上看表达的是一种亲近的情感，表现了说话人想要拉近与名代式同位结构所称代的对象的距离的交际目的；而“代+NP”式同位结构则与此相反，表达的是一种疏离的情感，体现了说话人意欲拉开与名代式同位结构所称代的对象的距离的交际目的。“现代汉语的特殊自称‘NP+我’(A式)以及‘我+NP’(B式)的语用功能有很大的差别：A式是亲近式，可以由彼及己地缩短与听话人之间的距离，表达一种亲切关心的语气；B式是疏远式，可以凸现说话人自身的某个特征，借以表达不满或意外的语气。”[2]149名词性成分与第一人称代词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是这样，与第二人称代词、第三人称代词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也是这样。请看下面两句：

(54)你兆鹏坐江山拾掇我的时光，能给我一个浑全的尸首就遂心了。[1]383

(55)嘉轩你咋瓜咧？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杆子河南蛋儿全是些饿狼二毬，杀人连眼都不眨。你是个明白人咋能硬顶硬碰自己吃亏？[1]166

例(54)是第二十二章写鹿兆鹏去说服匪首大拇指归顺游击队，大拇指心生反感，坚决不从，于是说了这么一句非常决绝的话。“你兆鹏”这一“代+NP”式的名代式同位结构，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将两人置于对立的地位，与后文“坐江山拾掇我的时光给我一个浑全尸首就遂心了”前后呼应，表现了大拇指冷峻坚决的态度。例(55)是第十一章写镇嵩军杨排长要白嘉轩敲锣集合族人为镇嵩军征收粮草，白嘉轩坚决不敲，与杨排长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身为总乡约的田福贤为了缓和事态，应付差事，连忙劝说白嘉轩。一声“嘉轩你”则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后面的话都是从嘉轩的角度出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表现了对白嘉轩的体贴和关心，入情入理，令人动容。如果将例(54)中的“你兆鹏”改为“兆鹏你”，例(55)中的“嘉轩你”改为“你嘉轩”，其表意效果截然相反，会给人一种前后矛盾、不伦不类的感觉。我们再看下面两句：

(56)我记得黑娃你自小就是这号倔豆脾气。[1]172

(57)我当校长又没当你黑娃的校长，你躲我避我见了我拘束让人难受。[1]172

这两句是第十一章写兆鹏鼓动黑娃烧粮台时所说的话。例(56)是兆鹏为了笼络黑娃而故意挑逗黑娃，惹得黑娃发火之后兆鹏所说的话。黑娃虽然骂了兆鹏，但兆鹏依然很高兴，因为黑娃还是当年的秉性，所以用了“黑娃你”来表达自己的赞赏和亲近之情。例(57)是黑娃因为兆鹏当了校长，两人地位悬殊，故意疏远兆鹏，兆鹏为此而责怪黑娃，用了“你黑娃”表示自己的不满。这两句表意相反的话是同一话语情境中同一个人(鹿兆鹏)的话，但由于交际目的不同，一句用了“黑娃你”，一句用了“你黑娃”，表现出不同的情感态度。

专有名词与代词因组合方式不同而表意不同，称谓词与代词组合方式不同，其表意也会不同。请看下面两个句子：

(58)你权副军长难道还为羊肉泡馍憋气？[1]394

(59)只有军长你来，我才有兴头儿开这玩笑。[1]185

例(58)是第二十二章写红三十六军进攻西安受挫，士气低沉，权副军长也因为支持错误的决策而闷闷不乐。鹿兆鹏为了打破僵局，活跃气氛，故意用“你权副军长”这一称呼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来挑逗他、撩拨他，迫使他说话以打破沉闷的气氛。例(59)是第十二章写镇嵩军军长刘振华亲自上门向朱先生讨教何日破城，“朱先生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刘军长你进不了城。’”这样的回答犯了军人的大忌，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为了缓和气氛，朱先生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我两只柴狗把门，将军尚不得入，何况二虎乎？”随即说道：“只有军长你来，我才有兴头儿开这玩笑。”轻轻地化解了一场危机。“军长你”的称呼，语气温和，表意亲切，若说成“你军长”就显得生硬多了。

此外像亲属称谓词、敬称等与代词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其表意均符合这一原则。即“代+NP”式和“NP+代”式的表意效果截然相反，“代+NP”式表达的是一种疏离的情感，“NP+代”式表达的是一种亲近的情感。不过称谓词和代词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表达的情感婉转而含蓄，而专有名词和代词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表达的情感鲜明而强烈，呈现出不同的语用效果。之所以如此，与名词的性质有关。专有名词具有很强的客观性，本身不含有情感色彩，在名代式同位结构中所呈现出来的情感是说话人通过与代词的组合方式添加进去的。而称谓词具有很强的主观性，本身含有强烈的情感，不论称谓词与代词如何组合，它本身所包含的情感都会外射出来；但是其表意又必须受组合方式的制约，所以称谓词与代词所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所表达的情感婉转而含蓄，就在情理之中了。

现在我们可以解释为什么复合称谓短语与代词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绝大部分是“NP+代”式，而其他类型的短语与代词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绝大部分是“代+NP”式。请看：

(60)娃子哇，你大我就是原上的勾践。[1]655

(61)他爸，你甭难受，门楼门房是我为救你卖的。[1]598

(62)俺娃你……孝顺的很……[1]526

(63)黑娃，你狗日的给我捡回来！[1]71

(64)传帖连县长都敢反敢弄，谁把你个总乡约当啥！[1]102

(65)我活着不容你进祠堂，我死了还是容不下你这个妖精。[1]465

(66)我一个小小白鹿仓总乡约，还不就是占着一道缝的臭虱。[1]327

(67)黑娃，你狗崽子比郭掌柜的干儿子还牛皮！[1]134

例(60)、例(61)、例(62)“你大我”“他爸你”“俺娃你”中的“你大”“他爸”“俺娃”都是复合称谓短语，本身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亲情，又居于代词之前，整个结构表达的是一种亲近之情；例(63)“你狗日的”中的“的”字短语“狗日的”本身是詈词，例(64)“你个总乡约”中的“个总乡约”含有鄙视之意，例(65)“你这个妖精”中的“这个妖精”含有斥责之意，例(66)“我一个小小的白鹿仓总乡约”中的“一个小小的白鹿仓总乡约”含有无足轻重之意，例(67)“你狗崽子”中的“狗崽子”本是詈词，所有这些本身表达的是一种蔑视、指责、不满等负面情感，用在代词之后，更加强化了这种情感。

有的名词性短语虽然并不表达负面情感，但是由于用在代词之后，也使得这个名代式同位结构表现了负面情感。请看：

(68)嘉轩，你这个人真是明白一世糊涂一时。[1]121

(69)你年轻轻的小伙娃儿，要这号女人做啥？[1]146

例(68)中的“你这人”中的“这人”是一个普通的名词性偏正短语，不带感情色彩，但是放在“你”的后面组成名代式同位结构之后，便带上了责怪的色彩。例(69)中的“你年轻轻的小伙娃儿”中“年轻轻的小伙娃儿”不带感情色彩，但是放在“你”后组成名代式同位结构，便带有不以为然的色彩。

名词性成分的特点、组合的方式都可以制约名代式同位结构的感情色彩，同样，人称代词的类型也会影响名代式同位结构的感情色彩。“我+NP”式、“你+NP”式、“他+NP”式虽然组合方式相同，但由于代词不同，所表现的情感色彩也就不同。如：

(70)我圪塔娃睡过数不清的婆娘媳妇，铡了杀了剐了老子，老子也值了！[1]218

(71)他兆鹏甭说当校长，就是当了县长省长，想休了屋里人连门儿都没得！[1]162

(72)我看你鹿子霖还不闪面儿？[1]323

例(70)是碗客圪塔娃被处死之前的咆哮。碗客作恶多端，欺男霸女，现在死到临头，便炫耀自己过往的“辉煌”来表示自己“死而无憾”，以发泄内心的愤怒。“我圪塔娃”这一名代式同位结构极大地强化了碗客这种狂傲自负、不可一世的心理状态。例(71)冷先生让兆鹏写休书，鹿子霖羞愧难当，于是表白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休掉儿媳的态度。在此，鹿子霖用了“他兆鹏”这一名代式同位结构，一下子拉开了他与兆鹏的距离，鹿子霖以这样的方式意在向冷先生表明，兆鹏虽然是自己的儿子，但自己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偏袒兆鹏，他一定会逼迫兆鹏就范的。这实际上是鹿子霖情急之下的表白。例(72)是鹿子霖买了孝文的门房，白嘉轩气恨难平，待拆房的满仓等人要离去的时候，白嘉轩拦住了他们，以迫使鹿子霖出面时的一句内心独白。“你鹿子霖”这一结构带有强烈的不满情绪，将白嘉轩此时此地的心境鲜明地表现了出来。

可以看到，“代+NP”式名代式同位结构虽然表达的是一种疏远的负面情感，但由于人称的不同，所表达的情感是有差异的。第一人称表现的是说话人孤傲自负的情感，第二人称表现的是说话人对听话人不满而指责的情感，第三人称表现的是说话人对第三者不以为然撇开不论的情感。可见，同是“代+NP”式名代式同位结构，由于人称的不同，所流露出来的情感是不同的。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名代式同位结构的表意效果受各种因素的制约，那么这些因素是为何能够制约名代式同位结构的表意效果呢？

五、名代式同位结构表意差异的成因分析

我们知道，古代汉语中虽有人称代词，但在对话之中很少使用。“古代汉语的人称代词用得少些，有两个原因：(1)古代汉语省略主语的地方较多，而且第三人称代词不用作主语：(2)谦称和尊称代替了人称代词。”[3]359谦称和尊称主要出现在对话之中，这就降低了人称代词的使用频率。到了魏晋时代，对话中一般不使用人称代词，否则是不礼貌的。如第二人称代词，“魏晋人更把用‘尔、汝’径呼长者或一般平辈，看作是对对方的一种鄙视和羞辱。”[4]132自称不用谦称而用第一人称，他称不用敬称而用第三人称同样是不礼貌的。总而言之，以“我”自称显得自负，以“你”对称显得无礼，以“他”他称显得不敬。这种语用特点，对汉语的称谓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现代汉语对话中虽然人称代词最终取代了谦称、敬称可以直接指称人，但古汉语人称代词的这种语用特点依然制约着人称代词的运用，在这两种因素的合力作用下，于是便产生了“NP+代”式和“代+NP”式这两种不同的名代式同位结构。“NP+代”式名词居前，代词居后，强化了名词性成分称人的庄重感，淡化了代词称人的不敬，表达的是对同位结构所指对象的敬意，后来衍生出种种不同的正面情感；而“代+NP”式代词居前，名词性成分居后，强化了代词称人的不敬，淡化了名词性成分称人的庄重感，表达的是对名代式同位结构所指对象的不敬，后来派生出种种不同的负面情感。如“你黑娃走的不也是这个路数吗”和“我记得黑娃你自小就是这号倔豆脾气”两句话中，说话人情感的截然不同，是基于“你黑娃”和“黑娃你”两个名代式同位结构组合方式的不同。

称谓词和代词所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情感不同的原因又有不同。称谓词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称谓词和代词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一般表达比较亲昵的情感。但由于受到“NP+代”式和“代+NP”式对表达情感的制约，亲属称谓词和代词由不同的组合方式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的表意还是有区别的。如“你老兄这么瞎折腾下去……”[1]396和“老兄你再见着岳书记时，给道歉一句，甭跟二杆子计较”两句[1]488，前句是第二十二章写兆鹏在三十六军被打败之后，与岳维山在白鹿书院猝然相遇时，岳维山挖苦兆鹏时所说的话，其中的“代+NP”式的“你老兄”代词居前，不仅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而且语含嘲弄；后句是第二十六章写鹿兆海教训了岳维山，田福贤知道后给鹿子霖分析了这样做的后果，鹿子霖感到事态严重，央求田福贤在岳维山面前求情时说的话，其中的“NP+代”式的“老兄你”名词居前不仅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而且明显地在讨好田福贤。“你老兄”和“老兄你”表达的情感是不同的，这种不同显然来自于“你老兄”和“老兄你”组合方式的不同。

名词性短语和代词构成的名代式同位结构，其组合方式以“代+NP”式为主，而且表达的主要是负面的情绪，这种情绪既与其中的名词性短语所表达的情感有关，更与“代+NP”式的组合方式有关。如“我怕你个婊子不成”[1]462中，“你个婊子”带有强烈的贬斥之意，这种贬斥之意主要源自于“个婊子”这一名词性短语(“个婊子”是“这个婊子”或“一个婊子”的省略，不能独立存在，必须与名词或代词构成同位结构)，而前加代词“你”组成“代+NP”之后，更加强化了这种贬斥之意。如果变成“NP+代”式的“个婊子你”，不仅不能强化这种贬斥之义，而且不合语法，难以理解。如果我们认为“你个婊子”的贬斥之意取决于“婊子”这个贬义色彩极强的贬义词，而并非来自于“个婊子”这个名词性短语，那么在“传帖连县长都敢反敢弄，谁把你个总乡约当啥”[1]102中，“你个总乡约”带有明显的鄙夷之意，而其中的名词性短语“个总乡约”中的“总乡约”是职衔称谓，按理称人官衔表达的是敬仰之情，可是“你个总乡约”却表达了白嘉轩对田福贤极其强烈的鄙夷不屑之情。究其原因，只能归因于“个总乡约”这个名词性短语和“代+NP”式这样的组合方式。再如“你年轻轻的小伙娃儿，要这号女人做啥”中，“年轻轻的小伙娃儿”本是含有称羡之意的名词性短语，但与“你”组成“代+NP”式的同位结构之后，便带有不以为然的情感色彩，表现了对黑娃要娶田小娥为妻的不解与指责。由此看来，名代式同位结构所表达的情感，不仅取决于其名词或名词性短语的情感色彩，还取决于名词或名词性成分与代词的组合方式，换句话说，名代式同位结构所表达的情感，不仅取决于其词汇意义，还取决于其语法意义。

《白鹿原》中非常纯熟地大量地运用名代式同位结构，对于刻画人物形象，甚至推动故事情节，都产生了很大的作用。于此可见陈忠实先生在名代式同位结构的选择上是做过一番研究、下过一番功夫的，不然的话，就是陈忠实先生深厚的语言积累使他能够非常熟练地运用这种语言形式，达到自然天成的地步。

[1]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2]郭圣林.“NP+我”与“我+NP”的语用考察[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4)：149.

[3]王力.古代汉语[M].北京：中华书局，1999：359.

[4]李小平.《世说新语》对称代词“尔、汝”及对称礼貌式称谓——兼论对称代词的发展[J].云梦学刊，2006，(5)：132.

[责任编辑石晓博]

On the Effects of Noun-Pronoun Appositive Structurein the Novel of White Deer Plain

ZHAO Xiao-ti

(SchoolofHumanities,Xi’anUniversity,Xi’an710065,China)

The noun-pronoun appositive structure is an oral style language unit with strong emotional colors. Different ways to combine nouns with pronouns express different feelings. Studies on the effects of the noun-pronoun appositive structure and different ways to combine nouns with pronouns in the novel ofWhiteDeerPlainindicate the importance of noun-pronoun appositive structure in depicting characters.

noun-pronoun appositive structure; oral style; emotional color; combination; effect

2015-12-25

赵孝悌(1963—)，男，陕西白水人，西安文理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语言文字研究。

I2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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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77X(2016)04-004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