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礼永
私塾里有没有课间休息的安排?*
张礼永11
传统私塾是个别授业模式的代表,除了教学要求严格之外,对学习之余的休息及排泄也有特别的规定,俗称“出恭”。“出恭”有别于班级授课制之下的课间休息,实为科举制的衍生物。生活于其中的儿童,精神上备受压迫,也易养成其变态及欺骗的心理,故而被视为传统教育中不够人道之处。清末实行新式学校教育,休息制度得到正式承认,整个学校生活也因之得以改变。
私塾;学校;出恭;课间休息;学校生活
美国传教士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在其名著《中国乡村生活》中,曾花费专章讨论清末中国乡村的教育,文中有一段话今被译为:“戒尺总是摆在教师的桌子上,……一个读书人无论什么时候出去,都要带上这种戒尺,上面铭文的一面是‘虔诚地走出去’;另一面是‘尊敬地走进来’。一般是不允许两个学生同时走出去的。”[1]55其中“虔诚地走出去”和“尊敬地走进来”似可译为“出恭”及“入敬”,至于“无论什么时候出去,都要带上这种戒尺”一句有些令人费解,事实上这句话关系到私塾的教学管理问题,特别是该制度下的“课间休息”,这种休息有别于班级授课制下的课间休息。
据亲历者的描述,旧时代的许多私塾设有“出恭签”,俗称“撒尿签”的制度。
辽宁锦州的王福林于 1920年进入私塾读书,当时该塾“校规很严,不准缺席,风雨也要上学”,每天的学习时间内不能随便外出,“只允许出外大小便”,而大小便“也有相当规定,不准同时出去二人”,为此[2]32:
学校备有“葫芦形”的木头牌子一个,一面写着“出恭”二字,一面写着“入敬”二字。“出恭”二字是表示有人出外大小便去了;“入敬”是表示外面无人。所以你想出外大小便,必须先看看牌子上的字哪一面在外,你再向老师请假。经准许后,将牌子“出恭”二字的一面露在外面,回来时再将“入敬”一面翻过来。如果“出恭”二字在外面,虽有大小便也不准请假。
河北玉田的夏述先所读的私塾,与上述的管理几乎一致,惟牌子上的铭文略有不同。他的塾师写的是“出恭入敬”和“急去快来”[3]88,共八个字,旨在提醒学生不要浪费时间,更要遵守学规。
也有的私塾先生,对“撒尿签”的形式不注重,就是一个小小的木块或竹片,如叶雪芬(1934-)遇见的塾师汪先生,他的笔筒里插着一根小竹条,外形极小,却大有作用——“上厕所的人须取得那竹条方可外出”,回来后“把竹条仍复插进先生的笔筒。”[4]300
还有的私塾先生直接用戒尺代替,如何西来(1938-2014)的塾师阎先生就是这么做的,他的戒尺上刻有“专惩顽劣”四个大字,学童们拿着它上厕所,都是速战速决,不敢多耽搁。另外没有拿到戒尺的,就是尿到裤子里,也不敢跨出书房门外,因为一旦被归入“顽劣”,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所以何西来说阎先生如此作法“显然是有用意的。”[5]426
塾师为什么会设置撒尿签的制度,郁达夫(1896-1945)幼时的所见或许是极好的答案。他有位同学叫陈方,非常淘气,“每天早晨,总要大小便十二三次”,真应了那句“懒驴屎尿多”的俗语,弄得先生没有办法,就设下了一支令签,“凡须出塾上厕所的人,一定要持签而出”;这么一来“两人同去,在厕所里捣鬼的弊端也革去了。”[6]14
为了维持这种制度,对于私自“出恭”的学童,有时塾师会加以惩处。新儒家的代表之一钱穆(1895-1990)幼时就有这样的经历,他因私自离室小便,被塾师“重击手心十掌”,此后“不敢离室小便,溺裤中尽湿”,回家以后被母亲发觉了,问他原因,做沉默状不敢说,还是他哥哥道出了实情,母亲得知原委后,也只能“默然”。[7]21
这种规定,是否能够抑制住所有学童们想多多走出书房的念头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李宗仁(1891-1969)读私塾的时候就察觉,“出恭”的学生总是川流不息[8]21,当然他也是其中一份子。叶雪芬所读的私塾,同学们也是“喜欢”上厕所,“甲插进、乙取走,乙插进、丙取走,形成一道‘流水线’,煞是有趣。”[4]300周作人晚年所作《儿童杂事诗》中有“后园往复无停趾”[9]24一句,讲的也是此事。
当然,有时也是没有趣味的,甚至是低级趣味的。书房里的生活实在是太苦闷了,在这种严格管理的制度之下,顽童们甚至将“黑手”伸向了自己的同窗。据王培勤回忆他所读私塾中“有众生难一生”之事,明明知道某生需要上厕所,然而其他人却接连传签出恭,故意延长时间,致使该生尿裤[10]165,大家竟以此为乐。有时,无意之中也会犯下“大错”,王福林就曾目睹一则事故,同窗中有一周姓同学请假出恭了,迟迟不回来,而另一位王姓同学想解大便却不敢请假,最终没能忍得住,便在裤子里了,他没敢声张,直到其他同学闻到臭味,方才察觉,塾师连忙派人去查看周生怎么还没回来,这才发现他乘着“出恭”的机会竟逃回家去了。[2]32利用“出恭”借机而逃的情况并非孤例,浙江余姚的沈宗瀚(1895-1980)为近代农业教育专家,幼时在塾中读书,因不喜背诵,故时常逃学,常用的理由便是要大小便了,而老师稍不留意,他即逃回家中。[11]35还有清人无名氏的《训蒙决》中有“出了恭,急忙至,防他悄悄到家中,开了厨门偷炒米”[12]24的告诫,防的也是儿童借机逃学。
为了遏制学童川流不息“出恭”的状况,塾师们升级了“恭签”的制度,限定使用的次数。桂中虚所读的私塾规定“每人半天只许去两次”[13]196;宋超所念的私塾也是如此,“每人每天发给四个尿签”,如果用完了,也就“没有大小便的机会了[14]64-65。如果不幸受凉,或因其他疾病而闹肚子的话,引发“出恭”次数增多,得由家长向塾师说明情况,否则极可能被误会爱说谎且爱偷懒。
明末清初西周生所著的《醒世姻缘传》中也有一幕讲到此事。在第三十三回,该回回目为“劣书生厕上修桩,程学究裩中遗便”,讲的是顽童狄希陈不愿读书想偷懒睡觉,便装作要“出恭”,又怕被先生察觉他的小九九,于是便按塾规持牌而出,名正言顺地躲在茅厕里面梦周公,也不嫌弃里面的味道。不巧这天先生腹痛,第一次去发现门是闩了的,以为里面有人;忍了一会儿再去,发现门还闩着;又忍了一大会儿,结果还是进不去,想推门而入却被里面顶得牢牢的,后一查发现狄希陈不在。同窗们都来劝狄希陈快点开门,他怕挨打却叫先生先发个誓——开了门绝不打他,先生不愿屈服;结果相持之中发生了回目中描述的故事,急得先生跺脚直骂:“教这样书的人比那忘八还是不如!”[15]297-298此事虽然是狄希陈诸多“劣迹”之一,但何尝不是作者对“持签出恭制”的一种批判呢?
私塾中又是从何时开始有这种奇特的制度呢?对这历史的问题还是应当在历史中找寻答案。
考诸“出恭”的词源,最早见于《管子•弟子职》中有“出入恭敬,如见宾客”[16]6-7一句,这是对弟子行为表现的要求,本与上厕所毫无关系,两者怎会有联系,并且可以成为其代名词呢?
再据《汉语大词典》的解释,元代科场中开始设有“出恭”、“入敬”牌,以防士子擅离座位。士子入厕须先领此牌。因俗称入厕为出恭。如关汉卿《四春园》第三折:“俺这里茶迎三岛客,汤送五湖宾,喝上七八盏,管情去出恭。”[17]490
明代将此制引入学校管理,洪武二十年(1387)增订的国子监“监规”中明确规定“每班给与出恭入敬牌一面,责令各班值日生员掌管。凡遇出入,务要有牌。若无牌擅离本班,及敢有藏匿牌者,痛决。”[18]282
元末的农民起义之后,经朱明王朝的图治,社会越发稳定,相应地民间的蒙学教育日益发达。只是村学堂的教学方式枯燥单一,学童们长时间地读书、背书,特别是背诵与自己的生活经验不相关的圣人之训,很容易疲劳,正如古人所云:“早晚嘴喳喳,读得眼睛花”[19]4;而大小便的时候则是监禁中的解放,尽管厕所里气味不佳,但学童还是愿意多去几趟,多呆一会儿。明人周清原在《西湖二集》卷三对此曾有描绘,塾师陆文龙教学时发现学生们“出恭频数,都云肚腹近日有灾。”[20]31不想后世的陈方、沈宗翰等也持是说经常请假去出恭。或许,为避免这种情况,塾师们将国子监及科场中的成例引入,如汤显祖《牡丹亭》第七出《闺塾》中就有一例,春香向陈最良说道:“先生,学生领出恭牌。”[21]32这可谓是一种别样的“文化下移”。
到了清代,部分教育者的主张更极端了,如石天基等所撰的《训蒙辑要•学堂条规》中对此明文提出:“每日在馆,出小恭只许四五次,大恭只许一次。”[22]144
勤则勤矣,但成效究竟如何,不仅没有高论,更少定论,而且明显不够人道。
相较而言,近代绍兴周氏兄弟(周树人、周作人)是幸运的,他们遇到了一所文明的私塾,也遇见了一位开明的先生。周树人(即鲁迅)在回忆中说[23]290: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人都到那里去了?!”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读书!”
曾有人认为三味书屋“禁锢得厉害,平时不允许学生外出活动”[24]47,事实上该塾是自由的,“大小便径自往园里去,不必要告诉先生的”[25]31。而相邻不远的另一家私塾广思堂则以苛刻而闻名,该堂自然设有“撒尿签”,周氏兄弟及其同窗听闻之后,“很是骇异”,两相比较,大为广思堂的学生鸣不平,决定见义勇为。一天中午放学,在鲁迅和章翔耀的率领下,几位三味书屋的“小侠”前去惩罚这所不合理的私塾。到了之后,不巧他们也因放午学而四散了,于是“小侠”们便把笔筒里的“撒尿签”撅折,并将朱墨砚覆在地下,笔墨乱撒一地,以示惩罚。[25]30-32经此一闹,方才觉得那股气终于出了。至于该塾师是否因此改变作风,以及后事如何,周作人表示“一却已忘记了”。[26]85
周作人在晚年写了多首儿童杂事诗,其中一首便讲到私塾的课间休息,“带得茶壶上学堂,生书未熟水精光。后园往复无停趾,底事今朝小便长。”[9]24对此,钟叔河笺释道:“小便长是因为茶水喝得多,茶水喝得多则是因为生书必须反复大声地读,把喉咙读干了。”[9]25这仅仅是照字面意思来理解的,只怕此诗的含义并不那么直白。有趣的是丰子恺为此诗配了一幅漫画,图中共有4位小朋友,1位已经解决了问题,3位正在“出小恭”,这场景在三味书屋是成立的,放在其他私塾则很难成立,所以三味书屋是“极其难得的”[25]31。它之所以不朽,不仅是因为培养出了优秀学生,更因其文明、进步,是私塾中的典范。
图1 丰子恺据周作人儿童杂事诗句绘私塾儿童集体出恭图
清末兴学之后,清政府着力发展新式学堂。新学堂由于采行班级授课制,其教学和管理与私塾迥异,最初称其为“科学相间讲授”,此处的“科学”乃“学科”之义,故可称为“学科相间教授”。对于这种由西方传入的制度,清末谋划学校制度的大臣们认为表面上“看似繁难”,每天要学习语文、数学、历史、地理等五六种各几十分钟,而其中实“具有深意”——其功课难易相配,不致过劳生厌,而各种科学同时并讲,亦有互相补助之益。[27]506-507另外,它的长处还有一点,便是每日的功课之中配有相应的休息时间。
关于这一点,中国的多数教育家限于习俗而缺乏认识,倒是西方的夸美纽斯(Comenius)(1592-1670)于360多年前加以专门讨论。他主张“课间应有休息时间”,这是为何呢?他说:“因为不与休息相轮换的事实是不能持久的(而我们希望发展智力,使其持久),故必须在学习之候接着休息——即有安静间隔时间。这些休息应是怎样的?应当是每小时、每天、每周和每年的。”[28]268就学校教育而言,上课基本上都是紧张的脑力劳动,需要有一定的休息时间。对于私塾与学校在这方面的差别,过来人的感觉最为深刻了。如陈从周就说:“由私塾那种自清晨坐到傍晚的旧式教育,一旦进入新式的学校,彷佛到了另一世界,新奇、活泼。”[29]181
课间休息,虽属于生理问题,是学校卫生应该注意的,但究其实质,也是一种“隐蔽的课程”。如李宗仁就认为私塾学生川流不休的出恭,容易“造成公开欺骗的习惯”[8],而这对儿童的心理影响很大。前述的捉弄同窗的陋事,虽属极端压抑之下的无聊之举,但实在是容易养成其变态之心理。另外,在周作人看来,一般私塾采行“撒尿签”的制度,其下的学生唯唯若若,“一点没有反抗的精神”,自然不敢主动闹事什么的,也因之“变成了没有什么用处的人了”,他觉得“学生要打抱不平,还有点生气”,而这不仅不会是书房的麻烦,反而是“书房的光荣”。[26]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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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e there any Class-interval-like Arrangements in Si-shu?
ZHANG Liyong
As the typical model of individual instructions, Si-shu had its regulations for breaks and excretion called Chu-gong, which was a derivative from Chines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and therefore differed from class intervals in class-based teaching system. Children were spiritually oppressed by the regulations and easier to form abnormal attitudes to cheat. With the establishment of new modern education system, class interval has been acknowledged as a norm,which has changed the whole school life.
Si-shu; modern school; Chu-gong; class interval; school life
G529
A
2095-6762(2016)06-0063-05
(责任编辑 王婷)
2016-10-07
张礼永,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讲师(上海 200062)
* 本文系上海市教委晨光计划“历史图像中的传统学校生活之透视”(项目编号:CG13022)阶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