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斯嘉
从小读武侠小说长大的中国观众,只觉太过老生常谈。
看一个导演的水准,其实就是看四点——故事、视听、审美、世界观——前两个是基础,后两者是高度。四点齐高的华语导演,少之又少,李安可以算一位。
当年,《卧虎藏龙》的主题,其实是李安一路不变的“情感压抑”。但人家就是有本事,拍出韵味悠长——玉娇龙(章子怡)少女闯荡江湖,父亲是武将,这让她自小就能摸得着兵器,又在碧眼狐狸身边长大,耳濡目染,听过了无数江湖的美好传说,还和土匪罗小虎(张震)谈过一段私奔般的恋爱,令她初尝自由的滋味。这三段娓娓道来,层层推进,将她对江湖、对自由的向往,一点点铺陈到观众面前,也令她对李慕白(周润发)的感情,显得更加顺理成章。
所以,当李慕白身故,俞秀莲抱着李慕白大哭,玉娇龙却去了武当山,和罗小虎告别,然后跳下悬空寺,成全了她和李慕白这一对不是师徒的师徒、不是情人的情人、不是知己的知己。李慕白压抑一生,而玉娇龙却选择了放开自我。影片里八九分的东方式压抑,被玉娇龙这一二点生动鲜活打破——中西文化的合璧,再没有比李安做得更好。
视听是导演的一大基本功,而导演的审美更决定了我们能在银幕上看到什么。李安是编剧出身,这一块本应是弱项,但他却把武侠片拍得令人再难突破,简直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最佳代名词。《卧虎藏龙》中一共有六场主要的武戏:玉娇龙盗剑,碧眼狐狸杀人,李慕白夺剑,玉娇龙大闹酒楼,玉娇龙俞秀莲大战,李慕白玉娇龙竹林大战,每场戏都令人印象深刻——竹林大战更是电影教科书级别的——压抑的竹林和飞流直下的瀑布,以流动的风和水来表现人物和情绪,使复杂感情随山水起承转合,变化无穷。不可谓不高级。
至于世界观,就更是导演对于这个世界的思考,在自我和社会中寻找的调和点。李安多年来都热爱拍摄理智与情感、放纵与压抑的主题——中国人乃至整个东方文化都是压抑情感到深入骨髓的,李安便选择在电影中讲述各种冲破自我的故事。《卧虎藏龙》结尾,玉娇龙已经不是电影开始时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她跳下悬空寺,让爱超越生死。所以《卧虎藏龙》的好看,才会是长长久久不褪色的好看。
反观今年袁和平导演的这部续作《卧虎藏龙:青冥宝剑》,却有不中不西之嫌——众多美籍华裔演员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披上中式服装,演绎的却是一个“复仇者联盟”式的故事:李慕白死后16年,江湖为争夺青冥宝剑再起战乱,俞秀莲(杨紫琼)重出江湖,集结旧友孟思昭(甄子丹)及江湖子弟,势保宝剑……虽然影片也由王度庐小说《铁骑银瓶》改编,编剧却是好莱坞的约翰·福斯克(John Fusco)。而以好莱坞编剧对中国武侠文化的粗浅理解,影片主旨很容易就落到了“剑无正邪,人分善恶”的大道理上,不知歪果仁看来是何感受,作为从小读武侠小说长大的中国观众,只觉太过老生常谈。
而世界观的设定甚至直接影响到了《青冥宝剑》的情节:影片开头,将“青冥宝剑”视作江湖儿女必争之物,得之便可得天下。但想当年,金庸笔下,倚天剑屠龙刀之所以成为香饽饽,乃是因为其中藏着盖世武功和兵法的秘密——而得青冥宝剑如何才能号令天下,影片却从未给出提示。直到片尾,自己来了个反高潮,告诉观众:得宝剑不如得良知……未免有种高度没有搭起来,基础反而被自己人给拆了的感觉。虽然袁和平导演为新作创新了不少打斗场面,在夜色中不能发出声响的“静斗”、在暗室中无法辨清你我的“盲斗”、在高塔上一层层冲杀下来的“塔斗”,几场戏都颇见匠心。但所有的努力,到底还是输给了“不中不西”的故事和以己度人、“以西度中”的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