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郁
“佛界易入,魔道难进”
——论老舍短篇小说《大悲寺外》
○周子郁
小说《大悲寺外》是老舍先生的短篇力作,研究者多从“欲”与“赎”的关系出发研究老舍的基督教思想。然而基督教对于老舍,与其说是一种信仰,毋宁说是其改造国民性格的知识资源。而《大悲寺外》展现的是中国人物命运与灵魂的交响曲,“大悲”即佛教教义中“救拔苦难,度一切困厄”,较基督教而言,用东方宗教精神探究文中人物内在精神或许更为合适。立足于东方传统禅佛精神,聚焦黄先生与丁庚两个灵魂生死的纠葛,诠释人类心灵在美丑、善恶两极对立与相克之间的不自主与不安定情绪,展现老舍“灵的文学”的美学特征。
佛界易入 魔道难进 老舍 大悲寺外 人性
《大悲寺外》刊载于1933年《文艺月刊》第4卷第1期。此时刚回国的老舍居住在济南。老舍在济南创作的大量短篇小说,大多都是以自身在北平的亲身经历为素材创作的,《大悲寺外》也不例外,其内容与老舍在师范院校就读及毕业后小学任教经历相关。小说讲述了主人公丁庚在年少时无意杀死了善良的学监黄先生而走上与灵魂纠葛的人生之路。禅学在宋朝时期由中国传入日本,两者同宗。“佛界易入,魔道难进”是日本古代禅师一休的箴言,日本禅学释其义为:在人生欲望与苦痛魔界中寻找禅的自由,正视人间苦难与丑恶的宿命。《临终的眼》中则有更为通俗的释义:美好的事物大多容易被接受,但要从美好的事物中脱离出来正视丑恶并达到升华是很难的。[1]小说展现的黄先生与丁庚两个灵魂各自的历程及其无休止的超越生死的纠葛,恰恰最好地诠释了这一句日本古代的箴言。
文学大师川端康成,同样作为一位佛教徒,说过:“颓愚看似是指向神的相反方向。其实是捷径。”[2]这句话形容黄学监十分贴切,因为他绝不是有天资的人,然而却又是“永生的”“一种什么象征”“在死里活着”的人。
黄先生的样貌十分笨拙,“胖胖的,脑后折着三道肉印……不过是团蠕蠕而动的灰色东西……”,然而“那双眼,松松的眼皮垂下来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包得只剩下一条缝,却射出无限的光亮。那是一道钉在你心灵上的神光,空气都变得慈祥宽厚光朗……笑起来极为天真,你落入他的怀中,失去了你自己”[3]。即使今天我们在路上遇见这个人仍会觉得他痴傻。的确,黄先生是痴傻,“我”也强调他“决不是聪明人”。“看书时,无论春夏秋冬,头上都冒着热气,仿佛给书迷住……忽然又极天真的一笑,叹一口气”[4]。如此粗笨的人又有着朴拙的头脑,这实在是出于天性的痴傻,却也有纯厚在里面,令人着迷,好似他真的是神佛。他也的确近佛,他是博爱的,尽力解决同学的困难;他的爱也是均等的,“待我与待别的同学未必有什么区别”。并不如同学们那般“爱自己是溺爱”,爱别人出于条件的“爱缘悲”[5],他是大悲的、真诚的、普遍的、均等的爱,这实在算得上“法缘悲”了。痴傻应是真的和慈悲不可分割,黄先生最后断送了性命,出于天真与痴傻,却完成了最后的救拔。
他死于一场风潮以及风潮之下人性的不定,风潮期间他有很多次保护自己的机会,但他太天真了,遭到批判后居然自信地展开投票,自此落入手工教员的魔掌中毫不自知;罢免冲突后,他说“咱们彼此原谅吧”,终日与学生们来往、劝告,试图解救大家狂躁的心;及至事情紧迫,“我”提醒他时,他仍“那么天真,几乎是儿气的”不相信自己的劝告会招来祸患,仍在学生们开会时来劝告而遭到非难,本要发怒的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宽恕;终于挨了砖头,却仍要守着同学们,最后不忘原谅——“决不计较!”生死界限上他宽恕着最后一个灵魂。把他推向死亡的是他坚守职责的愚笨,到处劝说的天真,然而这些都是对学生们的救拔。天真让他救拔,救拔让他死亡。这在“我”看来是“伟大”,然而伟大是道德,黄先生绝非出于道德。道德至少是能看到危险的,黄先生根本想不到危险,他的宽恕之路从来没有经历道德思考与挣扎,他的死亡之路容易且平坦,没有什么痛苦,因为天性使他看不到另一个世界,推着他毫无畏惧、理所当然地走向死亡。颓愚果然离佛更近,因为愚笨的天真。
黄先生死后葬在大悲寺外,象征宽恕;墓碑在红枫树下,红色为佛教五色之一,象征屈服与感召,他近佛了。他是愚拙的,他的善就更加纯真,更加合乎天性。比起手工教员、丁庚甚至“我”,他实在没有天资。然而天赐的才能,和善恶的报应一样,“无疑是摆脱烦恼的道路,但或许也是堕入地狱的通途”[6]。大概只有黄先生这样愚拙的人才能近佛,因为他们无从选择;而人一旦有了所谓天赐的有差等的东西,便有了人性的选择权,人生也从此变得艰难无比。丁庚就是这样。
大家都认为丁庚是恶人,却也不得不承认:打死先生后他活得十分悲苦。人们认为是丁庚作恶多端的报应,但丁庚究竟作了什么恶?他没有赶走校长,没有捞着河务局的肥差,没杀不贞的妻子,甚至放过了轻易能干掉的部队上级…可见,并非作恶使丁庚生活得如此艰辛,因为在善恶的临界点上他都选择了逃跑。使他真正生活在困境中的是“决不计较”这四个字。
每次快要作恶的刹那,丁庚都会看到黄先生的魂灵,“头上围着用血浸透的红布……用杀人不见血的诅咒在我的魂灵上作祟……借一个笑脸来报仇,假冒为善的鬼会拿柔软的方法毁人”。丁庚认为黄先生在报复自己,临终的那句“决不计较”是“红的一条布,像条毒蛇,它使我的生命变成一阵颤抖”[7]。“决不计较”本意味着宽恕和放开,倘使丁庚坦然接受“决不计较”,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作恶,或者放过与自己搏斗的另一方“决不计较”。有人认为丁庚天性仍是纯良的,对黄先生的死感到愧疚不安,所以每一次都放弃作恶,归于良善。这大概高估了人类的人格。首先,丁庚之后的每次经历中,他不是为善而是逃跑,是在善恶之间不作为。真的为善是冲突之时真的“决不计较”,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而且若按照这种思路,一个“天性纯良的”人,假使真是为自己赎罪,怎可能这把年纪眼神仍然“像失去了雏儿的恶鹰似的”,对一段经历的执念如此之深?
丁庚是难以正视自己的“魔道”。他不肯接受“决不计较”,认为大家是假冒伪善,是不肯承认自己的丑恶。这个丑恶有两种,一是不承认自己曾经作恶,即我没有作恶,不需要宽恕。二是不承认本性的恶。即不相信对方能原谅自己:你怎么可能宽恕我,换成自己不可能原谅对方。人一旦不肯承认自己的恶,便用他人的恶来圆自己的恶,主观世界才协调统一。倘使出现一个无可辩驳的善,善恶逻辑无法协调地进行下去,他便十分痛苦。丁庚在“决不计较”这无可辩驳的善面前,只能用“假冒为善”这样无力的词来辩驳,就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所以每遇到善的镜子照见自己的恶,唯有落荒而逃。
人生的魔道很难进入。倘使丁庚承认自身的恶,那句“决不计较”将是他活着莫大的安慰,或许继续作恶成为大恶,或许正视人类丑恶的宿命去救拔更多的人。按照《维摩诘所说经》的二分法:“罪福为二,若达罪性,则与福无异”[8],那么这两者都近佛了。然而世间有人真能进入魔道正视自己的存在么?比起丑人类更容易接受美;活在自己划定的善恶逻辑中,通过把他者界定为恶来确立自身,因此总抱有对他者的敌意,因为它时刻可能破坏自己的逻辑;年迈的人,还是贪恋少女丰盈红润的身躯,为自己干枯的躯体心慌,也是不愿正视自身走向毁灭的事实。这种对生存甚至美的向往,使人陷入浑浊的万相中。生来“聪明”的人,已然没有了被命运推入佛界的愚,却也无法正视因天资带给自己的“魔道”,困在生、善、美的执念中,我们人人都是丁庚,互相联合而形成对日常事物统一的有利自身的逻辑。而丁庚只是不幸地遇到了无法被这套逻辑纳入的唯一一件事——人类永远未知的生命浓黑的界限——死亡。
这篇小说还有一个问题没能解决。虽然丁庚之后选择的都是不分善恶的逃跑,但他毕竟还是作了一次恶——他砸死了黄先生。
“没有人想到‘小姐’敢飞转头。”丁庚的模样很秀气,“不过十七岁,老穿着小蓝布衫,脸上长者小红疙瘩。老实、不好说话。这样一个人,怎么有勇气杀人的呢?”[9]老舍归结为“小姐”忽然犯了“小姐性”。所谓“小姐”,是忽东忽西的性格,“有时跟他好,有时跟你好;有时主动打扫,有时一天不洗脸;有时能写秀润的小楷,有时一天不上课”[10],正如丁庚的那双眼,不似黄先生明亮的眼睛,他的眼“永远有点水锈,像敷着点眼药”。打死黄先生之前,他原本站在教室外不敢进来,那股忽人忽兽的性子上来了,丁庚冲着这股劲杀了人。老舍认为其后几件事都是源于这股小性儿,我想与人争权夺利的那几件大概算不上,前文已经有了分析,丁庚并非突然来了一股劲儿就放弃或逃跑的。唯独一件,那就是他结婚的那次。当不贞的妻子求他饶恕时,丁庚自己也认为“美是可以博得一切饶恕的”,然而“我那时候却铁了心……她越哭,我越狠,说真的,折磨她给我一些愉快。”[11]直到这里,黄先生并没有出现,这件事情也不同于以往的两方争执,丁庚原本就是无责任的,是妻子不忠于他引发的冲突。理性上来看,丁庚完全可以通过妻子这名女性达到与人性的和解的,宽恕女性的罪就同时消解了自己的罪。然而他当时却偏偏不想原谅,“铁了心”折磨妻子使丁庚潜意识里的冲动无限扩张,达到兴奋状态而感到愉悦。这两个事件的情形大致是相同的,丁庚并非是善恶不分的人,也并非是什么恶到极致的坏人,他的面前并没有利益驱使着他作恶,一笑了之对于他而言或许还是更好的选择,但在那个瞬间,就如同随意抽取的塔罗牌一样,丁庚抽中了恶,或者,命运的恶抽中了他,他被自己的命运流放。可以说,丁庚的人生完全就是被这股不确定的劲儿推着走的,有人问,怎么丁庚一次都没有抽中几率为二分之一的善?也许,人性本来就是不确定的,是偶然的。
我们可以联想到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罗生门》本出自佛教禅经故事集《今昔物语》,是一个家将如何走上强盗之路的故事。家将开始不敢作恶,在发现老太婆拔死人头发时有着本能的反感,正义感使他持刀抓住老太婆。这是他生命向善的因子。然而当他听到老太婆的作恶论后,他灵魂深处的恶被宣泄出来,抢走老太婆的衣物做了第一回强盗。芥川的结局是“谁也不知道这家将到哪里去了”,把这位家将的人性走向指向了不确定。而老舍对于丁庚人性的走向,其实也没有做出善与恶之间的具体选择。在丁庚和家将的身上,我们看到人类无法自主把握自己。善与恶、美与丑看似遥遥两端,然而每个人都能瞬间从善、瞬间作恶。老子说:美之与恶,相去几何?善与恶的确是相对而言的,人们通过他者的善恶界定自己。但是人还存在内观的一面:深层的无意识在善恶、美丑的对立与相克之中流露出十足的不安定,它使人产生骚动而做出无意识的举动,正如丁庚打死黄先生。其实在那个瞬间完全有另一种可能,如冲进教室帮助黄先生。那为什么他的无意识指向了打死黄先生呢?这其中还是有环境的作用,毕竟风潮就像一个魔咒一样,环境使然。现存人类的所有行为,我们都无法将其完全与环境分开而单独界定为无意识。倘若当一个人身边不存在任何参照物,只有通过自己的意识来界定自身时,他的人性将会如何选择,这大概没有答案。
小说家雄心勃勃探索的世界的真相,是“生命”和“真实”。再老舍所处的时代,民族危亡压迫得作家们没有空隙来细致地消化西方文学理论与技法,作品总是绕不开民族与政治这两个话题,有时使得作品难于叩击人性的底层。《大悲寺外》应该说也不是刻意为之的“灵的文学”,然而这篇回忆现实的短篇小说,却意外地深深地叩击了人类灵魂的深处,展现了灵的文学的美学内涵。现下有人说当代文学佳作难觅,原因就在于生活太浮躁、太平凡,透过重重的情感迷雾我们难以寻觅真相。然而丁庚这个平凡生命的真相,在那个纷纭的年代都得以被抓住,或许如今的我们需要的是如黄先生般“明白的愚”吧。
注释:
[1]叶渭渠译,[日]川端康成著:《花未眠》,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2页。
[2][6]叶渭渠译,[日]川端康成著:《临终的眼》,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7页,第50页。
[3][4][7][9][10][11]老舍:《老舍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9-30页,第30页,第42-43页,第40页,第39页,第43页。
[5]佛有四悲。爱缘悲,就是缘于爱的悲。众生缘悲,即缘于众生的悲。这是小悲。能够推己及人,凡是人我都应该帮助。法缘悲,即缘于法理的悲。这是中悲。在道理上已经醒悟,明白众生平等,从这个理上生起的悲。最后是无缘悲,即没有任何条件的悲。这就是大悲。佛菩萨的大悲,是同体大悲,拔一切众生苦。众生的身体就是我的身体,众生的苦就是我的苦。这样的发心,就是大悲心。
[8]僧肇:《注维摩诘所说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页。
(周子郁 湖南长沙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4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