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张平
喊羊,父亲喊出了自己的身体
福建◎张平
沙粒也激荡风暴,纯净沙粒,结晶诗音。
我们在阳光底下扯破嗓门,嗓门挨着草丛,挨着树叶,它们都像流云的金子。
再往深处喊,挨近一群羊,把嗓门贴在它们的眼睛。
暗合白色,它们眼睛流动的金子,是一曲诉说不尽的春风谣。
依旧波浪一般,翻滚。
父亲喊羊,喊出了自己的身体.
一根挥鞭,停落的鸟儿没有飞走。它成了影子,在守望的高处。
摇晃,这是山冈的一次震动,高处的震动。生灵那么矮小,隐没草野,再隐没一次,我们是更小的生灵。
命运在驱赶我们,每一秒都在迁移。
每一秒也在跌落,看那些奔跑的羊群,抖落尘埃,又站起来了,匍匐春天的身影埋藏着我们的雷鸣。
草,挺立山冈,山冈高了。羊儿呢?它抬头望月吗?它凝望多久了。
它的身体不再流动金子,模糊的眼神比风脆弱。比草脆弱。
低垂眼神,它静若一块石头,那么小的坚硬,被山冈隐没。
日落的辉煌,也是那丛草。
父亲的故事藏于一封鸡毛信。
它赶着羊群,比夏天奔跑得还快。歇晌,他打开鸡毛信,又迅速揣入羊的身体。
这个季节的动作迅速如挥动的镰刀,仿佛歇晌季节的风暴。
羊群依旧飞奔,如石,石子滚着,溅起如火星的文字。
父亲的一封鸡毛信,也溅起火星。
在羊群的背后,父亲被甩得更远。
他追赶一封鸡毛信,他深藏的秘密,自己也打不开了。
羊儿在安静地嚼草,你的挥鞭却举得更高。在高处,你看那些浮云,更像是宿命中的羊群。
风将它们移动,好像它们总在赶往故乡。
故乡又在哪儿呢?在高处,你总是想将什么挂起。营帐幽暗,是那盏萤灯吗?
而你总是围拢不了一群羊,奔跑在高处,天空的栅栏溃散。
你举着挥鞭,是不是要将深处的孤独驱赶?
哪一头羊都是父亲,它们都留下了孤草的影子。
在山冈的高处。它们都曾陷入山谷,一个人的暗穿透不了两岸群山。而高处的流云,像是奔跑的兄弟。
一切又那样缓慢,像父亲的纸烟,一粒火星映亮了模糊的面庞。而黄昏是迅速的,模糊的更加模糊。
埋在夕光中的面庞比羊群更无助。
哪一头羊都是父亲,父亲的前世是羊,后世是羊,今生是羊。羊,命运与栅栏,摆脱不了。
在暗屋,我们仔细辨认蹄印,因为太细小,没有什么痕迹。我们也看不清父亲,着急的夜晚,一根挥鞭在抽打自己。
怎么会这种情况呢?他愈不相信自己,抽打得愈加凶猛。
“好了,骨头会击碎的。”
我们埋进羊的无助,把自己的阴影立于山冈,替父亲将蹲伏的身体搬到高处。
高处流云,身体不胜寒。
他守望低处的山涧,绕来绕去,绕到心间。流水柔软,安放高处的身体。他要望低处的羊群,星光点点,在草丛中,它们埋没自己,他也埋没星光、身世、高处的炊烟。
再眺望一会儿,他也是凝固的石头,高处的石头,把沉默带到流云。
大地一声不吭已入,高处不胜寒。
夕光去追寻。大地柔软了那些影子。
而我怎样停顿,摸到大地的边缘,摸到低处的流响。低处,一丛羊齿草继续大面积铺开,当这些流响深入夜色。
深入了潦草的民间,这时,我也坐在黑暗的一侧,怀想,或是聆听。
我又怎么去辨认柔软的指针?
夕光只是一部分,它的追寻是另一部分。
我在其间,也大面积覆盖,又是多余的思想。可是时光无法摆脱。
羊齿草也有大海的艰涩。
一块羊骨头从没有坚硬,炉火也没有照亮理想的目标,木栅栏依然在修补,父亲,他举起酒杯,与抱起的斧头一样苍茫。
第几杯下肚了?去抓一束风作为下酒菜,风,比羊骨头更脆弱,一磕散乱四方。
我在拼一张木桌,把各自逃离的聚拢。听,父亲在追逐走散山冈的羊群,他累了,仰卧在高处。
四面悬崖就是为了抓住星光的明亮。父亲又把它当作灯盏,头顶辉煌,脚下黑暗。
你看到风歪斜的身体吗?它多么像顽皮的孩子,在泥泞的小路滑行。
对,春天来了。
这个顽皮的孩子把小手伸进我们的衣领,让我们再一次触动凉意,然而,枝条有了绒毛,一切都在回暖。
这双顽皮的小手是绒毛的继续。
时光倾斜的那一部分就要绽放。
这个顽皮的孩子垂下翅膀,因为种子使他承受了重量。因为梦。
我坐在锄头柄上歇息已久。这倾斜的角度,天空高远,鸽哨一次次迷失。
我托着下巴,看父亲与水田。
涌动的不仅仅,是眼角的东西。
仿佛我要替羊群歇一歇,停落疲惫的翅膀。一切都短暂了,包括前一会儿涌动的鸽哨。我从未安慰过自己的灵魂。我坐在锄头柄上,并没有将日子的沧桑安顿。
天空看上去什么也不存在,正因为如此,有人在努力安放。仿佛星星挪出的位置,安放了相似的灵魂。
下一刻,安放的灵魂,也会空出座椅。又有什么相似的补充。
仰望,草原终于空出了自己,身体缓慢的过程,找到了亲近的羊群。
蹄印跟踪火焰,天空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回应。一个人不再辽阔,我们是迷乱的夷人。
草在安身立命。
(张平1968年出生,福建省作协会员,邵武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诗选刊》《星星》《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散文选刊》《散文》《福建文学》《山东文学》等报刊,出版诗集《遥想》《在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