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乌鸦拉起夜空的绳子
在蒲河大道夜跑,除了路灯,没有其他伴侣。这里是郊区,目测前方可以看出两公里远。路灯在起伏的道路上起伏,照在空荡荡的柏油路上。有一段路没架设路灯,这是最有趣的。我在黑暗中奔跑,心想这就是盲人奔跑。此刻如果对面有人,一定会被我吓倒。在黑夜中奔跑的人比白日里奔跑的狼更吓人。在这一段路跑,胸膛撞击的不光是风和空气,还有夜。我觉得夜被我打扰到了。我撞开了它的衣衫,或者说撞到了夜的墙和院子。跑步从路灯处转入暗地,瞳孔渐渐调整到黑夜模式。模糊地看到了马路上的白线和路旁的电线杆子。远处的灯光如在地堡里闪烁,那些灯比地平线更低。两只乌鸦从低空飞过,并未呱呱。我觉得乌鸦在夜里飞更需呱呱,像在黑夜里骑自行车按铃一样。但乌鸦并不这样想。乌鸦飞过后,有更多的乌鸦随飞,往西飞。我觉得往东飞更好一些,因为我刚从五公里外的西边跑回来,那边没啥,东边灯多,更神秘。这些飞过的乌鸦像夜里拉过的绳子,这些绳子从哪里拉起,到哪儿是终点呢?只有乌鸦知道。
下完雪,我曾盼着乌鸦光临大地。白雪使乌鸦不枉其乌。在时尚界,黑色代表着典雅、神秘、高贵。高级轿车与高级时装离不开黑色。白色会阻隔人的视觉,红色和橙色让人失去判断力。人的视线在绿色与黑色中会继续延伸,到达远方之远。乌鸦好像并未因为羽黑而扛起典雅高贵的评语,我以为这是语言搞的鬼。如果乌鸦叫玄鸦似乎会好一些,叫玄雀就好多了。孔雀实际上是个莫名其妙的名,但别致。它沾了孔子的光吗?没有。孔雀身上有孔吗?没听说。这两个字放一起别致而已。其实它只有一个字——孔,雀是鸟类统称。法国的枫丹白露、巴黎、香奈尔的好全在翻译使用的汉字好,透着译者的嘉许。戛纳译得不好,像乌鸦叫。翡冷翠译得最好,但中国官方并没接受徐志摩这个贡献。如果在地图上见到翡冷翠的字样,生活就显出伶俐的味道。志摩这两个字放在一起也好。起初我以为这两个字来自佛经,后来发现它是日本一个小海山甲的名字,音韵亲切上口,意味流长不尽,是唇音。喜鹊一生得意尽在名里有个喜字。对人来说,这个字的好意无法抗拒。鹊乃古语,也好,比鸫啊鹳啊都雅洁。第一眼看去,鹳字像结了许多小辫子的非洲土著人,手里正举着一根矛。喜鹊透过绘画跟人类生活结合密切。好多人给自己起了带喜字的名字,运气却没有喜鹊这么好。喜鹊被画师画了无数遍,脸盆上、茶缸上都有喜鹊的形象。但这些事和喜鹊无关,它不一定比乌鸦过得更好,该挨饿还挨饿。
我不相信乌鸦会给人带来厄运,但相信人类能给所有动物带去灾难,不管它叫喜鹊,还是叫阿穆尔虎、西伯利亚虎或东北虎,这三种虎实为一种虎,正在共同灭绝。我住在漓江街的时候,前一栋楼顶上通气的阁楼里住进一只小猫头鹰,常在夜半啼叫,类似呼喊。这个小区的人害怕了,身体不好和家里有老人的人尤其害怕。他们在院子里凝视那只幼鹰,于沉默中等待有人说哪家的人终于谢世,以便释怀。但没人谢世,现在医疗条件毕竟好了。人说,猫头鹰闻到人死之前的特殊气味才啼叫。可是我想,离此地不远的第四医院天天发出这种味道,猫头鹰咋不上那儿叫呢?后来,院子有人结婚,往井盖子压红纸,放鞭炮,小猫头鹰怏怏飞走,不复归焉。院子人说,这个猫头鹰尽扯淡。
乌鸦盘旋时,像风中飞起一个黑塑料袋子。一群乌鸦在空中盘旋,像夜的锅底所刮掉的灰在地面飘。天气进入最冷,固守在北地的鸟类好像只有乌鸦和麻雀,它们依恋故土,可能没见过江南的烟笼沙堤,只觉得老家好。雪后,乌鸦站在树桩上多么醒目,看得清它每一个动作——拍翅、扭颈子、啄羽。乌鸦在为自己骄傲,它知道它在雪地里最醒目,如大地白衫的纽扣,却能飞走。我听说鸟类由于视力的原因不在夜里飞行,但乌鸦除外。当孔雀和百灵还在睡觉的时候,乌鸦在夜空打格子。它们用影子瓜分夜,丈量各自的领域。一切都划分完毕之后,天亮了,这些领域化为乌有。乌鸦等待夜幕降临再一次瓜分夜空,把美好的夜色划成方块,搬回家。
树的道路铺向空中
人说树一辈子没往前走一步路,其实树一直在奔走,它的道路在空中。你平躺在草地上,就可以想象树怎么观看自己的道路。这条路(不应以条论?广阔蔚蓝,早上变为玫瑰色,傍晚金红。树看不清路的尽头,它有时觉得白云城堡是尽头,但城堡也飘走了(城堡还会飘走?树觉得云的事太不靠谱)。暴雨滂沱,是路面喷射的水。这时候树也不想走了,它想不通天怎么会变成水库,用下雨的方法泄洪。但雨过天晴是最美的时分,雨不只洗去树和草上的尘埃,也洗掉了世上的杂音。雨后是不是特别静?万物垂首静默。雨下在树皮上,下在鹅卵石上,下在牛屎上,下在如皮革一样坚韧的草上,之后突然停了,那么多的音响停止了轰鸣。如果不下雨了,还下什么呢?万物在等待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来了,它是鸟鸣。如果不是爱出风头的鸟儿打破了寂静,世界还将静下去,谁也不好意思用声音扰乱暴雨造出的寂静。蚂蚁的腿都麻了,但并不翻身,怕翻身触碰草叶发出的轰响侵犯寂静。鸟鸣之后,世界就乱了,鸟鸣带来了更多的鸟鸣,你听到积水咕咚咕咚往树洞里灌,蚯蚓开始钻探,獾子边跑边放屁,风用刮雨器刮下树叶上的积水。乱了,太喧闹了,跟雨前一模一样,也许更闹了。雨把空气中的脏浊化为污水送给大地保管,花朵抹去脸上的雨水浮出地面,极尽娇艳。树看见自己的道路更近了,更近的意思是它几乎看清了天心,那正是它要去的地方。
树带着所有的树枝上路,树的终点是天上的星辰。它们是撒在蓝丝绸上的白蚕豆,是隧道尽头透进的光的白点,是永不融化的黑冰里的化石。树是大熊星座下的烛台,烛花是春天才开的花朵。树走在天空的道路上,路上洁净无尘,它的同路人是鸟儿。鸟儿虽然夜里在树上睡觉,天亮便径自飞走。树看到最多的是鸟的腹部从天空划过,像从海底看头顶游过的鱼。树回头看到身后的青草,青草永远跟在树的后面,跟着跟着就枯黄了。树觉得草倾尽气力一生才长两寸长是吝惜气力。蝴蝶在春天为树送行,它趴在树的苞芽上叮嘱。蝴蝶说天上的云团实为成千上万的蝴蝶的集合,风把它们推到大海的对岸。
树不怕自己走得慢,慢是大自然的美德。大自然带来的所有伤害都与快有关,洪水、地震,都是它内部的一个表针突然走快了,然后继续慢。慢是美,山峰从地面爬到天空时间用了多久?雪花从天空降到地面有多久?树木把所有营养均匀地输送给所有枝条,让它们上路,走向天空。从春天开始,有多少树的孩子往天上走?大树小树,每根枝条都是它们的孩子,最老的柳树也托举着稚嫩的孩子走在天上。春天,没有哪一棵的孩子不出门,它们的父母把这些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它们穿上了新衣裳,有的枝头开着花,那是孩子们头上插的花。玉兰哪里是花,它简直是一份大礼,朵朵都似白玉杯。树枝走到天上去,不能像杨利伟那样空着手,要带点东西。丁香花紫里藏白,四片花瓣打开后,树上贴满了清香的鳞。没有桃花就不算春天,桃花让人痴,让人相信未来,相信一见钟情。桃花离果实很远,离笔墨宣纸很近。桃花是一件事情的开始,也许是情事的开始,也许是飘零的开始。桃花落地比在枝头好看。梨花盛时如山野暴动,一树雪白衬在绿草之上,密到白到发疯的程度,人除了目瞪口呆并无什么办法。沉寂一冬的大地被梨花吵闹,在乐队里,梨花是锣鼓,铺垫好戏登场。连翘即迎春,它是灌木上的花。它虽然有一个药房的名字但不失娇艳。自然界最艳的色彩不是红,而是黄。黄颜色连接着苏醒,它是乐队里的女高音。金色的蜜蜂飞进连翘的花蕊上,你觉得它的家不是蜂房,而是连翘,它俩是一家。
树带着花朵的礼物供奉上天,杨树没花用小绿叶凑热闹,松树用松针为春天掐表。所有的枝条对着天心。走吧,树木,天空有无数条(片、块)道路等着你。树木不管土地泥泞,不理会砾石、杂草和未化的冰。树的眼睛只盯着天空,看着看着,它发现自己肩膀长出叶子,像披肩又像托盘,下完雨上面留几滴雨水。叶子宽大之后,树梢看不清脚下的泥土,它的眼里只有杈桠,夜晚眼里是星辰。月亮从云的缝隙查看每一棵树。虫子在地下翻落叶,如翻旧书。树往天空走着,边走边吐出更小的叶芽。如果是茶树,这些叶芽就变成了茶。树不知离天空还有多远,它要一直走到秋天。
玻璃上的雨水
想走进屋里来的雨水被玻璃挡在外面,它们把手按在玻璃上,没等看清屋里的情形,身体已经滑下。更多的雨从它们头顶降落又滑下,好像一队攀登城堡的兵士从城头被推了下来。
落雨的玻璃如同一幅画——如果窗外有青山、有一片不太高的杨树或被雨淋湿的干草垛,雨借着玻璃修改了这些画面,线条消失了,变成色块,成为法国画家修拉的笔触。杨树在雨水的玻璃里变得模糊,模糊才好。它们的枝叶不再向上生长,而化为绿色的草窝。雨水仿佛要劈开这些树,树们用尽气力复原,最后变成草草涂抹的油画的草稿。在我的窗外,高挑的蒙古栎树的树冠被雨水修改成一朵挂在木杆上风吹不走的绿云,它竭力往地上甩掉雨水。它并不知道,雨水是甩不掉的,就像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怎么拧也拧不干。隔着雨水的玻璃看,树脚下蔷薇花的树墙仿佛在跳跃。雨水像擦黑板一样擦掉一朵朵蔷薇花,雨水刚淌下去,花又冒出头来。我才知道,雨在玻璃上爬上爬下,是为了重新画一幅蒙古栎树和蔷薇树的画。雨见到修拉的画之后认为这才是画。雨觉得绘画的要素有三个,第一个是笔触,第二个和第三个要素是笔触与笔触。笔触是充分的水分与毫不犹豫,是不断修改。雨从开始下到结束一直没停止在玻璃上修改它的画。雨用第二笔覆盖第一笔,然后用第三笔覆盖第二笔。雨不想让人看清楚它刚才在画什么。作为艺术家的雨,除了笔触,不懂其它。如果你跟它讲构图,它会说构图都是用上而下的直线,线条像木梳齿一样,像垂下的手指一样,像雨一样。
另外一些雨不搞艺术,它们比较务实。这些雨从天空看到我所居住的这间房子,看到房子上的窗子。它们要进屋转一转,看看屋里的摆设,到沙发上坐一下,到床上躺一会儿。它们从空中冲下来,瞄准了窗子但被玻璃挡住,流行的话叫被截访。雨不知道什么叫玻璃,它们视玻璃为无物。当大批的雨滴冲到玻璃上流淌化为水溜时,更多的雨冲过来。雨也很倔,它们又被挡住,从窗台滑下。雨认为这是不够猛烈的结果,继续冲击窗子,玻璃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所有的雨到底也没弄懂什么叫“玻璃”,它们只觉得那扇窗户是一个怪物。它们发现,许许多多的窗台都是怪物,雨水进不去那里的屋子。
从云朵里冲出来的雨滴在天空遇到了无数同伴。它们冲进风里,朝大地飞行。湿淋淋的大地一派苍郁,混浊泛白的河流在黑黑的土地上弯曲着流淌,浅绿的麦穗在风里吃力地抬起头又垂下。风如马队一排排踏过麦田,留下凹凸不平的麦浪的坑。鸟儿全藏了起来,站在某一片树叶下面等待雨歇。远处的灰云缓缓下沉,仿佛低于地平线。一部分没有抱团的云散开了,在河面薄薄地飘荡。雨在俯冲,无数雨滴撞在别的雨上,碎成新雨接着俯冲。雨落得太快,没办法在人的视网膜上成像。如果人眼达到鸟眼的分辨率,雨是一颗颗亮晶晶的圆球在空中飞。雨并非在“下”,而在风的推动下飞行。如果光线充足,雨滴像水银的颗粒向地面灌注。雨滴在飞行中保持流线的形态,圆脑袋,有一个小尾巴。如果分辨率更高,可看出雨滴在空气中拉成片儿,又聚合一体。雨滴在风里动荡、摇摆。雨跟雨汇合,又被风吹散。雨像梳子,像条帚,像大片的水被筛成小水滴。雨往大地俯冲,在风和其它雨滴的推动撞击下一点点接近大地。大地在雨的视野里越发清晰。雨滴将要降临地面,它们看到树林张开枝叶的手臂拥抱雨。树的面孔挂满雨滴,雨滴从树叶流到树桠再顺树干流到地面。这些水流的流淌声被树叶上的沙沙声所遮蔽。树张开手臂,企图把所有的雨水都抱过来,把自己变成漏斗,让雨流到根上。雨飘在河流的上空,河水下面的泥沙在水面翻滚。没有哪条河流在下雨时是清澈的。雨滴的脚步刚刚踩上水面,就被河水放大为圆圈儿。圆圈儿似乎可以放得无限大,但被别的圆圈儿顶破。对河来说,下雨如同天上撒铜钱,圆圆的铜钱一瞬间沉入河底。即使下雨,河水也没停止流淌,其实它可以停下来避一避雨,雨增加了它们奔流的体积。下在河里的雨如同下在传送带上,河把这些雨水带到没下雨的地方。雨把乡村的土路变得泥泞,被风刮断的树枝躺在草里。所有的野花都低下了头。被雨水打乱的花瓣贴在背上,如浇湿的衣领。脚步敏捷的雨滴准确地落在电线上,有的雨滴直接落进下水道井盖的圆孔,有的雨让旗帜贴近了旗杆。
往屋子里冲锋的雨依然被玻璃挡回来,它们还没来得及摸一下玻璃就掉在窗台上。雨集合更多人马往屋里冲,到沙发上坐一坐,到床上躺一躺,但全体从玻璃上垂直落下。从屋里往外看,雨像壁虎一样趴在玻璃上,如一幅画,朦胧的树像在雨里行走。
南瓜花
配得上花房这个词的,我觉得只有南瓜花。看南瓜花,禁不住朝花心里探望。别的花朵花心浅,像碟子那么浅。花心深的喇叭花,花心也只有酒盅那么深,盛酒只盛三钱。南瓜花的花心盛酒能盛一两半,如果是白酒,端起来干仨就要醉了。小时候,我想过捉十个蜜蜂放南瓜花里,盖上盖,它们一宿出不去,把花蜇烂。
南瓜花开得有手感,很想上前把握。手把南瓜花如端酒杯,又如拿着麦克风唱歌。你说南瓜平凡,但它的花一点不平凡。橘黄的花唇外翻,像元帅才佩戴的勋章,而花瓣的底座似一座白玉杯。遇见南瓜花,我会轻轻地握一小会儿,这只带橘黄花唇的玉杯底下是瓜蔓,好像接通一只绿管子,是供酒的管子,源源不断供应酒。也可以想象这根瓜蔓的绿管子输送蜂蜜。花唇上撒落橘黄的花粉,那么干净细腻。一个南瓜,竟把花开得这么高雅。有一年,我在太行山顶的下石壕村住了一夜(我好几次提到过这个村。它在我记忆里占的份额比我想象中重要得多)。早上起来在村里转,步履缓慢。鼻子前面二尺外即为蚕丝般的云雾,云雾里包裹着石墙。脚下的石阶永远是上上下下,地无三尺平。因而,我们走路如行太极步,向前伸着手,手会奇异地摸到枣树、石头墙但没摸到人。在这蚕丝般的云雾里,云有丝儿,像用手撕过。我想我身在太行山顶上呵,我正云蒸霞蔚,(并不知云蒸霞蔚何意,姑且先用一会儿),成仙了。如果让我谈一下成仙的体会,第一是走路要小心,仙地云蒸霞蔚,容易磕着。第二不饿,在山顶吸进那么多云丝儿,真的不饿。可见餐风宿露也不是一句骗人的话。我不知自己吸进多少条云丝儿,没啥味,不拉嗓子,有凉意。但说它多么沁人心脾就是胡扯了。我想象此刻照CT,机器能看到一片片的云丝儿在我肺腑里飘么?但不饿是怎么回事呢?不知道,但不饿。成仙的第三条感受是耳边全是山西省平顺县口音。下石壕村的男女老少全说长治话,轻声软语。在太行山顶,在云彩里,粗声大嗓实在没什么道理。不管你相信老天爷存在与否,在云雾的山顶大声说话都不妥当。我缓缓而行,手里摸到每一样东西都感幸运。忽然下起小雨,雨非滴而为丝,斜下。先下于左脸,转右脸,雾竟散了。脸前出现小巧古拙的村子。屋下的瓦片、房子和墙以及脚下的台阶都由石片铺垒,灰黑色的石头建筑外面挂着黄玉米、红辣椒,但最漂亮的是南瓜花。
下石壕村是唐代留下的名字,猜想必有上石壕村,但我没去过。村子里,好多石墙的墙头都开放着南瓜花。在雨后黑湿的石墙上,探出南瓜花的橘唇和白玉杯,其妖娆静美有如音乐。花朵张开口,人潜意识里觉得它在唱歌。透过花朵往远看,可以看出雨歇雾散的太行绝壁。这时候,我感到成仙的第四个体会是在百丈绝壁之上见到南瓜花,它可以藏在白云中——太行山顶的雾气全是白云——举着一只只镶金边的白玉杯。雾散后,我从石墙边上的石阶下行,墙上一朵朵南瓜花探出来与你干杯,太荣幸也太让人羞涩了,这是什么待遇?白云深处,朵朵南瓜花与你干杯,真是一切皆有可能。
我有时会小小地想念一下下石壕村,但我劝自己休想。去那里的山路惊心动魄,是完全无法诉诸文字的惊险。车开在一车宽的山路上,山路是从千仞悬崖上用凿子凿出来的石槽。坐在车里不觉怎样,看到前面的车逶迤穿行深感这简直是玩命。车没在每一个下一分钟冲下悬崖都是奇迹。我们在几个小时的分分钟的奇迹中到达下石壕村,又同样平安地回到地面,回到未成仙的人群中间。我对再度拜访下石壕村已不再抱有奢望。至于下石壕村的村民是怎样驾驶摩托车,开农用车往来山顶和县城之间,我连想都不敢想。他们开凿了这条盘旋如绳索的山道,胆略超越古今。
白云深处的下石壕村,砖瓦道路全是山上的石片。在那里,一天被云雾包裹十次。雾稍散,大公鸡、黄玉米和红辣椒均十分鲜艳,但最不可思议的是石墙上的南瓜花,橘黄纯白于雨后黝黑的青石板上,如同刻意安排的天上奇景。人们在山下仰望顶峰巍峨入云,谁也想不到顶峰竟有娇艳的南瓜花开放。跟平原的南瓜花比,下石壕村的花朵、公鸡和村民都成仙了。
有的树忘了结果有的树忘了开花
我像陶渊明写的武陵打鱼人一样,“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树不高,约齐吾肩。树的怀抱比我两臂伸展还宽,花瓣如枝头黏的假睫毛在风里呼闪。静卧地面的花瓣约与枝头的一样多,我没挨瓣数,怕记不住。在刚冒芽的青草上,桃花瓣铺了一幅疏落的布单子,仿佛等着谁来躺下。我看能来的只有蚂蚁。如有人躺在桃树下看天,跟死了差不多。落下的花瓣在微风里翻身,如翻一只只小碗,最后靠在青草的怀里。在桃花林里走,如见桃树举着花枝欢呼,只是没声音而已。有一棵树无花,也是桃树,枣红的树皮闪亮。它如合唱队里的一位沉默者,比开花的桃树更醒目。这棵树身旁的桃花或盛开、或零落,只有它仪态如初,如开花之前和开花之后的树。它比别的树更镇定,用自己的方式度过春天。
我细看这棵树的枝头有苞芽,还活着,只是没开花。此树因此具备别样的风致。它丝毫不为不开花而显出羞愧。既不向春天投降,也不背叛桃树。树有时可以做一些事,有时也可以不做。对树干树枝树根来说,开不开花都不算什么事。开花不是招摇,不开花也并非炒作。只是,在花事迷离的桃林里,有一棵不开花的树。因为树不可言,就无须接受采访,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开花,省下了道歉的心而专注地做一棵树。
我在夏季的果园里也见过不结果的果树。我很为这样的树叫好,窃以为果树为结果耗费太多气力,从树道而非人道看,树完全可以自由选择结不结果。杨柳不结果,松柏不结果,石头和云彩都不结果,都过得很好。我想到低矮卑微的苹果树,衰老得要用木棍支撑果枝,它还在结果。它是怎样从枯干的树枝里咕嘟咕嘟结出一只又一只鲜红的大苹果呢?咬一下苹果枝肯定不甜,它把甜都呈献给果——这个长着叶柄的、等人摘走的、没人摘也会落地的、注定远走他乡的孩子。因为想念孩子,苹果树来年再生出新的果,看它们在枝头长大、变红,再被人摘走。苹果树以其结果,跳不出轮回。我见过的那棵不结果的果树,肯定受到树主人的叱骂,主人甚至用农药威胁过它。但树不结果,用手在枝头挤也挤不出果来,喷农药更不出果。
愿意不愿意只是人类的想法,事实上,有的树可能忘记了结果子,有的树忘记了开花。杏树在夜半醒来,看到枝上的花朵也许会吓一跳,以为落满了蝴蝶,月光用细针把蝴蝶钉在了那里。它自己开花,自己却忘了。树从枝头的花瓣望过去,树梢全是花,与月色搅到一起,如同被水淹了。不开花的树如同没穿衣服的夜游者。它们手上不仅没有花,连衣服裤子也没有,赤裸裸地走在月光下。它看花的树林,仿佛闯入一片海,或者说沉入海底,遇到望不到边的珊瑚。
开花时分,不开花的树会在树林里迷路,鼻子会因为花粉而发痒。身边都是花,它搞不清两边铺着青草的小路在哪里,河流在哪里。它不知道开花的树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些花朵,藏在身上在什么时间又开出来。
树把戴够了的首饰扔给青草,青草顶着小花帽隐藏在月光下。月光最白的子夜,树下的花瓣如同树在水中的倒影。不开花的树的脚下也吹来了花瓣,仿佛是从它的枝头落下的。在花树里,不开花的树如同披了一件黑色的雨衣。
不知哪一年,会轮到哪一棵树不开花或不结果,它们也许懊恼,也许庆幸,也许无所谓。树没有年的概念,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春,正如它们不知什么是秋。树的身体和灵魂里找不到一种叫思想的东西,因此比人类活得更长久。
杨树的末子
天亮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树林的土里冒出如泉水一般的白沙。好像地里藏着的传送带把沙子偷偷运上地面。我像小时候那样双掌扎进沙子里,攥一把,松开。按说沙子应该像沙子那样沿一条线从手心流下去。但梦里的沙子不流,如两个饺子躺在手心。我闻闻——清新的微苦,还有遥不可及的甜。我立刻明白过来了,这不是杨树的末子吗?这是用带子锯伐杨树,树的茬口留下的白屑。我在梦中想,有人在地球里面偷着伐杨树呢?抓住他——
我一喊,梦醒了。梦最怕踢打叫喊这类事。梦只是一层窗户纸,禁不起风吹草动。我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个梦。讨债的来了,它们不知跋山涉水走了多远的路才走进我的梦境。它们能找到我也是怪事。人找人尚且费劲,何况树找人呢?
我中学毕业“上山下乡”当知识青年,伐过很多树。现在想起来很内疚,或者叫沮丧。高大的、胸径五十多公分的大杨树,被我们刷刷伐倒了,杀死了一棵又一棵。干什么不好,为什么要伐树呢?那时候,伐倒一棵大树,让我们十分得意,围着这棵倒在地上的大树看,闻到了杨树的锯末子的味道,苦与一点点甜味,清新,如掰断一根树枝送到鼻子底下所闻到的气味。
冬天是伐树的季节。我们穿着白茬皮袄,肩上扛着两米多长、十五公分宽的带子锯。锯在肩上颤颤悠悠,晶亮闪光。带子锯一边一个木把手,两人操作。伐树时,人跪地上,两端轮流发力,白沙一般的锯末子从树身上哗哗流淌出来。
这就是我梦见的泉水般的白沙,它们堆积在行将倒下的杨树脚踝处。锯末子越积越多,堵住了杨树的伤口。雪亮锋利的锯条吐出更多的末子。它的狰狞的锯齿和狼一般咬住树的肉不松口。那时候,我怎么不知道这就是杨树流下的血呢?树的血肉混合一体,变成末子洒了一地,我竟产生了成就感。现在才明白,当地农民为什么不伐树,他怕树怪罪,让我们这些傻小子干这种事。他称赞我们伐树伐得好,伐得快。他的称赞同样被树听到了,日后他一样会下地狱。
我下乡分在了林业队,工作是种树与伐树,冬天把松树带土坨挖出来栽到别处。我们天天跟树在一起,在树林里活动,树干出现并躲藏在其它树的后面。你是这一片树林里的矮子。树们不光奇怪人会走路,还奇怪人的腿如两根树干,从土里拔出来交替前进。年轻的杨树已长着黑色的瘢痕。它们长大变老,树干挣裂了树皮,留下深深的沟壑。那些青玉色的小杨树变老之后如榆树一般黑,柳树也这么黑。昨天我看到一棵杨树,胸径约有四十公分,沉黑如铁,摸上去也如铁。目光顺树干望上去,一丛丛筷子粗细的新枝冒出来,再往上是碗口粗的树枝。这哪是一棵树?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蚂蚁正从树皮的沟壑里往外爬,鸟儿在看不清的树叶里啁啾不已。这棵树,以衰老的躯干举起这么多枝条,哗哗的树叶如一条河流。树更艰巨的是在风里站稳脚跟。所谓树大招风是说树在大风里要兜住几百上千公斤的风力而不倒。它倒了,一个村庄就倒了。我伐倒过很多这么老的树,我手摸这棵树,仿佛它们复活了,那些白沙一般的血液回到了它们的身体里,又长出了绿叶子。树身上结过多少疤痕,就证明它受过多少次磨难。哪有无疤痕的树?树对摧折、砍伐都不回避也没法回避,不管经受多少苦难,能活就活着。什么防风固沙跟树没关系,它们只是尽最大力量活。树们节省着使用水分、使用阳光,不想除了活之外的一切事情,树绿着,就活着。
冬天的旋风把积雪扬在人脸上,我们躲在树后避一会儿风。风雪息止后,伐掉这个刚刚靠过的大树。我们伐树时出了很多汗,面色红润,唱起了歌。当大树沉重地倒下时,压劈了其它树的枝叶,扑通倒地,再也站不起来了。我们为此歌唱,并不觉得树林缺了一角,露出蓝天是一个缺憾。树没有躲避我们这些肩扛带子锯的人。现在回想,它们仿佛用灰白色的粗布裹住身体,转过身去。我今天回忆到的只是杨树的一片后背。我记不起树林上空曾经有一群小鸟儿起舞,也忘记了颤抖的树叶子所跳的舞蹈。我记得当年把带淤泥的河水引到树林里,第二天,林地裂出好看的花纹。淤泥十分细腻,上面长着沉默的杨树。那些伐倒的杨树堆在林业队的院子里,后来变成了房梁和桌椅。可是,你们怎么会托梦给我,让我梦到白花花的锯末子呢?人们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看来什么都没过去,它们一直在那里。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