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奕苞的戏曲观及戏曲题材选择

2016-03-01 11:04柳洪岩
学术交流 2016年3期

柳洪岩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叶奕苞的戏曲观及戏曲题材选择

柳洪岩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摘要]清初戏曲家叶奕苞高情雅操、文曲精通,有戏曲作品《经锄堂乐府》存世。他所持戏曲观具有抒情言志、注重教化的特点。他对于戏曲的题材选择可以彰显其郁结难申的情志表征与寄寓沧桑的人生感悟。对叶奕苞戏曲观与戏曲题材展开研究,可勾稽他作为戏曲家的心理风貌。

[关键词]叶奕苞;戏曲观;《经锄堂乐府》

清初戏曲家叶奕苞(1629—1686),字九来,号二泉,别署群玉山樵,昆山人(今属江苏),诗词皆擅,文曲精通,高情雅操,广交文坛。其文学作品丰富,现存《经锄堂诗稿》《诗余》《文稿》等诗词文集,并有戏曲传世。戏曲作品有《经锄堂乐府》四卷,依次记为《奇男子》《老客妇》《长门宫》《燕子楼》①四部杂剧顺序据杜桂萍《叶奕苞〈经锄堂乐府〉相关史实考》一文所列,《文学遗产》2008年第3期。。因文集在康熙间以“荒诞悖逆,语多狂吠”[1]遭禁,使得流通受阻,多有佚失。《经锄堂乐府》版本稀见②据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会考》第718-719页曾注有“乾隆《锄经堂乐府》刊本”,然此乾隆刊本至今无人得见,不知存否。华中师范大学图书馆现存《经锄堂集》,内含有康熙刻本之《经锄堂乐府》四卷,且为全本。以上版本信息详见杜桂萍《叶奕苞〈经锄堂乐府〉相关史实考》,《文学遗产》2008年第3期。,难以得窥全貌,致令叶奕苞戏曲创作少为学界关注。目前仅有当代学者邓长风行略述研究[2]及陆林考其生平事迹与戏曲活动的论文两篇[3-4]、杜桂萍考证《经锄堂乐府》专论一篇[5]。

“天下之可兴可观可群可怨者,其孰过于曲哉!盖诗以道性情,而能道性情者莫如曲。”[6]戏曲因文体本身具有的文化寄托意义,在创作者表达情感、抒发内心隐曲时有强大的突显作用。文人往往在创作戏曲时创设各种曲折复杂的故事情节,通过对戏剧角色人物人生际遇的展示,将满腔思绪注入其中,以彰显作者的世俗情怀。叶奕苞亦是如此。他创作《经锄堂乐府》的时间乃其中年时期。此一时期叶奕苞经历了三次科考落第,胸臆中充斥着不能得遂其志的伤感唏嘘。这种落寞的心理风貌投影到其文学世界,便使得其戏曲创作带有明显人生阶段性的情感特质。那么,叶奕苞究竟持有何种戏曲观,又是怎样经过纷繁复杂的思考,通过戏曲创作来表达自己匿藏于心的深隐情怀呢?答案可以从他戏曲创作的题材选择中略窥门径。本文即以此为切入点在文本梳理中论述叶奕苞戏曲观,诠释其戏曲创作中题材选择的心理特点,以求增添补阙之功。

一、 戏曲创作缘于现实生活的“不遇”

明末清初,随着昆山腔的发展,江南地区形成以苏州为中心的戏曲胜地,观戏赏曲逐渐被江南文人群体视为日常的休闲娱乐。所谓“苏州萧管虎丘腔,太仓弦索昆山口”[7]卷二,形容的正是吴地戏曲的繁荣兴盛。戏曲文化的昌盛为叶奕苞提供了开阔的文化视野与雅致的文学品味,他所领受的戏曲文化博大精深。创作剧本,相邀同好文人咏剧论戏逐渐成为叶奕苞生活的内容之一,正所谓“古调自爱,雅不欲使潦倒乐工斟酌,吾辈只藏箧中,与二三知己,浮白歌呼,可消块垒”[8]序。

因为戏曲游离于“经世致用”的科举文体外,长久以来被正统文人视为“小道”“末技”,但戏曲本身能够“模写物情、体贴人理”,并可以寄寓创作者的满腔情怀,因此很多文人相继踏上创作戏曲的路途。但他们往往囿于正统观念而羞于指认自己的创作,甚或以戏谑游戏称之。正如南宋胡寅序向子諲《酒边词》云:“词曲者,古乐府之末造也。……然文章豪放之士,鲜不寄意于此者。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也。”[9]卷十九既云“乐府末造”,却又“寄意于此”,以戏曲为载体,寄托创作者诸般不称意之情绪、不能述之心理,这正是文人在“不遇”心态下寻找心灵寄托、追求精神诉求的表现。叶奕苞创作戏曲亦可作如是观。

尤侗对叶奕苞从事戏曲创作曾作如下判断:“以叶子之才,荏苒中年,风尘未偶,岂无邑邑于中者?忽然感触,或借此为陶写之具,未可知也。”[8]序其言是矣。由此序可知,《经锄堂乐府》四部杂剧应作于叶奕苞中年时期或其后不长时间。因为康熙十年(1671)父亲叶国华弃世不久,叶奕苞即将家庭戏班尽皆遣散,自此之后,门风肃然,不复有向日丝竹歌舞之乐。[10]

中年时期是叶奕苞生命中最为沮丧也是最为沉重的阶段。他经历了易代纷争的兵火战祸,又体验了顺治年间的三次科考落第,其心绪已由最初的意气风发转变成历经沧桑后的失意落寞。这种情绪可以从他这一时期的诗文中得到印证。他在诗中屡屡流露出对于才能遭受贬抑、理想难以实现的遗憾。顺治十二(1655)年除夕,叶奕苞回想自己十年来无所建树,忧思难申,发愁闷之语:

都忘发种种,此夕被愁催。剪烛销残漏,围炉试小杯。

家贫成妇懒,身贱畏亲衰。海上新增戍,偏传画角哀。[11]卷三

年终岁尾,新春佳节,本应是欢歌笑语,其乐融融,然诗人不减落寞之态,皆因其心绪不佳。剪烛残漏、小杯围炉,眼前外物一如所见。他感叹于自己遭际多舛,忧愁苦闷郁结于胸,甚至有畏见亲慈之意。这种“不遇”的感慨如同雨季骤然凝结的黑云,常常不期而至,给诗人的生活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阴霾。

顺治十五(1658)年,叶奕苞揽镜自观,白发俨然呈现,回想十余年来不能施展才华,又不免发忧伤之慨,赋诗云:

扑鬓霜华点点明,羞开镜匣照无成。十年世事供高枕,一夜秋心到短檠。

梳向寒风和泪下,剪同芳草带愁生。总饶著就安仁赋,三十先衰魂暗惊。[11]卷四

诗人恨己“文章憎命达”,浮生奔波却不得大展宏图、实现心中所愿,及至镜中惊现白发,也羞于细细观瞧自己容颜。他于寒风之中一念及此,不禁涕泪相流,白发所生皆因忧思难解,如剪之不完的春之芳草。尽管诗才名闻,怎奈刚届而立就衰态显露。诗作字里行间充斥着生不逢时的慨叹、忧思难申的郁结。

正因为深陷于理想和现实矛盾的泥淖,叶奕苞的苦痛、疲倦尽显于诗中。顺治十七(1660)年,他一腔愁怨无处排解,发为哀声:

谁言酒足解牢愁,强逐疏林倦鸟投。沧海有珠空炤夜,广寒无桂不悲秋。

总辞泥饮浑如醉,若使逢花岂掩羞。最是朔风频送雁,声声搅梦度高楼。[11]卷四

上述几首诗中“愁”“秋心”“泪”“倦”等词汇的运用,可以显露叶奕苞感慨人生遭际的失意情绪。这种“不遇”的慨叹成为压抑叶奕苞生命光华的重大阴影,使他不得不去寻求内心的突破。“面对中国文学过分严肃以至于到了僵化程度的传统,文人们内心深处那些隐秘的情感要求无法得到一条顺畅的发泄通道……尤其是在文人们不仅受到内在的道德戒律的压迫,同时还受到外在的社会规范的压迫……自然要千方百计地寻找轻松之途。”[12]叶奕苞所选取的轻松之途正是戏曲。当他失去或即将失去施展才华的时机、不能大展宏图实现人生的理想设计时,他对自身形象不再像以前一样在意,转而用充裕的时间和复杂的心情投入到戏曲创作中。

二、 抒情言志、注重教化的戏曲观

叶奕苞戏曲创作“嘻笑怒骂,纵衡肆出”,文学审美价值可从戏曲才子尤侗的评价中略见一斑:“嗟乎!歌苦知希,曲高和寡,安得徐文长挝鼓、康对山弹琵琶、杨升庵傅粉挽双丫髻来演吾剧者,虽为之执爪,所欣慕焉。彼世间院本,满纸村沙,真赵承旨所谓‘戾家把戏’耳。何足道哉,何足道哉!”[8]序以尤侗才子眼界,对叶奕苞戏曲给予甚高评价,除基于身为挚友,对叶奕苞人生际遇与心理风貌有深切了解所赋予的同情理解外,叶奕苞戏曲创作本身的情志之达、文辞之美、叙事之妙亦可显见。那么,叶奕苞究竟持有何种戏曲观?

从人生节点来看,叶奕苞戏曲观以《经锄堂乐府》的出现为分界,此前,他的戏曲观未脱传统士人之窠臼,将戏曲创作视为消遣娱乐的谑浪游戏,而时至中年,叶奕苞的戏曲观逐渐成熟,开始注重戏曲的抒情言志、劝诫教化功能。

叶奕苞青年起即开始戏曲创作,但存世戏曲仅有《经锄堂乐府》,区区四部杂剧在其丰富的文学创作中数量非常稀少。在《经锄堂乐府》问世前,他并非没有戏曲创作,其中或有可观,然何以均湮没无踪?盖缘于中年前叶奕苞视戏曲创作为谑浪游戏的戏曲观。此一时期,对他而言,戏曲创作不外是经世致用文体外的“俳优小技”。从事戏曲活动首要目的是娱乐。无论是创作剧本、搬演戏曲,还是观戏赏姬、品鉴评论,都是用以娱宾悦老、遣怀抒情,正所谓“簾勾海燕低迷倦,梁绕宫莺宛转骄。若使追欢常似此,不忧双鬓不全消”[13]。

不仅剧本创作如此,叶奕苞对搬演戏曲的歌舞姬人也持有戏谑游戏之态。因长期追逐于裙裾之间、寻欢于舞榭之台,优伶和歌舞姬人成为他目光关注的焦点和遣兴娱乐的对象。他与诸名伶、歌舞姬之间往来密切,并屡次产生情感纠葛。如在《经锄堂集序》中,陈维崧就曾以石卫尉家中所蓄歌舞伎对叶奕苞有爱慕之心,而叶奕苞数次回避之事屡屡相谑[14]卷一,而与叶奕苞产生感情的歌舞姬人显然不止一位。叶奕苞贵胄公子的裘马轻狂显露无遗。尤侗曾说:“吾友叶子九来,门第人才,并居最胜,方以文笔掉鞅名场,夫何不乐而潦倒于商黄丝竹之间?疑其游戏及之耳。”[8]序以此可知,叶奕苞中年前视创作戏曲、搬演戏曲为生活娱乐的游戏,其戏曲只是聊供同好友人之间品鉴评赏的交流谈资,抑或是文人之间另类逞才摛藻的手段而已。

在《经锄堂乐府》问世前叶奕苞没有将杂剧创作传阅发扬之意,也未付梓流行,因此叶奕苞大部分戏曲创作现在难觅踪影,湮没无踪。而与戏曲相比,他的诗文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在其精心呵护下,诗文集即使遭受朝廷禁毁,至今仍然有大部存留。可见,真正使得其戏曲不见经传的原因正是作为戏曲家叶奕苞对待戏曲创作所持的谑浪游戏之态度。

中年叶奕苞戏曲观逐渐成熟,一改谑浪游戏之态度,致力于戏曲的抒情与教化功用,这一点可以从《经锄堂乐府》四部杂剧的内容刊刻等方面作出判断。《经锄堂乐府》有着与之前叶奕苞所创作杂剧截然不同的命运,它被集中刊印成册,流传至今。究其原因,实为这一时期叶奕苞戏曲观成熟变化所致。此一时期,叶奕苞戏曲观可以概括为抒情言志、注重教化两方面内容。

首先,抒情言志指叶奕苞在创作杂剧时以情志抒发为主,讲求酣畅淋漓、直抒胸臆地将自己的满腔情怀蕴于剧本之中。中年叶奕苞身处经世与隐逸的两难泥淖中顾虑徘徊,无从取舍。屡试不第的唏嘘坎坷与特殊人生经历赋予了叶奕苞深沉复杂、矛盾纠葛的心理,投射到其情感世界,便积淀生成为慷慨激昂与落寞失意、裘马轻狂与寄寓沧桑时时并存的独特风貌,为其戏曲创作提供了多重的情感背景。

叶奕苞满怀忧思难解、抑郁于衷,其情思无处安置,受文体篇幅所限,以诗歌之含蓄蕴藉似不能酣畅淋漓地抒发其愤懑情怀,所以:“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8]序他以剧本为载体,发为心声。其戏曲观亦渐渐成熟,讲求“假托故事,翻弄新声,夺人酒杯,浇己块垒”[8]序,在叙述古人故事之时,将情感思想注入其中,使剧本具有极其鲜明的个性色彩,“于是嘻笑怒骂,纵衡肆出,淋漓极致而后已”[8]序。

正因叶奕苞注重抒情言志的戏曲观,其戏曲中的人物往往寄寓作者本人强烈的情感色彩,使剧本形成“狂态直比渔阳鼓,骂座如闻膝席辞”[15]卷四的风貌。诸如《奇男子》中王适的慷慨悲鸣:“则我这困青毡,枕秘书千卷。本待经纶就舜日尧天,奈凤翼愁难展。不能勾徒跣上蓬莱殿。”[16]其中抒发的情感内涵即为叶奕苞不得其志的郁结难申。还有《老客妇》中杨铁崖“归心只忆鲈鱼鲙,野性宁随鸳鹭班。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16]的慨叹亦可视为叶奕苞对其自身志行的另类宣言。

其次,在抒情言志外,叶奕苞还持有注重教化的戏曲观。“曲之中有言夫忠孝节义、可忻可敬之事者焉,则虽呆童愚妇见之,无不击节而抃舞;有言乎奸邪淫慝、可怒可杀之事者焉,则虽呆童愚妇见之,无不耻笑而唾詈,自古感人之深而动人之切,无过于曲者也。”[6]戏曲因为具有寓教于乐、雅俗共赏的特质,可以起到劝人为善、化民成俗的功用。而戏曲家在创作戏曲时,往往将遵循的伦理道德蕴含其中,以期对民众起到教化作用。叶奕苞创作剧本时亦有教化目的,这一点可以从其现存杂剧《经锄堂乐府》中窥见,表现最为鲜明的即戏曲《燕子楼》。此篇戏曲叶奕苞对关姬守节乃至最后殉节的行为给予高度评价。文本中字里行间皆可显露叶奕苞对关姬坚守志节的推重。

叶奕苞对妇女守节的志行、操守尤为推重。除《燕子楼》外,还有诗文辅证。叶奕苞曾为李元仗的侍妾作集唐诗云:“曾在蓬壶伴众仙,偶然为客落人间。几时幽恨飘然断,禅境真机去住间。”诗前有序,说明由来:

李三一先生有待年之妾,某教以南曲小令,不欲也。先生殁后,事王夫人维谨。长斋绣佛,不愿字人。一日吕祖师降乩于元仗之斋,云某系玉皇案下箜篌娘子侍儿,执如意者也。误杀一小虫,谪人世不甚久耳。赠之诗曰:“织手轻拏如意头,几曾宛转试歌喉。待他坐破蒲团后,一朵云生返碧楼。[17]

从诗序来看,李元仗去世后,侍妾固守坚贞,不适他人。叶奕苞采用了神话传说的方式,虚构出吕祖降乩,道出该侍妾乃仙子转世的身份。此中用意不外教化目的。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文人和儒生对传统思想的讲解或许深奥晦涩,或许呆板乏味,而藉由百姓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来传递信息,更易被接受发扬。本篇诗文叶奕苞正是通过神话将侍妾的身份高举,彰显其守节志节,期盼对此事迹的弘扬可以起到教化民众的作用。

叶奕苞将《经锄堂乐府》精心付梓,有将其流传推广之意,选取关盼盼故事作为其中内容之一,显而易见是他希望自己的杂剧创作能起到更广泛的社会功能,即对行为风气起到积极推动以及引导作用。所以,文本之中,他大力弘扬关姬守节之行的坚贞、妇人从一而终的可贵。可见,注重教化的戏曲观正是叶奕苞戏曲创作时的精神引导。

三、体现创作心理的题材选择

《经锄堂乐府》所录戏曲分别为《奇男子》《老客妇》《长门宫》《燕子楼》,每部都在某种程度上契合叶奕苞特殊的情感心志,蕴含深沉的个人色彩。正因这四部戏曲倾注了叶奕苞深沉复杂的感情因素,所以他专门将之装订成册,精心付梓,期待能够流传存世,终使这四部杂剧有别于其他剧本的湮没命运。

那么,四部杂剧创作中究竟蕴有何种情感内蕴?下面通过对叶奕苞杂剧题材的选取展开分析,结合其人生际遇、思想性情予以揭示。

(一)对现实生活的反拨

叶奕苞戏曲创作中对于现实生活“不遇”的反拨是其情感心理最为激烈的呐喊。他命运偃蹇,屡次科举不第,在现实生活的严峻考验前,失去话语权,其思想情志始终处于“不遇”的压抑状态。为了寻求情感浪潮的喷发途径,他采用戏曲表达情怀。在选取戏曲故事的题材时能够反映出他对现实处境的对抗心理,这是对“不遇”社会现实的反拨。叶奕苞在戏曲故事中,通过对剧中人物不同际遇地创设,使自己的心灵得到慰藉。最鲜明的例子即戏曲《奇男子》。

《奇男子》杂剧作于顺治末至康熙十年间。剧作本事见韩愈《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剧本内容叙写唐代奇士王适在唐贞元五年(789)赴直言试科,不得中第,落魄而回。与其有莫逆之交的四位官员王涯、独孤郁、张惟素、韩愈闻听此事,相继慰问。恰在此时,王适闻得有金吾李将军年少负才,知人得士,便以谋求参军记室一职拜谒。两人一见如故,纵谈古今。李将军为王适才华折服,遂奏请加官,除授王适“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监察判官”。本剧之王适,乃文才出众、“怀奇负气”之人,以多发“鲠介之言,以是不谐于世”,本以为“赴直言试科,对语惊人”,此番“正该王适得意之时”,谁料又落魄而回。行文至此,叶奕苞之心意已可窥见。剧中王适实乃其自身之投影。

叶奕苞向以才名闻,从幼年时期的崭露头角,及至成年后的敏捷诗才,备受时人推重,如钱谦益、葛芝、陈维崧等文坛名宿皆对其赞誉有加。谁料文憎命达,顺治年间叶奕苞三次赴试,以其卓异才华却不得入考官眼,皆落第而回。不能得遂其志的郁结如长久盘恒在心头的黑云,拂之不去,时常掩抑着他的精神光华。叶奕苞压抑的情思在剧本中终于得到释放,激烈的情感喷发使得其杂剧“狂态直比渔阳鼓,骂座如闻膝席辞”[15]卷四。《奇男子》借王适之口直抒胸臆,慷慨陈词:“则休提黄金台,失却空群马,这画图中骏骨原无价。凭着俺胸展江山,笔走龙蛇,有一日叠鼓鸣笳,大素高牙,势剑铜鐷,摆了头踏,向诸公将刺儿投下。”[16]其文激昂跌宕,寄寓了作者慷慨之志。回想叶奕苞少负才名,诗文广为当世称道,怎知却偏与仕途无缘,命运多舛,此时将几多辛酸、几多不平寄寓到杂剧之中,是对怀才不遇遭际的刻意表达。而剧本最终安排王适得到李将军的厚待,并除授加官,也吐露了叶奕苞渴望博得功名在身,大展平生所学之心声。正如其文末王适慨叹云:“论才名,吃得红绫宴。论福分,难消玳瑁筵。当日个愁来策蹇,醉后题笺,盼不上露冕乘轩。今日呵,才把那王适的姓名儿显!”[16]从剧本字里行间,不难发现此时叶奕苞对于科举功名仍然难以释怀,渴望将其姓名彰显。

(二)对未来人生的思索

如果说王适是叶奕苞寄寓情感心志的投影,那么《老客妇》中杨维桢的鲜活形象则更像其理想中的人物,寄托了他超脱高韬的志向,也反映出他在经历沧桑后对未来人生所作的深沉思索。

《老客妇》叙写元末著名文人杨维祯与书童至江边散心,抒发遗民情怀,遇詹同奉旨礼聘其入朝,撰《老客妇谣》表其不事新朝之意。詹同以诗和杨维桢作《老客妇传》,称赞杨品行高洁。杨维桢坚辞不获,勉强进京,不久在京思归,辞官返乡。剧本之中有杨维桢《老客妇》诗,出语惊人,极为生动。其中有“夜来道过娼门首,娼门萧然惊老丑。老丑自有能养身,万两黄金在织手。上天织得云锦章,绣成愿补舜衣裳。舜衣裳为妾佩,古意扬清光,辩妾不是邯郸娼”[16]之句,此诗情辞悱恻,运意新奇,将杨维桢不愿随侍新朝的志节表达得淋漓尽致。

虽然叶奕苞对经世致用始终不能释怀,但他身经鼎革之变,其长辈、师长、友朋之中不乏高韬隐逸、坚决不仕新朝之遗民,如陈瑚、葛芝、朱用纯等人,其气节情操为叶奕苞深相感佩。在其潜意识中,隐逸归里早如萤火之光,时时闪耀,但碍于经世之念挥之不去,此时超脱于仕途科举对叶奕苞而言,几乎不可能,所以隐逸归里在此时还只是未来人生的设想而已。因此,他创设了杨维桢这种人物,将其高韬隐逸之志发于笔端,使自己在剧本中可以片刻抽离于现实困扰,慰藉情思。

(三)对文士价值的认可

与上述两部戏曲的男主角不同,《长门宫》选取了陈皇后事迹作为本剧内容。剧写陈皇后谪居长门宫,满腹哀怨,叹父母将自己轻许官家,不能像寻常百姓一样夫妻相守,对武帝别寻新欢甚为不满。为挽回圣眷,命宫娥取黄金百斤送与“文园令”司马相如,央他做一篇《长门赋》。汉武帝迷恋于“养气炼形”“服食修炼”, 无意朝政女色,然看到《长门赋》后,不禁惝怳悲凉, 回心转意,驾临长门宫,帝、后重归于好。从前文对叶奕苞诗词的研究中不难发现叶奕苞对于描写女子之情态、心理颇为擅长。本剧陈皇后为皇帝冷落,叶奕苞对其寂寞寥落之心理、哀婉怨幽之情态刻画细致入微,如陈皇后“恨着爹娘轻许官家,反不若百姓们夫妻厮对到的白头也”[16]的怨叹,惹人情动,引人深思。然本文之着力点并不仅在陈皇后与其寂寞情事之上,而是在“千金买赋”之典故。陈皇后为请动司马之笔杆,不惜千金相赠。文末陈后如此评价相如之笔:“他写出深宫乱愁,又写出玉容加瘦。便是胸脯前哑谜都猜透。荷天恩举日回眸。千金寿,万户侯,小可的尚难酬。”[16]以千金寿、万户侯,尚难以酬谢相如之赋,客观上反映了叶奕苞对于文人以及文才的看重。

(四)对守节志行的推重

《燕子楼》杂剧本事出自白居易《燕子楼》诗序及计有功《唐诗纪事》所载《张建封妓》。剧本叙写礼部尚书张建封宠爱名妓关盼盼,并为其建“燕子楼”,二人楼中度日,情意绵长。不期阴霾忽至,噩耗相传,张建封一旦身死,其身边侍女各寻出路,改适他人。惟有关姬仍为之独守燕子楼,不为劝说所动,苦苦守节十年。本剧之结局出人意表,关姬与白居易常传递诗歌,共忆张建封。后因白居易寄诗讽之曰“一朝身死不相随”、“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污雪毫”[16]自尽身亡。关姬之结局耐人寻味,在叶奕苞剧本出现之前,对燕子楼故事的演绎多回避关姬的悲剧命运,如冯梦龙话本写盼盼因受侍女一劝,遂放弃坠楼、长斋念佛而终,“即所传皆合欢,而殉节之意自在”[18]。“以关盼盼自尽终场者,似以叶氏杂剧为始”[5]。叶奕苞煞费苦心,布局谋篇,为关盼盼创设了自尽而亡的故事,实是出于劝诫教化民众之目的,以敦促人民对传统礼教加以恪守,对女子守节志行予以弘扬。文本之内处处可见叶奕苞对女子不惜自尽以彰其名的行为赞赏有加,这自然有其时代社会之背景因素。方苞在《岩镇曹氏女妇贞烈传序》中说:“尝考正史及天下郡县志,妇人守节死义者,周、秦前可指计,自汉及唐亦寥寥。北宋以降,则悉数之不可更仆矣。”[19]守节现象蔚然成风,这种风气的盛行与朝廷之推许密切相关。据文献记载顺治元年(公元1644)七月,顺天府督学即向摄政王多尔衮上谕,要求按明朝旧制褒扬节孝,所谓“恤其子孙,旌其门风,以励风节”。受礼教浸染,叶奕苞亦未能摆脱时代窠臼。《燕子楼》满篇充斥着叶奕苞对关盼盼守节之志行的赞叹欣赏,如:“红摵摵林疏叶响,碧迢迢汉转云微,白茫茫霜满庭芜。尽受用,更长寂寞枉思量。夜短欢娱秋何处,吹角江城片月孤。鼠拖肠肚,试问孀独,嫦娥比妾何如?”[16]即以缠绵悱恻的语词将关姬月阑夜半之际的无奈寂寥形容得淋漓尽致。在剧本末尾,更是以“燕子楼佳话传今古,还待彩毫题破。这独眠不负十年情,又何妨散尽黄金教歌舞”[16]之句对关姬守节乃至最后殉节的行为给予高度评价。文本中字里行间皆可显露叶奕苞对关姬坚守志节品行的推重。

综上所论,《经锄堂乐府》所收录戏曲四部,虽从内容上看似不相关,然结合叶奕苞之生平经历、精神气质亦可以显见作者在题材选择上的煞费苦心。尤其是《奇男子》《老客妇》分别代表了叶奕苞现实与理想的人物投影,寄寓了作者满腔郁结情思。所谓“盖世之不遇者,郁结其无聊不平之慨于胸中,无所发抒,因借古人之歌呼笑骂,以陶写我之抑郁牢骚”[20]。叶奕苞戏曲创作是其思想性情的极致抒发,体现了他的理想追求始终遭到现实层面的遏制,渴望寻求精神境界之超脱而苦不能得的复杂心理,并因具有明晰的个人思想情感之烙印和相关文史价值,对于考述清初曲坛或研讨叶奕苞文学创作皆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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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叶奕苞.宾告[O].清道光间(1821-1850)吴江沈氏世楷堂刻本.

[11][清]叶奕苞.经锄堂诗稿[O].经锄堂集.康熙刻本.

[12]傅谨.中国戏剧艺术论[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75.

[13][清]叶奕苞.经锄堂唱和诗[O].经锄堂集.康熙刻本.

[14][清]陈维崧.陈迦陵文集[O].四部丛刊景清本.

[15][清]葛芝.卧龙山人集[O].康熙九年自刻本.

[16][清]叶奕苞.经锄堂乐府[O].康熙刻本.

[17][清]叶奕苞.集唐人句[O].经锄堂集.康熙刻本.

[18][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70.

[19][清]方苞.方苞集[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105、230.

[20][明]吴伟业.北词广正谱序[M].吴梅村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213-1214.

〔责任编辑:曹金钟〕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3-0182-06

[作者简介]柳洪岩(1978-),女,黑龙江哈尔滨人,博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清代诗人别集丛刊”(14ZDB076)

[收稿日期]2015-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