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季虹
(四川外国语大学, 重庆 400013)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一丽一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小说一开篇,简洁而极具魔力的语言就直摄读者的心。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描述了一段非同寻常的不伦之恋。小说一开篇杀人嫌疑犯亨伯特,在监狱候审的56天里,以“鳏夫自白书”的形式道出了他对美国少女洛丽塔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人的乱伦意识是指意识主体受本能、性欲驱动,产生的同近亲发生性关系的欲望,是非理性意志的表现。乱伦意识可导致乱伦,但在实质上不是乱伦。人是乱伦意识的载体,如果人的乱伦意识在没有理性意志的约束与控制的情况下,乱伦才会发生。
亨伯特的乱伦意识从何而来?从根源上说是童年时期伦理选择过程中自由情感缺乏理性的引导造成的结果。自然情感指“不受道德约束的一种生理和心理反应,……,是人的兽性因子的外化”[1]小说开篇亨伯特回忆他的童年往事,在他三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对于母亲,他“除了保留在最最黑暗的过去中的一点温暖,在记忆的岩穴和幽谷中,她什么也不存在了”。[2]虽然物质生活富裕,但他从小缺少母亲的关爱,亨伯特童年的生活富足而安逸,从表面上看来是儿童成长的乐园,然而实际上这只是一个悲情的乐园,为此后的悲剧命运埋下了重重的伏笔。
在伦理意识的发展过程中,蒙昧的自然情感如果缺乏理性的引导,就会导致伦理意识的混乱。因为幼年丧母,极度的缺乏母爱,亨伯特童年的伦理意识得不到正确的发展,出现了伦理意识的混乱。然而亨伯特与安娜贝尔夭折了的恋情加剧了混乱的伦理意识。13岁时,亨伯特遇见了让他此生难忘的女孩安娜贝尔,一位改变他命运的小恋人。两个青春萌动的孩子相互被对方吸引,很快就坠入爱河,快乐幸福地生活着。虽然有着家长严密的监视,两个孩子总能想方设法的骗过他们,偷吃“禁果”。显然这颗诱人的果子是苦涩的。正如人类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两个年幼的孩子为此付出代价,仿佛受到了上帝的严厉的惩罚——安娜贝尔不久死于伤寒,这段突然中断的的恋情令亨伯特一生难以忘怀。
亨伯特在儿时恋人安娜贝尔死后,“长成一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活了下来,但是毒汁却在伤口里,伤口也一直没有愈合。多年之后,我(亨伯特)发现自己在一种文明中成熟起来,这种文明允许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向一个十六岁而不是十二岁的女孩求爱。”[2]中断的恋情就像一个毒瘤一直留存在亨伯特的体内,并不断恶化,直到无法控制。成年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摆脱不了这种伦理意识的混乱,试图在不同的9—14岁的性感少女身上找到曾经恋人的影子,直到遇到洛丽塔,他把安娜贝尔幻像定格在洛丽塔身上。乱伦意识就这样一直持续并发展着。亨伯特的乱伦欲望是缺乏理性引导,于是这种情感向自然意志转化,乱伦意志在自然意志驱动下不断的萌芽,疯狂的生长,直到乱伦的发生。儿童明辨善恶的理性意志不是天生的,而是经过伦理启蒙的正确引导才能获得这种能力,从而才能进行正确的伦理选择。因为儿童的自身伦理意识并未成熟,在伦理选择过程中需要得到成人的正确的引导。母亲的早逝使年幼的亨伯特失去了正确的伦理引导,然而与安娜贝尔夭折的恋情更是加剧了亨伯特的乱伦意识。
亨伯特的乱伦意识产生到转化为不伦之恋的发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实上,亨伯特经历了一个漫长而曲折的历程。在亨伯特的乱伦意识萌芽的阶段,不伦之恋的意识仅仅停留在意识层面,并未实际发生。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斯芬克斯因子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这两种因子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级因子,兽性因子是低级因子,不过前者能够控制后者,从而使人成为具有伦理意识的人”。[3]亨伯特从乱伦意识到乱伦有一个发展过程,在这个阶段他的乱伦意识的增加并不代表其理性的泯灭。
亨伯特怀着对安娜贝尔炽烈的欲望,苦苦寻找和安娜贝尔一样的性感少女,来填补那因阴阳相隔而不可能实现的欲望。成年后的亨伯特过着分裂的双重生活,十分荒谬。表面上他跟很多世俗女子保持所谓正常关系,而私底下,他对经过他身边的每一个性感少女都怀有一股地狱烈火般的淫欲,为此他饱受折磨,近乎疯狂。为了找个能满足自己欲望的人,亨伯特和喜欢模仿小女孩神态的瓦莱丽亚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到美国后,他对性感少女的欲望一直没有消减,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来愈强烈。他时时刻刻都在寻找理想中的性感少女。当他在新英格兰的乡村遇到洛丽塔时,他眼前一亮,她便是一直苦苦寻找的维埃拉的情人。“那是同一个孩子——同样娇弱的、蜜黄色的肩膀,同样柔软光滑、袒露着的脊背,”[2]从遇到洛丽塔那一刻起,亨伯特把他那让自己饱受折磨的幻想从十三岁的安娜贝尔转化到十二岁的洛丽塔身上,此时的洛丽塔便是安娜贝尔,安娜贝尔便是洛丽塔。
然而,亨伯特明白得到洛丽塔困难重重。亨伯特接近洛丽塔最大的阻力便是洛丽塔的母亲夏洛特。然而一场意外的车祸让感情炽热而内心孤独的寡妇不幸死亡,消除了亨伯特接近洛丽塔最大的困难。仿佛上天安排把洛丽塔带到自己的身边,狡猾的亨伯特费尽心思以继父的身份获得了对洛丽塔的监护权。亨伯特开车把洛丽塔接出夏令营,在旅馆里,亨伯特哄骗洛丽塔吃下安眠药,而洛丽塔还以为是维生素。当洛丽塔熟睡后,亨伯特全身燃烧着对洛丽塔的欲恋之火,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守候在她的身边。洛丽塔早晨六点钟的时候已经完全清醒,到了六点一刻,他们已经成了情人。女儿变成了情人,父女关系被情人关系置换。亨伯特开始以情人的伦理身份处理同洛丽塔的关系。他虽意识到同继女的乱伦行为违犯了乱伦禁忌。但是,亨伯特没有回归理性,而是任凭自由意志驱使,最终铸成多人的悲剧。
在社会伦理的框架下他是罪恶的,不可饶恕的,即使是真挚的爱情,也无法掩饰这份在世人眼里充满罪恶的爱情。事实上,亨伯特对洛丽塔的爱,确实是违反了伦理准则。亨伯特复杂的伦理身份与继女乱伦的行为颠覆了社会伦理秩序,也使他对洛丽塔的爱情受到了伦理的质疑与审判。在这场乱伦之恋中,尽管洛丽塔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但是亨伯特仍然受到伦理审判。洛丽塔,一个伦理意识尚未发展成熟的少女,在失去母亲的情况下,伦理意识也是一团混沌,根本不能做出正确的伦理选择。在她看来,一切不过游戏。游戏结束,于是她就会离开。
在以旅行名义掩盖下的逃亡路上,他带着心爱洛丽塔提心吊胆地辗转于各个汽车旅馆,对周围试图怀疑他们身份的人们编织各种谎言。为摆脱他想象中的跟踪他们的人,亨伯特煞费苦心的伪造一切信息。这个中年男人内心苦苦挣扎的软弱和无奈赤裸裸的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他不顾一切疯狂地爱她,甚至最后因为她杀了奎尔蒂。然而因为年少无知过早的性体验,洛丽塔对性产生了极度的厌倦,少女的鲜嫩躯壳里面隐藏的却是一颗早已枯萎的心灵。为了逃离他和他的爱,那是一种无法让人生长的致命的爱,她最终毫无预兆的离开了。对亨伯特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其实,就算洛丽塔一直在他身边,她也会不断地成长。所以,他绝望的不仅是因为知道洛丽塔最终会离他而去,而是因为他根本阻挡不了她的成长。
时隔三年,他收到了来自洛丽塔的求助信,他万分激动,迫切的想见到曾经让他神魂颠倒的性感少女。驱车前去看望,重逢的情景让他心生悲悯,曾经的性感少女已经不见,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苍白而臃肿的妇人,怀着孩子,生活潦倒凄惨。在这个时候,其实亨伯特对洛丽塔的爱已经发生了转化。如果说曾经亨伯特爱上的是她的青春,安娜贝尔在她身上的幻影。现在的洛丽塔,少女的痕迹在她身上已经消失殆尽,亨伯特对她的爱却依旧。尽管苦苦哀求她回到他身边,她坚定地拒绝了。他所有的梦想和期待,就此消失。这时,读者唯有对这段超越了世俗的界限的爱恋轻轻的叹息。伤心欲绝的亨伯特费尽心思找到奎尔蒂并将其击毙,他认定正是奎尔蒂带走了他心爱的洛丽塔,并导致了这一切悲剧。杀死奎尔蒂之后,亨伯特逆向行车投案自首。在狱中写下了《洛丽塔》。没等到开庭审理,亨伯特在监禁中因病去世。几个月后洛丽塔在医院死于难产。
人类社会是一个身份的社会,伦理身份会随着伦理环境的改变而改变。自与夏洛特结婚,亨伯特的伦理身份就发生变化,除了大学教授,他还是一位丈夫和继父。复杂的伦理身份使他在是否和继女乱伦的问题上面临巨大的伦理冲突,陷入了复杂的伦理困境中:夏洛特的丈夫就不能是洛丽塔的情人,身为继父,要做继女的情人就是乱伦,是社会伦理不能容忍的。事实上,作品开篇就奠定了整部作品中伦理混乱主题的基调。乱伦这条伦理主线清晰地贯穿始终,作品中伦理指向非常鲜明。这出伦理悲剧告诫我们,如果任由自由意志的发展,而不对乱伦意识加以理性的约束与引导、就会导致乱伦悲剧。不管人类文明怎样的发展,遵守乱伦禁忌,维护伦理秩序都十分重要,否则将会受到会遭受惩罚。
[1]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纳博科夫.洛丽塔[M].主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3]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J].外国文学研究,2011(6):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