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清
土地
张艳清
二叔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往茅房跑,第二件事就是去自家地里。十几亩地的蔬菜果树大棚,只有他和二婶两个人忙活,累些倒也快活。春节刚过,棚里的桃树花瓣已谢掉,剩下的是粉红的像毛刺一样的蕊。这块地离家有点远,骑着自行车得十五六分钟,且都是土路,偏偏今年是暖冬,泥土已经翻浆,有的地面鼓出了一道一道的,人踩着有些踩在棉花上的感觉,回到村里时,家家户户已经炊烟袅袅,来福家的狗在门外一边用鼻子四处闻,一边溜达,而后选中一棵树,翘起一条后腿,撒出了一泡尿。从地里回来的二叔对着墙角拽着绳子急吼吼转悠的狼狗嚷道:
老实点,一会儿就喂你!
狗冲他摆了摆尾巴,身子贴在了地上,温情的望向他。
二婶,这个既当不了家又爱唠叨的女人听到推门声喊道:
快点,洗脸吃饭!
二叔从盆里捧了一把水,往脸上一抹,正在刷锅的二婶急了,哎,你就不能好好洗这脸?磕碜吧唧的老了咋跟孩子们一起住去?
二叔眼睛一瞪:老了咋?,我有房子有地,哪儿也不去。
二婶赶紧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因为说到二叔的痛处了。
你先吃。
二婶说着拎起貉子食桶走向院子。那些鸡扭着屁股,迅速冲了过来,笼子里的貉子急急的转悠着,并不时发出声音来,从这头走到那头,从这趟儿转到那趟儿,二婶拎来的一桶食刚刚好。回到屋子里,二叔正左手攥着一块白薯,右手正用筷子夹咸鱼盘子里的豆粒。今儿前晌咱俩去干啥活?二叔并未抬头:棚里的菠菜浇茬水吧,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日头好,一干楞就能割了。
扒拉了一口高粱米粥的二婶有些小心的问道:
我看今年割菠菜咱从别的庄雇几个小工吧,咱庄里年纪都大了……
哦,到时候再说吧!
饭还来不及咽下的二叔,含糊不清的回道。
村子不大,五十多户人家,家家都是椽木的大房,有些人家为了好看,愣是将院墙镶上了白色瓷砖,即便如此,这里的人仍旧越来越少。九十多岁的是刘家五爷,八十多岁的是史三爷。而后剩下的都是六七十岁的,五十多岁的在村里已经算是壮年了。年轻人喝不来村里的水,住不惯家里的房,种不来地里的庄稼,他们的心驻留在外面的车水马龙里,高楼大厦上。从前批一块房基地求爷爷告奶奶,现在大好的院落都在闲置。有的是为了孩子上学,有的是为了城里生活的闲适。这里的祖祖辈辈都重视教育,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后辈土里刨食吃。
太阳出来了,村里却无比的安静。偶尔有狗出来溜达,或是某个柴垛旁传来母鸡“咯咯哒”的声音。史三爷靠着墙根坐在麦秸子编的墩子上晒太阳,双手插在黑色的棉袄袖口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让人以为正在睡觉。三爷是寂寞的,自从实行承包责任制,他的舞台便已经坍塌。三爷前半生是精彩的,他这个生产队长往田间一站,总有些懒惰又风骚的女人上前搭讪,他胆子很大,大到可以一直盯着女人的肥硕的胸。他胆子又很小,从来没敢上前摸一把。即便如此,早些年也常在村里流传一些故事,都是关于史三爷的,比如谁家的媳妇跟他睡了一觉,然后被安排的活计总会是最轻松的,比如某个好吃懒做的男人指使自己的女人上了史三爷的炕,从此一家老小吃喝不愁,这些没有证据的传说恰当的丰富了当年枯燥而又匮乏的乡村生活。只是这几年他越发老了,村里的女人们像是翠绿的韭菜,一茬又一茬,短而窄的衣服包紧了胸,露了细长的腰,又露了健壮的腿,可三爷不再去看,如今的女人在他眼里变得很不真实,因为缺少了当年粗布衣裳里面的质感。
今儿个刘家五爷照常拄着拐棍拎着马扎坐了在史三爷旁边。
老三啊,早上吃的啥?
五爷有些轻蔑地瞟了一眼三爷,故意抻了一下新买的羽绒服,吃啥啊?馒头,虾酱蒸豆腐。
舍得买豆腐吃了?
三爷苦着的一张脸漾出了些许喜悦,伸着脖子直着嗓子回答道:
二丫头来买的。
三爷说完后似自言自语道:
你看,这庄里人都走了,死了没人埋啊!
大家都知道这是三爷的口头禅,他一直在担心,担心死了没人埋。从前人死了,是要装进棺材里面,需要年轻有力的后生们抬着走向坟地。便是寒冬腊月,也要挖出坑来,将棺材放进里面。这是力气活,埋完死人后,大伙是要吃一顿猪肉炖粉条的,还有高粱米豆干饭。
五爷和三爷不一样,他不喜欢种地,年轻时闯关东,回来后便带着村里的年轻人骑着水管车子去天津卖黄豆,到老,他还活跃于当地集市,但是他没有积蓄,一直信奉:吃了穿了便是得的。他抽烟喝酒吃猪头肉,他买山地车骑摩托,作的村里村外人看热闹。他对史三爷的话是不屑的,他只关心自己的活,不会去琢磨别人的死。他从心眼里瞧不起史三爷,因为他胆小,抠门,爱唠叨……
竟琢磨没用的,把褥子底下的钱拿出来花花,全球都在闹经济危机,你那钱还能下崽咋的?切,说了你也不懂。
三爷并没有理会五爷对他的不屑,嘴里仍在嘟囔:
庄里人都走了,死了没人埋啊……
二叔揣着电卡拉着水管子去浇地,二婶帮他将管子一头接在井上,一头抻进棚里,真的是老了,两个人累地扶着棚门喘气,衣服前襟全是泥和水,靴子底儿上因沾满了泥,走起路来越发缓慢艰难。但是,站在绿油油的菠菜面前,他们二人的心是舒展的,庄稼人从来不怕吃苦,被铁锹挖开口的菜畦,如孩子吸吮乳汁一样咕咕的喝着水。累了的二叔干脆将锹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了锹把上面。
记得第一年建大棚时,孩子们还小,儿子上初一,闺女上小学。正月刚过,黄瓜秧刚抽出了叶子,却下起了大雪,二叔二婶担着扁担挑着火盆在棚里走动,这是他们及村民想到的唯一取暖的办法,到太阳露脸时,秧子已死了近半,半是受冻半是烟熏。那年头二亩地的棚一个春天能下来一万多块钱,对于一亩地打八百斤玉米的庄稼人来说,这是一笔很客观的收入。庄稼人的苦累外人想不到,没日没夜的干,中个煤气落个腰疾都正常,女人不像女人,一百多斤的菜筐,用根扁担与男人抬起来便走。后来,二叔二婶合计着,总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受这份罪,正赶上有政策可以买商品粮,一个名额六千块钱,给儿子买一个,将来也能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的,过年时也能分点鸡鸭鱼肉啥的。一远方亲戚在化肥厂当主任,就托了亲戚给儿子安排工作,就这样刚初中毕业的儿子成了一名工人,从此两口子在庄里走起路总是挺胸抬头的。小闺女挺争气,自己考上了一大学,毕业进了一商业部门上班,只是婆婆家还没着落,人就下了岗。自此,二叔变得郁郁的,人多的地方不爱去,夜里媳妇唉声叹气,他就瞪着眼睛嚷: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比别人家少俩人的地吗?
儿子后来做起了小生意,日子倒还过得去。头胎生了一个闺女,二叔在自家炕上躺了两天,等到棚里西红柿需要授粉时,打起了精神,与人谈起,便说:头一个生闺女好呀,还能生二胎!
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二叔想让儿子小虎回家种大棚。邻村王栓承包了十个温室,一年下来去了人工肥钱还赚十五六万,如今自己和老伴年纪越来越大,如果儿子回来种大棚,老两口给搭把手,日子也不会差。说与儿子,可小虎却瓮声瓮气的顶撞道:
这地谁爱种谁种,我是种不了。
二叔也急了,瞪着眼睛嚷道:
你能干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庄稼人不种地干啥去?
种地能下来几个钱?你看你跟我妈都累成啥样了?是攒了金山还是银山?
二叔彻底被儿子激怒了,像一头凶暴的狮子,
你个混犊子,这多年吃谁的,穿谁的?你买楼我没给你出钱咋的?滚,别再回来!
小虎一听这个,从炕沿跳到地上,趿拉上鞋子,一甩门帘走了。
小虎,小虎!
二婶看着小虎离开又唤不回来,叹口气进了屋。
二叔家五间正房,三间厢房,院子宽敞,养了貉子和鸡鸭。批这块房基地当时还请了村主任到家里喝酒,临走又给拿了一条官厅烟。后来小虎长大要说媳妇,便又将房子翻盖一新,平原人盖房子有讲究,家家户户挨着盖,谁家也不能比谁家高,更不愿比谁家低。后来一些再想盖房批房基地的,即便符合了条件,也没有了合适的位置。
二叔一直想抱孙子,就因为不想让自己的宅子改姓,他挣下的是老李家的家业,改了姓算啥?儿子二胎又生了个闺女,二叔给自己弄了一个滑轮,往房顶上拽玉米,从前的口头禅:家里当然要有小子(男孩的意思),要不谁给你往房上扛苞米?你看看那些绝孤气(就是生的都是女孩)天天靠墙根站,可如今总觉得是扇了自己的嘴巴子。即便如此,他还是宠溺小孙女的,闺女家是男孩,但是姓赵不姓李,所以他不亲。
二叔浇完地,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钟,二婶说:
我刚才从菜畦里拔了一些水荠菜,回去我给你烙馅饼吧,给小虎打个电话,让他们也回来吃。
刚一进村,就碰上了胡家大婶,二婶喊道:
今天这早就回来了,大嫂子?
嗯呐。
两个电三轮都停了下来,
海上狗大的人没几个,拉去两筐苹果,都剩了回来。
只见这大婶七十来岁,上边穿一土黄色的大棉袄,一侧的胳膊肘已经挂出了棉絮,头上松松垮垮的一灰不溜丢的线帽子,蓝布裤罩怎么努力也够不上那条绒的大棉鞋,地面上像摆了两只船。但是这一切并不妨碍大婶成为这个村的本事人。
海边建港口,开发浴场,从此盐碱滩消失了,那些海边的人兜里鼓鼓的游手好闲起来。到了夏天一群群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女人,围着少的可怜的布条在沙滩上走动,偶尔身后会跟着一些高贵的狗。大婶的买卖从一箱子葡萄苹果开始,最初是一辆破自行车后面挂着两个铁框,卖完东西也不会空手回家,一些厂子扔出来的废品,都被她捡回去,然后卖给半路的废品站,有的东西干脆捡回来分给左邻右舍,比如别人扔掉的衣服,鞋子,盆碗儿。农村人没那讲究,洗洗涮涮就能用。当有洋鬼子们下船来买葡萄时,大婶的葡萄论挂儿卖,晚上数着花花绿绿的票子兴奋地睡不着觉。大婶善于说,善于说好听话,买葡萄的闺女俊,买苹果的男人心眼儿好,自己的桃子有虫子是纯生态没用药。
就这样,每天,她掰活的嘴角冒沫子,两个馒头,一大瓶子水,赚个三头二百的没问题。
但是,她不爱种地。她总是觉得土地不能给她更多期望,也不愿像年轻时那般,发着狠顶着日头去割草,半夜挨着冻排队去浇封冻水。如今日子好了,她体内有一些东西在骚动,让她以另一种方式去获取价值。但她的节俭却达到了一种病态。
村里人搭伴给大棚上塑料,这是一个需要人手多的活计,大伙儿要同时用力将塑料抻绷,大婶那天也去了地里,只见她穿了一个灰色的棉袄,看样子是别人穿剩下不要的,身子紧包紧裹的像是裂了口的粽子,又用布头拼了前胸和肚子,喜欢取笑她的人就问:
大嫂子,这是哪国的服装啊?
我穿就是我国的,去海上时捡的。
还没等大婶说完,边上就有女人撇起了嘴,大婶装作看不到,面上仍与人嘻嘻哈哈,心里却骂道:骚货,你臭美能顶个啥?
下午庄里走动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小卖店门口聚集了一群下棋的男人们,小卖店里面有着三五个买东西的女人们。
夜黑介(昨晚上)听见你们对门打架没?五十多的女人对另一女人说道。
光听见狗没好拉歹的叫,没听到别的呢,咋的啦?
正在这时,大柱家传来叫骂声,厮打声,小卖店里的人们都跑了过去拉架,
只见大柱媳妇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棉袄扣子也被拽掉,露出了粉色的秋衣,一只鞋在脚上,后梆子却没提上,另一只被甩在了在前门口。见到来了这么多人,这媳妇赶紧停住自己对大柱家的咒骂,改为唱歌般的哭嚎:
这日子没法过啦啊,一家子不是人呐,要出人命了啊,以为我们老王家没人是咋地啊?我一天天起早贪黑为的是啥啊?过门时你家穷的叮当响,现在可好了,你还打我……
大柱揪着媳妇的上衣领子往大门口拖,只见跄起的上衣,露出了白胖的腰和肚子,这媳妇索性越发耍起了泼,边哭边蹬腿。
不过别过了,看把你能耐的?你都敢骂我妈了……
显然这老实人是被逼急了,抬起脚又往媳妇身上踹去,下棋的男人们赶紧搂住大柱的腰往外拽,女人们忙着去扶那媳妇,可这那媳妇油盐不进,
谁也别管我,让我死在家门口,
说着就去撞那大铁门,众人也急了,赶紧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只见这媳妇又坐回地上,边盯着老婆婆的窗户边哭诉:
一家子没个好东西,这么多年,我不馋不懒不养汉,你们老的少的都欺负我……
大柱媳妇是个厉害茬,当闺女时就泼辣。十七八岁的时候,去大队果园偷苹果,让人家给逮住了,要罚她钱,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折腾,对方不吃这一套,只见她蹭的一下将自己的上衣领子扯开,露出了半截雪白的胸出来,吓得那看果园的老爷子赶紧扭过头去,对着门外摆手道:
算了,你快走,快走!
从此方圆几里都知道这女子的厉害来。
大柱家里穷,他妈从年轻时就守寡,一人将他和二柱拉扯大。大柱人长得也不提气,不到一米七的个子,佝偻着腰身。这媳妇名声不太好,爸妈也为她找婆家的事发愁。经媒人这一说,四铺四盖,两千块钱,便应了下来。结婚那天,村里的后生们都来闹媳妇,这个摸上一把胸,那个拽过来亲一下的,她不但没半点羞涩,还跟人开起了玩笑,把老婆婆气的只骂自己的儿子。不过这女人过日子倒也是一把好手,大柱性格窝囊倔强,凡事都是女人出头。二柱结婚后,媳妇给生了儿子,这几天棚里忙,婆婆帮二柱媳妇带孩子,昨天晚上,老太太顺便给做了晚饭。大柱家的闺女豆豆跟大柱媳妇说:我在二婶家吃的虾皮白菜饺子。偏偏这时候大柱媳妇正拎着貉子食桶去喂貉子,被脚底下的母鸡给绊了一下,一踉跄,手里的桶也跟就滑了出去,眼看撒出的半桶多食被鸡鸭哄抢,又是心疼又是气。对孩子骂道:
你这大的丫头了,就知道个吃,还能干啥?不说早点回家帮我烧火做饭来……
十三岁的豆豆委屈道:
我奶说让我吃了饭再回来……大柱媳妇一听火儿蹭的上来了,就开始骂,骂大柱,骂闺女,骂大柱妈,骂绊她的鸡。婆婆进家时,她还在骂,大柱扭着头既没搭理媳妇也没搭理自个的妈,一个人去了胡三家串门。今天早上大柱起来做好饭,让豆豆喊奶过来吃饭,大柱媳妇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就开始骂:
咋不早点死了去,没给我看孩子做饭,凭啥来我这吃饭?
越骂越难听,把这个窝囊人彻底惹急了,将饭桌子一掀,冲着媳妇坐得凳子就是一脚,媳妇摔倒在地后,一骨碌爬起来,就去抠男人的脸,婆婆索性躲到自己屋子里哭。
大家见这媳妇耍泼不起,如何拽坐在地上耍泼的女人,也就都散去。女人一看自感没趣,又不想这样便宜了婆婆和大柱,跑进屋里翻出了存折和现钱,骑着电动车走了。
此时,庄里房顶上的烟筒已经开始冒烟,接着整个村庄漂浮着一种腥的,又有些骚气的味道,家家户户开始给貉子打食了。史三爷仍旧在自家门口坐着,只是面向西面,阳光散散的撒了下来,史三爷的脸,棉袄,还有身后的红砖院墙都被笼了一层柔柔的光,老头自言自语道:
庄里人都走了,死了也没人埋了……
二婶回到家里,也开始动手给貉子打食,待产的貉子们急躁的在笼子里转悠,时不时将黑色的鼻尖伸到笼子外面,它们目光清澈,略带忧伤,它们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是那样短而急。笼子的顶被石棉瓦完全覆盖,我不知道从它们所处的位置能否看到广阔的天空,我能感觉到它们的骨子里的血液在涌动,随时喷发,,它们如同狼一般在大地上奔跑,嚎叫,交配,产崽。如今却像珍宝一样被圈养,它们的牙齿不需要再撕裂食物,它们每天舔着细而精的东西,完成它们极短的生命期。
二婶喂完貉子开始准备晚饭,想到儿子回来,她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水荠菜很嫩,洗过后用开水一烫便捞了出来。将它与韭菜一起切碎,放了一些虾皮,正在做这些时,稚嫩的声音夹杂着外面得冷空气一起涌进过堂屋里:
奶,奶,你给我做啥好吃的泥(呢,但是乐亭发音多是泥)?
哎呀,我孙女来了,冷不冷?
这时在屋子里看电视的二叔也走了出来,小丫头扎进二叔怀里:
爷,我可想你了!
儿子进来时,二叔的脸有些不自然,倒是虎子上前跟他说道:
看啥好电视呢?
二叔佯装绷着脸,
瞎看。
虎子,去,去酱缸抄点酱去。
二婶指使着虎子。
晚上用大酱虾皮拌了一盘水荠菜,高粱米爬豆粥,馅饼。虎子想开口说什么,二婶冲他使了一个眼色,倒是二叔说起庄里大柱媳妇耍泼打架的事情,
以后,不要让你媳妇回来带着孩子去大柱家玩,跟这样的人会学坏的,没老没少·……
爸呀,你还怕你儿媳妇将来对你不好?哎,我这个四奶可真可怜了,整这么一儿媳妇。
二婶叹了一口气,你四奶是个可怜人,年轻的时候守寡拉扯孩子,孩子们大了又碰上这样一个儿媳妇,都说买猪不买圈,其实是买猪得先看圈。
爸,咱家啥时候割菠菜,我让我媳妇回来帮你割…….
再等一星期吧,我跟你妈在铁道桥边上开了一块地,想开春种点黄豆。你看看咱这好好的地,都给栽上了树,如果用来盖大棚或是种庄稼多好,也不知道上面都是咋想的?
爸,你就别操那心了,都是政策上的事儿。将来你们年龄大了,估计这些土地都得被一个人承包去,大面积种植,机器化作业……
那我们咋办?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城镇建设,你们住楼房。
我住不惯那玩楞,只要能动,就种上几亩地,将来不论你们在外面遇到啥困难,回家都能有口饭吃。
此时,窗外面核桃树,枣树,月季正悄悄的孕育着,大地上的万物都已复苏,春天已经来了。
大柱媳妇回了娘家。大柱妈每天给大柱喂貉子,给大柱和大柱闺女做饭吃。刚喂完貉子食,摘了头巾,掸了掸身上的土,对枕着被垛躺着的大柱说道:
一会儿,打电话把你媳妇叫回来吧。
打了,说不回来。
大柱将脸扭向了墙的那一面,腿脚又往一起蜷了蜷,这是为啥啊?两口子哪有不生气打架的?行了,你也别跟着添乱了,大柱不耐烦的呛了老太太一句,妈了个x的,让找车去接,你还得给她赔礼道歉。
大柱妈一听也蔫了,靠着板柜低了头抹眼泪,想着自己,这是啥命啊,熬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老了老了还这么不省心,可总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就此打光棍吧,说个媳妇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啊,想到这儿赶忙从杆上拽了手巾擦了一把脸,催促道:
别在这躺着了,找德全商量商量去!
跳下炕沿的大柱见那跑进来的猫,上去就是一脚:
滚!
猫惨叫一声从大柱脚底跑了,大柱也跟着出了门。
德全在村里比较有声望,一,因为是村长;二,周家在周家庄是大户;三,他交际面广。这里还有一个人,就是老付家的志刚。志刚是上任村长,现任村长和上任村长是对立的,这么多年这么多村都是这个样子,哪里有权利哪里就有争斗,我们的支书这么多年都不变,因为他的适应能力太强了,强到可以和任何一个村长意见一致,慢慢他就成了村委一摆设。
大柱开门时,德全家的大狗拽着链子对其吼叫,德全媳妇娥儿趿拉着鞋子,推了后门问道:
哪(谁的意思)呀?
嫂子,我,我哥在家没?
在呢,进来吧,吃饭了没?
吃了。
说着话就进了屋,德全正在端详一幅别人送来的字画,见有人来,边卷画轴边说,
大柱啊,快坐这儿,有事吧?
大柱看了一眼房间的布置,又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怕怕吓吓的坐在了炕沿上,这时德全已将卷好的画放进了书橱。
德全在村里也算是个略有文化的人,读书读到初中,便去当了兵,几年后回来,去县城开了一个什么店,认识了一老头。老头喜欢书法和喝酒,德全便经常约老头喝酒,一盘水煮花生米,再熘个肝尖,半斤白酒下肚后,老头便开始跟他聊字画,聊自己风流事,还聊所认识的官员们,当然,都是小县城的一些小官员。德全的心计全在最后这一点上,因为他需要一个平台,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喝到最后,他臆想着自己衣着光鲜,走出村庄,走进城市。最近这几年,村干部是一个非常抢手的职位,略有钱财,略有根基,略有想法的人都去争,且争得头破血流。德全有钱,德全有堂兄堂弟,更主要的是德全有想法,所以他必须要争——-如今终如他所愿。
哥,我找你有点事呢?
嗯,你说,啥事?
我媳妇跑她妈家去了,非得闹着不过了,这王八操的非让找个车接她。
大柱一口气说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感。
这有啥?不就是找个车嘛,交给我,明儿就拉你去,大老爷们,给媳妇认错不丢人。
可,可她非让我妈去给赔罪……
说到最后大柱只剩下低头看自己的胶鞋了。
德全沉思了片刻,这样吧,我找车去接你媳妇,你给你老丈人买两条烟,再拉两袋子大米去。别让我婶儿去了,就说你家貉子这两天要生小貉子,老太太在家看着呢。
嗯,哥,你明儿个能跟我去不?
我明天本来定的去县城找魏主席喝酒,你这事重要,我待会儿给他打个电话取消。
大柱听到这里,赶紧立起来,两只粗糙的手来回搓动,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哥,我先走了啊,嫂子,我走了啊……
他一边重复着话一边往外走。
村子的夜晚格外黑,也格外静。风是急的,又是直的,从这头刮向那头。不知是谁家的狗叫起了第一声,紧接着,有了第二只狗的附和,第三只狗的回应……
村子的路灯杵在路两旁,只是从不曾亮过,村里人不怕黑,摸着淌着也能找到家。
转眼,棚里的菠菜就有了七八十公分高。二叔从外庄里雇了几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帮忙割菠菜。一个小时十块钱,边割边捆,这时只听大队喇叭广播道:村民代表注意啦,村民代表注意啦,今儿黑介七点到大队部开会。二叔就是村民代表之一,连二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被选上的,上届村里选举村长,德全和志刚两家各出了一能事之人——德全的叔伯兄弟德安和志刚的大姨子分别到各户拉选票。村民们正忙着给大棚上塑料,哪会关心谁当村长啊?就在那个时候,再窝囊的人,再无用的人也会得到双方的恭敬,甚至是溜须。二叔在村里是老实人,脾气倔强,但是也是哥四个,老大和老三虽是本村户口,却常年在外做买卖,老四在家务农。一天早上,村里的烟筒刚冒烟的时候,德安裹着一油光锃亮的黑羽绒服来敲二叔家的门:
二哥,二哥……
二叔听到狗叫和敲门声时,赶紧提着裤子从茅房往外走。
哎,来了,德安啊,有事儿吧?
二哥,你看这不要选举吗,我哥想当村长……
德全当,好啊!
还有件事,二哥,
德安有些局促的用大手摩挲着自己的后脑勺,继续说道,
你看你能不能给大哥和三哥挂个电话啊?这不是涉及到选票的事嘛。
中,我待会就打。
人们都说老二这人倔,这不也挺好说话吗?德安兴奋地语调高了一倍,二哥,我给你搬了一箱苹果来了,在门口呢。
不用,你搬回去吧,我家有。
你就收下吧,我哥嘱咐我一定要把苹果给你。
回去告诉你哥,我这票给他,大哥和老三的票我也能做主,你把苹果搬回去吧!我得去棚里了,就不留你进去坐了。
二叔边说边往外走,德安只好跟着往外走,那箱子苹果被二叔放在了他的车上。
太阳给这个村子好脸儿的时候,二叔已经从地里回来准备吃饭,正刷锅的二婶问道:
大早起的,德安来干啥?
能有啥事,拉选票呗。
你答应把选票给他了。
嗯,谁当能咋地,谁当都那回事。
二婶将炊梳放到锅台上,抓起铝锅盖重重的扣在了铁锅上,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刚才对门她四婶说,德安去她家拿了二斤肉呢。
哦,搬来了一箱子苹果。
二叔边往脸上撩水边应付着二婶。
那苹果呢?
给他搬到车上去了,这村谁当村长能咋地?还能飘着红云下金蛋?
你呀,真傻,看看谁家没落好处?
二叔听到这些猛地将那脸盆的水对着外面的水泥地坪泼了过去,连同那搪瓷脸盆掉地上咣当了一下,瞪起眼睛嚷道:
你个老娘们咋这话多呢?有完没完?
说着就往外走。
这时大门又被推开,
二哥,二哥,你这是要干啥去?
下地!
二叔气呼呼的说着,就骑上电动车走了。来的人正是志刚的大姨子。只见此人五十左右岁,一头短发,上身一大红棉袄,下身包身黑裤子,越发显得腿粗而短,胯骨宽臀部大。这个叫大梅的女人在村里也是一能事的人,东家长西家短的,哪儿哪儿都得她喳喳。
这次选举对于大梅是个机会,是个可以抛头露面的机会,她觉得这是自己在这块土地上存在的唯一价值。
头一天晚上,彻夜难眠,用纸和笔把村里最难搞的人员名单一一列出来,然后又画了一个关系网的图,男人让她关灯睡觉,她却骂道:
你除了睡觉,还会干啥?
天蒙蒙亮,她就开始了梳洗打扮,衣服换了一件又一件,脸上抹了一层又一层。
大梅没想到在二叔这碰了一个钉子,又去了别人家,大伙都口头上一一答应。老百姓的日子就是白天种几亩地,晚上搂着老婆孩子睡热炕头,三餐都是高梁粥,赶上个节日炖回肉。这个庄里住着人大多和二叔一样,没有根基,没有人脉,没有野心。对于他们来说谁当村长都一样。志刚家也算是大户,媳妇娘家是这个村的,大姨子也嫁给了这个村的王家,老丈人以前就是这个村的村长,所以他理所应当去争。但他的天地太狭窄,好比这个村就是一口井,他就是这井里的蛙。他可以在井中肆意觅食,去了外面就会挨饿。以前任村长时,周家庄和刘家庄发生了冲突,因为周家庄的一片地在刘家庄跟前儿(附近),因为地瘦,刘家庄人都手长,大伙就都种高粱,待到结穗时,刘家庄的人们就赶着自己家的羊去高粱地里面放,他们常是边走边将高粱穗压弯,然后等着羊吃,周家庄的人看到了去理论,理论不过偷偷将高粱上撒了农药,刘家庄的羊死了十来只,然后两村人在村口拿锹扛锄,拼得满身是血。派出所带走了所有闹事的人,刘家庄的村长书记想了办法,将自己村民带了回来,而志刚跑了两天,陪了无数个笑脸,给刘家庄的羊做了补偿,才把人带回来。其实,刘家庄欺负周家庄已经几十年了。
选举那天,镇上的人来了,不过还是打了起来,打架的不是男人,是两派的女人们,衣领的扣子没了,鞋也这一只那一只,开始是叫骂,而后是用撕咬,手抓,那一个个的脸成了挂了道儿血葫芦瓢,最后还是派出所的来,才维持了正常选举,结果便是德全票数高于志刚八十三票。
紧接着德全请了流动饭店过来,整的跟办喜事的一样,鸡鸭鱼肉肘,叫了全村老少大吃一顿,史三爷那天吃的一边用袄袖子抹嘴一边呵呵傻乐,有人打趣道:
三爷,吃饱咧没?
三爷打了一个饱嗝,将裤腰上系着的绳儿松了松,饱咧,香!
三爷,你当了一辈子生产队长也没请大伙吃过一顿饭。
小兔崽子,那年头我家都吃不饱,哪请得起别人啊?
喇叭里既然广播了要开会,二叔就得来参加,只见大队部里有一张床,一台彩电,床上面的被褥是崭新的,那是为上面包村人准备的。一张旧的桌子,一把破椅子,还有几个简易的凳子。里面有七八个男人正在扯闲蛋,时不时拿着村书记四喜开涮:
四哥,听说你也去县城洗脚去着?你那袜子一脱,没熏着东北那娘们啊?
净瞎说,四哥的袜子不用脱,五个脚趾露出了四个……
这时德全也进来了。
安静会,安静会,今儿个有这么一个事跟大伙说说,咱们村东边那块地要被征去建厂子,至于赔偿,放心,亏待不了大伙,地上的作物按价赔偿,土地是承包二十年,一年一亩地两千……
二叔不等德全说完,便直筒子一样把话倒出来:
你知道一亩地种两茬庄稼能下来多少钱不?你知道一亩地大概能下来多少钱不?
是啊,就这点钱,将来没地了,我们去干啥?
我刚建的大棚,投资了三万多,就这样拆了?
德全清了一下嗓子,笑着说道:别着急,我也觉得咱们不划算,放心,只要我当村长一天,就帮大伙争取多赔偿,你说是不,老四?
书记四喜正坐在床脚上抽烟,赶紧抬起头来说:那是,那是!
这件事啊,回去告诉大伙,别瞎闹,咱们胳膊拗不过大腿,都是县里的决定,另外,谁家有困难了,咱大伙一起商量解决啊。
德全说完,会就散了,那些男人们同二叔一样,抄着袄兜,低着头,沉重地走出了大队部。
夜色浓成了一块块的,那是柴堆,那是房子,那是树木……是不是数年后,这一切会随之消失呢?二叔想着,心竟生了凄凉之意。
占地的消息刚一传开,田地里就一天一个样儿了。有的人在支棚,有的人在栽树,有的弄了些稀奇古怪的植物。
大家栽种完后,占地的事情又没了消息。农村的日子跐溜的特别快,早上一睁眼是一天,晚上一闭眼就是一夜。过了谷雨,就是立夏了。
到立夏时,大棚里的桃儿已经卖完。村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无非就是谈论谁家桃儿卖的好,用的什么肥,或是占地有没有消息。女人们更喜欢扎堆,大多是东家长西家短,谁家老太太死了没过百日老头就托人找后老伴了……大婶今天在港口早早把水果卖完了,回到村里时,刚两点多钟,停了电动三轮,摘下自己缝制的白色帽子,脱了厚外套,也扎到人堆里,刚站稳一会儿,有人从肩膀上拍了她一下:
姐,我正要去你家找你呢,我妈又齁吧气喘的了,自己说要不好,一尽的念叨你!
此人是大婶的表妹凤英,就在刘家庄住,她妈是大婶她姑,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就喜欢钱。
呃,你看我这一天天忙的,饭都吃不上,待会儿我过去看看。
哦,那我先走了啊!
大婶皱着脸走进了小卖部,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箱牛奶,两包绿豆糕,去了她姑家,老太太早年丧偶,一个人,养了一条狗,一个独门院子。
大门半掩,大婶进去时,门口卧着一灰不拉几的土狗,
老姑,老姑……老太太立马躺到了炕头上闭着眼喘息,老姑,你咋样了?
边说话边把东西放到了炕上的八仙桌上面,只见这桌子成土黄色,腿有些松散,像是老人的牙齿,且发出了怪异的声音,桌子上面放了一个脏旧的笸箩,里面随意的堆着一些细长的纸牌,老太太挣着想起来,却又咳嗽的喘不上气来,眼睛借机瞟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唉,老了,不中用了,前几天梦到你二姑,你爸,你三叔了,他们都在叫我呢,我就对他们说,你们啥都管,享福去了,可我放心不下这些孩子们啊……你也真是,来看看我就成,还买东西干啥?有这钱儿直接给我,你不知道,天天的吃药嘚钱了,这样活着不跟死了啊……
说着从一夹袄兜里掏出一手绢抹眼睛,大婶垮着一张脸,斜了她一下,手摸向兜里,又伸了出来,假装拽袄襟,可这老太太还在哭,于是又伸进兜里,摸出一张二十的,三张五块的,她将其叠好放在桌子上,老姑啊,我也没钱,今年买卖不好做,出去一天,饭也吃不上,水都是跟人家要的,动不动被城管的追着跑,我也七十的人了,说着这泪儿顺着脸流了下来,被风跐溜的粗又黑的脸上像是挂着两道亮亮的水线,你咋会没钱呢?人家说建厂子占地,能占你家好几亩呢?二丫头说了,一亩地能下来不少钱呢?
老姑啊,你咋糊涂了呢?地没了,赔偿的这点钱花没了,将来还不得喝西北风去啊?
老太太又开始咳嗽,嗓子如风匣一般,断断续续残喘着。大婶站起来说道:
你好好养着吧,我走了,饭没吃鸡没喂,地里还有一堆活呢。
去吧,去吧,老太太冲她摆了摆手,接着咳嗽喘气。大婶刚迈出大门槛,老太太蹭的一下站起来,脸扭向窗外看看无人,赶紧地揭开柜盖子,做贼般把钱塞了进去。
德全带着村支书二喜到城里办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昨儿后晌听镇上的说占地有信了,他去打听打听。
十一点刚过,桌上就坐满了人。年龄最大的是那老头画家,七十多岁的老头精神却是很好,一辈子好酒,好女人,在家作画便常有那妙龄少妇陪其左右,当然,老画家对女人的挑剔也是满城皆知的,必须是少妇,少妇必须丰腴。喝酒呢,倒是不挑剔,好酒劣酒都可下肚,这样,大伙想求幅他的画自然会简单些,无非就是丰腴的少妇陪其左右,外加一顿酒水。边上挨着坐的是一留了长发又留了少许胡须的男人,头发用皮套扎成一个咎在后面,胡须黄而稀疏,耷拉着眼皮子,一下都不愿上抬,说有人说他的字在外能卖个三五千,只是本地人求他大多会吃闭门羹。德全过来和他握手时,只见其稍微点了一下头,他身边是一少妇,风姿绰约,眉眼间含着汪汪的水:
嫂子好,拥抱一下不?
那女人似怒非怒,听到一身“嫂子”,娇斥道:
讨厌!
德全对她调侃引来众人大笑。身旁的老戴说道:
德全,你老实点啊,别等待会儿把你灌得找不到北。大家都知道这少妇是老戴的女人,也算是他所有的收藏品之一。剩下的是两个年轻人,三十左右,拢着身子挺着腰,旁边坐着靠门口位置的德全和四喜。
酒已经倒在了酒杯里,待服务员上了四五个菜后,酒席开始。
德全,你还记得上次去我家,你非要带走的那幅字画吗?
记得啊,你说是云墨的,说什么也不给我啊!
哈哈,今儿个你这客可是请对了。
老头边笑边拍了一下身边男人的肩膀。
这就是云墨,今儿个我做媒,你俩算是认识了,以后就别再惦记我那副字。
德全赶忙端着杯子站起来,
久仰大名啊,来,云老师,我敬您!
只见这个扎着小咎的男人略倾了一下身子,顺手抄起杯子往嘴里砸了一口酒。
德全佯装没有看出云墨的傲慢来,一大口酒下肚后,说道:
欢迎来周家庄,我让人给您炖野兔子吃。
有些僵硬的空气里,突然传出了那女人“咯咯“的娇笑声,大村长啊,是你敬我酒呢,还是我敬你酒呢?
嫂子,你看你说的,我当然要敬你酒了啊?你说这酒咋喝呢?
女人有些玩味的看了一下杯中的酒,又娇笑道:
唉,我一女人能喝多少?喝多了会耍酒疯的。
快拉倒吧,谁不知道嫂子的酒量啊,你要真能耍回酒疯,我请你和老戴吃一斤以上的螃蟹。
凤儿,你跟他喝,今天非得让这小子吐血,整点一斤的螃蟹来……
众人嘻嘻哈哈无不在撺掇着喝酒。转瞬,气氛便活跃起来。挺着肚子的老戴直接端起杯子大着嗓门说道:
听说你们村要占地了,你这小子可是要交好运了啊,前些日子去歌厅,东北那小娘们还跟我诉委屈呢,说你总也没去看她了。
哥,哥,求你了,我喝酒,当着领导们你得给我留个面子啊!
德全端起半杯一饮而尽,桌上顿时想起了鼓掌声。
镇上的两人同时端起了杯子向德全敬过来,其中一年轻人说道:
大哥,你是一村之长,年龄又比我们大,我们哥两个敬你。
兄弟,见外了不是?前几天给你们哥俩摘的那桃吃着咋样啊?
不错,不错,让你破费了。
边说边将喝掉大半的酒杯放在了桌上。
兄弟,跟我别见外,需要了我再给你们准备。
放下杯子的德全随机话锋一转。
兄弟,这占地的事儿有了着落,可又咋赔偿呢?
大哥,你跟我们镇长那么熟,具体情况你问他吧,再说了,你家那点地,咋赔偿也不会吃亏,管那么多干啥啊?到时候,你能配合我们哥几个开展工作就成了。
妈的,这些兔崽子们,都贼奸溜滑的,整天蹭吃蹭喝,办不了半点人事。德全暗自骂道。
除了支书四喜开车外,桌上的七个人喝掉了四瓶白酒。到了最后,弄得比一个妈生的还亲,二喜搀着晃晃悠悠的德全来到前台,
老板娘,老板娘……德全粗着嗓子喊道。
来了,来了!
一个女人赶紧走了过来,
大哥,您的帐有不少了,有空了您给算点吧。
这德全打了一饱嗝,盯着对方隆起的胸嘻嘻笑道:
怕啥?没听说我们村要占地吗?吃饭的机会多着咧,到时候哥天天来给你捧场来啊,你就,那个放心吧,差,差不了事儿……
走出来时,阳光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踩了棉花般的脚,抬了很高,落下时,又陷进去很深,一个踉跄,要倾下去的身子被支书四喜一把扶住。
你,你开车把我送到碧,碧云天,你奏去洗脚。
说着那手不停地往衣服里乱掏,几下以后,拽出两张一百的钱来,拿着,跟你说啊,你看,这群人给我面子吧?错不了,你跟我混,错不了……
德全被四喜扶进碧云天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唱歌的声音从包厢内传出来,像是被堵了嘴后竭尽全力的嘶吼,闷而噪。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女人扭着屁股从里面走了出来,只见她黄色的碎发草一样蓬勃,耷拉的嘴唇很是暗淡,想必是那光泽已经黏附在酒瓶之上。她赶紧和四喜一起搀扶着德全走向了另一个房间。房间里绛红的窗帘将阳光拒绝在窗外,打开灯时,室内便生出一种让人压抑的骚动,二喜的血液流到了最高点后,迟迟不肯下走,只见那黑色的乳罩,窄小的内裤随意的扔在床上,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香水味,屋内有一张角铁的双人床……
四喜与女人将德全扔到床上后,慌慌张张的往外逃,他的女人每日都是垂着两只奶子,一个跨栏背心算是遮掩,哪里又见过这些女人的东西?
女人脱掉了德全的鞋子,找出一条毯子搭在他身上。转身要离开时,猛地一下被德全拽倒在床上,呼着酒气问道:
想我没?
快离我远点,你除了喝多后想起来我这儿,啥时又想起我来着?
女人说话是那种鞭炮般的声音:
你天天老婆孩子热炕头,咋会想我?
我咋不想你啊?你没良心。
说着就将手伸进女人的衣服里……
女人也是发了狠似的往外推他,拗不过,干脆将身子转向里侧的墙壁,德全看对方是真生气了,连忙从兜里掏出一个首饰盒来:
来,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你看,是上次你跟我说的那种吗?以后这种事,我给你钱,你自己去买,哪有大老爷们去买这个的?
这女人转瞬破涕而笑。她转过身子,面向德全:
你不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的辛苦,现在给小费的已经很少了,男人们没好东西,仗着自己有几毛钱往死里灌我们酒……
女人的唠叨并不能止住德全往下进行的手,
中了,我知道你辛苦,等过段时间我们村占地时应该能下来一批钱,我给你出钱开个洗头房吧,你当老板,说好了啊,可不能让别的老爷们占便宜……
四喜接到德全的电话时,正在足疗一条街上纠结,店门口外站着一些女人,时不时的向来往的人招手,他有些恐慌,自己从没有单独进来过,虽然同样是男人,同样是村干部,他感到窝囊憋屈,儿子大了,不想在农村盖房子,要在城里买楼,兜里那二百块钱被他攥得有些潮湿,西照的日头让他感到晕乎,正是这电话让他打了个激灵,
马上就到。
此时,四喜的心顿时轻松下来,这二百块钱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兜里。
德全进家时,媳妇刚从镇上农资店回来不久。
明天你让小工盯一天,咱俩把院子里的那些桃树苗锄了栽到地里去。
都这个节气了,那也能活?
活不活咋得?能按果树赔钱就成,还有,你个老娘们别四处嘚啵,庄里人知道了不定整出啥花样来,我的工作到时候没法干。
知道咧,快吃饭吧!
在某些方面媳妇是极佩服德全的,但是自从庄里人议论他和二喜去足疗店的事后,她多了一个心眼,那就是把紧家里的钱。一夜无话,庄稼人的天亮的很早,鸡鸣,狗叫,上茅房咳痰声,然后一天就开始了……
庄里最早看到德全两口子拉着树苗去地里的是大柱媳妇。
嫂子,你跟我哥这是干啥去啊?
没,没事,我昨天从城里农业局一朋友那要了点新品种,栽上试试,栽上试试……
真的?
大柱媳妇打量着这车上的桃树苗,
需要你兄弟帮忙不?他在家待着也是待着。
不用了,说着就走远了。
这大柱媳妇跑到了小卖部,爬了梯子跑到房顶上,一看德全家的院里那块地刚被翻过,
这两口子,放屁都掺假。
嘟囔着跑回自己家,对那正在喂貉子的大柱喝哩道:
东边占地准是有信儿了,
你咋知道?
媳妇把刚才所见描述了一下。
爱咋咋地吧,咱家大棚里是豆角,该咋赔咋赔。
你个死木头疙瘩,咋不也往棚头种点啥啊,
种啥?总不能拣点树枝子插地里吧?
那怕啥?给钱插啥不行?
你这老娘们想钱想疯了吧……
周家村又忙碌而热闹起来,村里人都在想办法往地里栽种作物,史三爷仍旧每天坐在墙根下,只是由棉袄换成了单褂子,眼睛依旧眯成一条缝儿,刘家五爷仍旧拎着马扎出来和三爷一起坐坐,
庄里这热闹是咋地了?
你不知道?天天到这坐着没听说?
唉,快死的人了,谁还能搭理我啊?
我听说啊村东边建厂子的事有信儿了,说要量地了……
史三爷急了,瞪圆了浑浊的眼睛:
地都占去了,种啥啊?作孽啊,作孽啊!
然后双手竟然拍着腿呜呜哭了起来。五爷掸了掸裤子膝盖处的尘土,慢条斯理的说道:
你还以为自己是队长呢?爱咋咋地吧,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儿个晌午得买点肉去,让儿媳妇给包馄饨……
正说着,前村那卖肉的骑着电三轮来了,
卖肉的来了,卖肉的来了……
可史三爷听着这声音竟然是那么别扭,他更喜欢从前的吆喝声:
谁砍点肥肉去啊?谁砍点肥肉去啊?
那声音在那个年代像是油水一样溢满整个村庄。
日子又如从前般回来了,庄里的喇叭除了喝哩收菜以外,还喝哩谁家的狗丢了,谁家的鸡跑了,谁家的孩子淘气把村委的门给撬了,还在里面拉了屎粑粑……这些都不足以掀起大的风波,唯独庄西春头那俊俏的小媳妇跑了二年昨天又回来了。
春头在这个村子里算是年轻人,大多年轻人不愿守着土地过活,跑到外面看世界。春头不行,因为他有点二,这种二不是说很傻,就是有的事情转不过弯来,在春头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庄里一般大的都结婚了,春头还是每天一个人钻被窝,偏偏有厌恶人逗他,
春头,我给你说个媳妇吧,你要啥样的?
春头一本正经的说道:
长的俊的呗!
那好哇,我媳妇她妈家庄里还真有长的俊的,等我去给你说说啊。
这本是玩笑话,怎奈春头却当了真,整天追着那人问,啥时候能与对方见见面,好定下来。对方拗不过他,就施了计。
姑娘家说了,得有三间大新房,不能和婆婆一个院,得买一辆三马车,还有……
还有啥?
对方伸出用手比划了个二。
两万?
春头急急的追问,对方摇了一下头。
二十万。
啊?顿时春头成了霜打的茄子。
对方只是想用此打消他的念头,没想到这一根筋的孩子突然二话不说往家里跑。春头妈回家时,以为家里遭了贼,整个柜子,橱子都被翻得乱七八糟,脑袋扎在柜里的春头,把老娘子吓了一跳,
你这败家玩楞,干啥呢?
干啥?找东西呗,妈,你不说咱家有大洋吗,放哪了?快点拿出来,我说媳妇用。春头妈知道事情的全过程后,气得大骂,从此大伙都跟春头叫“媳妇迷”。
春头爸妈,总觉得儿子有点缺,在庄里抬不起头来,尤其是被叫去喝喜酒。一天,老两口子去赶集,发现一老头用自行车驮着箱子卖冰棍,箱子上还写着“保媒”两字,两人赶忙拦住了老头,嘱托他给春头说个媳妇。
有些事就是注定的,这媒人手头的一位姑娘,长的花一样,自小死了妈,他爸又娶个东北女人,女人好吃懒做,男人赚了钱,都被她花掉,自己生的儿子要娶媳妇盖房,就打起了闺女的主意,遇到春头这样的人家,肯出钱就行。这姑娘也是急于离开这个家,所以没费吹灰之力,就水到渠成。当然,春头爸妈也下了血本。只是好面子怕庄里人笑话,从来不对外说。
婚后,春头爸妈拉扯他们过日子,地里下来的钱都给小两口,媳妇也不用下地,在家带孩子。春头每天喜滋滋的跟人去工地干活,有那些个上点年纪的人捉弄春头。
春头啊,悠着点,男人的腰累坏就不能用了啊!
春头媳妇在家没事可做,学会了上网聊天,先是视频,然后就是去见网友。农村人一项喜欢什么事情,添了些枝叶,传给另一个人,这样的结果就是一根干巴枝子变成一片丛林。传到最后就是春头媳妇上网聊天是光着身子的,有人甚至说谁谁去她家借东西,就看见了等等。春头媳妇不断的出去,有时候说去城里赶集,有时候说去城里看病,去城里的次数越多,越发打扮得花枝招展。后来庄里人又传她从城里的一旅馆出来,也有人传一男人陪她去医院挂的妇科号,还有人传有一天去地里干活,见到她与一男人从苞米地里钻出来,都说吐沫星子淹死人,这些话足以让春头爸妈在庄里抬不起头来。即便如此春头妈也不敢说什么,她怕花了大钱的媳妇跑了,这样拢着就是一家子人家,直到有一天夜里。
农村的夜晚是寂静的,偶尔会传来狗慵懒的声音。春头睡到半夜,被尿憋醒了,撒完尿摸着黑便将手伸进了媳妇的被窝,媳妇装作睡沉,动也没动。春头先是摸了一下媳妇的胸,然后就要往对方被窝钻,这媳妇急了。
累了一天,快睡吧!
我不累。
你不累,我累。
媳妇干脆用被子裹紧了身子,像一个粽子一样躺在那里。这春头毕竟是男人,一把就把被子拽开扔到了一旁,整个人就压了上去。这媳妇早就受够了,男人每天晚上不刷牙洗脸,只会不管不顾做这事,自己成什么了?不花钱的妓女么?想到此,气愤的她伸出手就挠春头的后背,又去揪他的头发,即使如此,春头并没有停止,他必须要进行下去,这样才可以证明自己是一个健全的男人,而不是别人眼中的傻子,他能征服的不是世界,而是身下的女人。他对此事是迷恋的,如同小时候弹玻璃球一般。最后春头成了一条遍体鳞伤的死蛇,蜷在床上动也不动。媳妇心是冷的,一件件穿着自己的衣服,像是抱着必死之心去奔赴战场的勇士,胸衣,毛衣,外套,鞋子,给头发梳理整齐。炕上的那条蛇活了过来,死死缠着,不让她离开,媳妇骂了句:滚开,傻X,松了手的春头抱着头嚎。
那天夜里,村子里的狗叫了几声后便把耳朵贴在了地上,黑压压的柴火垛不规则的堆放在家门口,有的人家新掏地大粪就放在门外发酵,随着温润的空气散发着一股子臭臊味,月亮悠然的悬于天际,仿佛世间悲喜之事与它都是小事。没有人知道小媳妇是怎么走的,又去了哪里。春头妈每天挤眼抹泪的,春头也不再去做小工,天天在家喝酒,醉了就睡,睡醒还喝,春头的闺女每天哭着要找妈。
就在昨天,春头媳妇提了一个包,挺着大肚子走进了村庄,就这样,几十户的村庄又热闹起来。
你们说,春头还能跟他媳妇过不?
估计不会,春头妈那么要强的人说啥也不会让儿子跟她过。
也没准,春头那个样子也不好说媳妇啊……
你们说,她咋还有脸回来呢?
咋不回来?春头家村东边有四亩多地呢,还都是大棚果树,冲这个她能不回来?
春头爸妈当时正在棚里浇水,是卖水果回来的大婶给送的信儿,春头妈,你快去看看吧,你家那媳妇回来了。
春头爸妈,把手里的铁锹往棚里一扔,棚门也没关就往家里赶。一路上,老娘子都在琢磨,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进家一看,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正给自己的孙女煮面条呢。
妈,
女人唤了一下。
你别叫我妈,这个家养不了你,你爱去哪去哪。你一声不吭,跑了两年,挺着个肚子回来,我们跟你丢不起这个人……
春头妈越说越伤气愤,
你出去,滚出去!
春头爸蹲在地上不停地抽烟,不几下又把烟按在地上,随后又点上一支新的。
春头是接到电话跑家里来的,一进门,就听到他妈正在撵媳妇,
妈,你别撵她,我要跟她过。
你个王八犊子,你跟她过,你跟她过不觉得丢人啊?还有,肚子里那是谁下的种?你养啊?
春头闷着脑袋瓮声瓮气的犟嘴道:
爱谁的就谁的,我都跟她过。
春头爸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抄起一根棍子狠狠的砸向那只觅食的鸡,鸡咯咯跳了起来,跑出了很远,老头转身走出了大门。
一旁的春头妈再也忍不住,扯着嗓子嚎开了:
我上辈子做了啥孽啊?咋就这么不省心啊?
太阳在这个村子的东面升起,又从村子的西面落去,老百姓所做的事情无非就是谈论别人的是非,吞咽自己的苦难。
转眼到了秋天,村民自从种植了蔬菜果树大棚后,节气变得不再明显。春头媳妇下过秋雨以后,跟着婆婆往地里走去,婆婆一边走,嘴里边嘟囔:
不在家猫着,非得出来丢人现眼,我这辈子做了啥孽啊!
脚也恨恨地踩着那泥土,落在后面的媳妇叫了声:
妈,等会儿我。
春头妈反而加快了步子,头扭向左侧的沟,“呸!”媳妇仍在后面追赶着婆婆,沟里的剌剌秧已经爬向了沟外,延到路上,这媳妇一不留神,脚被拌了一下,整个身体趴在了前面的泥里,
妈,妈……
小媳妇哀哀的唤着婆婆,婆婆以为是她娇性,装作听不到继续前走,刚从棚里出来的二叔看到了,直着脖子喊道:
三嫂子,三嫂子,快看看,你家媳妇咋摔地上了?
正在棚里干活的人们都就跑了出来,只见春头媳妇蜷在地上,捂着肚子不断的呻吟,再一看,大伙不禁吸了一口冷气,那血已经湿透半边裤子,此时的春头妈吓坏了,将儿媳的上半身揽在自己怀里,语无伦次的哭喊:
快,快叫春头,哎呀,不行,春头今儿个没装手机,快叫我们当家的来啊……
她再恨这媳妇,也不能看着她把命丢这儿啊,此时的这个老女人,又可怜又无助,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流了一脸,身子跟着打颤,
这可咋整啊?咋整啊?
120救护车赶到后,大伙七手八脚帮着把这小媳妇弄上车。最后孩子没有保住,庄里有人又开始在背后议论这件事:
这家子人,心也忒狠啊,不管咋说,也是一条命啊。
这事啊,不能全怪春头妈,真把这野种生下来,以后麻烦事更多。
不管别人咋说,春头爸妈终是松了一口气,给媳妇又是杀鸡又是炖排骨的,好像儿媳妇就不曾离开过村里。
这期间,镇上的人来过一次,量了地,插了橛儿,大伙议论了几天又归于平静。
庄稼人的日子是单一的,单一到有些男人把力气都给了土地,而另一部分人的力气却没有地方使。春头的媳妇在家猫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下地,粉色的长衫掩盖不住丰硕的胸,在纤细的腰肢上显得有些突兀,走在郁郁苍苍田间,便成了一些男人眼中的风景。
那是一个葡萄秧上面还挂着露珠的早上,春头妈去送春头闺女上学,媳妇一个人在大棚里收拾葡萄秧。从南头的门里挤进来一个人,喝哩道:
三嫂子,三嫂子……
来人正是村长德全。
叔啊,我妈不在,你有事?
春头媳妇扭过身来定定的看着对方,直到对方的心成了长翅膀的鸟儿,不停地扑腾。
哦,没,没事,你爸妈呢?我想跟他们说一下占地的事。
我妈送孩子去了,我爸去集上卖洋柿子去了。
都说这个媳妇风骚,今天看了果然是,只见她上身穿了一桃红衫子,把身体勾勒的丰满漂亮,挽起的长裤,露出了一节藕状的小腿。
叔,占地有信儿了?说咋赔偿没?
德全点上一根烟后,情绪方稳定下来。这个男人虽然不断出入于风月场所,但见到了春头媳妇还是蠢蠢欲动,这几年,他的血液中一直有两种东西在奔腾,一是对权利金钱控制欲,一是对女人的占有欲,他的人生观中这两种欲望不但不会发生冲突,且是相辅相成的。这个一村之长不急不缓的说道:
葡萄秧和洋柿子虽然都是棚里的作物,赔的钱不一样,葡萄给的多,还有,认得镇里的人,这尺松松紧紧的,钱就差多了……
说着又瞄了一眼对方。
唉,我们这小老百姓,能够指上谁呀?能赔多少是多少吧,
春头媳妇用手掐掉一根葡萄蔓后轻声叹道。她看着德全仍旧站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便对其说:
叔,你渴不?给你摘串葡萄吧,
说着一手拿起剪刀踮了脚就去剪葡萄,那葱郁的葡萄藤,紫了的葡萄挂,还有露出来的一截细腰,顿时让这个男人沦陷,虫子不再隐匿,阳光不再躲藏……
叔,叔,你尝尝
春头媳妇将葡萄递到跟前并唤道。回过神的德全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说道:
快别忙活了,身体好了?咋不再猫几天啊,别等着将来落毛病。
德全并没有去接对方手中葡萄,而是趁机握了一把对方的手,小媳妇略躲闪了一下,目光转向自己的脚尖,不敢再往上看。德全的手马上插进自己裤兜,装作刚才一切都是不经意的碰触,掏出手机,
你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镇上的来了我好通知你。
就这样两个人用短信有了一来二去,有了来来回回。女人在德全这里得到了一种抚慰。自己的妈死的早,爸又娶了别的女人,她在家里没少受气,后来不得不嫁给春头这个缺心眼,哪里有啥爱情啊?后来上网,认识了各种各样的男人,他们一个个油着哩,目的就是想找不花钱的女人来上床。离家那两年的经历只有她自己知道。端过盘子,搓过澡,洗过头,按过脚,最后在足疗店遇到一出手大方的男人,做完足疗后,带她出去吃饭,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她晕乎乎跟人开了房间,事后,男人说:给我生个儿子吧!此后,男人给她租了房子,隔上三五天露回面,给些钱,睡一觉。她的肚子终于在盼望中鼓了起来。
怀孕四个月的时候,不知男人的老婆是何如找到这里的,在楼下骂了一夜才离去,她打电话给男人,男人说:我给你些钱,把孩子打掉吧,我媳妇怀孕了。那天,她又哭又笑,折腾了半宿,决定还是回家。她想闺女了。
如今,竟然有个男人说心疼她。她开始觉得村子里的天变得很蓝,村子里的庄稼长得很壮实,她的生活又有了新的希望,这种希望是手机上那个说疼她的男人给予的。
最早发现这事的是志刚的大姨子。这个女人有一天擦黑后去小卖部买馒头,走到半路上,看到春头媳妇往村东边走,从小卖部出来时,又见到了德全也往村东边走,觉得事情蹊跷,便偷偷跟在后面,刚出了村,两个人便不顾一切的抱在一起。她为一切都在自己的猜测之中感到自豪,她如同中了大奖一样的兴奋。此时的她,也顾不上把馒头送到家,而是直接跑到了志刚家,对正在掏粥的志刚媳妇兴奋地说道:
你俩猜猜我刚才看见啥了?
妹子见她这样一边刷锅一边数落她。
我把这事说了,你俩准不信,那个德全跟庄里小妖精勾搭在一起了,
姐,你快别瞎说了,这事传出去人脑袋得打出狗脑袋来。
我咋瞎说啊?刚才看到了啊,
这老娘们把刚才见到的细说了一遍,直到嘴角冒沫子也不跟罢休休,听到这里志刚两口子也大吃一惊,随即志刚骂道:
妈了个x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到庄里整这事?以后咋见面?
说正经的,你想下任当上村长不?
志刚大姨子见志刚不说话,屁股又往炕头上蹭了蹭,
我告诉你,这次得抓住机会把他整下去,蔫了吧唧的干不了大事……
姐,别乱来,这事捅出去准得出人命。
你瞧瞧你们两口子这出息劲儿,你给别人留面子,人家可容你了?就你这样的,下届还选不上。
这女人的嘴是出了名的厉害,平日志刚对她有些厌恶,今天大姨子这话虽然不中听,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能咋整?
志刚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语气已经不再强硬。
行了,也不用你管了,这事交给我办吧。
边说边跳下炕来,打开自己的馒头袋子,麻利的装起桌子上的俩菜饽饽,
我走了啊,说着人已经迈出了门槛。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没有路灯的村庄是静谧的,偶尔从一些人家里传出几声狗叫来,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会早早歇息,他们对每天的重复感到自我满足,并且早已习惯乡村的平静,岂不知,有些事情,却要发生了……
中秋节过完的第三天,镇上来人,果树按粗细来赔偿,命人按棵儿数,菜地按亩数赔偿,命人在田地丈量,这田间地垄,瞬间成了热闹集市,老的少的,嫁出去的闺女,城里住的儿子,都跑了回来。
史三爷对着眯眼坐在他身旁的五爷说:
这都干啥去了?
五爷漫不经心的睁开眼,瞥了一下说道:
捡钱去了,你这老队长不知道?
捡钱?捡啥钱?还能有这好事?
难不成真是政策变到随便给大家发钱了?史三爷有些迷茫,却又怕五爷笑话他无知,没再问下去。
咋没有?你说那地给占去分钱,能不是好事?
完了,完了,地都没有了,死了埋哪儿去?
三爷竟在那呜呜的哭了起来,用袖子擦了一把浑浊的眼哭道。
死了装进一个小盒子,埋哪儿不行?你还想打副棺材是咋得?跟你说吧,死了连撬殃的人都没了,还寻思有人抬棺材?活着都抠门死拉倒,还惦记着自己死。
镇上的人员在村干部的陪同下对苗木庄稼地进行丈量,只见他们在纸上把春头家地打了一个对勾,德全家的是画了一个圈,德安家的也是打了一个对勾。大婶那天不知道量地,去了海上卖水果,赶回来时人已经散去了,而大柱家棚里的桃树有六十多棵粗的,二十多棵今年新栽的,其他的倒是均匀,这赔偿就都按均匀的计算,大柱媳妇立马急了,拽着镇里人手里的本子本子不撒手,
凭啥我家的这么算?不怕我去告你们?
有本事告去啊?你看看你家为了多讹点钱,恨不得把干巴树枝子都插土里了,
这镇里的人说着还真拔了一棵没有叶子的小桃树苗,竟然一拽连根出来了,顿时引来大伙的哄笑。志刚大姨子嚷嚷道:
大柱家的,你也没长那漂亮的脸蛋,能多给你钱?你有本事也傍上个说了算的人啊,你们说是不?
一群妇女哈哈的笑了起来,这大柱媳妇哪吃过这样的亏,撒着泼喊道:
我告诉你们,有一天我发现你们偏向谁家了,我找你们没完,不信就等着瞧!
大柱拽着媳妇,不让她再闹:
管人家干啥?人家有本事是人家的事儿,你闹腾个啥劲?
柱媳妇一抡大柱的手:
你吃这哑巴亏,我不吃,没看咱家照别人家差多少钱啊?我咋就找了你这个没用的过日子呢?
大柱一看媳妇这样,一扭身自己走了,村里人也怕这媳妇犯浑,赶紧不再理她。志刚大姨子眨着眼睛,嗓子打着弯的对着春头妈说:
三嫂子,你家没少算钱吧?
我哪知道啊?不就是把葡萄秧数了吗?
给谁家也不能少给你家啊,
春头妈似乎听出话里有话来,便问:
啥意思啊?
嗨,我能啥意思啊?你家儿媳妇咋没来啊?说个俊媳妇就是好,春头妈的脸臊得很红,低着头走了。志刚媳妇用胳膊捅咕了一下她姐,示意她别再说啥,众人慢慢都散去。
大婶从海边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多了,问了大叔关于占地测量的事,大叔说自家地大部分都占去了,就剩下了一条,也就四分地,这大叔本是一老实本分之人,可大婶听了立马炸锅:
也就你吃这亏,剩下的这四分地能干啥,支棚不够大,种菜还不都丢了啊?你签合同了?
没有呢,说明天签。别闹事啊,镇里人说了,闹事的都得抓派出所去。
抓就抓,我怕他个啥,地是我的,我给不给他们用不还得我说了算?
一个村子本就不大,你家悲,他家喜,都让占地闹得心绪不宁。
大婶今天起得很早,从一个自己缝制的小布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块钱装进袄兜,此时正她蹲着往篮子里拣鸡蛋,一十……二十……三十。然后对着烧火做饭的大叔说:
我去看看我姑,不回来谁让你签字你也别签啊!
说着推起电动三轮车出了大门。大婶敲门时,她姑正端着尿盔子往外走,
这早你咋来啦?
我来看看你,
说着拎着鸡蛋进了屋。老太太从茅房回来时,只见大婶又掏出了一百块钱放到那八仙桌上:
这钱你留着买点肉吃吧。
老太太觑着眼睛,待到看清,立马眉开眼笑,
你有事?
哎呀,姑啊,你说我村东边那块地,昨个来人量,偏偏给剩下了四分地,这可咋整啊?以后没法种没法收的……
说着竟然抹起了眼泪来,
我们这个当家的废物啊,我就想让你给我出个道儿。
我这么大岁数了,能咋着啊?
你能行啊,
大婶止住了哭,继续说道:
我一会拉着你去地里,你就往地头一坐,谁也不敢动你,直到他们答应把剩下的地都占了去,中不?
中,那有啥不中的?你等我会,我捯饬一下就跟你去。
你先吃饭啊,
不吃了,等晌午了一起吃。
这老太太穿戴整齐就上了大婶的电三轮车。
大婶和老太太到地里时,地头上站着村长德全,还有二叔,大柱几个人。大婶从车上拿下一大块泡沫下来,放进地里,又搀着老太太坐了上去。看得德全几个人一愣一愣的。镇里人来时,日头都挺高的了。
这是咋回事啊?
咋回事?你说你们把这地给剩下四分我咋种啊?
这大婶啊,我们也没法,你说你家地最落边,建厂子用不了,只能剩下啊。这老太太咋回事啊?这么大岁数了不在家,跑地里来干啥?
镇上人说着就来到了老太太面前,只见老太太正拍着胸喘气,这共产党还让不让人活啊?
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啥也不怕,今儿个就把我埋在这儿吧,老爷子诶,你在地下等着我啊,我这就去找你咧……
这老太太边哭边数落,弄得镇里人也束手无策,
你们村干部,快点,快把老太太弄走!
镇上的一个干事冲着德全四喜说道,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往前凑,谁敢啊,这明摆着是要讹人的。老太太见状又开始咳嗽起来,只见那干巴褶皱的脸憋成了酱紫,大婶赶紧跪在地上,又是给老太太捶背,又是揉胸,
姑啊,我爸他们死得早,你可别再撇下我们不管啊,你都病成这样了,咱们赶紧去医院吧,
德全看了一眼大婶,又看了看老太太,将镇里的领导拉到另一处,小声说道:
这茬,谁敢惹啊?你打听打听,这个庄里的人……
镇里几个人也犯了愁,上面要求前晌就得让百姓把字都签了,可这样的事谁又敢做主呢?请示镇长书记吧,电话打过去后,那头让德全接电话,德全一边接着电话,一边用脚抿地上的土疙瘩,过了好一会,才走过来把电话递给镇里人。只见他拽了一下大婶的衣服袖子,大婶跟他走了一段,说道:
大嫂子,你这事啊,这样闹就是你的不是,你说这老太太真有个好歹,你咋跟她闺女儿子交代?上面的领导说啥也不同意这四分地给划进去,我刚才跟他们说了半天,最后呢,这四分地就给你按白地算,上面的作物就不算数了,这样你还是合适,能多下来一万多呢,你要是种苞米得种多少斤呢?但是这事跟谁也别说啊。
大婶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
哎呀,德全啊,多亏你了啊!
说着就去搀地上的老太太,又让大叔等着把字签了,一群人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叨叨咕咕的,
快点签字啊,大伙们,快点签字啊,这字签了钱也就快下来了!
镇里的人对大伙喊道。
此时的太阳早已偏移,土地上的植物蔫蔫的,毫无生机,它们即将丧失生存于此的权利,地头上的几只麻雀,落下片刻,叽喳几声便飞走了。
钱下来的时候,村里并没有立马给老百姓。
德全,咱把钱啥时候分给大伙?
村支书四喜边吃剥橘子边问躺在足疗店床上的德全。此时的德全正趴在足疗店的床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正在用胳膊肘按他的肩,
哎,哎,轻点,轻点。
德全有些难以承受对方的力道,赶紧求饶般制止道。
你着啥急?放一个月多少利息你知道不?前段时间赵行长跟我说了好几次,让我把钱存在他那里,他姐夫是谁,你知道不?
四喜的橘子此时已经完全放在嘴里,好像是因为太多嘴有点搁不下,也有可能是因为听到了的德全的后半句话,总之眼睛瞪得很大。
他姐夫是咱县纪检的马书记。
说完这句话后,并没有理会坐在那里的二喜,而是对给他按摩的女人说道:
我最近脖子总疼,你给好好揉一下。
四喜听到这里不得不佩服德全的远谋深虑,同样是村干部,对方是强大的猎人,他只是猎人圈养的一条猎狗罢了。
下月再发这钱,别往外走漏风声,就是你媳妇也不能说,听见没?还有,发一半,剩下一半,就说建厂的时候再发。
四喜的嘴还在不断对付刚才的橘子,勉强应了一下,却被床上德全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今晚上咱们吃了饭再回去,你去市场买些海鲜来,
买啥海鲜?
四喜伸着胳膊从桌上又取了一个橘子问道。
十个螃蟹,要六两以上的,一百块钱的皮皮虾,还有再来二百的斑节虾,顺便从烟酒店买一箱酒……
这个账将来咋跟会计报呢?
四喜打断了他的话,他有些不耐的挥了一下手,
你去吧,别管了,只要别跟人乱说就中,记住啊,连你家老娘们也不能说。
德全又嘱咐了他一遍。
吃饭的还是经常聚的那几个人,他在酒精和恭维话的刺激下,心是飘得,脚也是飘得。
这个城市已经灯火阑珊,他升起了一种征服欲,一种控制,于是对着发动车子的四喜说道:
走,去碧云天!
我在外面等着你,还是?
你个怂样,跟我进去,让我那相好的给你介绍一个,陪陪你。
啊,还是别了,我等你吧。
说你怂,你还真怂,你怕个啥?我跟你说,就你这胆子还能成了个事?
等到他俩从里面出来时,夜色已经很浓了,当车驶出城里,驶向村庄和田地时,他已经在车上酣然睡去。开车的四喜把他送到家门口时,德全的媳妇娥儿走了出来,
又喝多了吧?
德全揉揉眼,发现已经到家了,独自下了车。这时候娥儿在后面问道:
跟谁喝酒着?咋这晚?
还能有谁?领导们呗!
德全回答完直接脱鞋上炕,媳妇赶紧递过来一条热毛病给他擦手擦脸。
我跟你说啊,这次占地分钱大伙意见不小,你别干那得罪人的事,今天我去小卖部,正赶上志刚那大姨子跟人小声说啥,见了我,就不吱声了。
离那老娘们运点,不是个啥好东西。
唉,我就盼着这钱下来后,分到大家伙手里,大伙都消停了,我的心也落地了,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咱谁也别得罪。
说着也上炕温(铺)褥子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对着德全说道:
我听说庄里人说,看到春头那小媳妇大黑天的往村头地里跑……
德全立马惊出一身汗来,脱了上衣,裤子没褪就往被窝里钻,
哎,你咋不脱裤子啊?
媳妇看到连忙制止,
这一天天的,累傻了,快关灯睡觉吧!
有些慌乱的他将脱掉的裤子扔到了沙发上,娥儿也随即关灯躺下。
这一夜,德全失眠了。待到鸡打鸣时,刚刚睡着的德全被敲门声惊醒了,穿上衣服趿拉着鞋子出来开门时,一个男人正站在门外说道:
德全,我看我爸是要不行了,这送死的衣服还都没准备呢。
来人正是三爷的儿子旺财。德全赶紧随着旺财来到了史三爷的院子里。只见一牲口槽子被放在院子的西南处,上面搭的棚子因年久失修早已破落不堪,几只鸡正在槽子旁边刨着细碎的土,整个村子的牛最后的叫声是从这里结束的。三爷每天都会佝偻着腰对这里精心打扫,仿佛是在做一种类似于朝拜般庄重的事情——虽然早已没有牲畜。此时的史三爷头向北躺在枕头上,不停地喘着气,他的二丫头早已赶过来,正盘腿坐在炕上轻抚他的胸。
三大大,你咋样了?
三爷闭着眼轻轻摇了一下头,
知道我是谁不?
只见他的下颚随着德全的声音往下动了一下。
我爸一点也不糊涂啊!
旺财对人说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看过了医生没有?
德全问三爷的子女们。
昨天中午就没吃饭,说是没胃口,人也觉得乏,我们说请医生过来,他拦着不让,说已经没必要了,其实从入秋来就咳嗽,这次怕是熬不过去了……
旺财说道这里,已有些哽咽,她的妹子也在用手抹着眼泪。
要不先去准备送死的衣裳,也许还可以破了这一劫……
当众人正在商议时,躺在炕上的史三爷用力扭动了一下身躯,拼了很大力气吐了一口气。二丫头赶紧唤道:
爸,你睁开眼看看,大伙都看你来了!
三爷又动了一下身子,一只胳膊撑着,想起来,闺女连忙将两个枕头矮子西面的墙摞起来,扶着他身子靠过去,又从炕头的八仙桌上端了些水喂他喝。
三爷喘了一口气轻轻说道:
地没了,人也没了,死了都没人埋了。
闺女看着爹精神起来,逗孩子般说道:
放心吧,谁也不能让你臭到屋炕上。
三爷冲她有些不耐的摆摆手,
我得像你爷死时那样,七寸的材,别把我塞进那小铁盒里……
紧促的咳嗽害得他无法再说下去,只是旺财和德全都愣住了。这个年头,哪还有棺材入殓的啊?再说了,这松木棺材沉着哩,这天已经上冻,得挖多大?庄里的木匠早都老去,谁又给做这个棺材?上面政策允不允许……
三爷见两个人不说话,又开始喘气,任谁叫眼都不睁一下。德全把旺财叫到过堂屋。
你看,老爷子都这样了,你先答应他。
也只有这样了。
旺财迈进门槛,倾着身子对三爷说道:
棺材就棺材,我们答应你。
这史三爷扭了一下脖子,也不呼哧喘气了,抬起眼皮子说道:
你今儿个就准备去吧,别等着我臭喽。
旺财耷拉着脑袋出来对强忍住笑的德全说道:
你看吧,临死也不让人消停。
都说你爸老了,糊涂了,我看啊,跟当生产队长那时候一样,装傻。这事吧,你们哥几个商量,我是外人,不好多说,人这一辈子就这一回了,你们看着办,看着办啊,我还有事,先走了,需要帮忙了就吱一声。
德全说着就走了出去。
再说旺财家,旺财舅来了,旺财家的表兄也到了,大伙商议着把棺材的事情定了下来。
过了几天,史三爷又精神起来,因为他的棺材打成了,就放在那牲口槽边上,用塑料盖着。他常一个人围着着棺材看,居然有一天还把五爷给叫到他家院子里来,
五哥,你看咋样?这个中不?跟我爸死那时候差不多吧?
那得意的样子仿佛是因为这棺材让他在老五面前第一次扬眉吐气。
五爷用棍子指了指这棺材:
你以为躺这里面见阎王就不是穷命鬼了?有这钱吃了喝了不介的?
说完夹着他的马扎就往外走,
史三爷本以为五爷会是一脸羡慕的,没想到却遭到了对方的奚落,心里有些忿忿不平的骂道:
你懂个屁啊?一辈子吃喝,顺着屁眼走。
他转过身后又围着自己的棺材转,一会儿摸摸这,一会儿看看那儿,心里想着: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一个生,一个死吗?能自己做主死,也算对得起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阳光闲散的照着院子,并慢慢的移动着,那股子松木混合着油漆的味道无比强烈的刺激着人们的感官,并将一部分人的记忆拉到了久远之中。
过了小雪,村里人都忙着打皮,今年皮毛价格很低,老百姓忙了一年也没见到钱,还得把地里的收入搭进去,有的人家干脆全砍了,一只不留,村子里四处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味。
这期间,村里百姓已经分到了一部分钱。有人欢喜有人悲。二叔是忧伤,每天早上蹲完茅厕,他都会去村东那块地看一看,只是再没有了大棚,已被拖拉机推平,那种空荡搅得这个当了快一辈子农民的人很失落。这让他生出了诗一样的情怀,他总觉得自己的血里已经渗进了泥土,或是泥土里渗进了他的血里面,一旦剥离,便没法活了。
有的人拿到了钱,给在城里住的孩子们买了小轿车,或是买了楼,没有人渴望去那鸽子窝般的屋子里居住,但是他们却想借此抻上一根纽带,与孩子来往更频繁的纽带,土地是希望,孩子更是希望。
有的人是气愤的,比如大柱媳妇。她不断打听别人家下来了多少钱,比来比去,就觉得自己亏的多了,逢人便骂,骂一切沾边不沾边的人。这一天在小卖部门口,她从里面夹着两捆挂面出来,正遇到志刚大姨子和几个妇女说话。
大柱家的,你这是买的啥?
我能买啥啊?挂面。
咋总吃挂面啊?不买点菜?
买啥菜?谁配吃菜?就我家那窝囊废,我给他吃个x的菜,好端端的树就差了那么多钱去了……
大柱媳妇越说越气愤,她总觉得自己吃了很大的亏,这一辈子,她就不曾吃过亏。
你骂这个有啥用,咱们就一小老百姓,又不认识上面的人,人家给多少是多少呗!
这群人唠了一会儿占地分钱的事情,便各自散去,只见这志刚大姨子三步两步就撵上了大柱媳妇:
大柱家的,你等我一下,你借我个簸箕用,有点小豆我簸一下,今年的红小豆收到家里至今空簸。
这女人一边唠叨着一边跟着大柱媳妇迈进了门槛,只见过堂屋那镶了白瓷砖的锅台被擦得一尘不染,那锅盖也是锃亮,
哎你家,收拾的多四至(干净整洁)啊,我家可乱着呢……
干净啥啊?最近我也没心思收拾啥,一想到占地的事儿气就不打一处来,人家都是老爷们来撑腰,我家倒好,这么个肉枣玩楞,一针都扎不出血来,还能去出头?
中了,你也别再埋怨大柱了,咱们都一样,认识的最大的官无非就是个村长,就你我这样子人家能给出头?
两人说着就进了屋,待坐到炕沿上时,志刚大姨问道:
你知道春头家下来多少钱不?
不知道啊,那春头妈放屁都掺假,一问就说没多少,八万多。
别听她放屁了,我偷着问会计了,她家下来了十一万二!
志刚大姨子愤愤地说道。
她家棚跟我家差不多啊,咋这多钱?
只见这志刚大姨子瞄了一眼窗外,见外面并无其他人经过,悄声对大柱媳妇说道:
你没听说啊?她家那小骚娘们跟村长整一堆去了。
真的?我咋啥都不知道呢?
大柱媳妇仿佛听到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整个人兴奋到了极点,得到了大便宜一般。志刚大姨子把事情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遍,直到嘴丫子冒白沫。
我说春头妈咋一说下来多少钱就遮遮掩掩的呢,原来还有着一出。
大柱媳妇恨恨的说道。
可不,没准人家多得的钱都是从咱们身上下来的,可这有啥办法?胳膊总也拗不过大腿。
操他们妈的,我就不信这个邪,凭啥我吃亏?
你呀,就别瞎闹了,人家能养汉那是本事,咱们一普通老百姓,哪儿管那么多?千万别说我跟你说的这事,弄不好得出人命。
说完,簸箕也没拿就走出了大柱家。
这大柱媳妇自来就不是那省油的灯。第二天,骑着电动车就去了镇里,门卫问她啥事,她说找镇长,对方说镇长不在,她偏不信,就在门口与人争执起来。正这时候从外面正要开进一辆黑车,车里面下来的正是马镇长,问怎么回事,大柱媳妇不等着门卫解释,那话便机关枪一样射了出来。
我是周家庄的,我们村建厂占地不合理,凭啥我家的桃树粗的跟细的一样的赔偿?你是领导吧?你是领导你就给做主,你不是领导就别挡我路,我要见能管事的。
你在这吵吵没用,这样,你把你的名字留下,我让人给你查查这事,这个占地赔偿,地上的苗木赔偿多少会存在一些误差,这个你得理解。
我咋理解?为啥别人家能多得我们家就得少得?
行了,你别在这吵吵了,我一会儿给你们村长书记打电话。
我不走,今儿个说不出个丁卯来,别想让我走。
说着一屁股坐在了镇长的小轿车的前面,害得马镇长把车丢在门口,自己走着进了单位。
这镇里的人早就通知了德全和四喜,两人拉着大柱开车急急的赶过来时,好哄赖哄把她拉回了家。回到村里下车时,人们都围过来问咋回事。只是这大柱媳妇见人多又来起了泼劲,
大伙说说,凭啥我家就得吃亏,别人家就得占便宜?
咱们都一样,当官的能让咱小老百姓占便宜?
老百姓跟老百姓一样?人家长成了狐狸精,会勾搭人,咱们磕碜成这样,能一样?
大柱媳妇,到底咋回事啊?咱庄谁占便宜了?说啊。
是啊,说说。
人们正七言八语的议论此事时,春头妈从小卖部买了点菜拎着往家走,自从春头媳妇出了那事以后,她在村里总是低着头躲着人走路,今天也不例外。
占便宜的来了,你们问问她,她敢说她家占地下来了多少钱不?
咋回事?咋回事?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春头妈早已听出那泼妇将脏水泼向了自己,便再也忍不住。
你啥意思啊?说话得有个证据,别在这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你家下来多少钱你心里清楚,你还不知道这钱咋下来的吧?回家问问你那儿媳妇去吧。
我儿媳妇招你惹你了?你给我说清楚,
说着就去拉扯大柱媳妇的衣服,大柱媳妇到底是年轻,一轮胳膊,竟然将这老太太摔倒在地地上。
我说清楚?我说清楚怕你更没脸在这呆着了。
众人一看这样,赶紧把气得浑身哆嗦的春头妈送回了家,德全也躲了。大柱媳妇被自己男人拽了回去,人们边走边讨论着这件事,只有一个人,油汪着一张白脸得逞般的笑了。
话说这春头妈进了家,菜往过堂屋的水缸盖子上一扔,趴到炕上就嚎啕大哭,想着这个媳妇自从挺着肚子回来,她在庄里一直觉得没脸见人,想着自己如何拿出压箱底的东西来取这个媳妇,那些个金银首饰可是自己死去的外婆留给自己的,想着自己怀胎十月生出的这个儿子,竟然比别人少了一根筋,这个女人把这些个不顺以痛哭的方式全部发泄出来。
春头爸听到哭声,赶紧进了屋,待春头妈哽咽着叙述出事情的大概时,这个男人痛苦的蹲在地上抱着头流泪。老两口在庄里是老实人,可人活一辈子不就是要个脸面嘛,谁知道多下来的钱是这样来的啊,还以为是因为葡萄熟了的时候,给德全送了一箱子葡萄的缘故啊,真是作孽啊,这以后咋在庄里抬头啊?
春头这天下班有些早,从市场上买了些大头鱼回来炖,刚一进家,看到爸妈的样子,吓了一跳,
妈,咋啦?
他妈扭过身子接着哭,并未理他。
爸,到底咋回事啊?
咋回事啊?你媳妇偷人,闹得全庄都知道了,我们咋就生了你这个败家的玩楞啊?你咋不死了去啊,你说你是收留她干啥啊?
这个老实的男人跺着脚,哆嗦着嘴,恨恨地骂道。
哪个王八犊子干得?我整死他去。
这回你倒本事了,早先干啥去了?你再能。能整过人家?那是一村之长啊,你就别再惹事了,让我们老两口子消停两天吧。
这个时候,春头媳妇用电动车托着刚放学的孩子进了家,春头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一把将媳妇拖倒在地上,劈头盖脸的一顿打,孩子跟电动车一起摔倒在地上,在那里哇哇哭,春头一边打一边骂:
我让你养汉,让你养汉,打死你这搔X。
这媳妇也没还手,任男人踢来踢去,一会儿,就成了一个土人。春头打累了喘着粗气,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接着骂:
你说,你跟德全那个王八犊子咋回事?
咋回事?你说咋回事就咋回事,自己没本事,长了个王八脑袋,还怨别人?
这媳妇一边回嘴,一边爬起来往屋里走,这春头一听这个又来了劲,抄起门口一棍子冲着媳妇就抡了过去,这女人一下子被捋到腿上,门槛再一绊,整张脸倾到地面上,鼻子,眼眶都出了血,在屋子里本来是想任儿子好好教训一下媳妇的老两口,赶紧跑了出来,也怕出人命,老头拽着儿子别再动手,婆婆去搀扶媳妇,孩子拽着春头媳妇的大腿哭。
冬天黑的早,呼啦啦的风吹得这一家人的心揪着难受。春头爸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抹眼泪,又不知如何是好。这边屋子里的孩子已经睡去,梦里还不断发出抽泣声,媳妇蓬头垢面的围着被子坐着,这春头拿着一把剪刀将女人的内衣不停地剪着,红的粉的,黑的,一条条,一块块的,仿佛这些都是制造耻辱的旗帜,
离婚,我要离婚。
媳妇决绝的说道。
你敢离婚我就捅死你,不信你就试试?
我求你了,你让我走吧,这个家我啥也不要。
没门,看我咋收拾你们这对狗男女。
说着一把採住女人的头发,拿起剪刀一阵咔咔剪,女人挣着想躲开,怎么也拗不过春头,只能哭着任他剪。只见这春头媳妇的头发一绺绺掉了一身一被子,突然,春头想起什么似的,拔腿就往外走。
德全媳妇回来的晚,并不知道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盖着被子看电视,德全将手机拿起来又放下,心不在焉的对着电视发呆,
还不洗洗睡?
媳妇催着他。
你先睡,我还不打盹呢。
两人正说着,大门被人好像用重物砸了两下,院子里的狗,邻居家的狗,对门的狗,整个村子的狗都跟着起哄一般叫了起来,德全披上棉袄出来看,媳妇也穿好趿拉着鞋跟着出来,砸门声并未终止,却如两军开战前的鼓声一般急促起来,
谁呀?
德全呵斥道。
你个孙子,赶紧开门。
德全在那一刻已经听出是春头的声音,开门的手因为恐惧而不断发抖,倒是不明缘由的媳妇催促道:
快点啊,没听到这大门要被砸出窟窿来了。
门不知是德全打开的,还是被春头砸开的,总之是开了,还没等德全两口子回过神来,春头手中的铁锹已经抡了过来,娥儿完全傻了,先是拦着不让打,却被春头一脚踹到在地上,她便开始去抱他的腿,这春头却将铁锹照着德全继续拍了过去,娥儿看着自己的男人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起不来,一把便将他搂在了怀里。不知是狗的叫声惊动了村里人,还是哭喊声引来了大伙,眼看照这样下去就要出人命,几个老爷们抬着春头的身子和腿将他扔向了大门外。只见这春头躺在地上蜷着身子,不断揪着自己的头发像狼一样的嚎叫,那声音无比的悲愤和绝望。众人去搀扶德全,他却疼的动也不敢动。
德安是最后到的。他正在别人家打牌,对方赢了他一百七十多块钱,想散伙,他死活不依,一心要挠本。四喜跑进来时,他正喊着:
调主!
德安,快,你哥,你哥挨打了!
啥?谁打得?
边说边一把将屁股底下的钱塞进兜里,大袄也没穿,趿拉着棉鞋就往外跑。到了一看,便急了眼,抄起地上那铁锹就冲着春头砸了过去,
你个瘪犊子,敢打我哥?
这春头却如死人一般,蜷在那里动也不动的,血从额头,经过扭曲的脸,最后流了地上。春头妈见此,赶紧扑过来,
春儿你咋样了啊?你可别有事啊?妈再恨你不争气,你也不能死啊,你死了我跟你爸可咋活啊?
村里人都被春头妈的哭喊声给弄得心酸的不得了,有的女人开始跟着抹眼泪,春头爸一把抱住正在呼哧喘气的德安的大腿,
德安,叔今儿个求你了,别跟这傻犊子一般见识,咱赶紧得把你哥送医院去啊!别等着晚了来不及啊!
是啊,德安,别打了,快送你哥去医院吧。
众人无不在那劝说,德安回过神来,铁锹一扔,跑到了他哥面前,
哥,你咋样了?嫂子,嫂子?快,快叫救护车,快点……
一旁吓傻了的四喜哆嗦着拨了120救护车,大家七手八脚把德全,德全媳妇,春头抬上上去。众人散去时,已经是后半夜。二叔是最后离开的,抄着棉袄袖子,低声骂着:
作吧,作吧,拿着地换了俩钱,不知道咋好了!
此时的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那些狗已经蜷在自己的窝里安逸的睡去,月成圆饼状,明目张胆的窥探着每家的窗户。
德全的头缝了七针,肋骨折了三根,左腿骨折。春头的头缝了八针。德全的媳妇也跟着住进了医院,今天ct,明天核磁,上午查心电图,下午B超肾脏,哎呦呦的说浑身不得劲,春头爸光住院费已经交了六万多了,急的老两口唉声叹气。
这件事没有人愿意管,也没有人能管得了。史三爷仍旧每日起来就去摩挲他的棺材,五爷闲云野鹤般,夹着马扎哪有太阳往哪坐,什么事情对于他和三爷来说都不重要,唯有吃喝和生死。志刚从那时起走在村子里腰板挺得无比直溜,志刚媳妇却极少往人多的地方去,有人问:吃了?吃了!然后匆匆离去。倒是这志刚大姨子仿佛一下子成了主角般,花枝招展,见了张三说:
大哥,今儿家炖肉?闺女来了吧?
对方应了一声,她便又说道:
你就是命好啊,你看你闺女多孝顺啊·······
直到说的对方眉开眼笑。见了李四,又说道:
听说你家儿子在城里买楼了?
对方应道是啊。她便开始说道:
你看咱村里就你儿子有出息,买了车买了楼……
连平日里她最讨厌的人,也被她当面夸出花儿来。
春头的媳妇一直不曾露面,孩子也没去上学,这个家冰冷而又沉寂,一日勉强穿上了衣服,扶着门框望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发怔,她感到自己和这太阳一样,从此她的人生,只剩下黑暗和孤独。
婆婆进来时,她并不曾动。
外面冷,进屋吧!
说着去搀扶她,上了炕后,婆婆抹着眼泪说道:
我知道你还在怪春头,是他虎,不该对你做这样的事,你就看在孩子的份上,求求德全去吧,花了六七万了,还不打算出院呢,弄不好孩子她爸得坐牢啊,你有啥火,冲我发,千万别让这个家散了啊!
说着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春头这小媳妇望着房藵说道:
只要答应和我离婚,我就去说说看。
婆婆听了此话,捂着嘴跑了出去,想到这个家不论做什么选择,都是要散的,救儿子要紧,其他的都不再重要。
第二天,春头媳妇去理发店修剪了头发,化了一个淡妆,就打车去了医院。正巧德安出去了,德全一个人在病房,她轻轻推开了病房的门径直走进去。此时的德全正躺在病床上,脸冲着浅绿色有些斑驳的墙,她将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脸,便哭了起来,德全一睁开眼,看是春头媳妇,便急急地说:
小祖宗,我没事,别叫唤(哭的意思)了啊,让人听见不定又出啥事。
女人倒也听话,关了门,搬了一个凳子坐在病床边,将春头如何打她如何作践她的事说了一遍。
这个操性,看我咋收拾他?
德全恨恨的骂道。
哥啊,算了,他妈让我来求你,别把他整监狱里去,你们差不多就出院吧,他们家赔点钱你回家养着去,咋也比到医院强啊?
不行,这事没完。
哥啊,我求你了,他们家都答应办离婚手续了,你就放过他吧。
这德全伸出手抓了一下女人的胸,嬉皮笑脸的问道:
想哥了没有?
女人拍了一下他的手,你老实点啊,疼不?
疼啊。
哪疼?
哪都疼。
两人调了一会儿情,赶紧分开,这德全又对女人做了一番叮嘱,女人才离去。
德全出院时,春头爸把他们两口子的住院治疗费都给结清了,一共是七万二,另外又给了三万作为补偿。很多人都以为娥儿会提出离婚,会折腾的你死我活。可是没有,这个女人每天在家里迎来送往,每天给德全擦洗身子,每天换着花样做好吃的。没有人提那天打架的事,看望了,礼品和钱往那一放,聊聊今年的冬天冷不冷,说说村里谁家又买楼了之类的话题。倒是春头家那边,婚已经离了,小媳妇净身出户,装了些换洗的衣服离开了家。
村里的老人们早已看惯了这些恩怨是非,从解放前谁家的媳妇跟了扛活的长工,或是谁家的闺女嫁给了村里的地主做小老婆,这都是别人家的事,说道说道就过去了,只有自己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才是大事。
这里的百姓早已不猫冬,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吃两顿饭,更不会吃了后晌饭就钻热被窝搂着老婆孩子睡大觉。这大柱媳妇自从镇上回来,就没消停过。大柱在家关了门骂她:
你这嘴就该缝上,整天嘚啵嘚啵的,整出这么大的事来,咋还不长记性呢?
我咋啦?我就是没找到中用的老爷们,要不也不用这么操心费力的啊?
妈了个x的。
大柱骂了一句一掀棉门帘走了出去。
媳妇对其后背吼道:
你个窝囊废,干脆死外面别回来了。
土地被占去的人们一下子就闲了起来。男人们有打牌下棋的,有蹲墙根晒太阳的,女人有赶集上店的,也有聚在一起说三道四的。这天大柱媳妇听人说市里领导要来视察工作,她就开始兴奋筹划。先是将白被里子拆了下来,裁出半米宽,两米长,然后用毛笔蘸了红油漆,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冬天天亮的比较晚,七点多钟,整个村庄还笼着一层薄雾,太阳显得病恹恹的,大柱媳妇骂完大柱,自己将白布缠在胸前,那个“冤”字格外醒目,她坐在路口的道中间,身边围了好多人,没有车辆时,就跟一群老娘们闲扯淡,别人调侃道:
你家大柱呢?咋就你一个人啊?
谁知道死哪去了?有他没他一个样。
志刚大姨子嘎嘎笑道:
咋就有他没他一个样了?没他你能生出孩子来?
众人一听哈哈的笑了起来,有厌恶女人接茬道:
这年头,跟谁生不是生啊?你说是不,大柱家的?
就在这个档口,有三辆车同时打着转向灯往这边开过来。只见这大柱媳妇扑通一下跪在了路中间的地上,这车赶紧停下,下来的是镇上司机,随之是镇书记,镇长等人。书记上前询问咋回事,镇长忙着给德全打电话,这德全刚解完大手,媳妇正给擦屁股,电话响了。
递给我电话啊?
咋递?没看到我干啥呢?
媳妇说完将手纸扔进便盆,赶紧给他电话,那头怒不可竭的质问道:
你们村咋回事?这老娘们去镇上闹还不够?还在村头拦车伸冤呢?你赶紧过来看看来。
镇长啊,我真去不了,我大腿折了在炕上瘫着呢,你去找村书记吧。
过了一会儿,四喜骑着一破电动车赶来了,见了这阵势,也没了主意,双手不停地搓大腿,嘴里嘟囔:
大柱家的,干啥呢?快起来,快起来啊……
说着就去拽,那大柱媳妇哪会听他的,不但不动,还说道:
别碰我啊,我怀孕了。
众人听了一阵哄笑,志刚大姨子笑得最欢气,猫着腰,拍着腿,擦了一把眼角笑出的泪来:
大柱家的,你不说没男人一样吗?怀的是谁的啊?
这镇书记也急了,幸亏自己带人提前来村子,这要是真让市里领导看到了,自己这乌纱帽也不用戴了,赶紧解决这麻烦才对啊,便走到跟前问道:
你有啥困难起来说,冰天雪地的,你这身子再有个好歹的,可咋整啊?小王,过来,扶这大嫂到车上说。只见过来一三十多岁的妇女,一看就是镇上干部,齐耳短发,脸庞白净,身穿一黑色羽绒服。
嫂子,快起来吧,咱们去车上,你看领导都答应给你解决问题了,你还怕啥?
说着她就用双手去搀大柱媳妇,边上的二喜也跟着说:是啊,是啊……
不用上车了,就在这说吧,凭啥我家的桃树赔偿这么点?
不都是按棵树,按粗细计算的吗?谁家赔得多?你说说……
镇书记问道。
我不说谁家赔偿的多,我就知道我家不划算,你们是领导,就会在办公室喝茶水啊?
你,你怎么跟领导说话呢?
边上的工作人员呵斥道。书记摆了一下手,不让他继续说,便接着问大柱媳妇:
你的情况我答应你,给你解决,你们村的事我会调查,今天别在这闹了,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你看你,也是一个明白人不是?
我咋能信你?
你当然能信我,小王,你把你手机号给这嫂子,回头让她联系你,她家地里赔偿的事重新给算算,一分也不能差啊!
小王应道:
哦,知道了。
这大柱媳妇一看这事解决了,立马往家里走,志刚大姨子喊道:
诶,大柱家的,你把那白布条不解下来啊?
是啊,是啊,也借给我们用用啊。
随即人群里又发出了哄笑。众人散去时,太阳已经老高了,柴垛上一些细微的白霜雪已经化去。
进入腊月时,二婶的腿出了毛病,去医院检查,医生建议换膝盖骨,即便换了,也不能再干农活。回家后,二婶每日唉声叹气,倒是二叔,安慰她道:
我想了,咱也干一辈子了,以后想种地,也可能没地种了,天下的事,哪个能说的准?我把地都租出去,貉子也出当了,咱们去城里。
去城里干啥?能干啥啊?我可不想跟儿子一起住去。
咱干啥跟他们一起住?租个房子,卖卖菜啥的,咋还不能活?
你真能这么想?
二叔用脚抿了抿地上的土。
我就是这么想的,你放心吧。
二婶叹了口气走进屋里。
这几日的天一直灰蒙蒙的,广播里说了这是雾霾,究竟啥是雾霾,老百姓也说不清,以前都是下大臭雾,弄得出去久了的人头发上眉毛上都是白的,老话儿说“大雾不过三”,意思是大雾后要闹天儿,下雨或是下雪。庄稼人眼里谁是老大?老天爷,碗里的饭那是老天爷赏的,且不说别的,你看这雾霾来了,棚里的菜也不长,桃树也不发芽,让人心里也不痛快,总觉得有东西堵着胸口一样。
你看看,这都是啥破天?
可不,人家说了,这是环境污染造成的。
你们是不知道港口啊,楼房的窗户就没打开过,磕碜地一窗台黑煤灰。
这大城市人命都金贵,把大厂子都建到别处来了,咱们就不怕被污染?
正这时候,不知道谁家的娘们扯着嗓子喊自家老爷们回家吃饭,众人才散去。每天都会聚集这样的一群人,讨论一些从电视上或是从孩子们那里听来的一些消息,然后议论一番,有的时候会说的口干舌燥,有的时候说的从嗓子眼往外涌痰,“呸”一下吐到地上,任它滚上几下,蘸了泥土。即便如此,也没议论出个啥来,如此重复一天天也就过去了,春天有些闷骚,风夹裹着尘土吹向了村里,吹向了田地。
三爷每天出除了摩挲他的棺材,就是出来晒太阳,五爷还是天天拎着马扎,拄着棍子从家里走出来。
最早看到警车来的,是三爷和五爷,这车停到了德全家门口,一会儿便看到德全拄着拐上了车,随即车驶离了村庄。三爷问五爷:
咋的啦?
估计是要出事了。胆子都忒大了,咱们年轻那时候,哪敢这样啊?随即用手拄着棍子站了起来,对三爷说道:
我孙子给我买了些青蛤,我晌午就青蛤炖鸡蛋了。
说完美滋滋的走了。史三爷抬头看了看天,有几只鸟从远方飞来,又飞走,太阳晒得人晕晕的,真是春天来了。
二叔带着二婶离开村庄时,已经过了雨水。二婶的闺女从城里他们租了房子,给二婶联系了一家针灸按摩的店,这样一来二叔可以卖菜,二婶可以扎针灸,鸽子窝一样的房子,让他们很是不适,不过,农村人的生存能力还是很强的,每月去了水电费房租,还有些剩余,最主要的是闺女儿子再也不用买菜吃了。最初二叔是每个星期回家看看,后来是每个月回去一趟,夏季多雨,房子要通风,又怕刮风时进雨水,干脆把钥匙给了邻居,这样回去的次数便少了。只是每次回家总要和三爷唠唠嗑,三爷见到二叔便说:
地没了,人走了,死了后没人埋啊。偶尔也会说起生产队时候的事,说起解放前给人扛活,东家奶奶给做咸鱼蒸豆粒,说这句话时,常是张开嘴,弯了的食指点着嘴里掉了大半的牙齿给二叔看。二叔仍会去村东的地里看看,那里没有了庄稼,已经起来了一片厂房。其他的地也去转转,偶尔走到半路就回来了,因为想起那已经租给别人,长的好与坏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每每这时,他的心中总是升起一种很酸涩的东西,他想把它们咽下去,可是,那东西又总会卡在他的嗓子眼处,憋的他很难受。
再回来时,听说德全被判了刑,在里面疯了。大柱媳妇仍旧骂完大柱骂大柱全家,一次赶集偷了人家一双鞋子,被卖鞋的女人揪着头发打了一顿。大婶依旧起早贪黑去海边做生意,只是利润越来越低,因为来旅游的人越来越少。大婶她姑齁吧气喘的,熬过了一冬又一冬。还有那个春头找了一个大自己六岁的寡妇,这个上了点年纪的寡妇对春头很好,就是春头这二年常是眼眶发青,大伙取笑是被寡妇给累得。至于春头以前的那个小媳妇自从德全进了监狱后,便离开了这座小城。志刚终于在她大姨子的努力下当上了村长,即便她不周旋,这个村长也没有人再去争了,这个年头大官小官都不再好当。
二叔后来给三爷送葬来着。那棺材太重,村里的人大多五十岁以上,走上几里已经不大可能,于是,从城里雇了人来抬,随之来的还有喇叭,葬礼办得真是风光,因为他的褥子底下的钱没买豆腐,都用来下葬了。
再后来,二叔回村里就是打扫自己的房子,那个占地盖上的厂子,因为经营不善,已经黄了,二叔有一天站在村口,骂了一句粗话:
你妈了个X的,好好的地,被王八犊子们给糟践了。